十八、姑娘像花儿一样
家里。
月光将整座地坑院照成了晦明不等的两部分,北面的窑里正亮着灯。我知道,那是中考落榜的妹妹正在复习,准备参加于五月底进行的由爱德基金扶植的乡医招考。我振作了一下,朝内走去。见妹妹正在灯下的桌前专注地默念什么,我便轻声问道:“复习得怎样了?”
“噢,哥-----”妹妹募地抬头,惊道,“你几时回来的?”
“昨天回的,你的名我已替你报了。共考两门,但实际要复习四门。数学、化学合考,语文、政治合考,时间是五月三十一号。”
妹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言语。她头发凌乱,满面愁容,嘴唇干裂,全然没有花季少女的伶俐。这都是因为家中经济拮据,使她辍学所致。妹妹对中断学业的事虽没有正面提过,但她嘴上常吊着一个“愁”字,足见她不愿呆在家里。是啊,叫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闲呆在家,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呀!全家人为此都有负罪的感觉,所以,才千方百计替她找生活的出路。听说爱德乡医培训免费,我们便替她报了名。想想妹妹打小聪明伶俐,只因三年级时,家中买回了彩电,成绩才一落千丈,我是多么难过啊!然而,现在的妹妹绝不需要伤心,甚至同情,她需要的是鼓励和勇气。于是,我诚挚地说:“坚强点,娟娟!哥哥相信你考得上。”
她没作声,像是在哭泣。一会,才说:“我三哥回来啦。”
我吃了一惊,忙向电视窑里走去。屋内,灯没有开,一片昏然。CCTV上正播放着关于邓小平的记录片。炕上是父母亲。弟弟正躺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手里抚弄着什么;听到我走近的声音,他跳了起来,很快说:“哥!等得你好急啊!”说着,便捏亮了灯。
灯光下,屋子里暖融融的。不用讲,对于弟弟和我的回家,父母是始料未及地高兴。只是对我俩没能一块回家特别地关注。我忙解释说有点事,所以没找弟弟。母亲心急地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开车的’,才……”
我大吃一惊。弟弟好笑地说:“妈,是凯斯丽!不是开车的。……谁能给人家开车,那还不是福份!”
我更加吃惊,疑惑地到弟弟脸上找答案。弟弟莞尔一笑:“喏,给你!kathly找过我。”
“找过你!”我机械地接住他递过来的东西惊愕不已。可是,令我更加惊愕的是:我接住的,竟是一只大哥大!拿着这铸有USA的崭新“全球通”,我比吃惊地看着我的全家人不知要惊愕多少倍,“这是怎么回事?”
“kathly托我给你的。”弟弟疑惑的,“你认识她不?”
“知道。”
弟弟不解地看看我,走到电视跟前去跳台。父亲认真地说:“我听说,人家可是有资产有文凭,又有才貌哇……”
“这跟我们没关系!”我不知该怎么说。
“咋没关系?”父亲从炕上下来,走近我,“你知道这大哥大多少钱?上万元哪!人家又给你交了一年的费用……这分明是人家小姐钟情于你嘛!你还不知足,还要干什么?难道叫人家kathly给咱压灰圈子……”
“爸!不是!”我不耐烦地说。
“明明,你听妈给你说……”
“这不是明摆着吗?”弟弟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哥看不上人家亿万富翁。事实上,据我看,人家kathly从不摆阔架子……”
“不是这么回事!”我竭力想说服家人,但又不便启齿。于是,便说,“我们才认识不几天。”
“妈跟你说,你可甭错主意呀!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一千个人活一百辈子也难碰上一次的好事儿啊……不是妈贪财,咱这家子哪个是贪财的主?你只为你考虑考虑吧!”
“这根本就是个神话,三哥的话你们都信?”妹妹端着一杯开水走了进来,“哥,你喝水!”
我接过水杯:“不复习啦?”
“走!我辅导你数学去。”弟弟拉着妹妹出去了。
电视被关掉了。灯光下,二老详细询问了我此次省城之行的情况。最后,父亲说:“这说明亮亮这次没撒谎:你复试考得不错,和那女子的关系也不错。现在,咱们商量一下这事。”
“感情的事怎么能够商量呢?”我痛苦地说,“我看,亮亮回省城时把这大哥大带给人家好了。”
“……”
“你要想明白。”母亲苦苦地说,“你考上研究生,这学费哪里来呀!”
“……”
好一阵子沉默。我都有空闲在心里唱《鬼迷心窍》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起来,是kathly打的。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她要亲自送婵娟回来,但没有确定日期。
二老见我连人家一声“感谢”都没说,悲哀极了。我也悲哀地想起白虎村的事来,不明白这姜家儿媳妇何以竟成了疑案元凶。
第二日,我尽兄长之责,辅导妹妹的数学。
当晚,我隐约梦见了芬,惊醒过来,竟什么也记不清楚。
“五·四”这天。我匆匆吃过早饭,便骑自行车向镇上赶来。一路上,我无暇顾及那半尺深的尘土的作践和趟火栽烟的农民悲苦的折磨:冰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们今天得好好庆祝庆祝。不知他们准备得怎样了。我加紧车速不定点地前进着。
到了镇东头中学大门前时,人群挡住了去路,我不得不下了车子。只见一大圈人堵在校门前的公路上,圈内两人正在争执,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在上政治课时,初三(2)的一名女生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向下猛一坐,不想,她的凳子早“不翼而飞”,女孩竟摔碎了盆骨……然而,无论如何,肇事者-----搬凳子的学生怎么查也查不出来。于是,女生家长便大闹不止……
真是咄咄怪事!
我吃惊不小,一边心急地寻路而过。秀梅却笑吟吟地凑了过来:“你怎么还在这儿?冰南都问过你几次啦!”
“冰南整天手里托着媳妇,还这么心急!”
“没到你门上你不知道……”
“娃好了没有,怎么没抱?”
“睡着了。你老同学早被牵着走了,你快去张罗吧……”
“这是小学路老师吧!”一个底气很重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鼓。我寻声去看,见是一个三十上下、留着黑“八”字胡须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子,“我姓常,常人,‘超人’的‘人’。”他一面自报家门一面向我伸出了被烟熏得黑黄的、然而却出人意料小巧的手,随即十分豪爽地握着我,“幸会,幸会!近在咫尺,竟作天涯!”
“是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见他竟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秀梅开怀一笑:“常老师正在体察天机。”
我更被弄懵了,附和着笑笑。孰料,这“常老师”仍不肯“善罢甘休”地“把玩”起了我的“卑容”。我有些尴尬,立即决定逃之夭夭。
秀梅冲我扬了扬头。当我已闪身骑上车子时,又听到那常老师的底气十足的招呼:“没事来寒舍坐,路老师!”
……
嗬!今日有集。而且,大概由于冰南结婚,这集上竟有几分热闹了。可,不管怎样,我仍能骑车自有穿梭。我径直朝旷师饭馆而来。迎宾酒家,人出人进,门前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上添上了一幅墨迹未干的对联,上联是:一杯浊酒待亲朋,下联是:两情相悦成连理。不用讲,是程军制作并书写的。
我正要下车,程军掀开门帘吼道:“老中医,快回学校去吧!有人找你。”
“安顿得怎么样啦?”我半骑半立在路边。
“我管这里,韩校长上礼,你和周红布置洞房……你快去吧,有人找你!”
“谁?”
“暂时保密。你把人活啦!”他跑到我的车子后面,用力猛一掀,“去吧!”
我顺势骑了出去。不料,他却急喊开了:“等等,等等!”
我好生奇怪地捏稳了车闸:“放!”
“听说你们小学来了实习生,你给秀梅弟弟介绍一个……”程军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是个‘光棍’哩,”我故意说,“你别饱汉不知饥汉忧!”
“碌碡顶门-----实靠,你可在事点!”他重重地在我肩头擂了一拳,“那几个妞还真不赖,刚才我还暼见了哩。”
“就这事?------我先走了。”我已启动了车子,却不由地停了下来,“你们学校的常老师怎么样?”
“‘常县’!是吗?”他没等我吭声,接着道:“此人自命非凡,好相面。他说他常某人今生稍一努力,便可作到县级管,所以我们都叫他‘常县’……”
“那你肯定是‘程科’了。”我不觉好笑地说。
“对!他是这么说的。”程军激动地。
“难怪他死盯着我不放,大概是奇怪我路某将‘孟夫子’一个-----终生布衣。”我暗笑着说。
“哪里,哪里!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程军洋洋得意,“你俩既然认识了,我明天就去问问,看我们的路博士无量前途如何?”
“真是怪事多多。他既然有如此神通,为何在此作事?”
“据他说,是专为寻一介高人而来,这高人必是女的,而且是个学生。据称若能寻得此女,他便可飞黄腾达。”程军说得确确实实,好像他压根儿就认为这事如此。
“他既然懂得玄机妙理,何不找找搬凳子的学生,替那女生解解冤屈?”
“他在讲台上,岂不清楚?只因那肇事者是其外甥,才难得糊涂了。”
“咄咄怪事。他若有能赖,便请他辨辨虎疑案的真凶!”
“别提这事!秀梅从医院回来说了这事,我差点没气死……今天甭提这事!你甭提这事,影响你的好心情……”程军紧催我走。
我匆匆向小学赶去。一进校门,就见一辆“奔驰”木然停在我门前。我脑中“轰”地一惊:该不是朱欺天那小子找后帐来了吧!这样想着,我机械地停稳了车子,硬着头皮挨进房门来……
“哎——,挺‘酷’的这么一个,竞找了个‘寡妇’,真不配!一个甜润的女音,听着叫人怪不舒服。”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爱不爱的问题!”同样甜润的一个女子腔口回敬道。
我“豁”地放宽了心:大概是实习生吧。可这“奔驰”豪华车哪来的,仍在我心里是个谜团。反正,问问就知道了。我踏进了房门,房子套间外面——教委名义上的会议室,早被一绺由内而外的床板侵占,全做了眼前这两位靓女的寝室。室里,两个女孩正在摆放装扮婚车的拉花彩带。靠门的女孩,披肩发,身着一套绣有兰花草的白色夏衣,紧身衣勾勒得她的背影异常迷人。里首的女孩,正站在床侧。我看时,惊了一跳:只见此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似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妩媚动人。我正要打招呼,她却作色道:“你可姓路?”
“真是。他们是是实习吧?”
“对。她叫丁香,我叫江霜……”见门边的女孩转过身子向我示意已毕,她就又说,“请路老师多多关照!”
“同在屋檐下,何言关照。——我就住里边!”我边说便打开了里间房门。
两个女孩停下了手里的摆弄,吃惊地跟了进来,惊诧莫名地说:“好有诗情画意呀!”
“哪里!没有你俩的名字美呀……”我真心地说,发现那叫丁香的女孩眼睛异常美丽。于是,我就问她,“你们一起来了几个同学?”
“三个。”
我见偌大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套被褥,床下戏剧性地大躺着三双红色拖鞋,便肯定地说:“都住这儿?”
谁料,两个姑娘笑不可抑。末了,丁香才娇笑着说:“这儿还有职中的一个女生。我们那个男同学在周老师那儿住。”
“那女生是不是叫谢花?”我马上岔开话题。
“不错。你认识?”丁香不经意地说。江霜却疑惑地瞟了我一眼。
“对!她人呢?”
“陪新人们下县城美容去了。”
“门口这车是谁的?”
“一位洋人的。”江霜抢答道。
Kathly这么快就来了!我心里想,也是啊,她要参加郑丽的婚礼呢。
我猛然想起要耍一个花招,便支江霜叫周红过来。谁知,江霜一走,丁香便局促不安起来,一会,也跑出去了。
片时,听到清脆的说笑声,我便迎了出去:“把人活啦!周博士,准备得咋样啦?”
眼前,儿女一男一愣,却见没有周红。江霜启颜道:“路老师,这是我们的组长纪英杰。”
我忙伸出手去,与他握在一起。眼前是一位英俊潇洒,挺拔结实的二十出头的小伙,他边用力和我握手,边彬彬有礼道:“您好,您找周老师?不巧,他上课去了。”
他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令人肃然起敬。我忙打问洞房的布置,他说:“小学今天上课,雷老师决心一切从简,礼桌、洞房一律撤掉,只招待客人吃好。其实,也没别的客人,全是咱们教师……”
我心头掠过一丝寒意,但尽量没使表现出来,忙吩咐装扮彩车。-----无论如何,冰南自有令有骄傲的地方。江霜却极不平:“当教师咋这么气短哪!工资不发不说,假不放不论,这结婚也让人特晦气……那师范还热门呢……我晕了头也不嫁给教师!”她的普通话特棒。
纪英杰和丁香面面相觑。我故意说:“这堂皇的宝车,只差个月下老人蹲在前面了……不知他们回来时能否买个。”
大约在我们把车装饰停当时,周红下课回来啦:“把人活啦!车这么高档,这么漂亮。”
“你动作快点,到时我跟Kathly给你要车。”我故意说。又问,“你们放不放学?”
“马上放。走,去看韩老师把庆典仪程写好了没?”
我们 一同走过到周红房子,韩校长早把仪程写好平放在桌沿,边看边斟酌着字眼,见我们进来,一笑,说:“路教委,你看有没有补充的。”
我大体看了一下,说:“喜事新办,就这样吧。”
几个人便惦念起新人为啥还不回来。韩校长向门外不断张望着,说:“这死女子,怎么还不见影儿!”
原来阳台小学全班人马中,唯有方芳没有见人。周红说:“没有她,不影响大局。-----今儿主角不是她。”
人们都笑了一回。
突然,韩校长大叫道:“这咋胡逞哩!”
众人一惊。韩校长已闪身出门。大伙就不由地都跟了出去。糟啦!门外,校园里尘土大作,白浪滔天。漫天白尘中,几十名“红领巾”正在学校的统一安排下不遗余力地打扫着“地球”……
见此情景,我莫名的恼火在体内扑腾而上。周红早撵了过去,打问谁是值周。丁香和江霜不迭地顿着双足,江霜“怒容可掬”:“这人咋这么‘老区’!只怪我刚才好心地擦了一趟车……”
这时,早听韩校长猛吼了:“姓郝的!你还能在这儿当一辈子校长?”
“韩校长,你咋这么说话哩!”郝校长的声音在白雾似的浓尘中飘荡,显然没有好气。
“你咋这么做事哩!”韩校长更是怒不可遏。
“怎么做事?这打扫卫生不是挺正常吗?”郝校长轻描淡写地说。见众人都用不可饶恕的目光扫射着他,他将目光转向了铺满尘土的彩车,这才像良心发现似的吼道,“谁叫打扫卫生哩?”他犀利的目光在尘雾的人群中搜寻着,搜寻着号令打扫卫生的“罪魁祸首”。
沉寂。人们都低下了头,或者走动一下,好像自个犯了错误一样。然而,威严的郝校长绝不轻易纵容这样一个错误。他在浓烈的迷“雾”中老鹰抓小鸡般地捉回了一个学生,厉声喝问:“谁叫你打扫卫生的?”
“石老师叫打扫的1”男孩战战兢兢,不知犯了什么纪律,“她说还要评比哩……”
这时,头洗得湿漉漉的石宏揭开门帘探出头来,很快又缩了回去,放下门帘,在里边尖声说:“不是早上安排的么!说早放一节,打扫卫生哩。”
“你咋智商这么低!人家这么华贵的彩车你都没看到。”
“……”
人人都痛心疾首地悲叹起来,急切地盼望这该死的灰尘早点落定。
这时,听到汽车欢快的喇叭声。我快速奔出校门,企图拦住车。谁料,校门口的学生打扫得正欢,尘土如蘑菇云般扑腾不已,我被困在了这“迷魂阵”里面。等我折腾出了这“阵”,已不见车的影子了。
我正寻思时,从迎宾酒家方向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叫喊:“路老师-----”
看时,却见两个白衣少女正从酒店背后的草地上向这边奔来。一定是芬!我心头一喜:按照积习以来的经验,只要我梦见了芬,第二天必有她的消息或可见到她本人。不错!眼前的事实也正证明了这神奇的心灵默契:芬正迎着明媚阳光,从这片芳草地上向我走近,走近……她体态轻盈,高高束起的秀发马尾巴似的不断婆娑在脑后,微微敷了白霜的面孔,含娇含羞又含喜,她就这样活脱脱地站在了我面前,顿时,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草地上,烈的目光扑打着我心头,我心里不觉荡漾起来,慌乱地说:“怎么,像个小孩似的!”
“因为有搭档呗!”芬今天心情真是好,自信地拉着谢花说。
“因为有表哥呗!”谢花则机灵地笑道。
我和芬相视一笑。她清纯的眸子里射出的光耀,令我的心也融化。
一会,我问:“怎么上来的?”
“坐新人的车上来的。-----我是专程请许芬去的!”谢花说着,不断冲芬笑笑。芬则不胜娇羞地作出要罚罚谢花的架势来,谢花一边灵机地躲闪一边向我求救:“路老师,管管你这位表妹……看她多淘气!”
“嘘!”我故弄玄虚。等两个小淘气如鬼怕唾般地屏声敛气时,我便说:“你们可真了不得!大姑娘坐轿……”
芬一怔,烈火般的黑眼睛不断扑闪着,没了言语。谢花则一味顽皮着:“头一回嘛!下不为例……”
这时,校园里放出了喇叭声,喇叭里播放着《大花轿》的高亢、热烈的旋律,熟悉的乐曲震彻小街,乐曲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空气越来越浓厚。我不觉迷醉起来,芬的眼睛磷火似的明亮,她仰起清润的面孔,痴迷地望着天空:明净的天空中,正有野鸟驰过-----美丽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灿烂的袈裟!
在这喇叭声中,几队小学生流出了校门,流向了四方八面……其时,正是十二点。
一切准备已就。
我们的“雷大将军”与郑小姐别开生面的婚礼庆典就要开始了。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唢呐,甚至连亲人也没有一个;有的是,简朴、凝重、热烈和出乎意料的不同凡响。这些从小镇小街的各个角落,甚至从附近各村落的所有山旮旯里赶来的人们,将偌大的小学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来看这据说是“伤风败俗”的婚礼,都来看这据说是“不配”的婚姻,甚至来见识这豪车,见识kathly。在人们的急切盼望中,周红终于有勇气承担起了驾驶“奔驰”的艰巨任务。于是,这“破天荒”的庆礼便真的开始了。
首先是令人大开眼界的“迎亲”场面。迎亲队伍由程军临时联系的九辆摩托和郑丽、kathly的两辆彩车组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郑丽没有亲人、伴娘,甚至没有朋友(kathly除外,因为她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总之,除了她本身而外,郑丽一无所有;冰南也因为种种复杂原因,此时失去了对小学这个“大本营”的兴趣;所以,游行是在虚拟的“娘家”和“婆家”之间进行的,至于路线,那要全凭“程大将军”的雅兴了。但是,无论如何,游行的起点还得在这冰南的青春之躯革命了六年、如今又使他在人生大喜日子里分外悲伤的小学,因为所有的车辆现在就摆在这里的人群中央。
新人被安排在红色小轿车内,由他们的老朋友、郑丽的曾经上司kathly董事长驾驶。保养一新的轿车此时披挂整齐:流光溢彩的车身耀眼夺目,慈眉善面的月下老人端坐在驾驶玻璃外的车体平台上上……前面,九辆鲜红锃亮的“铃木100”全副“武装”,排成了三三方队;所有的摩托把手上都绣球叮咚,所有的摩托反光镜旁都彩带飘舞,所有摩托挡泥板后面都金光闪闪,所有摩托的年轻驾驶者一律头顶红盔;所有摩托前灯前都横设着红牌,红牌上都用黄色写着字:第一排是“青年万岁”,第二排是“青春万岁”,第三排是“爱情万岁”!整个儿好不齐整,好不威风。新娘车的后面是黑色“奔驰”。弄去灰尘的黑色“奔驰”,此时活像一只装扮华丽的宝驹,专等它的新主周红驱使。车内,前排是起“带头作用”(因为起初谁也不愿意上来)的我,后排是硬被推上车的四个漂亮姑娘:芬、谢花、丁香和江霜。
后面几个女孩正在议论“一旦有一天她们有‘奔驰’可坐,是否那就是她们作了‘俘虏’的日子”。我觉得挺有意思,为她们的觉悟、解放,为她们是新时代的娜拉。周红却紫涨紫涨着脸说:“把人活啦!竟这样……”
我也有同感,说:“要是能录像,该多好啊!”
“那岂不成了‘明日黄花’?”江霜很快道。
没等我说,芬开腔啦:“记忆永不褪色,黄花岂能凋零?”
我正要为芬叫好,却听韩校长在外大喊:“各位发烧友,你们好!雷冰南老师、郑丽小姐的婚庆游行活动现在开——始——”
“噼里啪啦”……
“笛、笛,笛——”
“嘟,嘟嘟……”
一阵欢天喜地的响声陡起,游行开始了!人群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摩托、婚车、“奔驰”便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出,开出大门。我看到,婚车轮上的流体彩带抽丝也似的放射出绚丽的花环,在车周围人群的顶上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人群则发出“嗷嗷”的欢叫声,伴随着摩托、汽车上的鞭炮代用品——“响袋”的“噼啪”声,交汇成了这特有的婚庆序曲。这时,婚车上播放出《婚礼进行曲》,人群更加感奋起来……
车队像一条河,流淌在这五月的风里。
人们开始叹服:冰南的婚礼竟如此地精彩!
车队像一条河,流淌在破旧的街上。人群使小街拥挤不堪。我好生兴奋,好生奇怪:石盘街上竟这么多人!
志宁哥抢先燃放起了“一千响”,其他店铺也不甘示弱。一霎时,整条街变成了一串长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车队像一条河,流淌到中学操场上。于是,“倒流”起来,一直流到迎宾酒家门前窄小的水泥台上……
婚礼仪式开始了。
韩校长高声宣读着:“……第一项,鸣炮奏乐!”
周红、程军、我等一齐甩动着“响袋”,顿时,“噼啪”之声不绝于耳。Kathly则播放着京剧《我是中国人》的英文唱腔,令人激动不已。
第二项,轮到我宣读结婚证书。读毕,我问郑丽:“郑小姐,您愿意不愿意与雷冰南结为夫妻、相濡以沫、永结千年吗?”
“愿意!我愿意!”郑丽带着哭腔道。
我又问冰南:“雷先生,您愿意不愿意与郑丽……”
冰南大声说:“愿意!”
Kathly大声要求:“大声点!”
冰南风吼雷鸣:“愿——意——”
人群沸腾了起来……
第三项是新人介绍恋爱经过。这对恋人竟将自己的“罗曼史”录成了录音带,只听录音播放道:“亲爱的、关心我们的朋友们,我们的罗曼史含悲含泪(抽泣声)……侯海荣同学是我们的‘月下老’,路明先生、Kathly小姐是我们爱的‘保护神’(哽咽)……郑丽、冰南则是这场爱的功臣……”
二十五分钟的介绍完毕后,两位以“功臣”自居的新人早已成为“泪人儿”了。
第四项是来宾讲话,当然非Kathly莫属了。Kathly用英语即兴发言,我则推荐周红当翻译,使她“大活了一次人”。
在“自有讲话”里,竟从人群中走上来一个眼睛如同伤口样的老太婆来,韩校长连连阻拦,Kathly却将老太婆搀扶着正坐在麦克风前。老太太未言先哭,哭了几分钟,韩校长又要“动作”时,Kathly早眼疾手快地将老太太“保护”起来。老太太这才絮絮叨叨开来。原来她九个儿子竟没人管她,她请Kathly管管她。
显然,Kathly对这类“九子一母嫌母多,一母九子怨子少”的事情见得很少,所以一时难以表态。
韩校长忙上前打圆场,我也上前去,韩校长大声宣布“开席”。他苦口婆心地对老太太说:“像你这么命苦的人,也不止一个……会慢慢解决的。”
老太太显然不满足这样的答复。最后,她要求Kathly给她“苦命的外甥女段婵娟安排一个工作”。 Kathly爽快答应下来,说自己“正需要一个司机哩!”
……
饭前,Kathly单独跟我说她饭后就走。现在,她正坐在我的左面、芬的右面,面色苍白。我急切地问她要不要休息,她摇摇头。这时,程军离开了桌子。一会,他在门口示意我出去。
“方芳喝药啦!”他阴沉着脸,旁边站着倪小伊。
“怎么样?”我疾问。
“正在抢救!”倪小伊却分外镇静,“发现得不算晚……我明天去当评委,得安顿安顿。”
“什么事?方芳出事啦!”冰南惊惶地跑出门来,虚脱地靠在门侧。
……
一小时后,冰南夫妇宣布饭后永远离开小镇。
一小时后,郑丽为我们全桌人照了一张照片,并取名“六朵金花”。读者可以看到,杯盘狼藉的桌旁,团桌而坐的依次(顺时针)是:Kathly、芬、谢花、丁香、周红、江霜、倪小伊、冰南、纪英杰和我。
连上帝也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必须以泪面对上帝,并随时准备着遗忘。
一小时后,两辆轿车拉着郑丽、芬、Kathly、冰南不能走了。
街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荒凉,寂寞,瘆人。
冰南就这样走了。
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但,人们还会记住他。
一小时后。
黄主任拿着一个挂历走近我房子,怒不可遏地问:“冰南怎么走了?”
我默默地递上冰南写的辞职报告。黄主任看过辞呈,沉吟良久,悲叹到:“这阳台小学这学咋教呀!”
他当即决定,派实习生纪英杰去顶班。我马上提醒他方芳在住院。黄主任犯开愁了。谁料,谢花自告奋勇要下川实习。黄主任高兴极了:“少了个姓雷的,地球照转不误嘛……”
最后,他撇下挂历,走了。事后我才知道,全县两万多职工都被“配发馈赠”了这么一份“四姑娘山水风景”挂历。这挂历价值88元。这88元的馈赠品是县委一大员“赏赐”的,全县各单位无条件报销的。
-----这“四姑娘”挂历,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件特等奢侈品。
是夜。在隔壁外间三个姑娘悠悠慢慢的《在水一方》的轻歌曼舞声中,“周博士”向我主动汇报了“阶级斗争最新动向”,请求我指导其“战斗行动”。他历数了镇上小左、小余、小李等三十名小伙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造访,担忧地说:“现在,不是三个姑娘抢一个‘周博士’的问题,而是十几个光棍争‘三朵花’哩……”
最终,他接受了我“主攻”丁香的建议,愁眉不展地走了。
……
三个姑娘的鼾睡声均匀而娴熟。夜啊,多么神秘!
年年岁岁花相似,寂寂寥廖一床书。此时,面对Kathlyde 手机,面对冰南的钥匙,面对县委大员的挂历,我是何等惆怅啊!
我对经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的窗外蟋蟀声说:好你一只不安分的蟋蟀!
怅恨久之,我和衣而睡。-----无论如何,明天就可以见到芬。


其他信息
- 书名:
- 走岔道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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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
- 新千年的曙光已经升起,省城的喧闹声势也随着旧世纪的终结而一天天地式微。然而,千禧龙年的渐近和“西部大开发”口号的提出,使这座西部工业重镇重又沸腾起来…… 人们可以看到:西部的春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