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六一六一

小杜就这样离开了教师岗位。

她“下海”后，我常记起她的机灵来，并且不断思念起了冰南。-----不知他们还好吗？

然而，不管“下海”者是溺水而终还是作了弄潮儿，实际工作中的困难还是接踵而至。似乎阳台川里缺一个雷冰南问题尚不大，但继此之后中心小学少一个被视为骨干的小杜，无论是在黄主任、还是郝校长的头脑里，都是一件令人头疼的大事。为此，郝、黄之间的争吵不断上演着。成为今年“六一”不同于往年的一个新特点。

今年“六一”有别于往年的另一点是，由于江霜、丁香的实习，不断有慕名而来的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蜂涌而至。这使得小镇的生意似乎也景气了些。志宁哥就时常夸这些毛头小伙出手阔绰哩。

说起志宁哥，明天就是他的重婚喜日。我头脑里不断演绎着明日见到芬的情景来。为了积习以来的我俩酒宴上的伤心场面，我已经悲哀到了极点，这俩天我真正心力交瘁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事收不拢心，恶心不止、腰疼不已……和去年考研时的情景相似。这使我又惦念起考试成绩来，于是给Kathly拨了趟电话。

Kathly已顺利拿到硕士学位，现在正好闲着，闲着去忙我前几天拜托她的事儿。当然主要是子悦和婵娟的精神恢复问题，至于她俩的生活出路和白虎小学建校捐款之事，尚不紧迫。可是这个Kathly，一忙起来，竟把查询我的成绩的事儿给忙忘了。自然，我考研的事儿跟法轮功邪教将花一样的姑娘摧残一事相比，实在是微乎其微。而且，前者已成过去，后者却渐趋猖獗，这令我不断担心起来。令我更担心的是Kathly电话里的话。她说，Chinese根本没认识到法轮功反人类的罪恶，以至于当前没有一条防范邪教的法律，更找不到一家遭邪教毒害人群的救助机构。令人难以想象的是，China对待走火入魔的受邪教害者，常常冠以精神病人名义强行就医，令人不能不忧虑。而且，李洪志之流竟能混迹于社会、抛头露面于公众场合，他的理论也大行于世，甚至被一些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奉若神明而忘记了卡尔·马克思，这岂不令人愤慨？

听了Kathly的愤慨之词，想想亲身经历的有关婵娟、子悦的悲惨故事，我万分忧虑。提笔写下了《花季少女今安在》的文章，很快发向了我感觉能够付之以铅的报纸。

投稿之后，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心想，明天一定要善待芬，改善与她的关系，别让她伤心了。

白皓与丁香的关系进展神速。丁香已叫我给白皓捎了话，她这时正一边排《天竺少女》，一边望穿秋水地朝大门口和我房门前不断地张望着。——少女之心，多么令人感动。我又一次想起了芬。

一会，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雄风摩托驰进了校园。于是，跳《天竺少女》的小学生被放回了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的时候，长发飘飘，白皓捎着丹凤眼冲出了校门……

太阳西沉，天空中红河泻火，橘红橙黄之色浸染着整座校园，渐渐的，一切都黑暗了下来，一切都好像膨胀了，扩大了，弥散了……

我走上街头，朝“路师批发部”赶去。志宁哥已安排好了一切，吩咐我明日支礼桌上礼，并派来两个男客住在了我房子。

两个客人非常健谈。他们谈起最近假钞的增多，谈起了巴书记，谈起社会上离婚率的增高……不知不觉，已快十一点。除了周红房子射出利剑似的白光外，校园里一片漆黑。

我正要安顿休息时，周红闯了进来，激动地说：“有个事哩……”

“啥事？”

“霜霜要今晚订婚，想请大家吃饭哩……”

“订婚！都这么晚啦……”我有些吃惊，“明天不行吗？”

“她说今晚……”周红有些为难，“你给馆子先打招呼吧，我来挨个叫人……”

“好吧。”我说，“哪家馆子？”

“随便……旷师那里吧。霜霜喜欢吃那儿的饭。”他说着匆匆走了。

我连忙从旷师饭馆奔去。心想，这么晚，该不会休息了吧。不料，馆子内外竟灯火通明，烧煎炸煮之声不绝于耳。我这才想起明天志宁哥的喜宴就定在这儿。我毫无把握地问旷师能不能现在来两桌饭。旷师为难地说：“不是明日你哥这事的话，周老师叫我三点起来，我都不拨二回。可……”

我有些为难：不知这霜霜“夫人执政”的原则性强不强？

见我如此为难，旷师说：“那你跟周老师再说一下，实在不行，那就来吧！”

我急回学校，将情况说给周红，周红说：“我给人都通知了，不能变啦。我去看看……”

寂静的校园，迅速热闹起来，手电光在漆黑的夜里不断斜刺着。起床快的人们正聚在周红房门前夸周红哩——

“瞧咱们‘周博士’办事效率！真正深圳速度哪……”

“周红艳福不浅哪，纯粹找了个天仙模样儿的！”

……

江霜一边听大伙的夸赞一边和人们打着招呼，一边不断格格笑着给男人散烟、向女人孩子分糖果。郝校长一面在东墙根上撒尿一面大声问：“周红，哪里哩？”

江霜忙用甜润的声腔答道：“旷师那儿哩，郝老师！”

好一阵子，才听到周红在校门口喊。人们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蜂拥向旷师饭店而去……

第二天．

天气异常燥热。志宁哥的婚礼正如期进行着。我守在礼桌上，不紧不慢地写着“喜洋”、“喜蒸”、甚至“喜猫”、“喜狗”之类的字眼，脑子里却越来越眩晕起来，因为，芬始终没有出现！几天来的希望终于落空了。眼看着希望变成了 绝望，我心里是莫名的焦灼和痛楚。

婚礼继续。倦眼的俗套不断上演，厌耳的聒噪正在作鸣，刺鼻的气味时有弥散；饶舌的话语已经消失，爽心的所在何处寻觅……我满怀疲惫地回到学校，房子里空空如也。

寂静的校园里，黄主任和郝校长的叫骂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你好大的胆子！钱这么紧缺，你把职工的工资竟充了公……”黄主任严厉的声音。这我知道，因为小学账务赤字六千元，致使每个职工少发了两个月之中的一月工资。人人对此都非常不满。

然而，黄主任既然能任命这么一个郝校长，他姓郝的就有他的充足理由：“我胆子大，我胆子大还没有你胆子大。……这该弄的事还得弄，不可能从我姓郝的腰包里掏！我看，这校长也当不成啦。你高明，你当好了……不给马儿吃草，还叫马儿要跑。天下哪有这回事！”

“娘娘好了还想揣奶头哩，你能能几天！你给我打辞职报告，我当下免了你！”黄主任忍气吞声。

……

太阳快要落下时，外面依然很热。我朝房子地上连洒了几次水，仍感憋闷……

这时，听到隔壁石宏的电视中传出：“……今天距我国政府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还有三十四天……”

我才想起好多时日没关心时事了，便向丁会计那儿走去。丁会计正坐在低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双手拍打着白光的大腿上的一个文件。我顺手拿过文件，翻了一下。原来是县政府发的，要求各中学、乡镇教委排练文艺节目，迎接香港回归；并将于六月二十八、二十九日在县礼堂举行汇报演出……

“你看把人整得，这光排节目呀！眼下就是‘六·一’汇演……”辛年抱怨着。

“是啊！组织活动可不是一句话。”我说，“干脆将‘六·一’庆祝拉倒好啦！”

“主任也说这话哩。”他道，“听说志丹山里今年‘六·一’还是大扑腾，徐主任上午电话上还问哩……他们教委每个学生一身校服，一双球鞋……这家伙发啦：每个学生身上刮二十元没问题。”

这时，黄主任进来啦：“啥新闻？”

“还没注意看哩……”辛年笑着说。

“闲坐莫论他人非，静坐多思自己过。”黄主任说，“守着个电视，不看新闻联播，而说长论短起别人来！徐主任的脑子够徐主任用，不用你俩替他操心……”

“我们是说‘六·一’的事儿哩……”辛年忙解释着。

“对了，‘六·一’咱们不过啦！”黄主任说，“路明，你拟个通知，让各校把全部精力放在五年级毕业会考上。咱们要组织三次诊断考试，其结果与个人利益挂钩。等会考一结束，工作重心再转移到庆祝节目上来。我看，咱们教委的汇报演出定在六月二十四号吧……”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六·一’庆祝活动被取消了。这令全体小学教师该多高兴啊！

我拿着写好的通知稿去给黄主任看，他说：“算啦，看啥哩！香港回归后我也退休呀……干了这么多年革命，我都没心劲啦！”

我知道，上个月组织部考察班子，要将乡镇教委副主任升格为副科，这里的情况有点不妙。所以，黄主任有些丧失革命信念了。

“少一事比多一事好。”他说，“不是我揭人家短哩。志丹教委也是两五一个十，徐主任日子也不好过，可他还在乱骚情……”

我拿着文件往回走时，校园里已经黑了下来。一会，听到房子外面有摩托声响。白皓送丁香回来了。

“哟！擦黑儿进城呀。把人活啦！”我笑着说。

“你年轻有为，事业为重啊！”白皓说，显得很有神采，“我们回了一趟家。”

“原来是俊媳妇见公婆去了……一定是皆大欢喜吧！”我开玩笑道。

丁香矜持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和白皓单独进到里间。他脱掉了鞋，上到床上，长叹了口气，美美地靠在被子内，不言不语，像是回味什么……

“干得不错吧！资深男人，解语花心。”我说，“向周红学习，该吃喜糖了吧……”

“不能盲目乐观，这事复杂着哩……”白皓向我讲起了此次回家的情况。

原来，白皓家地处偏僻山区，条件极其艰苦，家中也不富裕。丁香本来满怀希望，可去后一看，马上改变了主意，经过全家的努力劝说，丁香才有所转意。我不禁为白皓担心起来，山村男青年找对象之大忌正在于女方挑条件，这点我也是深有体会。

“不过，主意还在人家女子心里哩。”见我忧心忡忡，他说，“关键要做好香香的工作。”

“是啊！内因是变化的根本。”

一会，他拿出一封信说：“我又行动了一次，晦气极了！”

原来，他给谢花写的第二封信竟被寄了回来。有感于白老师的诚心，请允许我录下这封情书——

花：

当我听你打入十六强时，我心里委实为你高兴不已：你干得真棒！（You’re well done.）

How the time flies.From May 1st  to June 1st,很快就到了你称之为“非黑色”的七月了。不消说，从那次令人难忘的萍水相逢到而今，你是经过了无数艰难困苦而锻造成钢的。也许，回视一下，我们对自己的努力尚不满足；那就只有寄希望于未来的份了。但是，时间又很紧迫，那只能将尽可能多的信息量用十分有限的时间赢取；并且，你知道，还必须拿出大将风度来，以培养自己临危不乱、临阵不慌的素质。——这一点，也许至关重要罢。我为你深深祈祷，愿上帝为你增加神力，使你度关夺隘直达罗马。

无论如何，这次对你很重要，是决定你何去何从的重要关口，也是通向人生更高层次的绝好机会。毋庸置疑，你一定会抓住机遇，发展自己的。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像耶稣一样受难、而又充满希望的人儿！有了这样一块人生的试金石，便可知自个是金是石了，就可知怎样用意志去支配习惯以达于目标了。当然，期间战斗的欢乐，之后“荣耀归于主”的欣喜自不待言。希望你坚忍不拔，赢取胜利。

愿你作一只海燕，不要当自怨自艾、无所作为的企鹅。当暴风雨袭来时，我宁愿听到你欢乐的啼唱，看到你自由的搏击，领略你非凡的气概。真可谓，时运来兮，为风鹏，为云龙，扶摇而直上，其上九万里也。愿这成为你大考题名的活写真。

最后，我们还要看到，考学、就业只是人生目标中很小的一步，即便是这一步成功了，后面的路还会很长。或许，只有明白于此，我们才能心明眼亮，不会被“考学”这只纸老虎（paper tiger）吓倒，更不会在考场上出现“视虎为猫”、“画虎类犬”的大错。

大考风雨起苍茫，黑色七月见真章。可爱的，我不要再浪费你这位高材生的宝贵时间了。若这些话能使你有所激奋，催你上进，增加你冲刺度关的力量的话，则我惟愿足矣！

词不达意，文不修美，思理凌乱，聊代一夕之话耳。

                        

                                     白皓

                               九七，五，二十

 

“精诚所至进，金石为开。看我心诚不心诚！”他沉沉地问。

“心诚啊！太心诚啦。”我感叹道，“只是忘了请教师傅，太鲁莽！”

“只怪春风不解风情……”

“都怪你错爱了人家，岂不知人家名花有主了。”

白皓吃了一惊，从床上坐起：“名花有主，谁？”

“纪英杰。”

“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英杰是我学生。”

“这哪里是贤不贤的问题。这叫可遇不可求……”

“不可能！”他武断地说。

我有些吃惊：“什么不可能？”

“谢花根本就喜欢我！”他痛苦万状，“你不知道，我俩初识多美……”

原来，“五一”那天，我找芬后，白皓参加了同事在县上举办的婚礼。婚礼结束后，他等不住我，便坐蹦蹦车回家。路上，与谢花同坐一车。当时，由于“豆腐渣”路面，车子颠簸得很厉害，谢花怎么也按不住倒挂在后座厢边上的自行车把儿，白皓便好心相助。俩人不觉交谈起来，竟很投机，便商定一同在石盘镇下了车。他付车费，她买了两个冰淇淋，俩人一边谈笑一边相捎着骑自行车兜风一路到高桥。到了高桥，这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不只是他讲得动情，还是那种场面，那种情景动人，我的脑子里不觉闪出一幅画面来：*蓝的天空是那么明净，下面流动着金子般闪耀的阳光，阳光下的柏油路如同一条黑色的河在蜿蜒流淌，黑色河上正有一对人儿游动……主宰这一切的，是青春、活力，是自由、快乐！

“请你相信，谢花是爱我的！”白皓压低声音，强调着，“她和丁香那次来高桥，根本就是来看我……”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子对丁香这不公平！”我正告他，“（如果你同时追两只兔子，那你一只也得不到。）”

“这我明白。可是……”他欲言又止，一会，又说，“你要知道，狡兔三窟，仅得兔子死也。”

“实在难以苟同，不敢恭维！”

“唉！年轻有为。”他神奇起来，向我做个鬼脸，道，“你可不能泄密呀！”

“放心。”

沉默。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便问他：“芬说她和你熟人，怎么回事？”

“你俩关系挺好。你问她好了。”

见他金口难开，我就说：“我俩黄啦！”

“黄啦！！”他惊异极了，在床上乱动作着，“不可能。这女子很沉稳哩……”

“啊，好像你跟她比我熟！说说怎么个沉稳？”

他启而不发。一会，竟说：“你问她好了。”

深夜十二点的时候，这个“马路求爱者”发动“雄风”走了。

我痴痴地想起了芬。但愿这个沉稳地女孩不再伤心。

新鲜的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日已经开始。

我洗漱完毕，立即打印昨天的通知。丁香实习数学，所以没跟早读。她刚打扮结束，正在床沿改数学作业哩。

见我“咔嚓、咔嚓”个不停，她抬起化了淡妆的脸孔道：“打字挺辛苦的！”

“辛苦不用讲。关键是现在还用铅字打字机，未免太落后啦……”

一会，她又问：“昨晚你们密谈什么呢，弄得神秘兮兮……”

“密谈什么还能瞒得过‘他的你’……你俩呀，早成炒面捏的‘熟人’罗！”我逗趣着，“你瞧婆家瞧得怎样啦？”

“哎，不敢提！”丁香唉叹着，“反正呀，我只找一个人……”

“你俩呀，动作可利索点。”我说，“君不见周红江霜俩，踢哩腾冷已经订婚了吗？”

她笑了一回，说：“这怎么行呢！我家里将我养活这么大，总得跟父母说一声吧。”

吃过早饭，我将印好的通知拿到中学，好让各村的学生捎回各小学。刚走进校门，就瞧见学生正在做操。一会儿，教师喊：“向中看——齐！”学生一边靠拢一边乱七八糟地喊着“放假呀”。整队的老师训斥了学生一顿。

将通知撂给程军，我便往回返。这时，潘校长正在讲话：“……大家不要疯嘴乱说，三（2）班的郑图美绊烂屁股（笑声）……笑个啥！这事与咱学校无关。当然，为了息事宁人，学校也承担了一些损失……希望大家不要胡言乱语了。咱们某些家长等屁眼裁挈子（婴儿尿布），等棍子行事，那把学校屎肠子捋就着哩……”

看着满窗玻璃上挂着的遮阳纸片、杂草丛生的校园，听着校长这无法用文字记录、令人不忍卒听的演说，我在心里反复地说：“潘大人啊潘先生，你这个上帝治下的这个学校……”

刚走出校门，就见周红迎面而来。他西装革履，头发和皮鞋都乌黑锃亮，蛮精神蛮精神的。我高声开着玩笑：“把人活啦！油光可鉴地干啥去呀？”

“你忘了！讲课呗。”他一脸郑重。

“噢，好好努力！”我说，“怎么没带‘夫人’？”

“她正在等她妈哩！她家里人相见本相公。”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悦，“她妈挺专制的……”

“不是王母娘娘吧！只要江霜是白蛇娘娘，就谁也不怕……”

我在志宁哥那儿呆了会子。志宁哥的母亲说：“明明呀，大妈见了你才想起一件事。你妈叫你回趟家，领着你妹妹考试去……”

我大吃一惊：妹妹后天就要到地区考试。可我竟把这事儿竟忘啦！

“我心乱得记不住事……你妈说你妹妹明天到石盘来找你……”

见她精神不好，我就安慰了她一番。无非是说，现在婚姻自由，叫她想开些，莫操闲心。不料，她反而伤感起来，说：“我的心几下里撕哩。昨天一大早，你栗家妗子她侄女，噢，就是那个叫芬的——你正月见过她——拿了一篮合欢花撂下，就是个哭。哭得我心都碎了，哭了好一阵子，就走了……”

她说着，竟泣不成声：“……这女子……也不知她咋啦……问她，她又不说……我真是心没处搁……”

我难过极了，眼泪不觉涌出了眼眶。可怜的芬，她太可怜啦！她不愿她的一腔痴情和期待，因为见到我这个“狠心贼”而化为乌有，化为伤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怜的女孩！她心中的愁痛我又能知道多少！——我怎样才能帮我的女孩呢？！我只有尽快见到她。

“你认识她！？”大妈异样地看着我，“噢，我老瓜啦，你见过芬。那你见到她劝劝她……”

我心沉如铅地回到学校。房门被里面反扣着。丁香在窗里频频向我招手，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紧张表情。这家伙又什么忙要帮吧，我心里想，一边贴近了窗玻璃朝里面仔细张望。谁知，丁香更紧张了，不断乱舞着手臂，好像我再一动弹，她就会遭蛇咬似的。我好生纳闷，木然地站在窗外，机械地检查着窗内的一切。这时，丁香不顾一切地掩起了窗帘……

我蓦然一顿，不禁骂起自己来：蠢猪，人家女孩子有所不方便哩！

我连忙远远地躲出了校门，心里不觉又好笑了一回。这时，从县城方向开上来一趟客车，车上下来一位年过知名的老夫人。她头顶遮阳帽，鼻子上架副深黑眼镜，颇像一位归国华侨。我不觉注意起了她。老夫人向这边走来，仔细瞅了我一下，问：“石盘小学在哪里，年轻人？”

“啊，这就是！”我朝身后指指。心想，莫非这时江霜母亲吧。

“您、你就在这里吧！”老夫人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霜霜你认识吗？她是我女儿。”

“噢，认识，认识！”我忙不迭地说。心想，周红的丈母娘真体面。

我提了包，迎着老夫人往里走。江霜早穿了透明超短裙跳了出来，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妈咪”，很快将老夫人缠了个蛇紧……

我提包进到房子，丁香红着脸欲言又止。我忙解嘲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啥。江霜换裙子哩！”

这时，江霜拉着母亲的手走了进来。丁香忙着冲奶粉，老夫人摆摆手，江霜欢快地道：“妈，白老师的奶粉喝了一定能减重！”

老夫人显然是听糊涂了，不解地朝众人脸上望望。丁香早红透了脸儿，老夫人这才会心地笑了。笑毕，叹了口气：“娃娃大啦，作父母的管不住了……”

客气了一番，我进到里间。听到老夫人声：“他是不是周老师，香香？”

“妈，您太抬举女儿啦……”江霜抢白道。

“那他是香香的白老师？”

丁香笑声。江霜声：“非也，非也！”

半小时后，我抄好了《红红的玫瑰》准备到县上找芬去。周红却闯了回来，脸色紧张地说：“气氛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你未来的丈母娘很开通的。”

“你！别拿我开玩笑啦！”他脸涨红着，“老夫人不过我房子去……”

“不对吧。她不是来相女婿的吗……”

“是啊！可她……”周红说着没词了，好像他没气了似的。

“嗯，值得研究……”我俩详细部署起了“迎江母计划”。

时间正好一点。我只得牺牲了想象中的约会。周红去请江霜母女吃饭。一会，他便推门进来，阴沉着脸说：“霜霜母亲要走，她俩吵架了。”

“我瞧瞧，怎么会这样！”我说着开门走到外间。

外间，房子一片寂静。老夫人手提皮包站立在门口，只走不歇，丁香拦在门外，江霜则大躺在三人沙发里，背朝观众……

我硬着头皮劝说了一番老夫人，她神色才温和了些，把包撂在床沿，气犹未消地道：“我女儿是我的，你休想飞了！”

“我是我的！我就要飞！就要飞-----”江霜在沙发里狂动着，歇斯底里地叫喊道，“你休想管了我们！”

老夫人一下子站栗起来，眼睛发直，脸色铁青，不能言语。

周红跑了出来，奔到老夫人面前，手足无措地说：“姨，你别生气……霜霜就是这个样！”

老夫人一下子恢复了本色，威严起来：“年轻人，我的女儿姓啥我永远知道，不用你指教！”

周红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朵根，语结起来。我心里有一丝绝望在挣扎。丁香木然地站立在门外，脸躲进了墙后面。突然，江霜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蹦起老高，扑到周红面前河东狮吼道：“走！我们走！”说着，不容分说地拉着周红冲出了房门……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僵了。我看到，老夫人呆若木鸡，一会，便大叫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心肝……”

我吩咐丁香看好老夫人，自己却紧撵起周红和江霜；来。这一对早反扣上房门，躲在周红房子，任我怎么喊也喊不开门来。我在前后窗、风窗上寻着往里瞧，可这家伙不知几时闭门塞窗起来，使人瞧不内去。

我心急如焚，大有祸事临头之感。这时，郝校长闻声赶到：“怎么个周红，我来看！”

我忙让开。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侧耳听听，清清嗓子……我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喊道：“周红，周红！……你小子压电铃着哩吧……”

见里面没动静，他有些不满意，又吼道：“周红，周红！快放学啦，你小子出来……”

仍没动静。

“周红小子，你给老子出来！”“哎哟”一声惨叫，郝校长瘫倒在门外……

我看得发了呆，不知道怎么回事，忙上前惊问：“你怎么啦？你……”

这时，门奇迹般地打开来，周红走了出来……

郝校长皱着眉头，“嗯嗯呃哈哈”地咬牙站起，朝周红就是一耳光：“卖×这娃，你害得你老子我把脚废啦……”

原来，情急之中的郝校长用力脚踹房门，不料，脚上竟穿着拖鞋。

见郝校长脚趾间已经流出血来，众人都有些惶然，忙将他搀扶着走向医院……

江霜跟前跟后，嘴里不住地念着“对不起，郝老师”。郝校长没好气地说：“你的‘对不起’有我脚值钱？叫你妈来给我道歉来！”

我们从医院里回来。江霜的母亲如霜打了一般，深陷在沙发里……

见到母亲，江霜如同吃奶娃娃般扑了上去：“妈妈……”

我心里难受极了。周红泪流满面地冲出房门去……

一会，他走进房门，手里拿着一本半尺厚的歌书。丁香惊喜地扑上去：“几时找到的？Thank you.”

不用散，不用散！周红说着，木然地走了。

江霜和母亲面面相觑。我也吃了一惊，忙追出去。见他又在向房子里冲去，我忙以百米速度抢先他进入到他的房子。

“我好着哩……”他神情麻木地坐在软椅里，不断地说。

“你一定要挺住。啥事都有个三翻六转哩，你不要自己先输了……”

“我好着哩……”一会，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母亲的饭谁管呀？”

“‘生意不成人情在’，你管吧！也好给下一步留个后路……”

周红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出去了。好一阵子，不见回来。我忙撵了过去。偌大的房子，竟没一个人影。我四下打听，石宏说江霜送母亲去了。我连忙又向街上赶去。

烈日当头，恰似泻火，整个小街被晒透了。我找遍了整条街，甚至几个厕所，可是，不见江霜母女，也不见周红，甚至连丁香叶看不见！我心急火燎地走在下火的街头，听到王老五的声音：“呀，我想起来了。一位女子送了一个很讲究的婆娘，刚出来就来了一辆车，就走了……”

“那女子一起走了没有？”我急问。

“没有。噢，我没看清，没看清！”他不断搔着头，“瞧我这记性，那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肯定是在这里见过，你每天不都在这里吗？”我说，“当时，还有谁在这儿？”

“一个小伙，他说他是程军的小舅子……”

“他人呢？”

“进你们学校了！”

我忙跑进学校。可不见孙宾，甚至没人见他来过，只是有人听到了摩托声。经过我这一折腾，午休的人们也睡不住了，纷纷走出房门，打听着，等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大伙都担心起了周红和江霜。黄主任恼火地说：“你在这问个啥，还不快找？”

“我跑得鞋里面都和泥了。可没处跑了！”我无可奈何地说，“不知孙宾在不在程军那里？”

“我打个电话问问。”黄主任说着进房子去了。

他还没出来，丁香就从大门里走了进来。人们异口同声地问她“见没见江霜”，她惊讶地说：“她送她妈去了，我走时她没回来……”

“你去哪儿了？”我心急地问。

“气死我了，我不想说。”丁香跺着脚道。

在人们的催促下，她才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江霜送母亲出门不久，孙宾就来找丁香，说丁香哥哥在程军那里等她哩，他俩便上到了中学。可到了中学，哪里有她哥哥？分明是孙宾骗人嘛！丁香一气之下便拂袖而去……

这时，黄主任走出房门：“闯天祸了，江霜朝沟里跑了！”

五分钟后，全校紧急动员，十三名教师无一例外地向学校后面的沟里跑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已经寻到六点二十。沟畔的黄主任大喊着告诉我和石宏，辛年他们在西边树林中还没有发现什么，要我俩再朝隐蔽的地方寻寻。石宏早不动了，只站在那里指挥着我，一会叫我朝东，一会要我向南。突然，她尖叫起来，那尖叫吓得我出了身冷汗。原来，在我身后的树林边，有个黄色塑料袋在招摇。我心中一喜，忙抓住树枝爬了上去。突然，我脚下的土地陷了下去，接着，手上的树枝被扯断了……

天哪！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家掉进了陷阱！！——这只有梦中才可能发生的情景，今天竟应验了。——更令我惊奇的是，我并不恐惧。

我坐在潮阴的、有些细软草儿的软土上，仔细观察这里的地势，思考走出陷阱的方法。这时，听到石宏的凄厉叫声，她在向黄主任报告我的遇险。接着，便能听到黄主任闷里闷混的叫喊……

天哪！有惊无险。我正被安好地置放在一口陷阱的二台上，离上面树林只有两米多深，可以看到那“咝咝”飘动的黄色塑料袋。在我的身旁，脚下，是黑洞洞、阴森森，深不可测的地窖！我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而且，此时，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周遭会不会藏着一条毒蛇，并且毫无来由地想脚下的软土会不会因不堪负我而塌陷——就像刚才一样……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怎么办？怎么办？1你不能就这样去死呀，然而又不能鲁莽从事。伙计，Use your head,then you will find a way.

奇迹啊，在上面陷阱壁上约摸一米五六深的地方，有一块被什么顶得裂开了的缝儿！我的眼前一亮，忙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拨掉土块，果然露出了一根拐杖粗细的杨树根儿！我思谋着：第一步必须抓住这个树根。那第二步呢？对，这个树根是由上面的树扎下来的。可树根离上面的树还有一大截呢，怎么办！？我抓住树根往外狠命撕扯着，看看这根“绳子”能否救我上去。糟糕！围绕树根的土竟这样松散，以致于大块的塌下，灌进了我的领口，冰凉得我直打寒颤……可希望就在这倒霉的一瞬间降临了！树根如一条天造地设的“神绳”，自上面的树干根部一直垂到距离我脚下仅有半米高的地方。God save me.我何不顺“绳”而上？！

当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陷阱旁树下的塑料袋前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后怕重重包围了我，以致于下面的黄主任和石宏拼命在向我喊叫什么，我都没听清。是啊，谁能料到，我今天会有这么一次经历！谁能料到，我今生会有这么一次经历！黄主任终于艰难地爬了上来。当他看到这无底深洞时，口张了几张，竟没说出话来，好像面前就是地狱一样。其实，我要说，这比地狱更恐怖！

永别了，地狱般的陷阱。

走到沟底平坦处，我掏出黄色塑料袋中的东西。出了巧克力、避孕套外，就剩下周红写给江霜的情书了。

……

回到学校，已是夜幕拉下的时候。宿舍里，昏暗的灯光下，江霜正忽忽悠悠、悠哉悠哉地抽着烟卷。忽然，房子里一片漆黑……

五月三十日。

早上见到丁香，我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气恼地反复念叨着“我最讨厌别人给我来‘左’的”。对于她的话，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旗杆下，我和周红不期而遇。他不断说着：“非常sorry,非常sorry！”

原以为他会沮丧不已，想不到他竟这般神奇地握着我的手不放，我的担心没有了。我问他昨天下午干啥去了，他只字未吐，总是重复着前面的话。

这时郝校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周红忙如狼怕火、如鬼怕唾地溜走了。望着周红的背影，郝校长没好气地说：“不用骚，不用骚……”

早饭刚过，妹妹便坐公共车到了。我们稍作安顿，便又乘公共车来到城东。在这儿逗留了一小时——我去找芬，可她不在。

大约十二点，我俩到了城原市。我要领妹妹游转，可不知是第二天考试的压力，还是她天生不爱游玩，总之，这座城市唤不起她的激情。我们便先到地区卫校熟悉了一下考场，就找住处住了下来。妹妹开始复习，我转在她周围等她提问，可她几乎没有什么可问。

第二天正是星期日。我接送迎陪着她，在住处和卫校之间往返着。两门考试的间歇里，我们去小什字的黄河象下照了张合影，又游了一次公园。下午的考试四点半结束，妹妹四点就出了考场。阿弥陀佛，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到了县城。

惦记着芬，我又去了职中。夕阳无限好，在晚霞的余晖里，我惴惴不安地踏进了杨柳依依的职中校门。校园里一片静悄，几个小孩在教学楼前的水龙头前嬉戏着，偶尔有教师模样的人经过房侧。千万别碰见熟人，我忐忑不安起来。现在，芬一定在上晚自习，这时候找她合适吗？——我在心里盘算起这个出现过上百次的念头来。哎呀，我的脚下像被缠裹上了绳索，怎么也走不动了，兀自在房侧徘徊了起来。伙计，该不该越过此房拐角？一旦越过，就到了芬的教室。怎么办？你有没有勇气？只要你一开口，芬就会马上惊喜万分地出现在你眼前，同时也将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天哪，我不能！在勇士和懦夫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我默无声息地退了下来，唯恐躲之不及……

上灯的小镇，分外迷人，轻妙的舞曲正从新开的舞厅里飘出一个清亮的段落……

——今晚，是石盘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集体舞会。我连忙撇下行礼，赶向舞厅。两间土房的砖铺地上，人影依依，晦明交替的灯光扑朔迷离。黄主任正专注的拉着二胡，下巴一努一努，显出陶然之色；王一平拉响了手风琴，手指间流淌出轻快的曲子……我看到，周红正陶醉在与江霜的跳舞中。

误会开得欢快、热烈而喜庆，几乎吸引了所有镇民的参观。十一点的时候，在《难忘今宵》的乐曲声中，石宏见着嗓子宣告专场舞会结束。江霜早钻进了周红的被窝，她的床位正好留给妹妹。

“六一”儿童节这天，石盘镇显得异常冷清。全没有往年的欢乐气氛。除了小学排练的本校节目吸引了几个“小演员”的家长外，镇上所有人都去看志丹教委组织的大型文艺庆祝活动了。镇上越发清冷了。

为了使妹妹开心，我便竭力动员她去志丹，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去了。

我小睡一会，起来正赶上放学。为庆祝节日，学校决定放假半日。校长宣布完这一决定后，要求各科任教师布置家庭作业，于是人声鼎沸，各种腔口的科任教师的声音此起彼伏，经久不衰——

“三年级，三年级请注意！数学，练习二十到练习三十一……”

学生悲叹。

“四（2）注意啦，四（2）——抄写各单元测试题一遍，说得是语文，还有，背诵……”

学生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一年级数学，抄写乘法口诀表十遍，十遍啊十遍，做‘配套练习’的后三单元……”

学生跺脚，教师训斥。

“……啊，我来布置一下作业，四年级全体，四年级，咱们既然是放假，就不要又翻书本，要求每个同学捕捉一只蝴蝶，啊，是黄蝶，制作一个昆虫标本。另外，采集一株双子叶植物……”

学生嘀咕什么是“双子叶”，教师训斥，接着教师宣布撤销后一任务，学生喜出望外。

……

儿童节半日假的家庭作业终于布置完毕，值周再三再四地叮嘱学生务必完成，之后，宣布散学。学生垂头丧气地走在路队中。听到有学生议论：“五年级真美，今儿没有布置……”

这时，郝校长大呼：“停下，不要走了！”

各教师忙喝住了自己负责的路队。郝校长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口，外一声内一声地喊道：“外面同学注意，五年级不放假；内面同学注意，五年级加班哩！”

两点半钟，欢送实习生的午餐正点开吃。正吃时，听到柏油路上有人在议论，说是志丹教委演出时出了车祸。众人更添了谈资，郝校长却吃惊不小，忙放下碗筷，离开了饭桌。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周红就去叫他吃饭，一会，竟独自下来，说不见郝校长……

欢送宴结束后，实习生将被放假十天，到六月十五日方可离开这里回师范。

饭毕，我回到房子，妹妹早回来了。于是，车祸得到了证实。原来，志丹教委沟底小学雇用的蹦蹦车，在下坡时的一个急转弯处，由于没能减速，竟翻滚进了深渊里……十一名学生当场死亡。

下午，白皓接走了丁香。江霜则准备在这儿闲居半月。

傍晚的时候，郝校长从县上回来。他一个房子挨着一个房子地向人们广播着：“志丹乡教委徐主任同志已被停职，接受司法问讯……”当人们（包括炊事员殷师）都已经知道人间的确多了一处惨剧时，他喜滋滋地抱着自己的脚，蹲在旗台上感叹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第二天，我打算和妹妹一同回家，就到黄主任那儿请假，却没人。我去给辛年打招呼，他正在接一个电话：“……嗯……啊……噢、噢，知道啦，行！”

放下话筒，他问：“黄主任在吗？”

“不在。”

“他调啦。”

“调啦？？”

“不错。”辛年始终冷冰冰，超然物外。

“那主任肯定是你了。”

“有人哩！我溜呀……你也回家去吧！”他站起身，来回踱着。

我落得中意，便回家了。

在家呆了两天，六月四日上午，我又回到了镇上。经过中学时，我去找程军。他正在睡觉，我推行他，问：“听说我们头换了，是不是？”

程军用惺忪的睡眼瞧着我，半晌不语。

我就又说：“听说你被任命为我的顶头上司了……”

“我没有那么福气，更无那份贪心。”程军坐了起来，“君不闻明朱载作的《十不足》乎？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要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想不到程军也把这首散曲背得烂熟。可是，我故意说：“照你这种心态，社会何以发展？”

他吃惊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一会，才说：“这么说，你考研是为了谋图一官半职？”

“非也，非也！我是为了投身西部建设。”

“是啊！犹太人的哲学是：学者贵于国王。咱们中国人却是‘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人人醉心于做官，绝少钓胜于鱼者。殊不知，可怜的人啊，你为你的贪欲，付出了太多！”

“想不到你这一觉睡得这么有成效——成哲学家了嘛！是不是聆听周公赐教了？”我开玩笑说。

他并不理会我的玩笑，问：“你赞同不赞同我这观点？”

“当然，要么怎么‘进了师范门，成了公家人；每天半勺饭，围着讲台转’呢？”

程军大笑起来。我再也没兴趣打听教委主任的事了。一会，程军说起了周红讲课的事儿。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干得太棒啦！”

我没好意思提江霜母亲的事，他却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听说他那天倒了霉，被未来的丈母娘耍了一回，又跑了一趟沟……噢，听说你掉陷阱了-----”

“有惊无险，沟路有些坎坷……”

“说起了沟，我想起了昨天早上一件事。”他说着，竟随手拿起了一只焦糊糊的东西，“这是什么？不认识吧。这是初一（2）班一名女生的长辫儿，只可惜让杜报纸给烧了……”

原来，一（2）班学生听了周红课后，对原任课教师“相恨恨晚”，于是就在课堂上做起怪来，点燃了一位女生的辫子。女英语老师一贯恨铁不成钢，焉能忍下这个。她一气之下，狠揍了杜报纸。不想杜报纸竟还了手，并叫嚷着要去沟里死。女教师只好忍痛含辱地向沟里追去……

天下有这样的事，作班主任的程军焉有不睡之理？-----我对此无话可说。

房子里竟肃穆起来。一会，院子里有人大喊：“天，这怎么成！这怎么是好……”

“潘校长！”程军叫着，出门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潘校长像冬天的寒风一样，在院子里刮来刮去，怨天尤人：“怎么闯下这么个天祸……”

天！这怎么是好……他陈家娃怎这么缺德！

原来，初中毕业会考，“陈股长”带队。他将屈才叫到自己开的房子睡了一宿。不想，第二日屈才便神经失常，在考场上大喊大叫……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程军声嘶力竭。

“试还在考，但……”

“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程军咆哮着，“这样的人才，国家多吗？你不也是带队领导吗？你要负这个责……”

“我负责，我负责！”潘校长如同鸡叨米般点头称是，唯恐程军将他撕碎。

“你能负这个责吗？？”程军怒火万丈。

“我能负，我能负！”潘校长往后倒着，身子撞向了程军的摩托，摩托倒了，油直淌了出来……可怜潘先生，在程军的怒视和鄙夷当中，慌乱地撑起了摩托。他恨不能给程军磕两个响头，连连乞求，“我负责！校长负责制，我负责……”

天哪！这岂是负责不负责的事？-----屈才永远不屈才了。

一群教师围了拢来。上课不上课的教师都跟了过来。潘校长低着头，像一个伏罪就法的犯人正在接受人们的审判。然而，偌大的院子，竟找不到一个审判者：程军垂着头，秀梅垂着头，常人、体育教师垂着头，所有的教师都低垂着头，好像他们都是屈才致疯的罪魁祸首。有人已在啜泣，接着，呜咽四起……

“我咋啦不死吗？”潘校长痛心疾首，“天哪！我死掉让屈才好了吧……啊哈哈哈……”

就在他痛哭流涕当中，清脆的电铃在无知的孩子们的下课倒计时的呐喊声后响了。孩子们涌向了操场。潘校长老婆不明真相，忙推了冰柜来到旗杆下，去“正常营业”……

潘校长像发现了“新大陆”，直冲向旗杆下的老婆：“卖X这瓜种，你把你妈这X推远！”

可怜这个无辜的矮小老婆，遭了臭骂竟不明原委，她顿时泪水横流……

这时，学生们已知道了真相，竟相抹着眼泪。这种景象，更加重着人们心中的悲愤。悲愤的空气越来越浓。我看到，身着黑色短袖的倪小伊正拨开泪飞的人群，向我走来……

天哪，还是让我逃吧！-----这瘆人的一幕。

走在路上，我痛苦地想：如果要换，让上帝换掉我的顶头上司黄主任吧！那样会好些。

小学门口，黄主任正抱着个烟锅儿悠然地游荡哩！我心里想：别了，上司！你总算不忙了。同时，我天然存在的同情心也开始萌动了。我从来都恭恭敬敬地称他“黄主任”-----千方百计不要使他误认为我在前恭后傲地戏弄他。我不紧不慢、保持平时步速地向他走去，尽量不表现出高兴（其实，我哪会有高兴）、从容。对了，我只要放出我刚才的悲哀、痛苦和绝决，使之充分流露就好了……

然而，我们的黄主任没等我充分准备好我的诚意、尊敬（有点儿吧）和同情，便不惜一切地向我开火了，俨然他刚上任似的。他在训斥我不假而别，训斥我不接电话，甚至指责我幸灾乐祸。我一下子抑制不住心中的恼火，冲口怒问：“我怎么幸灾乐祸啦？我到哪里去接电话-----你们根本就没给我钥匙！”

他一下子哑口无言起来，并不恼火。一会，竟在布鞋上掸起了烟锅里的烟灰，掸毕，将烟锅咀噙在嘴里吹了几吹，才说：“我给你说过，香港回归了我才退呀……”

“这跟我没关系。我也希望你壮心不已、志存百岁……”

“没给你电话室钥匙，那是因为你要那个没用。”黄主任并不在乎地说，“你也是走的人了，表现好点……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这两天把人忙的，你看我人成啥啦……究竟你是干事，还是干事是我……”

接着，他向我兴师问罪，问我去年印发《教师法》的事。我怎么也想不起了，他便启发式地问起了我：“没装订好的材料你支着殷师送给我，叫我装订？”

天哪，我想起来了：“那是当时材料多……”

“材料多就叫主任充干事？”

“不是。”我差点要喊冤叫屈了，“当时材料多，周红就说让我整理好小学的十三份，他来装订。我整理好，刚拿出门，殷师走了过来，问我去哪儿，我告诉了她。她说她正好找周红去，并主动接过了材料……”

“原来如此！”他吃惊不小，“算啦，别跟她计较。女人毛长见识短……我给你布置个任务，你现在就行动，五年级教师不在此列。城东师范和城东县教育局出面，聘请河南新乡市目标教学大师武镇北老汉到县礼堂讲课，全县教师都得参加。你现在就骑着车子去各校通知吧！”

“什么时间？”

“现在。”他好像怨恨我的冥顽不灵，“跟你说得这么详细，你没听？”

“听课在啥时间？”我继续问。

“噢，”他笑了，“我没给你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

我骑着车子便走了。底下各小学已把黄主任纱帽失而复得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原来，郝斌强和丁辛年都在觊觎教委主任的宝座。志丹教委徐主任的倒霉更使他俩产生了提前抢班的欲念，于是，他俩就在暗处大肆活动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局便将组织部考察不合格的黄、徐二主任一齐免掉，任命郝斌强为石盘镇教委主任、丁辛年为志丹教委主任。可是，不知怎么的，教育局又收回了对石盘镇教委主任任免的成命。由此，黄主任还是黄主任，郝校长还是郝校长；并且，据说我要补教委会计的肥缺了。

我很有计划地转完了各小学。这时，早已骨头散架，好像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正好，到小解家歇歇去。

小解媳妇不在。房里灯火通明，三个学生正在做我给的测试题。电视里正播着：“今天是六月四日，星期四。距离我国政府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还有二十六天……我国北方地区在经历了持续九十天的干旱后，又将迎来罕见的沙尘暴的袭击……”

十点时，小解领着陈飞娥驾车而归。

我只好独守空房了。好吧，让我梦见我的芬。-----不知明天能见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