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苑怎么才来啊?
一九八三年“惊蛰”,春暖花开,争奇斗妍。这时节真好!
先交待点事:这地方的人开始都往南方跑,倒腾电器和男女服装,等乱了又开始了“严打”。
像沙尘暴似的,铺天盖地,说罩就罩。人们还没弄清是咋的了,但就都跟着惶惶起来。
文章的主人公叫布渝,他正在反思,反思的波澜汇集成河最终触及自己灵魂深处。别管什么“倒腾”,什么“严打”,就自己的工作,事务性的不说,为使专业水准能“非特其末见”,在一个地方办的艺术大专里,就只提升业务能力吧,而且钻研必不可少。
原本,布渝除了玩玩羽毛球,只对自己所感兴趣的事十二分地上心,尽管“艺专”不大重视公共课,即他教的国文,也叫语文,在艺专不算主科。
但此时闯进了三个人,尼采、萨特、弗洛伊德,读不懂他们,但震撼得很。那时,布渝三十岁。任教已有些年头。
还怎么教语文呢?
当地驻军某部派人到艺专来联系,是想请几位教师给他们部队准备高考的战士补习文化课。布渝被派上用场。
因为战士投考的方向大都是军械、通讯、医务等技术类的,语文、数学必考,理化次之,政治由部队自己派人补习,跳舞、唱歌、美术等更扯不着,这是指有专人辅导而言。于是,布渝等四位教师被召去开个会,由部队的一位被称作“张教导”的讲讲把握的程度、内容范围、授课时间等事项。
布渝弄明白了自己的任务要求,语法、文言文、写作等,难度掌握在初三到高一的水准。这也是“高考”?
张教导还特别强调,这帮战士学员,小学和中学正该念书的阶段,恰好赶上“文革”十年,也就是说,他们几乎没念过书。语文还稍好,能认几个字。所以希望老师们授课时注意这个情况。
就是告诉布渝们,既要讲得浅一些,又要入得深一些。这深浅的把握,就让布渝想起了一句俚语“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就不自禁地笑了。搞得张教导莫名其妙:咋啦,没说什么失笑的话呀?
从艺专校门一出来,左拐,走不远,就到了雁落河边。开始向北,走着走着,街道、建筑不规整了,渐渐也有了山势,就到了城外。有了易于抒情的氛围。继续向北,左边峭壁悬崖,右边是河床,时而狭窄,时而宽阔,宽阔处种有果树,间或种有庄稼。这一带据说曾是战场。又拐了一小弯,路边平地处突兀地立着一块巨石,二层楼高,二三十立方,巨石后是一片营区,占地不大,布渝讲课的地方就到了。不过具体教室的位置还不在这里。营区是管理机关,它坐东朝西,对着一个山口。那里有个岗哨。再进去,一条沙石土路傍着小溪继续曲曲弯弯地延伸,两边的山脊也蜿蜒着渐渐高起来,而且脊上还有密密的铁丝网,隐约还有哨兵在晃动,戒备森严。路再下个坡,又上去,眼前的峡谷一下开阔了,里面纵横交错着许多高大的仓库建筑。布渝这才感觉,是真的到了。
布渝每周得来三次,合计要来三个半月十四周,一百多天呢,他不得把情况都摸清楚吗?
这次授课是驻军后勤部门主办的,所以占用的教学与生活所需房屋在一个军械的仓库里,俗称军火库。选择这里的考虑显然是,远离市区,僻静,避免干扰;军事重地,不得随便出入,可以安心学习。就没考虑老师的往来?或者要在授课费里体现?反正布渝每次从学校骑车出发,大约要走一个小时,才进了峡谷,来到有教室的那排房前。
后来,布渝暗自庆幸,幸亏每次部队没派车接来送往,不然,得受多大的局限啊!
那片纵横交错的高大库房之中,有两排相对低矮的平房,西边一排三间教室,学员们上课集中在一间,自习时再分一半到另一间。还有一间充作了男学员的寝室。东边一排都是小间,除张教导占一间用作办公兼寝室外,其他全部住的是女学员。哦!对,还腾出一间做了几位老师临时的歇息之处。
两排平房都带有走廊。房间不管大小,都不能从院内直接进入,得先进走廊,然后进房间。若从军事角度考虑,把住了走廊过道的门,就把住了全部的门。当然,你想“破窗而入”或“而出”也可以,布渝是仔细观察了那些窗户的,的确经不住一个“破”字,但那就不是军事的角度,而是“就不是个东西”了!
两排平房之间有花坛,有甬道,还有一块羽毛球的场地。指出它,主要便于后面故事的舒卷。
布渝第一次上课点一下名,认认脸儿。
到底是后勤部门,学员里六七个男的,三十六七个是女的。这多好,让人兴奋!布渝点到谁,那个学员回答“到”时,都要起立示意一下。其实,就这么两三秒钟的照面儿,布渝还记不很清楚。倒是有个名字,布渝看到后对其中的一字一下子拿不准是读阳平还是读去声,就跳过去。等到全部点完,布渝问一句,“还有谁没有点到名字?”
后排有位女学员举了手,并站起来。
“你叫什么?”布渝边看着她,边装作在名单簿上查找的样子。
“我叫甘苑!”那个女学员答道。
布渝清楚地听到了,甘苑在读“苑”时是去声。他会心地笑笑,“对不起,甘苑同学,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我刚点名时却错过了一行。”
甘苑好像小声说了一下“没关系”,就坐下了。
布渝郑重开讲。他是用写作话题打的头炮——
……甘苑真高啊!肯定超过一米七〇。可坐着却一点也显露不出,甚至埋没在一片戎装之中。山谷里的温度低吗?战士们大多还穿着冬装呢,不分男女的那种。风纪扣都没解开。讲课时布渝在偷空想着。……
“……高考时写作是一重头,今天第一堂,我先说说它。而文章又不是凭几次说就能写好的。现在先说几句,目的是引起大家的重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直至高考,你们应当有意识地收集积累些素材,训练熟悉几种应考的模式套路——”
……甘苑长得太好了!漂亮美丽之辞都不足道,洋气、英气等几种“气”里又有着一种清纯。略显发黄的短发紧贴着鬓角和后脖颈儿,在额头那儿分了一下,左边的一绺儿撩到耳轮的后边了;眼窝深深,鼻尖翘翘,上唇正中凹下的那块儿也很有致,嘴微微翕动,有如饥似渴之感,下颏也收拢得妙不可言。综合起来看,布渝活了三十岁,此前从没见过比甘苑更标致的女子,此后呢?更标致的——除了有些影像图片——也没有看到。长得真是太好了!不要说允许吻吻脸,就是吻吻脚,也叫人欣喜若狂,激动万分,气喘吁吁,快昏过去!
“我定要把自己的才能显露出来!”讲课时布渝还想着。……
“……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篋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如果拘于有迹象的文字而抛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都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恰恰是极关重要的——”布渝这段话是按着教案念的,所以还算通顺,没有磕巴。
布渝每次的课都安排在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中间适时地休息一会儿,多长时间,由授课者掌握。战士学员都很守纪律,再说这段学习牵扯到他们命运的改变,能不高度集中,惜时,用心吗?所以,布渝一有表示,学员班的班长,一位王姓的二十五岁的老兵就吹哨,大家就迅速坐好,等着老师的到来。六点半了,整队到食堂吃晚饭。晚饭后就是自习。到几点,由学员们个人掌握。布渝吃不吃晚饭呢?他自己定。课下了他就可以走,吃完饭走也可以。布渝上不上晚自习呢?也由自己定。联系时部队只说了给课时费,愿意盯晚自习,悉听君便,反正白尽义务,没有钱。
布渝想,这哪是钱的事啊!
第一个课间,趁着休息,“王班长”就来反映情况了,此时,布渝正在张教导的屋里了解情况。
“……老师,刚上了一节,大家反映挺好——”王班长喊“报告”进来后,立正姿式就说开了,“只是,有些地方深了点,说听不大懂——”
“举个例子——?怎么个听不懂呢?”布渝询问着。
“……比如‘倾筐倒’什么——”“篋”字王班长没说出来。“还有‘拘于’、‘抛荒’——”估计这些字王班长也是只记其音不知其形的。
“哦,这些!”布渝释然了。“没有关系的。这就是讲个理儿,明白大意就好。我下堂课再说说——”
“这拨学员程度就是差!”张教导等王班长出去了才说了这么句话。“不过,反正都差,最后录取又不看分数,而是数人头。录取多少人那是早定了的!”
布渝大概明白了张教导不看分数看人数的意思。
第一次的晚饭,布渝是在营区吃的。
下课了,王班长整队,唱着歌走向食堂,布渝和张教导跟着走。到食堂门口,王班长再整队,请示一下张教导有没有要指示的,再列队进食堂进餐。
布渝注意到了他们唱的歌,有人起头儿就唱,必须得都会。而学员来自几十个单位,都会的歌一定是部队里统一规定的了?他们唱的是什么呢?“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布渝想的是,这倒是好材料!这首以及其他统一唱的歌的词,都可以利用来为将要进行的语法教学服务。熟悉的东西语感好嘛!
第一个晚自习布渝留下了。他用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下学员们的知识能力程度状况的理由来安抚自己。要采取聊天的形式。他怎么聊呢?
自习嘛,就是自己学习,说温习、复习、练习也可以,总之,自己想学哪科学哪科,想怎么温怎么温。上晚自习时学员们就分到两个教室去了。原来,他们四十几人又分了两个小班,大致是:报考军械通信的为一班,男性居多。报考医务的为另一班,几乎全是女性了。布渝当然是进“另一班”啰,因为他暗暗兴奋啊,欣喜啊,明的说就是格言教导人们的“男女搭配,聊天不累”嘛!
女学员一见老师布渝进来,喳喳着围过来七八个。不知啥时候王班长也站在那儿。
布渝就问他,“你也是这个班儿的?”
王班长答,“我在医院里是炊事员。我想改行学检验——”
是的,做战士的伙食不似宾馆酒店的烹饪,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学检验可就实惠多了。布渝颔首称是。但他两眼的余光在扫射,在搜寻。
甘苑也在围来的七八个女学员里,只是因为她个头高,好像就得站得偏后一点。教室里还有几个散坐着的,只顾干自己的,没围过来。
“……打搅你们上自习了——”布渝正式开口道。
“没关系!”一个小个儿女学员先回应了,“自习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在哪儿在哪儿!院子里也行,宿舍里也行!”
“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留了篇作文,摸摸底,想再跟你们聊聊,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具体想法要求。听张教导说,根据指标分配看,你们这些人,大约二十几人可能被录取,大中专都有。所以,谁的针对性强,谁的希望就大吧!你们不要有框框,有顾虑,兴许随便说的,没准对我启发还更大——”
大家的问题就纷至沓来,有说写文章开头过渡衔接的,有说划分成份主谓宾的,更多说的是文言文里的虚词“之乎者也”之类,还有说比喻拟人区别的。
“……唉呀,老师——”甘苑轻轻叹了一声,“我什么也不会呀!您留那篇作文,介绍自己。我从吃晚饭就开始想呀。什么也没干,写什么呀!小学没学东西,初中才待十个月,到部队七年就护理了,伺候人,您说怎么写呀?就这么点东西——”
甘苑的眼睛长得也很好看,但不够明亮。
布渝笑了笑,“就把你说的‘呀’‘呀’写下来——”
几个人都笑了。那小个儿还扭头看了看甘苑。
甘苑白皙的脸庞“腾”地一下红了。她以为老师和同学们的笑意里含有轻慢的成分,她不再言语。
布渝赶忙解释,“我说的是真的!你自己口头叙述得不是挺好吗?就把它用笔写下来——”
“这才有多少字呀!”甘苑稍许有了点自信。
“慢慢写,积少成多,积羽沉舟!就这次的文章,你前面还可以加点家庭情况,父母,兄弟姐妹的介绍,后面再写点在此地封闭式学习的所思所想?顺便问一下,你名字是不是父母姓氏的合成——?”布渝在鼓励指导之时,似不经意地开始夹“私货”了。
“对!”甘苑恢复了笑容,“要不我怎么认识‘苑’字呀,你们又该笑我呀——”
“……老师,您也得顾顾我们呀!”那小个儿女学员也“呀”上了,“别老回答甘苑的问题!我们也是什么都不会呀!”小个儿大概以为嗲嗲地说“呀”就管用呢。
“我刚对甘苑写文章的说法,也适用于你们呀!”布渝故意也“呀”了一下,以遮掩自己内心的专注。
“我们问题多着呢!”另一位女学员也插话了。“复习大纲上这么多东西,您说我们怎么能侧重一下,要不——”
“这个我自有安排!慢慢来,今天不是刚开始吗?我就是要摸清底数的——”布渝再一次表态。
“老师,您刚才说的录取人数,其实我们也都知道——”王班长说话了,“集中学习三四个月,花钱买书买资料,虽说都一样,而有近一半的人其实就是陪绑!不过今年陪人家,明年被人陪,还有机会。而我跟他们又更有不同。从农村来的,家里穷,也没有关系,也没有文化基础,年龄又最大,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您给我们好好压几道题,要不,您给写几篇范文,我把它背下来——”
其他几人也纷纷“我们也”“我们也”地叙说着各自的需求和苦衷,好像布渝手操如椽大笔,只要轻轻一勾,就将决定他们的生死命运似的。只有甘苑痴痴地看着,没有说话。
“……这些,都得等到临考前再说。眼下,还是尽最大可能消化老师教给的知识,特别注意利用各知识点之间的联系——”布渝说着,似想起点什么,翻开自己手里拿着的大本,招呼大家,“坐下说。……我先简单举个例子——并列关系。字与字之间有并列,词与词之间有并列,句与句之间也有并列,这是知识,要消化掌握。而利用这种关系解释加点的字,利用这种关系概括段意等,就是智慧了。为什么能利用呢?因为它有相似点嘛!而相似点这个概念,还适用于语言技巧里的比喻,写作技法里的象征等等。看看,这么学习起来,多么有趣!有趣怎么能没有收获?收获怎么可能不丰厚呢——?”
“您说的真比唱的还好听呀!”甘苑一脸真诚地夸了一句。因为她总想找机会表达一下。
“甘苑,怎么跟老师说话呢?”王班长小声但又很严肃地制止着。
“我们甘苑平常就这么说话。她是真心的!”那小个儿女学员帮腔了。她和甘苑来自同一个基层单位。
“甘苑是在贬义褒用——”布渝也看出了,甘苑单纯,也低智,知识的运用还属生搬硬套毫无感悟的初级水平,便就出面拉一把。“也可以叫正话反说。主要看表达者的动机是什么。甘苑,你不是有意嘲讽老师吧?”
“没有,我真的没有!”甘苑着急了,连“呀”都忘说了两个。“我真觉得老师说的在理,好听!”
“好,不知不为过!我们给予甘苑以赦免。接着谈刚才的话题,知识的联系。我说两个词吧,八一年高考涉及了,‘攀援’、‘攀谈’。攀的本意,抓东西向上爬,引申一点,用手拉,抓住。放到这两个词中来,你们说,哪两个字是并列关系?显然是‘攀援’。如果在‘援’字下面加点,让你解释,你就用‘攀’的意思去解释‘援’。这就是知识的联系。至于‘攀谈’,尽管两个字都是动作性质的,但一看便知不是并列关系,而是‘攀’服务于‘谈’,即怎样谈的,它叫偏正关系,偏服务于正。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同性质的不一定都是并列,同性还得加同类才行。就借用一下‘言行’这个词吧,‘攀’属于‘行’类,‘谈’属于‘言’类,而‘攀’‘援’则都属于‘行’类的——”
“那高考会按您说的这样出题吗?”又是看法最实际的王班长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
“他们怎么出题,我不知道,也管不了。我讲的就是一个理儿。而且我认为是个公理,就是大家都认可的。我想,出题的那帮专家们,办事总得按公理来吧?”布渝回应着。
“但愿如此吧!”王班长仍是将信将疑地感叹道。
围着布渝的战士学员,渐渐地,已有十几个了。
“……老师,您再给说点例子——”小个儿又说话了,“结合例子好懂!您就给说说‘相似点’吧?好像作用不小呢——”
“‘相似点’这个话题太大!等我安排一下,上正课的时候大家都在,我专门讲讲——”布渝说着,诡秘地笑了一下,又道,“我再举一个小例子——甘苑!”
甘苑一惊,一脸的不解和惶惑,好像在说“我没走神呀?尽着听还跟不上呢!”
“……这是个专用名词——”布渝的话遭到以小个儿为首的几人的窃笑,他伸出右手食指划了一下,制住笑,又说:“而就两字的关系说,是什么?好,这个学员嘴动了,是并列。而如果我们脱离了眼前这一特定环境,就是说她不是个人名,那又是什么关系呢?苑,最常见的意思是养禽兽种林木的地方,多指帝王的花园。甘苑?当然没这么个词,可就两字的组合而言,它肯定不是并列了吧?再如果,考题就出了这么一道——”布渝起身在黑板上写道“gān—yuàn受罚”,又说 “让人依音填字,你就只能填‘甘愿’吧,同音不同字。那这‘甘愿’又是什么关系?总觉得这‘甘’与‘愿’不同性不同类吧,可有个成语叫‘心甘情愿’,你说,这‘甘愿’不是又同性又同类了吗?‘甘’也是‘愿’的意思嘛!即乐意、愿意、自愿等。说了半天,我其实又强调了一点,关系或者联系,不能脱离了具体的语言环境,就是说,要有个前提,否则,你分析什么?风马牛不相及,南辕北辙嘛!怎么样,懂不懂,还像唱歌一样好听吗?”
“……歌倒像个歌,只是我彻底地没弄懂!我不知道,这些个东西,对我们考试究竟有多大的作用!”王班长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和不满。他又说了,“我们让老师休息吧!他还要赶回城里去!”
其实,才刚刚过了一日,布渝就觉得隔了很长时间。第二次授课那天下午,等才过三点,布渝就出发了。到早了,不还有一间供教师们歇喘的屋子可以待?
潇潇春雨。沿途的田野,村落,峭壁,河流,在雨雾中,都有一种遥看近无之感。过了山口的哨卡,布渝发现,小溪里的水,平日柔顺惯的,此时也高声起来。他耳边就回旋着一首最近喇叭里老播放的歌:“……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停。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带着满怀的凄清。……小雨陪伴我,小溪听我诉,可知我满怀的寂寞。请问小溪,谁代我追寻,追寻那一颗爱我的心?……”
进了那排有教师歇息房间的走廊,闻着有女子味道的芬芳,布渝伫立门前凝望,对过儿那排教室的一间,学员的课还没有下,雨丝遮罩的缘故,教室里的什么也看不十分清晰,隐隐约约,最后一排,甘苑还坐着呢吧。进了屋,脱掉外衣,晾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屋里的窗那儿,布渝没有关注的兴趣。想想马上要讲的内容吧。
假如第一次算是绪论,写作语法等都涉及一点,那么这次布渝就准备专从语法开始了。而语法他又准备侧重讲关系,切入点是短语,又叫词组。为的是前面照应词的构成与性质,后面关联单句、复句。他以为这样做省时有效,比一般的授课顺序由简到繁的直推要好。具体的做法,布渝又想着不从概念入手,而是用比较,在比较中加深理解。
开课了,布渝刚到门口,就惊喜地发现,甘苑坐在了第一排。他们的座位允许自由调动吗?后来布渝还真问了,甘苑说,上节课是物理,她已彻底放弃,语文还懂一点。所以座位调动协商而成。
布渝一上来领着学员们先把都会的那首《打靶归来》歌重唱一遍,而后,他说:
“今天,我们讲词组。词组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的组合。你们比较一下,我刚才唱的歌词里,哪些词的组合类型相同?可以交头接耳!”说完,他又小声哼哼起来,但停顿的节奏显然不是为了悦耳,而是为了提示——
甘苑竟第一个发言了,“红霞飞,满天飞——”
“红霞可以飞,满天能飞吗?”布渝反问道。
“就是嘛!要都那么简单,我早抢了!”那小个儿不满地叨念着。
“你再想想,什么能飞?就在句子里嘛!”布渝助一臂力于甘苑。
“歌声——?”甘苑又抢着说道。
“对了!红霞飞和歌声飞的类型是相同的,前面的词都说是什么,是谁,后面的词都说怎么样或干什么。再看看,这一类型的,这首歌里还有没有?”
“战士打靶!是谁,战士,干什么,打靶——”这次是王班长抢答。
“对不对呀?”布渝询问一句,又说“对了!还有吗?是什么——怎么样——”
“老师,‘日落西山’是不是?不过,这是三个词?”另一位学员也抢了一道。就是“问题多”的那位。
“非常好!关系正确,三个词也可以的!”布渝继续肯定,“看看三个词的还有没有?”
“红花映彩霞——?”这次是小个儿。不过她的语气并不十分自信。
“老师,我觉得加上‘胸前’也是——”王班长又发言了,“按您说的,是什么,红花,怎么样,映彩霞。我要说,是什么,胸前红花,不也可以吗?”到底是年龄大,感悟力就是强一些。
“是的,复杂了点,关系里面还套的关系,但基本的关系是对的。班长这头儿带得好!”布渝的肯定加上表扬,让王班长曾有些疙瘩的心里平夷了不少。
大家也给了班长一些“啧啧”的称羡。
“小结一下,以上大家找了五个,认为类型一样,这一类的,我们叫它主谓结构。就是,是什么,是谁,是主部,干什么怎么样是谓部——”布渝转身往黑板上写字了。“这是语言关系里的一种最基本结构。接下来,还是这首,还能找出什么类型的词组呢?注意比较。”
“愉快的歌声和胸前的红花好像是一类的——”受到鼓励的王班长又抢先发言了。不过他在“胸前”与“红花”之间看似不经意地加了个“的”字,以示两者确实属于一类。
“你给加了‘的’字——!”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对,一般情况下,加字是不行的,那很可能改变关系了,比如爸爸妈妈是一种关系,爸爸的妈妈那就是另一种关系了——”布渝的举例把大伙儿逗笑了。
“这笑声说明了你们完全能听出不同——”布渝又郑重其事地继续说着。
小个儿小声地“嘁”了一下,好像在说“太小瞧人了!听不出来,我们不成偢货啦?”
布渝感觉到了,他没有理睬,又说,“但就‘胸前的红花’这个词组,加不加‘的’都不改变关系。班长,你就别加了吧?省得让别人‘嘁’你!”
布渝把小个儿对他的不满转嫁给了班长。
小个儿着急了,“我可没‘嘁’班长啊!”
“好了,为轻松一下——”布渝见好就收,“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班长又带头儿找了两个另一类的词组,这一类的还有吗?”
“您刚才说的‘满天飞’不属于主谓,那‘满天飞’是不是属于这一类的?”甘苑态度是积极的,她确在很努力地配合布渝,但她又确实悟性差,只是猜着试试,为引起个结果吧!
“你们觉得是不是呢?”布渝不置可否,把决定权交给了大家,这也是巩固知识的一种方式。
“应该是吧?满天的飞嘛!”“问题多”的那个学员解释时也给加了个“的”字。
“甘苑的感觉是对的。加‘的’不加‘的’意思不变就可以。”布渝总结道,“还请你们注意,这种关系的词组至少有一个标志性的词,就是‘的’。两词之间没有‘的’不一定不是,但有‘的’肯定是了!另外,还有土也‘地’也是标志,道理同‘的’。看看,四句歌词就剩‘把营归’了。这种现象比较特殊,还有带‘被’字的,尽管也都归入刚说的这一类,但我们不必学那么杂,把典型的掌握住就可以了。刚说的这三个叫偏正结构,偏部从不同的角度,比如说从性质、形状、位置、领属等来修饰限制后面的正部。‘歌声’什么样的,范围太宽泛,加上‘愉快’,就限制了‘悲伤’进来。‘笔’,谁的,不明确,‘我的笔’,笔的领属就有了。——这首歌九个词组,当然再分还有,我们通过比较概括了两大类,主谓和偏正。词组的结构关系,最基本的还有三种呢!我再唱一支大家熟悉的歌,你们注意听,一是从中再找出刚刚学过的两种类型的例子,二是再发现新的类型。好,我开始了——”
布渝唱的是《我爱祖国的蓝天》。作为巩固,学员们主谓的找了“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等,偏正的找了“祖国的蓝天”“锦绣河山”等。新识的并列、动宾、后补,做法与以上两类近似,也是通过比较找异同,然后确定总结规律,再巩固,当然,还要启发触类旁通。……
课间休息了,布渝回到属于他歇息的房间,点燃了一支烟。有人敲门,又一声“报告”,带着嬉笑,进来了三个女兵。甘苑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她的右膀碰在门板上。另外两个就是“问题多”和小个儿。
三人在床沿并排坐下,撺掇着谁先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布渝先问“问题多”,因为他除了甘苑,几乎没记住任何人的名字。
“老师,我叫马颖。”够郑重的。小个儿没等问,就自报家门,个人的家世、经历、家庭成员及经济状况等,足说了三两分钟。布渝就记住了个“李”姓。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布渝好不容易切题了。
这次是甘苑主动先说,“刚才您讲的偏正那块儿,我有点疑问,我觉得‘彩霞’‘红霞’也是,可您没有说——”
“就关系而言,彩霞,红霞肯定是偏正,你的感觉没有错,理解到这一步,这个知识点就算通了,祝贺你!但结构上呢,因为我们还没讲词的构成,等到了那儿,你再提问,好吗?这涉及词和词组的区别,不能简单地论字数算的。而且也有变化。‘春秋’说季节就是词组,说时期,像春秋战国,就是词了。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并列关系。明白了吗?”
布渝对甘苑最是谆谆。没办法的事,甘苑长得真太诱人!在部队这个等级森严的熔炉里,她能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吗?布渝悔恨惋惜交织,常常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常常需要缓上几秒钟,才能从沉浸之中清醒出来。关于这点,连小李和马颖都看出来了。不过,她俩是藐藐的,佯做懵懂。
“……您就给讲讲吧!反正像我们这样的,听一遍肯定也弄不大懂的。”小李恳求着。
“一般人说话写文章,主要依据个人长期养成的语言习惯,不大需要用什么语法知识,考试也只是涉及些最基础最典型的东西,所以弄不大懂对成绩也不会影响什么。但它严谨的逻辑内涵对思考非常有帮助,而思考是每个人生活里最重要的一种存在,于是有必要搞好它!要上课了,这样吧,晚饭后,如果你们有兴趣,来我这里,咱们接着聊?”说完,布渝拿着教案教材起身了。
晚饭时,张教导给弄了酒,在食堂大厅的角落用屏风隔出了一间落座,机关里还专门来了个科长,要表示一下敬意。
布渝心里惦着“聊天”的事,而又绝不能明说,就以一会儿还要盯晚自习不便饮酒为由谦让着。张教导解释,是程序,轮到哪个老师都要做,部队领导要求的。晚自习也不用人盯,都是为自己学习嘛,云云。布渝只好陪着,言不由衷地回答着两人对学员学习状态的询问。时间就快晚八点了,布渝坚持着离开了隔间。他快步下了食堂台阶,跨过溪水上架着的小拱桥,又走了十几米,来到教室和宿舍的院落。
东排走廊门口,雨罩下的灯亮着,站着一个人。走近了,是甘苑。她右手端着茶缸儿,左手提着暖壶,见布渝过来,忙打招呼,“我刚出来看看,知道您跟他们喝酒了。您把茶缸儿暖壶拿上,我去叫她们两人——”
布渝进了屋,掀开缸儿盖,里面的茶叶已放好,他沏上水,刚要去拉房门,甘苑三人喊着报告就进来了。
“……不守承诺,害得我们甘苑出去两三次,就看您回来没有——”又是小李调侃着先发话了。“就凭这点精神,您也不忍得还喝下去吧?”
“事先我一点不知道,到了食堂才发现摆了桌。你们张教导也是执行命令,上级机关还来了个科长,说是管学员的,要了解情况,我怎么好推脱?”布渝说得无可奈何,三人就都笑了。
“了解什么情况?”小李关切着。
“就是你们的文化程度什么的,还特别问了几个人——”
“问什么呢?都谁呀?”甘苑问了。
“我还不熟悉人名”——布渝很清楚地记得科长问到了“李多多”,就是“小李”,而没提甘苑,但他不愿说出。“就大体谈谈刚接触的感觉程度吧。——那我们这会儿?”
“就等您呢,您开始吧?”李多多不知什么时候,成“三人帮”的头儿了,什么指令性的话,她都先说。
“我得想想,”布渝揭去缸儿盖,吹了吹茶叶,“下午课间,你们怎么提问来着?”
“把‘等到时’才讲的内容,先提前和我们说说!什么词呀词组的不能论字数算的,好让我们三人甘愿吃个二遍苦,受个二茬罪——”
“噢,下午我们学习了词组的五个最基本形式,甘苑提出的疑问,实际上涉及了词和词组容易混淆之处,如何区别的问题。我先举个例子,白菜,白兔,都是两个字,都是偏正关系,而一是两个词,是词组,一是一个词,你们能区别吗?”
“要像这明确了一样一个的话,就比较好办——”马颖说道,“我感觉白菜是词,白兔是词组。”
“能说说你是怎么感觉的吗?”布渝启发着。
“区别就在‘白’的含义上吧?‘白兔’的‘白’就表颜色,而‘白菜’的‘白’不表颜色,它和‘菜’组合之后才表示是一种菜,白菜不是白的菜。是不是这样的,老师?”
“一个字表示本义就是一个词,不表示本义就不是一个词,是不是这样的?”这次是甘苑给概括了。
“好,——”布渝差点把肯定程度加大,多个“很”或“非常”什么的,这是他的本意。但他临时变了。“我们再举例验证一下,这次多说几个——红军、红尘、红灯、红薯、红土、红叶、红心、红人,你们给区别一下,按照甘苑刚概括的标准!”
三个人讨论了一气,最后区分,红军、红尘、红薯、红心、红人是词,红灯、红土、红叶是词组。
“……老师——”甘苑又提问了,“两个字的就有词组了,是不是超过两个字,肯定就是词组了?”
“先肯定你的探索精神!”布渝不自禁地又夸了甘苑一句。“我们的讨论,我的举例,从开始就只限在两个字之内,辨析,区别,还真没涉及三字以上的。也是我教学安排还没走到那儿。现在既然问到了,说说也不妨。……”布渝起身要倒水。甘苑见状,赶忙接过,续上水,又给放到布渝面前。
“两个字的语言单位就有词组,超过两个字,不能说‘肯定就是’,应该说大多是词组了。一些专用名词,比如说蒲公英,全部的音译词,比如‘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句里的‘英特纳雄耐尔’,六个字,它也是一个词,而不是词组。”布渝用《国际歌》最后一句举例,是唱着的。“音译词所有的字只表音不表意,它就不是词,不是词怎么能组合,怎么可能构成关系?所以说,是不是词组,不能论字数算,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把握住基本原理——”
“真麻烦——”李多多感叹着,“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握住呀?”
“光为了迎考,只掌握点简单的就行,不学也行,我下午已经说了,也丢不了几分!但语法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学习也不能只顾眼前的小利!它讲的理儿直接有助于思考,对考卷上的阅读和写作也不能说没有作用。我只想提请你们注意,语言现象非常复杂,学习时切记不要生搬硬套,走入形式主义!形式是必需,但就形式而形式了,大可不必啊!甘苑刚才露出点倾向来——”布渝末了没忘捎一点带贬抑的意思给甘苑。
“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甘苑笑着说了句有点玩世的话,不似她的表达习惯。
布渝也会心地笑了。他仿佛又有发现,除了体态轻盈相貌姣好,甘苑单纯的性格里,渐渐地,开始有一份顽皮可爱了。
已经二十二点又十分,布渝不得不走了。
不要说他还有二十几里路要赶,学员们也差不多该洗漱休息了。又没有必须的要求或需要让布渝不走!
路上,开始的一段没有灯光,好在还有月亮,前方又升腾起一片辉煌。布渝骑车走得很慢很仔细。——开始了!一百天内,每周三次,要经常在这个时间走这路了!没有费用也要这样做!春天,每天里最好的时段,不就是夜晚吗?连风沙也不在这时段里刮!冬天,白天有皑皑的霜雪,慵懒的阳光;秋天,傍晚有绚丽的彩霞,静默的浓郁;夏天呢,清晨有凉爽的暑热,如沙的氤氲……而春天,就属夜晚好,朦胧啊,而且九点以后更好,连人们都不出家门,我正自在,岂不“更”好?
布渝就这么慢慢地想着。他可有很长一段时间顾不上抒情了。没有新奇的日子只在空耗光阴,哪还能产生泛滥的激情?……
很快的,语法讲到了复句多重复句。在这块儿,就更讲究关系,而辨析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也更倚仗一个人平日的语言积累,倚仗语感。
布渝精心准备了一些例句,想着既要训练学员们的辨析能力,又要给他们以人生的启迪,顺便还为写作积累些道理论据的素材,可谓一箭三雕啊或更多!布渝还在他的学校亲自刻钢板给油印了出来。
他去部队补习班上课的兴致浓得常常按捺不住。
学员们早已换掉棉装,甚至有些女学员上身只穿五颜六色的毛衣。这毕竟不是战斗岗位呗!甘苑也是一件黑色配了几道深红的毛装。她冲着布渝微笑。
布渝先讲明这次做题的基本要求,又从给学员发的油印材料上挑了三道题,叫了甘苑,李多多,马颖到黑板上来做,其他人在发的纸上做。布渝在课桌间巡视,还时不时关注一下在黑板上做题的三人的情况。
甘苑做的题是:趣味是唯一的道德修养,只要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
李多多做的是:把野蛮变成温顺,把理智变成疯狂,把谨慎变成轻率,能把它们都改变的是什么,是爱情!
马颖做的是:摆脱了他人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面目的骚扰,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对三人的统一要求是,不必抄题,每句话划一条横线表示,有几句话划几条横线,看着手里纸上的题,给横线之间划分层次并标明关系。
为了清楚示意,布渝又上去用红粉笔给横线处圈出序号,给甘苑圈了三个,李多多是五个,马颖六个。
甘苑给自己的题划了四条横线,也就是说,她以为是四句话。对布渝只给标了三个序号有所不解,她看了布渝几秒钟,好像在问,你是不是数错了?
布渝不予理睬,带着神秘的笑,又到下面转,转到一个学员身旁,该学员也小声提醒,“甘苑那题是四句话?”布渝笑笑,小声回应,“一会儿我统一讲——”
学员们有的已经开始做其他的题,讲台上的三人也陆续下来,坐回自己的位置。布渝扫了一眼黑板上做的题的情况,提示了一句:“对照一下黑板上题的答案,与自己做的相同不相同。不同的,想想谁的错了,为什么——”
又等了几分钟,也有腾开一点时间,让甘苑等三人做做另外两人的题的意思。其他人前后左右开始了议论,并纷纷起来。
“……好,大家注意!复句的基本原理与做法我已讲过,今天想通过做题发现大家不够巩固的地方,再扎实一下!下面,先请你们评判黑板上题的对错,说明理由。谁先来?”
刚小声提醒布渝的那个学员发言了,“甘苑做的题是四句话,而老师给圈了三个序号,先请您解释一下理由——”
“先订正一下,复句里的句子叫分句!”布渝快步从下面走上讲台,他刚才是和学员们一样,面对着黑板的。“如果按你说的,这个复句有四个分句,那就要划三处的层次和关系啰?那我问你,就按你说的四句算,这第三第四分句之间是什么关系?”
“甘苑写的是并列。我有点拿不准,没有做出,想等老师给解释呢!”
“小滑头!”布渝笑嗔着。“那甘苑你自己说说,你为什么要认为这里是两个分句,为什么写并列呢?”布渝说时手已指向黑板。
“我看一个开头是‘我’,一个开头是‘你’,又用逗号断开——”
“这个感觉也倒错得有理,‘我’和‘你’当然并列!但问题是,我还是直接说吧。我给圈了三个序号,已经在暗示了,第三个分句的干扰主要就是这个逗号,而这个逗号是完全可以去掉的,而另外两个逗号则不行。不信,你们再读读看?”
学员们一个挨一个地去掉逗号连读,果然发现,只有第三个逗号去掉了也不影响表意。
“为什么去掉逗号不影响表意?因为它就是一句话。这个语言现象例子特别少,所以我讲单句时候就没有提,当然也有时间紧的缘故,如果都涉猎,恐怕一年时间也不够。这叫双宾现象,一个回答谁,一个回答什么。比如这句话,告诉谁,告诉‘你’,告诉什么,告诉‘你是什么样的人’。既然它是一句话,自然就不存在关系了。所以‘并列’没有。其他两处,”布渝边指着黑板上的题边解释着,“一二分句第一层,因果,对了。二三分句第二层,条件,对了!”
接下来评判第二题。这次王班长发言了,“多多的关系我认为都对,就是层次,第一层我认为应该断在第四第五分句之间,而不是三四分句之间。是因爱情,把一、二、三,把四‘都’变了。而一二三和四又构成第二层,是分说和总说的关系。一二三分句之间构成第三层,是并列关系。老师说过,只有并列和选择关系才可以在同一层次上有多出两个以上的分句。”他说完了先看了一眼李多多,又把目光转移,投向了布渝。
“我同意王班长的意见!”说话的竟是被评判的李多多,她接着又来了一句,“我们都应该学习李多多同学这种知错就改的精神——”
大家“哄”地一下都笑了,然后在布渝的带领下为制造这一氛围的李多多“啪啪”地鼓起掌来。
第三题的情况就有所不妙了。可能分句最多,有六个?也可能马颖的答案有问题,产生了误导?还可能有些分句之间的关系就是不好判定?总之,等了三两分钟,就是没人发言。布渝还趁机到几个学员那儿看了看,在四五分句之间,确没有写什么文字。他就准备亲自解决了——
“……任何一道看似有难度的题,出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不做,而是为了让你做,让你饶有兴味地做,所以它必留有‘眼’,也就是切入点,我们要训练自己,善于发现它!就说这题——”布渝用手指厾点着,“‘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哪是呢,这个‘那’是必有所代的,‘那’指什么?”
不只一个人在说,“指前面的几句话——”
“就是说第六分句复指了一下一二三四五分句?一二三四五分句是具体说‘快乐的事情’的?那么第一层次不就定了?至于关系,我刚才提了个复指,就是再一次指出的意思,它跟王班长用的分说总说的道理一样,都是具体与概括的关系,在语法上都归入并列。那么,第二层从哪儿断开呢?”
在五六个举手要求发言的学员中,有甘苑歪歪地竖着的一只。布渝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她。
“一二三分句与四五分句之间构成第二层——”甘苑使用很规范的术语回答了。
“为什么?”布渝用意明显地要提升甘苑的思辨评判能力吗?
“前面的三句齐整,后面的两句有点散——”
“甘苑的意思是,她这样划分层次,是从语言表达方式这一角度考虑的。是不是这样的呢?”布渝的补充说明更使甘苑的用语无懈可击。
谁还能有超过老师的概括?所以无人应声。
“第二层定了,前后又都不止一个分句,所以至少还有两处第三层。前面三个‘摆脱’比较容易看,是一个层次的东西。麻烦点儿的是后面的关系。但这题分析到这儿,难度已经突破,思辨的工作已经完成,切入点就是‘那’字!”布渝停顿了一下,好似让学员们消化消化,之后,他又说了,“就剩‘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了,处理时也可看成一般复句,这里也有一个切入点,就是‘俘虏’。俘虏的最大特点是什么?你们做军人的应该更有发言权。不能虐待俘虏,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但就是不能给他自由。所以俘虏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能自己做主嘛!而‘不为生活俘虏’不就是要作主嘛?那不是与后一分句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吗?这关系还不好定?”
这次是王班长带头,给老师鼓起掌来。
布渝看到,甘苑的两只纤纤细手拍得是格外卖力。让人好不心疼哟!
“……最后,我再念一句话,发的题上没有印,要用心听,听出是一般复句,指出类型,如果是多重复句,划分层次指明各层关系。你们可以在草稿纸上用横线代表分句。好,我开始了——”
“既然命运由机遇安排,那就应该懂得,每个人,不论是凡人还是伟人,都要自己设计自己的生活,诚如是,理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变成现实。……”
布渝又慢慢地有所着重地念了一遍。便走下讲台,看了几位学员画的横线,当然也看了甘苑,几乎都画了六条线,有的已经在写“因果”“条件”“假设”等类型的文字了。布渝返回讲台,又念了第三遍。
“……注意排除干扰因素!注意接受甘苑同学的教训——!”布渝又大声提示着。
甘苑看着布渝了,眼神里流露着“又提我?真不好意思!没事,提吧!我脸皮是越练越厚啦!”
布渝的表情也回应着“我不能总说你好不是?”
就在两人用眼神用表情逗着的时候,王班长又发话,“老师,关系我已确定了四个,还有一个,我是肯定弄不来了。层次,因为有一处弄不来,所以,其他几处也就不知怎么弄了——”
布渝拿起王班长画着线的纸只看了一眼,就说了,“王班长弄不来的一处是‘那就应该懂得,逗号,每个人不论是——’这个逗号这里,有弄来的吗?”
没人举手。布渝又说了,“我相信王班长不经请示就擅自发言是他太自信‘我都弄不来还有谁弄得来?’既然都弄不来,你老师还不赶快讲,还在那浪费时间,还等什么——?”布渝的口气越说越冲。
“老师,我真没那么多意思!我——擅自发言不对,我检讨!”王班长嗫嚅声中仍带着不满。
“……刚才,我已提示——”布渝不再理会王班长的态度,“注意的两点其实又是一个眼,甘苑的教训不就出在逗号上吗?干扰因素往往又是让你格外关注之处!我刚才看了看几个同学的答题情况,‘懂得’逗号后面的四句三个关系都做了,‘懂得’前面的‘既然’‘那就’两句之间也没有问题,这也就是王班长所说的,关系他确定了四个。那‘懂得’后面的逗号这里,确定个什么关系呢?王班长没弄来,别人也没弄来,于是层次就不好划定了。我只问一下,‘懂得’什么呢?我再念一遍全句,‘懂得’的宾语回答什么?”
布渝把整个句子又念一遍,不等学员说话就自己阐述了,“‘既然’了‘那就应该懂得’以下四句话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懂得’后面的四句话回答了‘懂得’了什么,四句话做了‘懂得’的宾语。四句话是个二重复句,‘懂得’的宾语是由一个二重复句充当的。整个句子是个一般复句,推论因果关系。‘懂得’后面的逗号只起停顿作用,不表关系,是因为宾语比较长而停顿一下喘息一下的。所以整个句子,‘懂得’就是切入点,‘懂得’后的逗号处有无关系就是干扰因素。如此看来,寻求答案并不重要,关键是以上这些语法现象对你的思辨有怎样的启发!你们已经很成功了,不要怀疑自己!”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学员们在沉思,都不再言声。看似很繁杂的反倒很简单?学习的过程中究竟隐埋着一条怎样的逻辑链条哟!
甘苑迷茫了,她凄惘地痴痴地向前望着,不知那豁然之处在哪里。
布渝观察到了。他有些后悔,何必再显示这么道题让大家兴趣索然呢?已经很有成就感了嘛!尤其是甘苑。她怅然的样子尽管也很美,但布渝很揪心!
这种感觉,以往对别的女人可从来没有过。因为她们是女人。
而甘苑啊!……
——什么是万物的第二个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不管季节地生机勃发,春意盎然?布渝近年似一直有一种枯萎感。
——什么是伟大的导师?找寻来,从今往后,教会布渝重新振作?布渝已经以为自己是越来越无所谓“重新”的有否了!
人能有两次出生吗?有吗?头一次,是母亲给予的,降临世界的那一天?那么第二次呢?
在冷漠的视野里,突然轰出了一股不可抵御的魔力,摸不准说不清却实实在在地在逼近!那是甘苑啊!
布渝的理智告诉他该逃离了,但他的两腿发颤,迈不动步。
光这么瑟瑟地战栗不行啊!尽管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甘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