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天地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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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雪从高原走过,倾听着我的诉说。到处都散落着你的笑声,在我们的心中铭刻。洁白的雪地上,是谁留下一行朝圣的脚步,正延伸向喜马拉雅,接近心中的香巴拉?那远在天际的你,是否觉得这蜿蜒曲折的雪地,就是你心中最洁白的哈达?  

 

 雪地上,我用树枝一笔一划的写着你的名字,用青稞酒和奶茶酿出一壶壶铿锵豪迈的藏歌,在草原上空久久盘旋。阿妈手中的转经筒终日不停,她口中持颂的六字真言,可否已让轮回之苦的阿兄得到了超脱?

 

一条小溪,在它那冰冷的河床上哀婉的唱歌,唱得一颗心在花间死去,唱得溪头草在风雪中凋落,撩起我饱满的忧伤。


 
十多年以来,我已从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卓玛变成了走南闯北历经沧桑的小女人。而我依然不敢细想哥哥离世时的伤心过程,那是一个沉甸甸又足已让我一次次撕心裂肺痛楚的场面,已由空间的更迭,嬗变为时间深处的印记,童年那些孤单的、害怕的、谨小慎微的岁月,在我的心底已烙下深刻的创痕。 

 

那为你酝酿了十多年的思念,犹如那春风吹又生的格桑花一寸一寸已铺满天涯。顺着溪流,我省略重重眼泪,走向你的“家园”,叩响了记忆斑驳的门扉。

                   

十五年前的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家庭,却也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家庭。父亲是汉族人,阿妈是藏族人。阿妈有一双天生的巧手,为你和我还有弟弟三人缝制的款式各样的新书包,新衣服,羡煞旁人。由于阿妈是藏族人的缘故,习俗与村里人大相径庭,于是大家都不是很喜欢她,甚至欺负她。可她见谁都是温柔一笑,与世无争。我们也生活得很快乐!

 

每当天刚破晓,我和弟弟还在温暖的被窝中大睡,你和阿妈就已从山上背回大捆大捆的树枝,留待第二天烧火做饭当柴禾。我总问你,干嘛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那些事情让阿妈一人去做就好了。你就憨憨的一笑说:“我帮阿妈多做点,阿妈就少做点,你们就不用做了。”那时候,在我心里,你太傻。

 

父亲还给你起了一个很土气的汉名“岳中秋”,意为中秋月圆,合家团圆幸福的意思。而我的名字则是阿妈取的藏名-------桑吉卓玛。意为“美丽的女神”。我很是得意,常常嘲笑你的名字,你从不生气,反而憨憨的笑。

 

不但如此,放学家时,你还不时的连石头也往书包里装。我很嫌脏,将此事告诉了阿妈。阿妈很懊恼,她用树枝狠狠的教训了你一顿,说你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不好好学习。看你挨打,我竟然有些得意,因为阿妈心中你一直都是懂事的孩子。 

 

那事,就在我心里渐渐淡忘。十几天后,你竟突然买来一支粉红色的圆珠笔送我,买了一个卷笔刀送给弟弟。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几乎是满脸得意,神采飞扬的对我说:“妹妹,你不是羡慕人家有个圆珠笔好久了吗?这个是我卖石刻挣的钱给你买的,喜欢不?”我拿过圆珠笔,鼻子酸酸的,眼泪一不小心就落了下来!原来你捡那些小石头,是为了刻各样的花鸟形状,将它卖给喜欢小玩意的同学,给我和弟弟买小东西,满足我们年幼时的虚荣。

                        

那个温饱难济的岁月,我们家也是贫寒之极的。于是在你十岁,我九岁那年,父亲便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阿妈一人在家里苦苦耕种几亩薄地,照看着我们兄妹。

 

山高路远,山村闭塞,父亲便只能从很远的地方一次次寄回来一张张薄薄的信笺来与家人联系,而阿妈一次次欣喜的去请隔壁的邻居姐姐念信,却又一次次的哭着回来。不明就里的我们,只能跟着阿妈一起难过。

 

一次,隔壁邻居姐姐偷偷告诉我,父亲在信上责怪阿妈不会节省开支,一月花掉一百多,父亲很是心疼。而小小的我们都知道阿妈的辛苦和不易。要照顾读书的我们,又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那点钱,是远远不够的。我将此事偷偷的告诉了你,当时的你听了默然不语。

 

翌日清晨,阿妈跟往常一样唤我们起床读书,却突然发现你不见了。阿妈急了,领着我和弟弟找遍了整个山村,连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你的影子。你失踪得突然又离奇!我们家在附近几乎没有亲戚,父亲也没有姐妹,而阿妈的娘家离我们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你又会去了哪里呢?村里人七嘴八舌,有人说你被狼叼走了,更有人说阿妈是藏族人冲撞了鬼神,被妖魔掳走了。

 

众说纷纭间,村里人更加的疏远了我们一家。阿妈急得更是坐卧不宁,寝食不安。那些日子里,我常被阿妈的伤心哭声在夜半惊醒。父亲得知消息,又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将阿妈关在屋子里,用钢丝做的鞭子猛抽。我和弟弟在屋外听到阿妈一声声的惨叫,吓得浑身发抖,抱在一起伤心又害怕的大哭。最后还是二叔听不过,踢开了房门,这才阻止了暴怒中的父亲。映入我眼帘的赫然是浑身带血的阿妈,她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躺在屋子角落里,见到我们姐弟,她满眼含泪却一声也不能言语……

 

从此,我从心里,我恨上了父亲,更恨你。

                        

这些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一定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可是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才不得不承认这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用手写的寻人启事,贴满了集镇的大街小巷,试图找到你的足迹。一家人都沉浸在极度悲伤和痛苦中!

 

寒冬腊月,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铺满了村庄的屋顶,铺满了村庄的一草一木,铺满了乡间小道。我站在村头,望穿了天涯的阡陌交错,就是不见你踏雪而归的身影。我蹲在地上,泪水落满了衣襟……午时,有阳光落下,照在雪地上,那么刺眼,那么疼……

 

                    

 

十多天过去了,终于见到了你。我和弟弟放学回来时,你站在院落里,单薄的衣衫,瘦小的身影,伛偻着身子在风中收拾柴禾。当你回头的时候,形容瘦弱到我都差点不敢认你。看到我和弟弟回来,你立即变得开心起来,雀跃着跑进屋里拿出一大堆糖果给我和弟弟吃。我推开你的糖果,转身跑进了屋里。

 

那时同样天真的你,并没有计较我的生气。还一个劲追着说:“妹妹,我出去打工了。帮别人搬砖,我还挣来50块钱,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交给阿妈了。”我转回头看你,你一脸的欣喜。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眼泪唰唰而下。

 

原来,你的“失踪”都是为了阿妈的泪。为了给阿妈减轻负担,才要天真的效仿父亲,出门打工。一路上偷乘别人的货车辗转,随处找了一个工地帮人搬砖,吃了很多苦。幸好工地上的一个好心的老乡,偷偷将你送回了家,并且工人们偷偷凑给你50元钱。才得以让我们全家团圆。

我无法想象,同样年幼的你,是怎样咬着牙在工地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的,又是怎样做到跟大人一样在泥水地里用稚嫩的肩膀帮人抬砖的?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止不住。

 

                   

 

可也在那以后,父亲因为你更加的厌恶阿妈。他们的吵架声常常此起彼伏。阿妈的眼神一天天黯淡下去,变得不再爱说话,不再爱笑了。我很担心某一天放学回家,就再也看不到阿妈的身影。因为村里的大婶们都在悄悄的说,父亲这样对待阿妈,阿妈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的。

 

我终日里惴惴不安,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在一个天气晴和的中午,阿妈和父亲终于肯在同一桌吃饭了。并且看到了阿妈的笑脸。阿妈不停的往你碗里添菜,不停的让你多吃。并不夹给我和弟弟,阿妈反常的举动,父亲见了也只是一言不发。

 

饭毕,阿妈刻意平缓语调说道:“卓玛,你和弟弟以后跟着我去外婆那里读书。中秋哥哥就跟着爸爸在老家这里读书。你们三个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了,等以后我在外婆那里做的药材生意好起来,再接中秋一起来住。”我们隐约觉得这是阿妈和父亲闹到无法一起生活的地步了,才要分开住,心里非常难受。

 

走的那个清晨,你和父亲一路跟着相送,一路哭着。到了镇上,当我们坐上汽车,车子开动时,你追着车子声嘶力竭的大喊:“阿妈——弟弟——妹妹---你们不要丢下我-----等等我----”车子转眼就把你远远的落下了。你小小的身影依旧在雪地里拼命的追,直到消失不见。想起以后,你将没有阿妈的疼爱,跟着脾气暴烈的父亲过活了。我忍不住心酸,倒在阿妈的怀里痛哭。

                        

 

    转眼又是一年。阿妈的药材生意在甘孜做得很好,我和弟弟的吃穿都比在老家好了很多。阿妈没有食言,她果然打电报回去要你和父亲来甘孜一起居住。

 

你终于来了,和父亲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来了。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是个子略高了些,但是比在家里时更瘦弱了。父亲说你很懂事,起早贪黑的读书,还帮着父亲干很多农活,还会挑半担子水了。阿妈见到你,更是搂着你不停的落泪。

 

趁着闲暇,你总是带着我和弟弟到山上去挖虫草。其实都是你在挖,我和弟弟都是陪衬而已,一路跟着玩的。你说多挖一点,我们一学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你还不停的叮嘱我和弟弟不要冻着,催我们到雪地里玩雪仗去。我还问你,为什么这里这么多虫草啊。你笑着说:“因为白度母在这里安了家,养育了我们阿妈的阿妈。”我信以为真!

 

我们的家也慢慢的变得温馨和快乐了,父亲和阿妈几乎都不吵架了。可是好景不长!噩梦还是悄无声息的向我们接近!

 

永远记得那个白雪遍地的凌晨。我们兄妹三人同行去学校上课。我手中拿着一包话梅,一路吃着。毕竟我们都只是孩子,你和弟弟都很眼馋。我只分给弟弟两颗,你说尽好话我也不给。我说:“谁让你早上走的时候不偷偷带些零食走,现在又来眼馋我的。而且你比我们大,好意思馋吗?我不给!”

 

你没得到话梅,反被我数落,一赌气自己先抄近路走了。我带着弟弟在雪地里一路玩闹着去学校,根本就没有理会你的生气。更不会知道,那一走,竟然和我们成了永诀!

 

                       

 

到了中午,还不见你来学校。格桑老师有些惊慌的问我:“卓玛,你哥哥今天怎么不来上学?”我有些不在意的说:“哦,我哥哥今天跟我生气比我们还先走,大概去挖虫草了吧。中午我回去找他。”格桑老师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语调低沉的说道:“卓玛,你哥哥很可能出事了!”我的心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撅住了,然后又突然落下,坠入了万丈冰崖。

 

我不敢多想,拉着弟弟一路往你上学时抄的那条近道上跑。刚跑到小道口不远的距离,就有人大声嚷着:“这条路被封锁了,电死人了,大家不要靠近。”我的脑子忽然嗡的一声,炸了。泪水汹涌而下!

 

我多么希望那跟你无关,我只是害怕而哭。可是,还是传来了惊天霹雳“岳中秋被电死了!”我顿时浑身猛一颤栗,在雪地里一路狂哭,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前跑。还是被拦在了警戒线外。当我亲眼目睹你冰冷的尸体躺在雪地上时,我浑身发软,跌坐在雪地里声嘶力竭!父母更是呼天抢地!那个躺在雪地上的人儿,那个小小的尸体,真的是你吗?真的是那个疼我们爱我们,总是爱说爱笑又很勤快的哥哥吗?我一直都不敢相信那个就是你!

 

那天,漫天的大雪纷纷而下,天地皆白。树枝上的雪厚厚的铺了一层,有风吹过,摇落下来的是满树的泪。雪原上空是两只哀鸣的乌鸦,盘旋一圈后嘎然而止,随即不见。父亲抱着你的尸体踉跄的蹒跚在雪地里前行,后面是众人抬着晕厥的阿妈在风雪交加的雪地上随行,望着那一排排杂乱无章而又悲伤的足印,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你那句:“白度母在这里安了家”的天真笑语。你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那条小道原本就人迹罕至,又遇一个电线杆被风雪刮倒了。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路过,竟不幸触电身死。而这一切,都与我有关!如果,我不是吝啬那几个话梅,如果我对你好一点,如果我也像你疼爱我们那样疼爱你,如果……你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父亲和阿妈受不了这天大的打击,他们在你走后的一百多个日复一日的悲痛和泪水中煎熬后,提出了离婚。我们这个家,因为你的离去,也彻底破碎了。父亲说你的名字叫岳中秋,其实就是“月中秋”,原来你就是我们这个家的“中秋月”。

 

父母离婚后,弟弟跟了父亲,我跟了阿妈。从此再没见过弟弟和父亲一面。或许他们是带着对我的痛恨和惩罚离开了我。

             

 

哥哥,阿妈已然老了,她忆起你时,时常泪流满面。你的坟茔静静的泊在那里,一年又一年的风吹日晒,雪落雨淋,你也毫无知觉了。你已然化作了一黄土,一座静静的荒冢,立在那里圣洁的遥望着神秘的喜马拉雅。

 

哥哥,今时今日我就站在你的身旁,你触手可及的地方,静静的陪着你。这些年我已辗转从这个城市走到那个城市,做过化妆品柜员,做过流水线工人,做过化妆师,做过模特。而你却不知道,你留给我的伤痛从来不曾抹去。而你也不知道,这咫尺天涯的距离,竟割断了我们一家人多少期望多少亲情?

 

眼前,皑皑白雪,淹没你的路径;衰草连天,又淡了你旧时模样。喧闹的红尘里,你却在此独呷寂寞百味,与山溪百草彼此依偎。可那些不为他人深知的手足情却顽强地潜伏下来,历历在目,缤纷满怀,我忧伤满怀!

 

就让我斟一觞青藏高原最圣洁的阳光,倾洒于你孤独的坟前。祭奠你离去的那个冬天,雪花飞舞,天地皆寒!一纸情长,泪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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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情长,泪洒阑珊 创建于 2011/5/4 10:4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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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一纸情长,泪洒阑珊
作者:
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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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祭奠离去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