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巷子

我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个湿润的脚印，我希望还能寻着这些脚印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不，应该说走得很悠闲，像个回地府报道的鬼差，而我就是那个被他捕捉到的刚断气的可怜鬼。

五年前的一个飘着绵绵细雨的黄昏（那时我还很年轻），我走下出租车，来到一个狭长的巷子。

巷子很深，也很暗，就像一个裸露出地表的死亡隧道，通向更加黑暗的地狱。

天色异常阴沉。大抵是老天爷没有多余的语言，便以这样的面孔来表达自己对大地的感伤抑或爱怜。鬼才知道高高在上的上苍在琢磨什么，反正，这是个恼人的日子。

我静静地走着，没有遇见行人，我开始担心是否真的行走在通往墓穴的幽绿的石板路上。我踩在脚下的确为石板路，这在被形形色色的时尚元素充斥的大城市里是不多见的，就像我这样的人在人世间亦是不多见的。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褶不堪的纸条，对照着这个死气沉沉的有如棺木的巷子看了看，确信没有走错地方，但我无法确信走进来后亦能完好地走出去。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雨依然在落。雨丝裹着伟大的人类建造城市所产生的粉尘，从头顶狭窄的天幕飘到这古旧的地面上，汇成一道道细流，在石板缝里悄然流淌着，一直流到两侧墙体的深处。

旁边的一扇爬满爬山虎的木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矮墩墩的老太婆。老人穿得很厚实，就像一个刚被拔出泥土的肥硕的萝卜。她有些吃惊地瞅了我一眼，干瘪的嘴巴瑟缩了几下，就掩上门，从我身边擦肩而去。她走得并不吃力，可以说步伐稳健，丝毫不逊色于被温室培育出来的青年人。她不时回头望我一眼，好像我是她们这个世界的非法入侵者。她的眼神怪怪的，在目光的深处还窝藏着一种可怕的憎恶感，也许是我多虑的，但这确实让我感到更加怵惧不安。

一阵冷风从巷子上方灌了下来，就像有人搞恶作剧式地猛拉了几下风箱，我不禁打了个寒栗。

我继续朝巷深处走去，却把步伐放得很慢很慢。我能听出我的鞋子摩擦着滑溜的石板发出的轻响，每一声轻响在巷子里回荡再传入我的耳膜后便成为了一种丧音。

我的双脚很冰凉，这是因为我的鞋子是在火车站附近的地摊上花20元买的，我的袜子也不过价值两元，尽管我的脚上套了两双袜子，依旧感到冰凉透骨。我认为我的脚几乎是贴着地面在行走，从袜子突围出去的脚趾早已湿透了。不过，有谁知道我红内裤的小拉链包里揣着筹借来的整整3000元现钞，这对我来说是个大数目，然而，这离他们的索求还是太远了。

牧芸，你放心，我来了，我真的来了，我是带着微薄的钱和微薄的命来的。好久没有坐过出租车了，我刚才几乎在车里睡着了。车里开着空调，太温暖啦，真的不想下车，如果我是出租车司机就好了。

那个胖胖的司机少收了我1元钱，不管他是不是有意的，但我没有补给他，就连这个粗糙的念头也没有。我想，在歹徒面前，多一分钱，也就让人质多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我在一处堆着一大堆烂转头的墙角停止了脚步。我四下瞅着，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找寻印象淡薄得可怜的家。时间已经到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应我？我掏出已经使用了三年的手机，糟了，不知何时我的手机浸水了，屏幕模糊，信号也非常微弱。不过，打个电话还是没多大问题的。一想到那个沙哑低沉、好似来自地狱的拉长的声音，我就感到浑身发颤。

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时开始变大了。浑浊的雨水从屋檐上流下来，在地面上迅速汇聚成更大的流水。

我鼓作勇气，正要拨打那个这几天一直在纠缠和嘲笑我的电话号码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身后某处传了来：

“喂，小子，你就是那个叫虞世楠的倒霉鬼吧？”

我赶忙回头望去。

一个干瘦的脑袋在墙头打量着我，好似墙壁上挂着的一个干枯的尸首。他的脸色分外苍白，鼻孔很突出，嘴唇薄如两叶刮胡刀片，眼神里充满了讥诮和妒忌，湿淋淋的稀疏枯黄的头发簇作一团，就像沙地里受过潮汐的荒草。

“你是谁？”我问道，明显觉察出自己的舌根在嘴缝里瑟缩。

“这个你不用多管。”他的声音着实难听，让人心里发毛。

那个脑袋消失后，烂砖块旁边的一扇木门打开了。那人微微虚开门缝，歪斜着靠在门边，向我招了招手。我侧身走了上去。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人类的爱情可真够伟大，不过，我还是认为你是个蠢猪。”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嘲弄，从嘴边呼出一丝阴飕的风，这丝风夹杂着鱼肉的腥臭和劣质香烟的辛辣。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忍住没发火。

“我凭什么？我他妈的什么都不凭。”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一种可怕的雾气正包围着他那灰暗的眼球。

我随他走进一个屋檐很低、类似废墟的阴惨惨的小院子。我这才发觉他的后背有一边驼得非常厉害，就像是小骆驼身上的一座驼峰，甚至让人感觉是额外长出的一大块可怕的肉瘤。他的一脚跛得很明显，但这不防碍他轻便地穿梭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我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个湿润的脚印，我希望还能寻着这些脚印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不，应该说走得很悠闲，像个回地府报道的鬼差，而我就是那个被他捕捉到的刚断气的可怜鬼。

一只邋遢的老鼠从我的脚下蹿过，钻进了墙角的阴沟，我吓得尖叫了一声。驼背人侧身望着我，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嘴巴几乎笑得合不拢。他长着两颗很难看的兔牙，嘴唇上有几个褐色斑点，随着嘴唇的抖动，那些斑点就像一条条小虫子在枯黄的柳叶上轻轻蠕动。

“原来你还是个胆小鬼！”他说完，嘘了一声，走进了一扇圆拱门。

当我随他走下一段阶梯，来到一个两旁堆满破烂家私的过道时，一个粗鲁的叫声从前面的一间亮着惨白灯光的屋子传了来。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在此时此地听来，我越加感到惶恐不安。

“大哥，他来了。”

驼背人很快消失在了门边，他枯瘦的身影好似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影在窗边轻轻晃动着。我不敢进去，站在门边，全身发着抖，天啦，这真是一个让人后怕的地方。我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发现这里没有一丁点都市文明的气息，有的只是腐木、破瓦和荒草，当然，还有酒精的浓烈气味。

终于，我要见的人出现在了门口。我愣住了。

我并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只认识钞票上的阿拉伯数字。在他的眼里，我就像是个皮夹子，他所关心的是我的容量。不过，我天生是个缺少积蓄的人，这从我的穿着一眼就可看出，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失望。他眯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填充着惊诧或许还有其他东西。这种古怪的眼神越来越强烈，让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漂浮在这幢大房子里的空气似乎在我立定的那一瞬间凝固了，只有一丝丝莫名的香气攀附着深秋的脊梁游弋在我的鼻息间。我饿了，也听不到屋外的雨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