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夜

 

雨还没有停歇,断断续续地又下了一个下午。它似在向人间诉说无尽的愁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然而人们听不懂,也听得厌了,一个个躲在屋子里做着人世里琐碎的事。他们的孩子却好像挺喜欢这东西,在街边的树下嬉戏追逐,头发紧贴着脑袋,清脆响亮的笑声、叫喊声传的到处都是,在雨中极像一支遥远的歌。

她看着小孩子们令人费解的游戏和快乐,笑了一下,轻轻地,像微风吹动荷叶。临窗而坐的她离孩子们较远,但她还是能听得见那充满天真幼稚的叫喊声。她想,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总想着长大真好;而一旦真的长大了,有的人又常觉得做小孩子真好。人生总是充满了未知,总是这么矛盾。她将桌上的书合上,双手交叉,用手背轻轻托住下巴,静静地看着窗外初夏的雨的世界。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出去过,一直坐在窗前,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雨,一会儿低首闭目,任思绪漫漫流淌,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时间总是这样,在很多时候它让你忽略它,然而它也总会在某个时候提醒你它的存在,并让你大吃一惊,甚至痛彻心扉。她看着那一排路灯,黄晕的光线衬托得周围渐渐变黑。一滴滴的雨点,在路灯光里纷纷下坠,像无数的飞虫濛濛乱扑。。两排葱郁的法国梧桐在雨中静静伫立,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等着什么。雨点敲打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传来,打在她的心上,激起一串串的浪花。每一点声音,都像一件往事,一件心事,反反复复,离去又来,又去。

小孩子们的声息渐渐消逝,毫无踪迹可寻,仿佛是一下子消失的,没有任何预兆。她扭过头,大概是脖颈发酸了,徐徐出了口气,将脸埋进了双掌里。鼻息因而变得沉重,像是轻轻的啜泣。但她并没有哭,她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她只感到静谧,无边的静谧,像一个巨大的笼子,笼罩在这周围。

这房子在城市的边缘,房前是一条小小的街道,房后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临街和临花园各有一扇窗。平日附近的居民都会来到花园里散步闲聊,小孩子们做各种游戏,此时却不见半个人影。她以前也是常去的。然而很久以来,她想,有多久了要走多久?  很久也或许很快,一年多了吧,再也没去过。每每只是站在窗前眺望,静静地无目的地眺望,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就在那花园里,她曾看到秋天时花草枯萎,树木凋零,像一颗荒芜的心不堪睹视;看到冬天时白雪漫漫,将花园装扮成一个未知而单调的世界;而后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花草又恢复了生机,一切又从头开始,生长,开花,枯萎……而自己内心里一种莫名的东西也随着日子愈积愈厚。转眼夏天又到了,初夏的雨下的到处都是。

一年的时光是短暂的,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那么难熬,那么漫长,漫无际涯。他们经常在深夜里长久地睁着双眼,以为天不久就会亮了,就那样静静等待黎明。然而却只听到街上车辆行驶而去的声音,一两声狗吠的声音,秋夜各种不知疲倦的草虫的鸣声,冬夜呼呼的风吹着大地的声音。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听到别的什么给他们带去深刻印象的夜里独有的声音。然而天总是不亮,于是又合眼睡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起床,吃过早饭,但发现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待在屋子里,看书,思考,来回踱步,或是干别的,偶尔看一眼太阳是不是到了正南方。钟表于他们已没有多大的意义。照例他们要午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昏昏的脑子里总期望太阳快要落下去才好。坐在椅子上,听着风吹动风铃的清脆声音,看着夕阳一点点消失,那才是一种幸福。对他们来说,时间又过了一天。时间过得越快越好,但时间仿佛偏和他们作对似的,故意走得慢慢的。终于,一年的时光总算到头了。有人“吁”了一口气。

这一年来她不知是怎么过的,她想回望这一年的时光,但脑子里一片模糊,理不出头绪。她唯一记得的,只是每天免不了要在窗前超花园里看上一段时间。似乎这一年的每一天都彼此重复,单调地让人不忍回首。还谈什么生活呢?

夜幕渐渐笼过来,屋里已几乎看不清了。窗外却正是最好的世界,似明不明,似暗非暗,像梦里的画面。路灯提前亮了,显得有些多事;路上空无一人,似乎在默默讲着什么故事,可是没人来听;她走到靠花园的窗前,花园里空荡荡的,正合她的意,草绿得可心;每一条小径、每一处长椅、甚至每一棵树的形象,都像刻在脑中一样,熟悉到几乎感到陌生;远处雾茫茫的一片,真像雨中的某个水边渡口,隐约可见一些朦胧的事物。她最爱初夏下着小雨的傍晚。那是一段美到让人心醉的时光。

夜幕已和雨幕完全溶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只听见雨声还尚自响着。远处早已亮起点点灯光,孤孤单单地诉说灯光下那幸福的或不幸的故事。她转过身,摸索着走到电灯开关前,轻轻按下,一瞬间,满屋子粘上黄色的寂静的灯光。她喜欢用白炽灯,觉得白炽灯的光更美一些。这灯光给全室一片光辉,然而只投给她一层孤独。

她环顾一眼这屋子,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甚至它好像陌生起来,需要从头细细打量。她顺手抚摸身边那张椅子的后背,以它为支撑慢慢旋转着身体。这屋子还是老样子啊,什么都不曾改变。但刚才开灯后的刹那,怎么就觉得它不同从前了呢?她不再理这个问题,依旧坐下。听着细密的雨声,忍不住放任思绪去纵横。事实上,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了。这么美的一个雨夜,她不能那么平平淡淡地度过。她想放纵地去感知这夜晚。

她想,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其他事物又是什么概念每一秒每一分,时间都在流成时间。时间的产生和时间的消逝是同时的,不是吗?它是那么难以捉摸,同时它又那么具有魔力,它可以消溶一切,黄昏、黑夜、爱情、季节,统统什么,都会溶入它的里面,想找到一点遗迹都不可能。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或许才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她轻轻摇摇头,似乎不肯定自己的想法,但又觉得有些道理。

她暂且不去理时间的概念了。她免不了会想起窗外的花园。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户,在花园里铺下一块儿矩形的黄色斑块。斑块上依稀可见那孤独的、嵌有用鹅卵石铺成的花纹图案的小路,和一片茵茵可人的草地。小路还是空空的吧,她想,现在谁还会走上去呢?一定没有。但她的脑中却不自觉地浮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她明明知道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但她偏偏这么幻想着。她想象这身影会悄无声息地走到灯光下,就像从梦里走来,历尽人世沧桑和命运的无常,只剩归去的渴望,仰着头朝这窗子里张望。会吗?她来不及想,却已伸头朝那黄色斑块上看了。什么都没有,空的像她的心。根本没有什么人举着伞朝这里看。

她恢复姿势,心里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有点愚蠢的错误。确信了花园里没人,她忽然想起日间看到的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心里隐隐地着急起来。它们还开着吧?或是已经被雨打落了。它们的命运很难自己掌握啊,多么可怜。它们还不曾好好开一段时间,就遭受这样的摧残。不过它们或许还好,因为下午的时候还能见着,她又得到一些宽慰。她想,此时它们应该依旧凄迷地开着。这真是一种坚强的花。

窗外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蛙鸣。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蛙声又起,她才确信。她想一定是雨水把花香带到池塘里,让青蛙打了喷嚏。她为自己这么个奇想吃吃笑起来。这蛙鸣也是好听的,听过的人都会想起一段悠远的回忆吧。星星,月亮,花园,欢声笑语……他人的回忆里大概也总是这些东西吧。夏天的夜晚,听青蛙凌乱的鸣声也是一件赏心乐事啊。

她好像看到了从前在夏夜池塘边的情景。那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经历了。那时她还小,什么都不曾懂,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只听着古老的故事和风吹动白杨树叶的声音就行了。天黑前那一群孩子多幸福啊,做小孩子真好。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会像他们那样肆无忌惮地在雨里玩耍。不像现在,一下雨就不想出门了。为什么一定要出门远走?   ……

她站了起来,却不是想出门。她向窗外看去,虽然朦朦胧胧一片,但她还是出神地向外张望,一动不动。仿佛只要朝窗外看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这是她的习惯。她只看见原来的那几点灯光,幽幽地,像烛光一样暗黄。在这雨夜里,竟也是那么孤孤单单,像是遥远地方的一簇无人看管的篝火,无可诉说。

街上传来一声狗吠,深沉而悠远,这大概最能代表人世的声音了。谁会从街上走过吗?否则狗是不会轻易叫唤的。她的心跳悄悄加速起来。她竭力去听街上的动静,什么都听不见,除了沙沙的雨声。然而远处又传来狗吠,悠深的像是在山谷里传播。她感到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她忍不住跑到门前,攥住门把手踌躇起来。终于她拉开门,快步走到一楼的楼梯口,她向街道两端张望。没有人,空空的。这条街本就偏僻,何况又是雨天。她呆呆站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就快快回到了房间。

她暗暗怨怪那狗叫声,它们干嘛要叫呢?根本就没人。随即她就觉得自己的埋怨过于无聊,狗要叫唤那是它们自己的事,谁能管得着。她忽而又被自己逗笑了,但只是微微的,片刻即逝,仿佛并不曾笑过。

她回到房间,依旧没什么事可做,睡觉的时间还太早。这种时刻,这样一个下雨的初夏夜晚,最能研磨一个人的性情。任你从前多么豪气冲天,多么潇洒浪漫,只消几个黄昏细雨,便使人如有隔世之感。她这听惯夜雨的人,沉静的性格早就渗透到骨子里了。所以这冷清,这孤寂,对于她早已是见惯了,并不觉得怎样的不堪忍受。

时间还早。她忽然想拿伞到街上走一走。或许卖糕点的商店还在营业,正好买一些充饥。她感到有点儿饿了。反正也没事做,她真的就去取了伞下楼。到了楼下,她环顾一下四周,灯光照着,雾茫茫的一片,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她向糕点店走去,途中不自觉的拐了一个弯。踏着明明暗暗的水迹,小心翼翼走到一座房子前,她停了下来,静静伫立着看那房子。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人,她心里说,没有人。以前只要夜里走到这窗子前,总会看到映在上面的一个身影,像是在沉思,又像在聆听,使人不忍心打扰。她每每只是站在窗前看那模糊的身影,但那也是一种幸福。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有一条身影,那是自己的,躺在地上,和它的主人一样凄清。

她不想买糕点了,从原路往回走。来时的心境和去时的竟差别那么大,让她感到惊异和无可奈何。总是这样,她埋怨自己,总是这样,仿佛成了规律。她好像是要找一样东西,走的时候满以为会找到,归去时仍旧两手空空,因此心情顿时反转。来时没注意的法国梧桐,现在却留意起来。葱葱笼笼的梧叶像一张巨大而又破陋的伞盖,投到地上的影子,大得不成体统。她想影子不该有那么大。但是光线下的事物总会有影子,事物本身越大,一般影子也就越大,这是改变不了的。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越来越可笑了,竟去责备事物影子的大小。她慢悠悠地走到一棵法桐旁,伸手去轻轻揭那成块的树皮。她想起从前不经意间在某些树干上看到人为的刻字,大都是“某某某,我爱你”等俗得可笑的话。但有一棵树上的刻字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等你在栀子花开……她去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想再看一眼那些字,就一眼,她就满足了。她感到非看不可,心里充满了渴望,慌乱间连伞都顾不得撑了。终于给她找到了,她幸福地看着,字里好像散发着温馨,不知不觉痴痴笑起来。她抚摸着那几个字,深情脉脉,仿佛它们是自己刻上去的。它们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在这雨夜里,略显沧桑。

不知道它们被刻上多久了,也不知道它们被多少人看过了。那刻字的人会是谁呢?他(她)是什么时候刻的?他(她)又回来看过吗?在栀子花开的时节,是否等到了要等的人?现在,再过不久,又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了,是不是还有人在等着一些人呢?是不是还有一些人,在这雨夜里看着一些年代久远的字迹呢?

她依旧回到她那冷寂的房间,怅然坐下,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那是从前她用来抄写最喜欢的诗句或自己的随想的本子。她静默地读着那上面的话语,世界变得寂静无声,雨似乎停了,时间也不再流动。恍惚间好似回到了那遥远的从前。她看到那时自己快乐、轻盈,无忧无虑;看到自己在花开时节肆意打闹嬉戏;看到自己在花园的小径上一个人流连、徘徊;以及她在无数个夜晚,连同此时,默念一个句子:为什么一个小小的诺言,只让一个人去完成?

 

 

 

200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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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印象 创建于 2012/4/16 8: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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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雨夜 印象
作者:
马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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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本书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些创作手法和理念,力求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是某事某地的即时心理活动,不求给人启迪,但求给人共鸣。因此,本书不为所有人而作,而是为某一时某一地的某些(个)人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