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花之逝
第二天星期一。逢集。
我将自己囚禁在房子二十多个小时,出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在上了厕所往回走时,听到周红正声嘶力竭地吼:“骂话!你给我骂……你给我骂呀不!”我好生纳闷。
我提了双皮鞋向街上走去。大胡子鞋匠热情地喊了我,我便放下鞋,坐在他的伞棚下等着。他一边钉一边和我拉了起来。他一月竟能挣一千三四百元,这令我唏嘘不已。他瞧瞧我,一边拉着绳子一边说:“像你们那样,才叫轻省哩!馍不吃在笼子哩,共产党给你攒呢!”
“……”我无言以对,边说,“你搭上几根好线!这鞋随钉就随开了……”
“这鞋也真该扔了!”他说,“都这样了,我真无法下手……你们还是干部哩!”
“扔掉!扔掉你咋赚钱?”我不觉有些来气,便说,“你只管钉吧,哪来这多闲话!”
大胡子瞅了瞅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一会,他问邻近布衣摊上那中年妇女:“怎么死的?听说那货本来就二着哩!”
“煤气灶失火炸死的!”
“那号读书瓜子,炸死一个少一个,炸死两个少一双!”大胡子很得意似的。我早坐不住了,他却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和那女摊主侃着,手里一点不出活。
我不时地挪着小凳撵荫凉,当我终于没处挪时,大胡子开口了:“八个元!”
“什么,八元!”我惊讶到了极点,“怪不得你一月一千几,这样挣钱哪!”
“你这人开钱,哪来这多鸟话!”大胡子趾高气扬。
我知道他早给我装好这锅了,便站了起来,一拍屁股:“这鞋我不要啦,你爱你穿吧!”
大胡子一下惊惶起来,提鞋追了上来:“你这人神经有问题哩,你穿不起鞋都没句好话啦!你们读书教书的人就这样……”声音在我身后几十米回荡着,突然就停下了。
我头也不回地进了校门,走进房子一头栽上床……一会,竟想起芬来,不觉一阵凄凉。今天都星期一了,还不见黄主任,魏会计也趁机不在。我心里想:还是与床板平行吧。刚一躺下来,才觉着饥肠辘辘,便又朝街上走去。
过校门时碰见郝校长,他笑着说:“你快写信联系着……”
我大吃一惊,问之,他说:“联系啥你不知道!那我岂能明白?”
我不好意思起来,他却说:“你到街上去呀,回来你就知道了。”
到了迎宾酒家,旷师告诉我陈股长死了。我吃了一惊,心里难过极了,饭吃起来味同嚼蜡。旷师老婆却一边唠叨起死人经过来,我这才明白刚才那大胡子鞋匠说的正是这事,复又为教师恓惶了一回。饭毕,我坐在馆子门前乘起凉来。旷师也穿了个大裤头,拿着蝇拍凑了过来。
“兄弟,你咋成了这样啦?”他直瞅着我问。
我不好意思起来,随意说:“本来就瘦嘛,刚才又让大胡子气了一下,又 股长的坏消息,能怎么样?”
“不对呀,你面带喜色哩!”他不怀好意地瞅着我脸。
“呀——,你隔山望着兔出气哩!”我苦笑着说,故意转换话题,“你在大胡子跟前补过鞋吗?”
“不提啦!”旷师说,拿蝇拍正要扑窗玻璃上的一只绿头苍蝇,苍蝇却狡猾地飞了,他才说,“他妈的,飞啦!——那家伙治人背锅子哩,我补我这双皮鞋,你猜他能要多?”
我懒得去看,就说:“能要多?”
“三块!”他说毕,又去扑了,终于将一只苍蝇拍得脏污糊在了脚下正晾的油菜上。
我忙去看他的脚,补过补了铜钱大个洞。我便说:“三元真够多了,我刚才八块钱将一双旧皮鞋卖给大胡子了!”
“颜玉提着当宝贝了。卖给她了!”
“什么!”
“可能是怕大胡子咒你,颜玉开了钱,暂时给你保管了……你兄弟真福气呀!”
我看看他,相信了他说的话。这时,旷师说:“你瞅那人多大岁数了?”
“哪人?”我四下瞅瞅。西边街口,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工模样的人骑自行车赶来,竟有些老态了。
“就这!”旷师说。说时,那人已靠近,在我们面前四五米处。他面色黎黑,土熏熏的,一看便知是到附近砖厂做工的;头发蓬乱而脏,上身穿一件稍大的蓝旧布衣,布衣肩头已有撕开的一个小口子;一条同样污旧的蓝裤子,仿佛几十年没洗过也没补过一样……
“你看出来了没?”旷师追问着。
“五十。”我肯定地说,“少说就是五十!”一边仍目送着他肩头那如同一面小旗般招展的破布片。
“十五!”旷师慢条斯理,“你眼力不行!”
“你眼力不行!——你哄鬼区!”
“鬼哄你哩!我没有。”他说,“你以为他是谁?”
“谁?”我立即问,在头脑里搜寻起来,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十五岁的人有他这副模样的。
旷师早等不耐烦了:“就是说‘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吃饭!’的那个……”
“别卖关子了,谁?”
“你不记得那次你们喝酒啦?”
“怎不记得!”
“那你不记得那土包子啦?”
“记得!”
“他就是土包子。早辍学啦,在下面砖瓦厂干活哩……”
……
我往回走时,水塔旁正有一个人“嘿嘿”笑着说:“……快联系这,写信联系着……你们把那关系放好……”
我细看时,却是段疯子在说疯话,我便想起了许多。想起了婵娟、想起了芬,也想起了郝校长刚说的话。回到学校,郝校长正在对周红说着上述之言。周红脸红着说:“还联系啥哩,人家都儿长女大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郝校长便指着正端水往门外泼的方芳说:“我想说你俩这话哩,你赶紧往热的暖!”
周红大摇其头,方芳却从门内走了出来。郝校长说:“你俩还有老基础哩!”
“是呀,你想说说吧!”方芳向人圈内一走,两手横搭在胸前说。
“君子成人之美。有谁,我说谁哩!”郝校长说。说毕,却走了。
周红也走回自己房子去。
“哎呀,太阳真毒辣!”我说着,也朝自己房门走去。
刚闭门时,已有人跟了进来,拉开半闭的门一看,却是方芳。她一身崭新的深蓝牛仔套裙,光脚板儿;涂了紫色指甲油的脚趾不时互相挤压着,活像一堆蛊惑的眼睛在蠕动……
“人怎么这么闲哪!”她说,“成天没事无聊。”
我瞅瞅她那颓唐的样子,没好说什么。
“你说我每天咋这么难捱!一天就怕太阳落山——咋捱也捱不到它再次升起……”
我第一次听一位女性当我面吐露自己的隐秘之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她依旧那幅颓唐的样子,又急于讨教,我便问非所答地说:“听说你附小那节高年级数学把人赢啦。”
“谁说的?”她并不热心,“是不是刘主任?”
“不是。”
“你说怎么打发时光?”她还是没忘老话。
“这么吧,我教你打毛衣,培养培养你的淑女形象!”
“你看我能行吗?”
“那我教你学三门外语。”我更开开玩笑了。
“你这不笑我笨吗!”她说,“哪三门?”
“有兴趣了吧。”我说,“英语、俄语、日语。”
“你懂日语!”她称奇一声,却走了。
奇了。我莫名其妙地回到里间,准备与床板平行,却首先想起了芬。可爱的女孩,她是否也像方芳一样惧怕黑夜!我必须得给她写信了!我开始思考起信的内容,对,谈谈自己做什么,怎么想,让芬知道,这便是最好的内容。那么,我先说自己为她痛哭流涕吧……
“我可以进来吗?”方芳又来了。
“你跟我看看这些信吧!”她将一抱子足有七八十封的信一股脑儿地堆在我床上。我看时,竟全是些国际信件,多半是从日本寄来的。
“是不是你那位等了你七年的朋友给的?”我问。
“正是那位狠心贼!”她幽怨极了,“哪一天见到他我一定痛揍他一顿……可是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被她最后一声喊叫弄得有些难受,看着这个敢说敢为、敢爱敢恨的女孩绝望地瘫软在我床沿,我半晌没有言语。
“这样合适吗,我看这些信?”我问。心想:怎么搞的,又有一位性情中人要培养我的情书癖。
“我说合适就合适,看吧!”她说,很累似的。
我先捡起了那些英文信,全是从曼哈顿发来的,可是,已用笔译了出来。几乎每周一封。
“这是他从美国发来的,我已译了。”她说,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吃了一惊:“你懂英语?”
“都是被逼的。不过能读懂她的信。”她冷冷的语气,让我感到她的心也是冰凉的。
我又瞧那些假名信,全是由东京来的。起初是片假名,很长,后来是短短的平假名。每月一次,一直持续到上月十三号,竟短成了三句话。
“为了清除这些信,我曾跑上六百里找人看……”她说着,像没气了一般。
我听出了她的悲哀,然而,看看今年的几封信,我也悲哀了。我便说:“我的日语底子不扎实,已认不出这些文字了。”
方芳半晌没说话,最终才奄奄一息地道:“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我已经有两年不知道他信上说什么了。”
“好像是为了尽一种义务,一种很沉重的义务。”我实话实说。
“对,他是我的初恋情人,应该如此。”她眼里竟有了奇异的光亮,“初恋情人,你懂得吗?我的初吻、初夜都给了他!”
“……”我心里一颤,蓦地想起了芬。
“一个人,不管他是国王还是乞丐,不管他是教授还是文盲,不管他美丽绝伦还是丑陋无比,如果他对初恋情人怠慢,那无异于犯罪,精神犯罪!”她振振有辞,语气铿锵。
我想:这是她以切肤之痛得来的经验之谈。
她见我狠命点头,便很感激似的说:“飞蛾扑火,不知道痛。你一定得对你那芬好一些,我无法想象她究竟是多好的女孩呀!”
我一下子感受到了假小子的伤痛,感受到了芬的纯洁无暇,我感动得流下泪来,说:“这种事儿……你一定,别太难过!”
“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她说,可怜巴巴。
“当然!”我已正襟危坐,“我作最好的听者!”
她便详细地讲起了她的故事,时而欢乐陶醉,时而哀怨悲戚,时而痛哭流泪,我也在心里激起无数波浪来。
原来,方芳从小就资质绝佳,成绩也很好,直到初二恋上了一位同班。初三时,她努力苦学,虽也考上了独立高中,但其时大哥高三正复读第八年,家里早望而生畏地断了她上高中的念想。这年,她的他却考上了师范。他的确优秀,中一中二两年时间,便通过自考取得了大专文凭;然而,这浸透了无数血汗的毕业证,却被校方会同省自考办给取消了。他也因此愤而退学,不知去向。
在极度的相思和无奈中,她当了代课教师。她并不笨,半年便被调到了中心小学,正好遇上了周红。周红热心、真诚、腼腆的个性,适可以补足她的失恋之痛。两个星期后,她便告诉周红,她要考学。在周红的帮助下,两年后她真考上了。她多么感激周红,刚到校后,她便急着要给周红写信。她到街上去寻那种带着碧绿君子兰的信笺。
然而,命运最爱捉弄人。当她跑遍城原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家“‘小太阳’书屋”找到她要的那种信笺的时候,她的他正在从人大版的考研大书上抬起高度近视的双眼努力辨认着她……两年来,他俩的变化多大啊!他由一介风流倜傥、敏而好学的中专生,变成了一名流落街头深深小巷的生意人,正做着研究生梦;她却由一名热情美丽、只知忧愁的农家女变成了一位代课教师,进而幸运地成为了中专生。她现在含蓄深沉,他现在持重老成;他们都为两年前的往事遗憾着。她,便没有买成那找了大半个星期和近乎一座城的信笺。
两天之后,他来找她,手捧着两个异常精美的日记本问她要哪本。他们开始了马拉松式的日记恋爱,每周周末交换一次。在那个中秋之夜,月光下,他吻了她,她也吻了他。他们热恋了。两月后,周红终于等不住地来找她。她千恨万悔,无法诉说,便无奈地拖着。
九三年北京申奥的那个晚上,她去他那温馨小屋收看实况。他们准备了鞭炮、礼花和小香槟,然而迎来的是以两票之差而惜败悉尼的泪水。鞭炮、礼花早被砸碎了,香槟酒却喝了不计其数……他们醉了。醒后,他们发现,他俩赤身裸体、身无寸缕地躺在一起。——她的初夜永远联系着一个伤感的故事。
这一年,他考上了费孝通的研究生,她却回到了阳台小学。甜蜜的失望之后,她消沉了。这时,程军来追求她。程军与她性格相同,他们恋爱了。可是,上帝不善的是,当程军被摩托摔之后的那个晚上,她才收到了他的两月之前即已寄出的长信。他要她等他,她答应了,并且痛苦一场。为了他,她没有调任何工作,蹲在阳台川里一干就是三年。——青春就这样过去了,她无怨无悔。
去年,她急切盼望的他,竟带着一个女孩双双出国了,不久便结了婚。她没掉一滴泪,发疯般追起了冰南,他们甚至没有结婚便同居了一学期。然而,他们心照不宣:她和他继续通信,冰南继续追郑丽。可是,命运再次向她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最终,冰南还是背郑丽带着飞走了!当天她自杀了一次,最终还是眷顾生命地坚强了起来。她开始准备调工作。为了这个,她接近任何有权之人,甚至成为了郝校长、黄主任、陆立升的玩物……
方芳仍无限悲哀地哭泣着,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床单。看着她悲戚的身影,想着她悲惨的故事,我真想对这个世界大声叫喊:你他妈的,这世界真混蛋!
“我该怎么办?”她抬起泪眼,欲哭无泪。
“你想怎么样?”
“目前,我的第一步已经实现。”她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和周红现在怎么样?”
“我们现在同居着。”她目无表情,“毕竟年轻,他很贪玩……”
“你们几时结婚?”我岔开话题。
“周红不同意……”
“不同意!那你……”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儿。这时郝校长闯了进来,说有我电话。
我忙去接,是Kathly。
“Have you gone away from earth?(你脱离地球了吗?)” Kathly热情地在话筒那边开着玩笑。
“Certainly,I didn’t.”
她笑着祝贺我中国收回了香港,我千谢万谢。她说,回归之夜她打了无数次电话,可没人接。她又说:“有一个叫更生的人在《法制日报》上登了一篇文章,第二天《法制日报》社大楼便被数以百计的法轮功分子包围了。”
我吃了一惊。
“喂!你听着吗?”她问,“子悦读了那报纸后,情绪不正常,像要出人命……我可否将她送回来?”
“当然,你决定吧!”我说,“婵娟怎么样了?”
“还好。”Kathly说,“你考上了,通知已经发出,你等着收喜报吧!”
她又想假期在这儿搞社会实践,调查民情。我说好。
挂上电话正要往出走时,郝校长说:“把你兄弟累死呀!这个床上还没完事儿,外国的又在那边催哩!”
“你老哥真会说笑话。”我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抓紧做好一件好事,将周方之事促成,我给你摆一桌。”
“实话!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郝校长和我抢着往门外走,俩人竟夹在了门框上。我让着他,他径直朝周红房子奔去。
我走回房子,见方芳竟大睡在我床上。我咳嗽一声,问:“你觉得周红主要为难在哪里了?”
“他好像过不了他哥那一关。”方芳坐了起来,下到地上。
“你放心,我斡旋一下。——哎,周红上午第一节课发什么疯?”
“噢——是这样的。”她说,“中学陈老师被炸死了,周红班的学生便把讲桌糊成了灵桌,上面贴个大‘奠’字玩哩。周红碰了个正着,却稀泥里挤鳖查不出个人来。周红便想出了个妙招:叫学生大骂其父母,以此鉴别谁是主谋……”
我早忍俊不禁了,方芳说:“果不其然,元凶招了。”
……
我午觉起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黄主任和魏会计还是不见人影,我便心慌意乱地又转回房子。芬又出现在我脑海里,她轻弹着我手指说的那句话“有事儿,我饶不了你”又回荡在我耳际。不过,我此时并不担心真的有事——我对性科学确信无疑;我所念念不忘的,是芬说这话时的神情——那甜蜜回忆的温柔情态。我确信,芬一定在苦苦地念着我。我必须得给她写信。可是,现在显然不行——这必须得有大段清静的时间。这样想着,我又出门了。
街上,中学学生正在拉垃圾,有十几个教师在维持秩序,但没有程军。一会,几个班回去了,只剩下六七个学生和那十几名教师。原来,接连的不安全事故,使得校方早已如临大敌了。
“中学里也倒了霉啦!”王老五唉叹着。
“总怪他姓潘的没本事。”旷师说。
“你人莫要把运气当本事了。”王老五说,“姓潘的咋呀,运气不好他!”
“本事实在也不行。”旷师无关痛痒地说,“听说清明扫墓,他站在烈士墓前跳着骂:‘卖×这些种!你吼,你吼……日你妈的,你几时嚷毕了,我几时致词!’”
王老五吃了一惊:“这实话,实话胡逞能哩!教育局怎么选下这号官员,坏共产党名声哩!”
“哎哟!老国民党员关心起共党大事来啦!他哪里是选的,那是掏钱买的,就像人在你跟前卖货一样。”
王老五大骇,思索半天,没再言语。
一会,旷师又问:“王老汉——如今得叫你王营长了——你女儿联系上没有?”
“没有,再没见台湾那边来信。”王老五干巴巴地说。
我大吃一惊,急问:“你真的给国民党干过事?你的女儿在哪里哩?”
“我给国民党干过,也给共产党干过,我现在给我干着哩!”王老五说。
旷师说:“王营长没俘虏前给国民党干,俘虏后被改编了,解放后又复员了,到如今麦麻子了。”他说着就笑了,“他在国民党那边还有个老婆和女儿哩!”
我注意地瞧王老五,他正嘴唇干裂地抖动着:“唔……噢……”
“好好找,能找到哩!”我说。
“这两天唱戏呀,看她们看戏来呀不!”旷师开着玩笑。
几人都笑了。
傍晚的时候,我骑自行车下到白虎村。
先到子悦家。子悦母亲不在,铁姑娘接待了我。我第一次见她,觉着她精神极差,但比我料想的要好些;她总是两臂前举着,瑟缩不已,如同小泽征尔在指挥乐队。我忐忑着,不知如何将子悦的情况告诉她。没想,她却先开口了,她几乎不对子悦抱什么希望。这使我想起那次去段家的情形,我觉着老年人对生死比年轻人淡然多了,经常能泰然处之;可能也因为年轻人常怀有太多美好的憧憬吧——可是,子悦也才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女啊!见老太太并不因此悲哀,我便实情相告。一会,老太太说:“我只丢心不下我维维。”
“这孩子有出息哩,你放心!”我安慰她说。
“有啥出息哩!他姐夫不学好,娃早不去他姐家了。”
“那在哪里?”我惊问,无比忧虑。
“也没个固定,东家两天,西家两天,主要在他二娘这哩!”老太太叹惜着说,“我也是土拥到嘴边上的人了,就是操心维维哩……”
说时,已有叫声传了进来:“一百分!奶奶,一百分!”接着飞进了姜维。
“考满分啦!姜维。”我问。
“噢!路老师,你怎么来了?”他才发现了我。
“我来转转,你啥考百分了?”
“英语!”他说着拿出了卷子。
鲜红的一百分让人看着心里热乎乎的。我又看了一遍题,说:“不容易,你这一百分的确不容易!——题很难啊。”
“对!我们班只两个及格的。”姜维高兴地说。
“倪小伊及格了没有?”
“及格啦,我俩一样!”
“她也考满分啦?”我紧问。
“对!她外语赶上来啦。”姜维开始吃奶奶弄来的面条,面到口边,问,“路老师吃不吃?”
“你吃,你吃!”我说,“她数学好吗?”
“好……一直都很好!”他边吃边说,很饿似的。
我便告辞了,向小解家走去。在菩萨胡同里,小解喊住了我,俩人便一同走着。他叹一口气说:“真是不当官、盼当官,当了官都一般……”
原来,小解小学主体工程已完工,可到内粉、扎围墙、硬化校园、盖厕所时,早没了钱。如今一没人捐,二不能收,落得骑虎不下了。
“是个问题。”我说,“你刚就为这事忙乎?”
“不是!”他说,“刚才公安局里上来人……噢,黑啦,你走好……说崔站干他老爸是个杀人犯,传去了崔家人问话……你看这人早死啦,怎么破案?”
“人死不一定就官司了。”我说,“有的案子总得有个水落石出嘛。”
“就是的。得给活人有个交代。”小解说,“买个瓜吧!这瓜瓤口好。”
俩人掮了两只大西瓜赶回家。
小解大院内,足有几十盏灯齐刷刷亮着,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西瓜,西瓜!抹(我)七(吃)西瓜呀!”小解的大儿子从灯光下跑了出来,缠着小解。
“唔——,叫爸爸!”小解俯下身,意欲亲儿子。
“啪”地清脆一声,儿子给了其父一巴掌。小解立即夸奖起来:“不错,不错!会打人啦,爸爸奖赏你,给你和路叔叔杀瓜。”
大房里,三丽、二丽和大丽正在学习。小解告诉我,自从请了我和飞蛾进了门,三个女儿的教育搞上去啦。
“你们复习的啥?”我问。
“老师布置的配套练习。”三人几乎同声道。
“有时间的话,我还带来了几套测试题。”我说。
“小伊来了吗?出来吃瓜。”小解说,“大丽,叫你妈去。”他说着向儿子递去一牙西瓜。
大伙都吃了起来,飞蛾才把小伊叫了出来。原来她太用功,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吃毕,我辅导了一会学生,便向套间走去。空调打开着,雪白的灯光下,倪小伊正在苦思冥想。
“复习啥哩?”我轻声问。
“看课外书。”她站了起来,很像芬,她说,“有拦路虎,正好,你来个武松打虎吧!”
我走上前,说:“你都难住了,我能怎么样?”
“应该不会有问题,要么,何为研究生!”她说着笑了,“问:一乘以二再乘以三,一直乘到五十的积,后面有多少个零?”
我略加思索,说:“十二个零。”
“对,答案就是十二。”她说,“你真不错!可我怎么就想,是十个零呢?你讲讲吧!”
我便给她讲了,她很快反应过来,解颐一笑。
我夸她英语考得好,她淡然一笑,说:“里面有你一份功劳。”
一会,她告诉我程军病了。我忙问:“怎样啦,严重么?”
“不清楚。”她说,很忧虑,“好像全家都不在,是不是住院了?”
我连忙向县医院打电话问了一下。小伊站在电话旁静静地听着,打毕,她急切地问:“痔疮是不?怎么样?”
“已经动手术了。”
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在地上走动着:“这怎么好!我们得看看去!”
见她极担心的样子,我便劝了她几句;等我出到外间检查完学生的作业让她们去休息后,小伊仍忐忑不安。我便告诉她,我会看望他并代她问好的,她才像稍放心了点。她告诉我这段时间她让程老师呕了许多气,她因此不安。
全家都睡了,小解的鼾声如雷贯耳。 有点不安,我便劝她早去休息;她犹豫着,很为难的样子,一会才说:“我有几句话要告诉程老师……”
“说吧,我一定转告,绝不贪污!”我打趣道。
“嗯——,我……”她嗫嚅着,难以启齿,一会儿,才红着脸说,“还是我亲口告诉他吧。”
小伊去睡了。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夜的神秘更增加了我的幽思;反反复复想着芬和小伊,我难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我们不约而同地起床,朝镇上赶去。清风拂面,分外宜人,小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诡秘地问:“你真的没睡着?”
“是”
“为什么?”她眸子里射出奇异之光。
“为我所为。”
“你究竟认为咱俩是什么?”她不甘心。
“朋友。”
……
小学尚未起床,铁门紧锁着。我将车子拴锁在铁门上,便向公路下面跑去,一直过了白虎村,跑到了邻乡地界。
“你干啥哩?”黄主任的声音,他才来上班。
“我跑跑,锻炼身体。”我说,忙陪出笑脸。
“这愣熊!你哪是锻炼身体?你分明是摧残身体哩……都这么远啦!”他训着,走了。
我连忙掉头,追起了摩托……
早饭后,黄主任叫我,他心不在焉地说:“你把这段工作安排一下,发个通知。”
我吃惊不小,连问:“通知上写啥呀?”
“你想着写吧。这推天度日哩,不几天就毕啦……”
回到房子,我回忆去年这时的工作要点,之后便打印了通知。黄主任看后夸奖了一番,说:“盖上章子,我给咱发去。”
望着黄主任摩托的烟尘,我不禁脑里晕乎乎的:这世界怎么啦!难道我是主任,黄主任是干事?
我端了垃圾去倒,垃圾点上正大躺着“老当益壮”的书作,正是黄主任叫外乡人精心书写的那张。我心里古怪地想:“老当益壮”都睡到了垃圾堆里,莫非黄主任要下野了。
时间特长,我何不去探望病中的程先生。我安顿好,便准备出门,这时,听到郝校长的声音:“这么点小事,还劳您大驾哩!那你先过小方跟前歇着吧。”他说完便进了我房子。
“你跟谁说话哩?”我问。
“教研室陆主任。”他说,“检查工资发放情况哩……我看他另有生意。”
“大半年啦发了两月工资,这还检查哩!”我说,“莫非咱们工资国家要管啦?”
“你别自己给自己宽心啦!这人家月月都过问工资发放哩,只不过咱得罪不起镇上,才每月上报‘发了’。”他说,见我提个包,又道,“你咋去呀?陆主任要找你哩!”
我便等了一上午,却怎么也没见他人影,有心过去问他,又怕多有不便;这样,时间就白白消耗了。待下午我小睡起来,才又听到一个声音:“你先给咱联系着,丢下以后咱弟兄们吃呀喝呀,那都好办!”
我下床出到门口时,陆主任已站在了旷师饭馆房侧,郝校长却就在石阶上,我就说:“媒婆婆,嘴吃得油活活;你怎么也不赔本!”
“周红那小子不愿意,有什么办法!”他说,很冤屈似的,“他和江霜又死灰复燃啦,昨天下午就请假走了。”
我兀自吃了一惊,没好说什么,他又说:“我看陆主任老手一个,定有几成哩。你没见关门都六个小时了……”
“陆主任四十多岁了吧,他怎么个情况?”
“他是二婚,可光杆司令,没有拖累。——这谁啥?面生生的……”他说时目光朝大门瞅着。
大门内,正有一个裤头背心、面戴墨镜、手持大哥大的青年人站在那儿通话。这不陶志吗!我连忙上前去,他一边与我握手一边还在说:“……好,就这样,你等着,再见!”
半小时后,小解开车来到了。陶志硬拉了我,我们开车向阳台小学而去。出街时,见水塔旁好端端隆起个富士山似的大棚,我想起了在秦川里远望武则天墓的感觉;问之,小解答曰:“唱戏今晚挂灯哩,那棚是马戏团的!”
川路坏了,大发只好停在离学校三里地的一个沟回旁,陶志又硬拉了我向学校赶去。虽说已下午七点,但川道里还是难捱的热。校门口时,陶志让我提上糖果袋,他似在掩人耳目,为了朋友,我不怕牺牲这点。
放学了,校园里空空如也,黄主任的摩托停在孔小秀的房前。乔菊的房子竟空着。我俩转出时,她正提着个大西瓜甜笑而至:“路老师也下来啦?”
“我下来不管事。”我笑着说,“关键是陶郎千里会情人,令人揪心哪!”
“路老师真会开玩笑!”她早飞红了脸,转头问陶志,“回家了吗?”
“没呢!”陶志说,“可能回不了家啦,项目搞得紧……”
“工作忙就别来嘛!”乔菊假嗔着瞟了一下陶志,“跑这么远路好累啊!”
我连忙告退出来,沿原路向小解跟前赶去。到车跟前时,天已将黑,小解正在抽闷烟,驾驶室里烟雾缭绕。
“怎么,腾云驾雾作神仙呢!”见他似有心事,我问。
“噢,你回来啦。”他说,很意外似的,“六里路够你走的啊!老同学哩?”
“还有六里呢。”我笑着说,“他俩早花庭相会了。”
“够意思!挺精神的噢!”
“你这是夸呢,还是损哩?”我说,“你忘你和飞娥那阵子啦!”
“哪里!”他坐正了身子,扔掉烟蒂说,“我们都是农村里的,他俩,他俩……这是小说里才会有的!将来你好好写写,解放解放咱这老脑筋。”
“关键在于陶志的态度了。”
“是啊!换了我是这女子,我才不傻呢。‘
见他那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我不觉笑了,连问缘故,他才絮絮道出了两件事。一是飞娥不怀孕。二是:公安局以崔家为突破口破获了两个大案。原来,崔家经常招赌,有耳目便报告了警方,县刑警大队一中队便后半夜突袭,不仅抓获了大批赌徒,而且在崔家粮囤背后发现了半截带有血污的老秤秤杆。刑一中队老队长眼前一亮:这不建国初他接管过的那桩无头命案的对证么!
原来,解放前城东县城有个农民长期从定边往回贩盐,他雇了个挑夫。挑夫为他挑盐从定边回来,在本地换了钱;用其中的钱又买些定边回来,在本地换了钱,用其中的钱又买些定边奇缺的货物,再挑向定边赚钱……这样寒来暑往,不知跑了几百遍,也不知雇主挣了多少钱。这年,眼看着城东大地就要解放,雇主便准备收摊回家。他让挑夫挑了两满筐的银元,晓宿夜行回老家。不想,贪财的挑夫早起了歹心——在金山偏僻的山林里,他猛地抡起大秤杆向雇主头上砸去……
解放初,城东县安全武装部门接手了这个案子。当时还是个小伙的刑一中队队长心里悬了这么久的案子才有了对证,警方随即带走了人证物证。
崔站干想:这几十年过去了,社会都变啦,人也作古啦,他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便倒提核桃袋咣哩咣啷地说了出来。警方根据此供,星夜出动,查获的,竟是十三万假钞。城东警方并不灰心,他们根据村里人的传闻和对个别知情人的暗访,第二次出动,在崔家老地方的枯窖里找出了九百多银元。
听了这套中套的连环案,我觉得很兴奋;不料,小解却深陷在驾驶室里了,我便开玩笑道:“你是不是愁那九百多银元用不到建校上去呀?”
“对呀!”小解说,来了精神地坐起来。接下来,他跟我唠叨如何将那九百大洋“骗”到手的办法。——我感到很可笑。
一会,我问:“倪小伊家在这村的哪处?”
“亲戚断了,管她哪处不哪处?”他闭起眼睛。
“小伊不是常跑你家吗?”我问,又说,“快把室内灯灭了,蚊子怪欺负人的!”
“唉!这孩子不错……都成大姑娘啦!”
“你这成什么话?”我问。
“也许,她只想在我家里碰到你。”他说,“不过,她好像和飞蛾成了朋友。”
“别开国际玩笑啰!”我莫名其妙地在他肩上猛捶一拳,“咱们到她家转转。”
小解早发动了马达……
从倪小伊家回来,我心情莫名地激动。小解说:“我旧妻姐这人,就是干舒!以前家很贫时,两只瓷瓦瓮擦得能照娃娃,现在,跟上抱下的这女儿发啦,家里各样都摆在地方。”
这我知道,小伊出诗集弄了些稿费,但我又问:“倪小伊是抱养的吗?”
小解愣了一下,说:“唉,跟你就不打弯子啦……是抱养的!抱养的娃娃稀奇。她现在不也算个独生子女吗!”
“是。”
我们将车子又靠在了原处。小解下了车撒着尿说:“都十点啦,你快去叫吧!——就怕一下雨这土路难走。上次送那乔菊,差点没折腾半死,幸亏天饶了我……”
“放心,星星那么亮!今晚没事,叫两个有情人再热乎阵子。”
“你知道热乎干啥哩!”小解说,“哟,你不是将矿灯看成星星了吧……天确实阴得重,不敢等啦!”
我下到车外,阴山上,点点串串的灯光似流萤在旷野里窜动,煞是壮观……
“记得咱们那时学过一篇课文,叫《老山界》,对不对?”小解问。
“对!这不是那情景吗?只不过这是个和平而自由的夜。”我说,心里充满了诗意,又问,“这是干什么呢?”
“这是农民在捉蝎子……”
小解说时,路旁经过一群捉蝎子的。我们便走了过去,没等搭话,那边就有苍老的声音在问了:“一个蝎子多少钱……收蝎子的,一只蝎子多少钱?”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拉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后面拥着十几个学生模样的娃娃;他们一伙地将我和小解包围了。
这时,有人打开头上的矿灯,我才看清:他们个个头顶矿灯,一手端着玻璃瓶,一手捏着两支柴棍……
“我看你这蝎子?”小解要过一只罐头瓶,举在灯光下;立刻,半瓶蝎子在灯光下蠕动起来,小解手中的瓶子似乎也晃晃悠悠……
“你们不怕么?这么大娃娃……还有女的呢……”小解像在自言自语。
“怕啊!”老者说,“晚上草丛里蛇乱穿,我不放心,才也赶了过来……还可以捡几毛钱。”
“不怕!”老人刚说完,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便道,“我把我捉的这只大蝎子提出来,你们瞧瞧!”
奇迹般地,他用手抓起一只硕大的蝎子在矿灯下晃悠着。蝎子在他的指下张牙舞爪,我和小解忙退了几步。小男孩却紧随几步,连问:“几块,几块?”
“我们不是收蝎子的。”我说。
老者一声吆喝,他们便撤下了,很快被夜色包围起来……我大声问:“你们是学生吗?”
问了几次,才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我们是学生!”声音充满了童稚,在山野里回响,令人感动。
我又问:“你们有家庭作业吗?”
立即,一群男孩哄笑着回答:“我…们…的家庭作业,……就是捉蝎子!”
天幕上落下了雨星,不断在我们头上清凉着,小解默不作声,好象他不知道一场大雨之后他要被烂在这川里似的。这时,听到山脚的另一面有一群女孩在喊:“捉蝎子,寻蝎子,蝎子里面有金子……寻蝎子,捞蝎子,金子能够养娃子……捞金子,养娃子,娃子还要养娃子!”声音那么整齐,那么清纯,那么打动人心!使我不禁想起了自古流传的江南《采莲曲》:采莲荷塘秋,莲子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想着,想着,我不禁簌簌泪下了。
一会,我破涕为笑,问:“你老小伙子一个,哭啥哩?”
小解吸溜吸溜一会,才说:“我心软!你老小伙子哭啥哩?”
“你老小伙子把我老小伙子煽的!”
俩人纵声大笑起来……
待我俩正要派员请陶志时,听到前边山坳里荡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口哨声,小解便吼叫起了秦腔。我连忙制止:“你至于吗?竟唱起了《哭祖庙》选段!”
我翻过沟回一看,陶志竟只身一人。我提醒他叫乔菊看戏,他调转头百米冲刺般地跑了回去。我忙喊:“慢些!小心,小心……”
车子回到镇上时,天阴沉沉的,雨星已停,有风荡过,分外凉爽起来。镇上,灯火齐亮,半饥了半年的各营业场所正在贪婪地吞噬着这些借戏游夜的人们。录像厅里,女人的尖叫骇人听闻,掀动着层云。苍促弄起来的舞厅,生意火爆非凡;舞池里正有不甘寂寞的镇民陶醉着,良友酒家的老板娘正狂巅地搂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舞哩……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富士山里的马戏团。几里之外都能听到那“普通话”的吼叫:“……马戏马上就要开始——请乐于观看的观众抓紧购票……”接着,震陷小镇的音乐被放了出来……
陶志提议看马戏,乔菊说:“看戏,看戏,先看戏嘛!”
几人便将车停在路旁,向戏园子里走去。园门大开,半空中的一盏大灯将园门口几个摆胯扭腰、卖弄风骚的女人的招摇照得异常分明。见我们走来,几个女人更放肆了。小解说:“证明咱这眉眼还对着哩,要么她们怎么对起眼光来了!”
“看你钱对着哩。小心有病!”我朝小解脊背就是一拳。
小解忙跳跃着越过了“雷区”。
几个家伙对着陶志和乔菊发着议论,好像在指责陶志没有将手搭在乔菊腰的合适位置上似的。
戏台上正在上演秦腔折子戏《寒窑》。戏迷很少而且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青年观众大多在谈笑、嗑瓜子,联络感情。卖吃食、零货的摊点将戏场合围了起来。听说接下来是著名演员李梅的戏,我们便耐着性子等。
“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烟飞灰灭……”是谁在吟词,回视时,颜玉早握住了乔菊的手亲热着。乔菊忙给陶志和颜玉做了介绍。一会,颜玉提议换个地方,我说:“等李梅登台呢。”
她笑着说:“请允许我做一项民意调查。”
她开始逐一问起大伙一个问题,他仨连摇头,我说:“我也只字未听懂,同意不看。”
几人便又出了戏场。马戏广播早震得耳膜欲破:“……真是:七七七,八八八,没见过老虎骑瘦马……各位观众,抓紧进场,一睹为快……”几人便不约而同地观了一回马戏表演。里面的表演还过得去,尤其是老虎凶猛、狮子矫健,全不同城市动物园里的绵羊般的虎、死狗似的狮。然而,里面观众大半是中学生。
看完马戏表演,我们便在旷师饭馆里小酌起来。起初是五个人,中间剩三个了,到最后,便只有我和颜玉了。
“给他们钥匙了吗?”她随便地问,声音很轻,样子很柔。
“乔菊拿了。”我说,“陶志要连夜走呢!”
“十二点了。”她抬腕看看表,说,“要不咱们去我那儿吧!我下午找过你,不想……”
“免了吧,等送陶志呢。”
“……”
一会,我笑起来。她看着我,也笑了,接着不好意思地问:“笑什么?”
“我想起昨天钉鞋……”
俩人不由自主又大笑起来。笑毕,才听到街上骂仗哩。原来是跳舞引起的。旷师抱打不平似的说:“老货!你看她给娃娃惯瘾哩!”问之,方知:良友老板娘和杜报纸跳舞时动作令好战 分子不齿,故而燃起了战火。只听——
“人家愿咋哩!”良友老板娘的声音。
“你作践人子不嫌心疼!”一个女音,忿忿不平。
“人家愿咋哩!”良友老板娘的声音。
“你生过娃没有!养过娃没有!”另一个女音,攻势凌厉。
“……”
颜玉好像自己犯了错误般地愣在座里,我一阵难过。我们赶出来,不见杜报纸,不见良友老板娘,只暼见一个很熟的影儿,是康明,可早溜开了……
小解早熟睡驾驶室了。我支颜玉走,她不,我们便信步走了起来。突然,电杆阴影里,一个身影在颤抖,我本能地警觉起来:“谁——”
黑影竟蹿走了。见是个女的,我便支颜玉去追;一会,黑暗中似在撕扯。我跟了上去,拉过时,却是乔菊。
“陶志哩?”我吃惊地问,脑中盘旋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在你房子里。给你钥匙!”她泪水纷飞,拿钥匙的双手颤得厉害。
“你留着,晚上得住。”我说,“陶志干啥哩?你在黑地里跑,他会担心的!”
“……”
把乔菊交给颜玉,我便回到小学,大步向房子走去。门里的吵嚷使我停住了脚步——
“……你现在人模人样了,是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竟哭出声来。悲怆的哭声,使人不知所措。
“你看这娃,不敢做这错活!娶媳妇不比你买鸡婆哩,今儿不想要明儿卖了去……”一个男声,苦口婆心。
“好娃娃哩——,说你不灵醒吧,国家重大科研攻关都离不开你;说你灵醒吧,你……这咋说哩!你不仅毁了你,而且,叫人家女子没法活人了……”一个女腔,恨铁不成钢。
“我会对菊菊负责,她将成为我妻子——你们的儿媳!她将成为咱陶家一口子人……”陶志的声音,带着啜泣声。他的哭诉被吼声淹没了——
“不——,绝不!”一个声音高叫着,歇息会儿,“老子上吊、跳崖、抹刀子、喝老鼠药也不要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你愿怎样哩!”陶志的声音,他似乎在往外走。
“好兄弟哩!你甭太瓜!”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可能我说这话是惹眼黑哩。我复读六年没考上大学。假若我考上的话,那我屁股后面跟的一定……”
“我出去呀!菊菊哩……”陶志说着,拉开了门,猛向我扑来,“菊菊!”
我不知所措,说:“噢,她在颜玉那儿哩。”
我们一齐向镇上赶去,镇大门已经上锁。怎么办,我们围着门转。一会,里面竟有了动静,颜玉说:“对不起!没钥匙……”
乔菊便和陶志隔门唏嘘向相。
“志……哥!我……我,对不起你……”泪水隔门溅了出来。
“不!不……是我、对不住你!你……等着……唔——”他将手从门缝里塞进了只指头。
我连忙向车跟前走去。小解翻个身,惊惶地问:“怎么啦,你像跟情人分手哩样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更加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泪水更来了……——亲爱的读者,我至今不能明白,我竟如此脆弱!
此时,陶志摇撼着大门,呼天抢地……
我和小解忙赶了上去。可怎么也拉不动痴男陶志!小解说:“兄弟,你别冲动!……你听我说……你都这样,那小乔怎能担待得住,你要为她考虑!”
陶志才停止了摇门,可门依然晃动——乔菊在发痴!怎么办,如果乔菊不停止哭闹的话,陶志走也不会安心。我和小解心急火燎。隔门,颜玉也在竭力劝说。但,什么也不能奏效。现在,我觉着,除了一对恋人在经受爆炸般痛苦的折磨,我们仨,也都各自为各自的无能熬煎着。我确信,我们都感到:爱似大火烧毁着这对恋人……
怎么办?!
怎么办!?
可是,奇迹般地,陶志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带血的指头,插进了门孔。他沉默着,他在抑制自己内心巨大的悲痛,他在下咽自己如泉上涌的泪水,他在积攒阵痛所需的勇气……
门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听到声音——吮吸的声音。可怜的女孩!她在吮吸亲爱的志哥带血的指头!陶志一下子泪如泉涌,浑身战抖起来……
“妹妹!……好——妹妹!哥哥感谢你!感谢你……”
“哥——,志……哥!好……哥、哥,”声音就在这儿打住了。陶志一下子不知所措,狂唤着心爱的姑娘的名儿,如丧考妣。
“哥!志……哥!妹妹替你包好……”
“好……妹、妹,不用了!谢谢你……哥哥谢谢你!你保重,保重……保重!!”
他大喝一声,折断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尔后,发疯般冲向了车。我俩如尾巴样的跟了前去。
“开车!快开车!”他样子挺吓人。
小解早驱动了车子。车子失魂落魄地冲向了无边的暗夜……
一点五十一。城东医院急诊科。
医生,陶志,我和小解,三方沉默着。一会,栗大夫叹口气问:“他在那儿上班?”
“他是国家‘86·3’项目的一位科学工作者。”我沉痛地说。
“是吗!”冷冷的声音,很有威慑力,“国家看错人啦!”像炸雷一样,“看中了你这样的人……你把你的手指自戕了……这是浪费国家资源哪!!也许,因为这个,一个项目就不能按期完成!……无论是娘、老子死了,还是甜塌下来,也不能这样嘛!这——才是科学的态度吧,这才是一个科学家应有的素质。如果今天为了这事,断了这根指头,明天又为……”
“医生,医生!”陶志猛地抱住栗大夫,“我包扎,我同意包扎!”
包扎好指头后,我们将陶志搀上大发。大发在医院门口停着,我疾跑向住院部看望程军。
病房里,病人和家属几乎全迷糊过去,温哄哄的空气使人难受。我在靠窗东角的病床上寻见了程军:小木凳上,秀梅靠床沿坐着睡着了;她的面前,丈夫和孩子相挨着休息……一刹那,我的内心强烈一震,泪水早淌在了病房的地板上。我朝这难中的一家深深瞥了最后一眼,将眼前的一切记在心里,便离开了病房。
大发开到长途汽车站,已经两点三十。走省城的车还有两小时才发,小解便又睡在了车里。我和陶志替他买好车票,在发省城的车上坐着。
“让你累着了,好同学!”陶志说,竟然哭了。
我也流了泪,说:“这叫什么话!既为同学,理应如此……”
他用右手轻触着我胳膊,我劝他别动,他停下来说:“我们国家正经历着最重要的转变……”
可敬的人,他此刻在思考这个!
“体制上的、观念上的冲突都不可避免!在这种情况下,是牺牲整个国家哩,还是使社会的小部分人的利益受到损失?答案非常清楚。”
我顿然明白一个道理,长期以来领不到工资的怨愤没有了。这道理其实很简单:难道一个小孩为了母亲一两次不喂奶就不认她进而杀了她吗?难道一个学生为了老师一两节课不上而换掉他吗?如果后者还可以选择的话,前者和祖国则无可选择。子不嫌母丑,士不以国耻,英雄为国捐躯,自古而然。一个大了的孩子,就该考虑老母亲了。奈何世俗之人,人人瞅着自己的钱夹子,更有可耻之徒磨刀霍霍向祖国!天高地厚,弘志实在是做人第一要著;地厚天阔,忠实其实是绝大多之生活真章。
“在这种冲突中,”他又接着说了,“我牺牲了一个手指,你,你们暂时领不到工资。但是,我不会牺牲我的爱,我的乔菊的;你、你们也不会永远领不到工资……我对这点确信无疑!”
我狠命点头,感激泣临。他看我一下,接着说:“目前,我们的国家大政方针已定。一百年不变的基本路线,将确保祖国母亲以巨人雄姿屹立于寰宇。”
他说着,就停下了,眸子里闪出奇崛之光,令人感染,使人警醒,催人奋进。突然,他热情起来、激动起来,大声喊:“生于这个巨人国度里的英雄人民,应该大气磅礴、克己一搏!生于这个不凡时代的伟大人民,应该与时俱进、破浪前进……”
……
我至今还能激动地记起,在那个震撼人心、神圣庄严的夜晚里的任何时刻的任何细节。我至今不能忘怀,痴汉陶志时代启蒙者一样的话语!啊——美丽的故事将永远流传,纯洁的感情将长留心间,坚定的誓言将恒久不变!
我记得,当车子远去时,我再不为陶公担心了。因为,那时,他俨然一副斗士形象,令人可佩可敬!只是,身后,留下了惨人的故事、一个忧伤的女孩。
我们回到小学时,刚好五点。我钻进房子,昏头大睡起来。突然,我看见,在一个枯井般的地方,蝎子蠕蠕动动,满壁都是。一个女孩,柔柔的那种,正抄着一双闪亮的筷子向壁上那小虫抄去……须臾间,女孩从枯井里升腾了起来,如观世音菩萨般已在空中了。升着,升着,她不见了!原来,她被一只巨蟒吸向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洞世界……看不到女孩,只听到一个美妙的声音传出:“啊——我是小伊……”
我一下子惊醒,早使虚汗一头。看看表,已是七月九日下午四时。我想起了乔菊,便向颜玉那里走去。
供销社门口,又搭起了一座圆台状的帆布空间,有楼梯样的台阶可以上去,台阶口设个售票处,歪歪斜斜地大书:“花季少女,美艳绝无,壁上飞人,绝顶功夫,轰动武林,振动万教!”好一个夸夸其谈的壁上飞人!我淡淡一笑,从正在清场的圆台旁走了过去。
镇大院里。花园中间的太阳灶上,一铝壶开水正在愤怒沸腾,蒸腾得铝壶盖一动一动地打旋。花园前面,一群干部正在热烈争论:有没有不出钱而工作被调动的人……
“来啦!”颜玉说,“这就是一位不送分文而远走高飞之人!”
好几个人马上群起而攻之:“上研究生怎么算调动工作呢!”
我才知道颜玉在说我,忙对群情激昂的人们善言抚之,并告诉他们:“谁搭在太阳灶上的水开了。”
一片惊呼,一人狂跑,争论的干部全散了。
乔菊早回阳台小学了。我和颜玉默然相向。一会,我要告辞,颜玉说:“听说,街上的壁上飞人很绝,听说而已,我没有去看,等着和你看哩!”
我莫名感动,问:“你今天找我啦?”
“对!”颜玉点头,又直视着我,“上午,你睡着了……”
我便答应了她。
壁上飞人的广告,大约从下午五点一直做到晚上八点,其声威远远超过了“老虎骑瘦马”,真正轰动武林、震动万教。听着飞人伴奏的音乐已响过十几分钟,我便出门去找颜玉。
四野黑黑,镇上的狂热氛围却侵袭着每一个人的心。中学生蜂拥涌上街头,在明光暗影里游弋着。人们对飞人表演趋之若鹜,观完表演的人更是叹为观止。于是,戏场空空,马戏表演生意惨淡,而“飞人”的圆台上却似乎已经超载,正在限票:“各位热情的老区老父老母、小弟小妹、大哥大嫂们,你们的热情令我们感动……首场演出便好评如潮,观看狂潮已经席卷演出现场……可是,我们的演地和观众看台是木头加钢管做的,现已老化,而且超载。因此,不得不遗憾地做出限票的决定:下来一位观众,售出一张票。望大家理解、谅解加和解!不胜遗憾!”
没准,还真有名堂哩!我想着,脚步轻快地朝镇上走去。突然,一条黑影从邮所前的昏暗里跳了出来,猛扑到我近旁……
“谁!”我惊问。
“我——,小伊!”一种轻松的调侃味道,“你怕什么!”又有一份娇嗔,已拉住了我的手,“喏,领你看飞人去!”
我惊呆了,却被眼前这位热情的精灵拉出好几米远。她见我呆着不走,就说:“你怕什么?不跟我去?”
“不、不……”
“那为什么?”
“你怎么跑出宿舍了?这么黑的……”我担心地问。
“那宿舍早空了,我是最后一个逃离的……老师允许的!”
“老师怎么允许?”我一惊。
“他不允许,学校里早没了学生……从五点开始,校园里就剩我和屈才几个人了……老师只好说:好吧,你们放假!”她最后一句话是摩声的,老声老气,说着便笑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开问!”
“随便走走吧。”我叹口气。
她放开我手。俩人信步街头。晚风掀动她丝丝短发,馨香随之散发而来。旁边店里传出《雪山飞狐》的插曲:让春风吹动你的白发,让它牵引你的梦……我便想把我下午做的梦和程军的梦告诉她,可又犹豫了,却说:“我去看你程老师了。”
“噢……”
“可是,没有和他说话,那时他们都睡着了……”
“小小伊睡着了吗?”她闪动眸子,天真地问。
“嗯。”我点头称是。
“……”
见她没话,我就又说:“你们考试,你再有骄人成绩吗?”
“有哪!语文九十七,数学一百……其他的就不说了!”
“不错,真正不错!不愧是国家级‘希望之星’。”我连赞,又问,“政治呢?”
她不好意思起来:“还是一百。”
“思想政治一百分,还不好意思?”我揶揄道,同时又很认真。
她脸红了,无地自容起来,却说:“几时到龙池去呀?”
“放心!”我说,“我安排时间,你静心等着。”说时,便想起了答应颜玉看飞人的事儿,就说,“我们看表演去吧!”
小伊欢跳着笑了。
台阶下边是空的,只一块脚踏木板,我扶了小伊上去。立即,震动感、晃荡感包围了我们。原来,圆台中空,内壁呈倒放的圆台,少女便骑了摩托,在这近似喇叭状的圆台内壁上狂驰着……当美艳少女骑车狂奔过你脚下时,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然而,少女飞车却似乎偏偏奔你而来,飞车却带起彩旗的呼啦声从你脚下蹿过,得人们大呼小叫不已:站台上一片啧啧,也有惊恐万状的,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飞动飞动少女的摩托表演牵引着在圆筒内壁上兜圈子……我已被全然吸引住了,小伊在我腿侧连碰几下,说:“怎么啦?看呆啦!”
我点点头,又去看了。一会,摩托上的少女开始表演各种动作,她时而双手高举,时而两腿伸空,时而面朝一侧,时而背睡车体……每个动作都惊险刺激,扣人心弦,深深地折服着观众。小伊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突然,油门一松,倏地一下,摩托兜个圈子,少女稳稳地立在摩托一侧。她亭亭玉立,姿态优雅地深深致意,甜甜一笑,谢幕下场……观众像木鸡一样地呆看着,接着,天崩地裂,掌声雷动……
紧跟着,是两个男演员的自行车飞壁表演和摩托表演,也都很吸引人。看完表演,我匆匆送小伊回校,又匆匆去找颜玉。
转过一个房侧,便听到颜玉房子里飘出的二胡曲,如泣如诉,凄婉惊魂,莫可名状……我不禁心灰意冷起来,都懒得敲第二下门了。可是,屋内音乐已止,很快,门被打开了。
“你忘了来镇上的路了吗?”
“才十点呀!”我并不希望她不恨我,却说。
“可是,我四点多就等开了。”
“……”见她不胜悲伤的样子,我心软了。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好,走吧!”
她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跟了来……可怜的女孩!我忙踅回去拉她的门。她才轻叫一声:“鞋,……鞋!”
“我不要那双了!”我说,“你就地销毁吧。”
“不!”她已恢复了固有的气度,可是仍很动情地说,“那是我另给你买的新皮鞋,凉皮鞋!”
我一下子惊呆了:“新皮鞋……你!”
颜玉抿紧嘴唇,狠命地点着头,泪早模糊了她的面颜……
我感动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她却走向房门,准备开门,随之大叫了起来:“钥匙!……钥匙锁里面了……”
见她惊鸿未定的样子,我的怜悯心来了,上前拉过她的胳膊:“好了……走吧!”
看完少女飞车表演后,我俩又在路上徜徉了会儿。公路上,漆黑一片,但很清楚,一对对人影清晰可辨。不想,就碰见了白皓:“二位好!年轻有为!”他早抛下了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怎么,引的不是单凤眼?”我大胆地开着玩笑。
“哪里!”他笑着,黑暗里露出他的白齿来。
“好啊!有发现了,”我说,“不亏姓白又名皓哇,唇红齿白,真想亲你一下哪!”
四人早大笑着走到一起。一会,我说:“哎!谈恋爱、压马路可不是这样子的啊,象个小分队似的……你俩不跟我回去吗?”
白皓和丁香再三叮咛我参加他们的订婚仪式,尔后便发动摩托走了。
“你怎么驱逐人家出境呢?”
“本来想开个玩笑,让他俩热恋中人多享受享受爱的甜蜜,可一说出口来却象在下逐客令了!”
“你今天挺豪爽的。”
“豪爽么?”我大笑起来,“也许我就缺这个。”
“你还缺营养……都这样瘦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到了她的担忧和她的温柔。
“瘦吧,不瘦没办法!”我说,深有感触,“瘦人精神啊……”我告诉她,我曾白天写作十二小时、晚上看六小时电视,连续十几天不知疲倦,文思依旧……
她愣了一下,说:“不服不由人呀!精神就是精神。我遇到一个人,学识渊博。他看电视,一两个镜头便可知历史背景或预测情节趋向了……譬如,他看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水边默然走动,凉风袭面,这人肩头围个白围巾……便断定是关于徐志摩的;他见画面上一个女孩正对母亲哭哭啼啼,说明天就要出院……便断定这女孩染上了毒瘾。等等,我试过好几次,灵极了!”
“是吗。”我说,很不服气,“那该不是我吧!”
她大笑开了。一会说:“要不,你来我这儿吃,想吃啥我给你做啥!”
“……”我一时不知如何做答,边说,“你早关门大吉了!”
俩人就又大笑起来。
大约戏快结束时,我们回到了我房子。简单叮嘱了一下,我便出去寻周红。这家伙竟不再,我便踅回来,想先到马路上消磨一阵子时间,戏散后再说。突然,黄主任的门打开,方芳走出来:“想同居啊?”
“嗯,你这么清楚我!”我冷冷地说,“是想同居,不过是跟周红。——影响你们啦!”
“进来吧!”她懒懒地说,“周红没回来。”
“你是说他请假未归?”
“是。”
“那黄主任也没回来?”
“是。”
“好,你在吧。”
“是。”
我便走了。刚走到大门口,方芳就撵了出来:“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啥问题?”我站住脚。
“你可能知道了……回去说吧!”
我犹豫一下,跟她进去。
“我没见周红,可,可能你俩不行了。”我先说,竟觉得有些难过。
方芳早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地下泪了;她紧咬下唇,沉默着……一会,拿茶几上的糖果饼干给我吃。
好一阵子,她才开腔道:“大约上帝嫌我作恶太多,故意惩罚我的吧……”
我吃了一惊,忙劝道:“你可别这么认为!”
“肯定是上帝嫌我作恶太多……”她又要说下去,似乎在以此惩罚自己。
我忙制止了她,说:“许多事情不是你的错,如果上帝要惩罚谁,第一个惩罚的也不是你;再说,恶人这么多,上帝能惩罚的过来吗?”
方芳愣了一下,接着摇起头来:“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可没人原谅我,包括你!”
“不!我会原谅你的!”我说,站了起来。
方芳一下子又泪流满面,站起,按下我。一瞬间,我觉得,是上帝严重地挫伤了这个姑娘的身心,而今天派我来感受这种挫伤的严重程度。——这多滑稽!我便又站起来,大声说:“我代表上帝原谅你!”不知道怎的,我说时就笑了。
她也破涕为笑。一会,又沉默起来。
我便说:“你不是叫我来通知你上帝的圣谕的吧!”
“噢——是……不是!”她支吾着,拿起水杯给我沏茶。
“免了吧。”我有一种莫名的恼火。
她便坐了下来,问:“你看我和路立升合适吗?”
“你能接受他吗?”我立即问,“包括他的性格、年龄、家庭、缺点……”
“他四十三了。”她嗫嚅着。
“这应该成为爱情的障碍吗,就你认为。”我觉得她今天这样子听令人憋气。
她摇摇头,说:“他离婚的!”
“以我之见,这不是问题。”我说,“你在综合考虑一下,能接受吗?”
方芳迷茫地摇摇头,痛苦似的。
“你是看不上那个人,还……”
方芳立即否认,并说:“我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说来说去,这才像句心里话!”我说,“我强烈地希望你认为我以下这句话是真的结婚吧,方芳!”
从方芳那儿出来,夜已深。我便在房子的外间软椅里眠了一宿。
七月十日,当我将颜玉的房门弄开回到学校时,有人便下了断语:我和颜玉同居了。对于这被制造出来的绯闻,我不置一词。只是,颜玉似乎太吃亏了。
早饭后,我回家叫母亲看戏散心,母亲说:“我哪有心看戏呀,听发平媳妇说,娟娟整天在那边抹眼泪哩……”
我蓦地在脑海里升起妹妹在异乡抹眼泪的情景,不禁也陪了半天眼泪。母亲也陪了一回眼泪,接着就劝起我来:“听说发平最近回来呀,回来就知道了……”
我心情郁闷地回到镇上,已是下午四点。街道里又凸起一座花花绿绿的彩帐,人们竟相传说着其中的妙处。我没好打听,校园里周红却一吐为快地告诉了我的真相:原来,“流浪的吉卜赛人”‘光临了本镇’,“埃斯梅哈达”妙在善脱。
“如果镇派出所里坐着的不是六个傻瓜的话,‘埃斯梅哈达’的伎俩绝不会得逞!”我忿忿地说。
“可今晚就要表演呢……”
我回到房子,吃惊地发现了一张纸条——
路明:
我无可奈何地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姨夫被县公安局给拘留了。
十日十时
倪小伊
我疾拉上门,心急火燎地朝小解家赶去。小解家,锁门大锁,院内狼狗闻声狂咬着。我忙朝公安局而去。公安局拘留室门外,小解的天津大发停着,大发里坐着马楠:“你也来啦!”
“怎么样?”
“涉嫌假钞。”
我一下子蔫了。一会,飞娥拖儿带女地哭着出来了,她一上车,马楠便启动了。
“怎么样?”我急急地问飞娥。
“小解说他是无辜的……”她泪流不止,喘息着。
“这就好,这就好……”
到家时,已八点。我没有回学校,安抚起小解的妻、子来……
十一月一早,我便赶回学校,黄、魏竟仍没影子。郝校长说:“昨晚看了没有?”
“什么?”我一时想不起。
“那脱衣的岁女子。”他说,“人觉得怪可怜的!他那些瓜大却看得淌了水……”
“打个电话!”我说。
“你打。”他说,“你没看?听说那女的十四岁就脱起了裤子,而且……你往哪里打?”
“给中学程军。”
“而且,是被她妈妈逼着干的……人为了钱哪,竟至于此!”
程军以回学校了。我便骑车子向中学赶去。街道上,正有身着黄褂、头显光秃的和尚穿行,异常显眼,异常新鲜,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到中学门口时,又逢着几个和尚从门内赶了出来,我好不新奇。
程军房子,他正拿一张黄纸在细瞧着,很努力滴站在脚地。
“看什么天书……病怎么样啦?”我问。
“噢——,你!来坐,来坐……”他仍目不转睛地苦瞅着。
“你好些了吗?”我仰头望着他问,“看什么呢!”
他半天不语,也无动作。我头仰着问,“看什么呢!”
他半天不语,也无动作。我头仰的有些累了,便又站起,四处转转……等我再转回时,他才将黄纸给我:“天书……天书!真乃上天之书!”
我接过黄纸瞧了起来,越瞧越不踏实了。
原来是少林寺和尚收钱的收据,可惜我健忘,不能将详情备述给读者。总之,程军交了一百元,和尚在程军屁股上割了一个小口儿,在小刀口上贴上了一块白膏药……名曰气功治病。如此而已。
“这分明是欺世盗名嘛!”我说,“嵩山少林寺哪有这样的和尚?”
程军也已醒悟过来。立刻,他瘸着腿上街做开了宣传。他从一个卖老鼠药的人跟前借来了个放大筒,满街吼起来:“黄褂和尚,欺世盗名,挑战万教,侮辱少林,气功是假,骗钱害命……”
看着一个个秃驴从街上灰溜溜地销声匿迹,程军哈哈大声,告诉我小伊曾去医院探视过他。
“你可别心偏噢!”我开玩笑道,“我也探视过你!”
“你?”程军吃惊地。
我正要解释,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走上前来,施礼道:“二位老师,我们是出门的受苦人,请笑纳这点小意思!”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两个红纸包……
程军转头看着我,我知道他是为上次的潘校长的红包而生我的气,便一口拒绝了回去。程军很满意,大大咧咧说:“小姑娘,你这是何意?”
女孩一下无地自容起来 ,一会,竟转头跑了。
“怪事,怪事!”程军喃喃着。
我便将“爱斯梅哈迈”的事告诉了他。
“不行!”程军先吼一声,吓得旁边卖老鼠药的小伙惊叫起来。
我和程军便商量起来,决定净化文化市场,坚决扫除黄色卖演,他问我有事没有,我便告诉他白皓订婚的事,他说:“你去,也代表我。这事不用你操心!保准,赶你下午回来,那彩棚便不翼而飞……”
“你大概要启用你的干将了!”我说。
程军得意地点着头。
……
城东大酒店门口。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蹿着,惴惴不安。白皓老母第十四次地悲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哭也似的声音令众宾更加神色不安起来……
“给你个摩托。”白皓一身软料子新衣,发型漂亮地递给我一把摩托钥匙……
我们一齐朝志丹乡骑车驰去。阿弥陀佛!一切无事,只是原先雇的车坏啦!我又风驰电掣般返回,向心急火燎的人们报告了这呈良性的消息。众宾才和颜悦色地谈笑风生起来……
原来,原定在十一点的仪式,现在两点还在期待中。
两点四十。终于,一切就绪。大厅里响起师范梁老师衷心的祝福……半小时后,一切仪式结束,酒筵开始。于是,觥筹交错、杯盘相击,一片喜气洋洋。周红项套红头绳绑着的一百元,和丁香穿梭在各桌之间……我不禁感激起上苍来。
饭吃到六点才告结束,适逢八八级师范校友在这儿聚会,便被扯了过去,被灌醉了。是夜,我们宿在白皓舅家。
第二天一早,我便搭车回来。远远就见“吉普赛”人的彩棚不见了,我万分欣喜,关起门给心爱的芬写信。两小时后,一封满纸忠诚、激情洋溢的信便写成了。我拿了信去邮所,却接到了L大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我一下子欣喜若狂,忙给程军去报喜。路上碰见王老师,我喜逐颜开地大声说:“老人家,这下,我给咱去好好研究研究,一定要研究清楚天不下雨的老难题。”
“啊……”王老五象没听见似的。
我又豪爽地笑问:“你女儿从台湾来看戏了没有?”
王老五头也不抬地张罗着,一声不响。我想:王老五大概遇到什么难缠事了。
星期六的中学校园门可罗雀,一片死寂,破旧的国旗跌在旗杆的中央,在烈烈夏风中啦啦作响,一大群洁白的鸽子围着国旗低回、低回……程军的门却大敞着。门口,像死了一样,大躺着上次小伊和我曾戏谑过的程疯子的杰作:活着:君子坦荡,小人常戚戚。我心里想,小伊要是看了,该做何说!哎,还是让小人睡在那儿戚戚复戚戚去,我要会我们的坦荡君子了!
“请问大名鼎鼎的程军先生在吗?”我心里暗笑着高声道,掀帘闯了进去。
室内,死气沉沉,竟无人影。我一眼便发现了鱼缸上面新换上的程军的书作:上边,用大字竖写着两个字——死了;旁侧靠下是几个小字——小人坦荡,君子常戚戚;没有落款。我的心猛地一震,不觉又想起那次和小伊的笑谈:小伊充满机智和才思的话语言犹在耳,回想起来仍这么亲切;笑傲江湖的神情,举手投足间的英气,仍历历在目,此时想来竟如此感人!我突然感到,我和小伊竟这么熟悉,这么亲近,这么默契……以至于她现在不在,面对疯子的这幅怪作,我竟无语可说!哦,人与人之间,该多奇妙!低头间,我发现鱼缸里的小生灵竟全归西天了,大大小小地漂在水面,令人感到异常凄凉……我蓦地想起纪英杰和雷小刚的溺水,不觉心里不好受起来。大概程疯子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地草就了那幅怪作吧——哎哟,疯子!
我一边暗笑着程军,一边在房子里游转着。房子之乱,实难恭维,床上更乱 ,没有上帽的钢笔竟头栽在新床单上……这个疯子!我捡起钢笔,寻着了笔帽筒好,放在桌上。桌上竟有程军的大作——
你走了
——悼小伊
天地精华
造就了个你
一滴绚丽绮异的水
瞬息,便飘向了梦里
像册里
英容犹在
脑子里
何其无奈
可是
你已经走进了天国里
杳如黄鹤
带着泪飞
你走了
走向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黄泉路上
你一定感到了孤寂
难忘
父母泪飞
朋友哭泣
——过去的,永难珍惜
你走了
带着
无奈的痛楚
难言的悲戚
程军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二日
我的眼泪很快地来了,泪水奔涌,打湿了程军的诗稿,诗稿刹时作了汪洋大海里的漂流小洲……
“不……”我打着激灵,涕泪交加。一种麻醉感从我的头部直涌向颈部进而流向全身,我痉挛起来……
一闪之间,我愚蠢地想:是不是程军女儿……可我在心里早骂开了自己……“不——全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噢、噢……噢、噢!”我嚎啕大哭起来,竟倒在了程军床上……
天地混沌,一片漆暗……我死了吗?我努力挣扎着睁开眼睛,见秀梅站在眼前。她像换了个人一样,面色凄然,眼圈红肿,浑身瑟缩着,似很畏寒,可是,无可名状的寒冷仿佛还包围着她……我的心海似乎也已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朔风袭人、寒气凛冽,浑身禁不住又痉挛起来。秀梅转过身去,肩头颤抖着,头发抖动着,一会,发卡竟被抖落了……
莫不是……我再次滑稽地想,要不,秀梅怎这么悲伤?
忽然,一阵混乱,一片吵杂,一个女孩啼哭着撞了进来:“老师……程老师昏倒了!”
秀梅发疯般冲出房去。我也跌撞着出了门。残阳如血,半落的国旗一动不动,一群约有十几个学生的队伍聚在国旗前,高呼着口号:“……还我大班长!沉痛悼念倪小伊……嗷嗷嗷嗷——”我眼前一黑,一头踉跄在地……
我再次醒来时,室内灰暗,一盏台灯泄着幽幽的光……叶大夫竟坐在床前:“醒啦!”
“现在什么时间?”
“凌晨一点啦。”
“这是什么地方?”
“程老师的房子。”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叶大夫忙阻拦着。
“程军怎么样?”
“还昏迷在孙老师房子。”他说,“你安心睡着,我看看去!”
叶大夫走后,我支撑着起了床,在地上试了试,便出门捱向秀梅房去。快到旗杆下时,见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挨了过来——一定是程军。我忙喊:“程军!”
“路明!”程军也喊着。
我们互喊着对方的名字,跌撞在旗杆下,又拥抱在一起。俩人都呜咽了起来……
秀梅和叶大夫相跟前来,催我们进屋。督促再三,我俩便进了房子。程军说:“秀梅,你回房吧,也送一下叶大夫。我俩静一会……”
叶大夫叮咛再三,走了。秀梅犹豫了一会,也跟了去。
“发稿子了吗?”我立即问,“应该尽快向全国读者发出讣闻。倪小伊是杰出的诗人,在全国读者,尤其是广大青年诗歌爱好者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应尽快向电台发消息并通知地区文联、省文联。”
“发了。”程军说。
我吃了一惊:“这么快!各方面都发了吗?”
“嗯!”他点点头。一会,又说:“事发后,我强忍着,很快着手办完了这些……之后,便不行了!”他说着,悲伤起来。
我不由感动,不觉又伤悲不已。一会,我问:“怎么回事?”
“昨天上午,我和倪小伊领着一小组同学赶跑了跳脱衣舞的外地人,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傍晚的时候,在杜报纸的指引下,我们班的两名女生便被‘康老大’一伙绑到了密室里。倪小伊知情后,立即赶到现场换出了那两位女同学。那一伙人便逼着她跳脱衣舞,倪小伊叫他们先拉灭灯,机智地逃脱了。……可是,就在当晚,有人便在路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等送到医院时,已失血过多,加之县医院又没存下她那血型的血,便耽搁了……”
我的热泪簌簌而下,打湿了长裤子,使我的腿一阵滚烫。程军也泪流满面,一会,喃喃地说:“她走了……一朵花就这样流走了!她怀着人所罕见的内心纯洁与世长辞了。”
呆坐了几小时,程军下到地上,打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传来《我的老班长》的歌唱:“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的老班长,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程军带头哭起来,我也哽咽着。一会,天就亮了。望着微明的晨曦,我不觉想:当昨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倪小伊便匆匆走了;当今晨朝霞满天的时候,世上已少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未来的日子里,一个个诗歌爱好者靠毅力和时间来锻造自己作为桂冠诗人的金骨钢架的时候,一位普希金式的天才诗人已在中国诗坛上殒落了;当有朝一日,终于有一位中国诗人像泰戈尔一样出现在世界的东方时他应该没有忘记汲取倪小伊诗的营养并记住倪小伊,因为他清楚,如果不死,倪小伊就是泰戈尔……
我这样想着,竟睡着了。醒时,已是上午十一点。我走出门去,准备回小学,却见刺目的阳光正照在荫凉下的一辆小车的半边。我便知道,有哪一位领导已来多时了。经过会议室时,我听到程军说“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我暗自为程军担心,便停下来听——
程军继续着,似很激动:“……各位领导,恕我冒犯!其他且不论,请问:如果那样,我们作为人的良知何在?”
“年轻人,你别拿大帽子扣人。”一个声音,不慌不忙,“难道,不张扬、不上电视、不开追悼会,我们这七八个领导就没有资格当人了?……荒唐!‘文革’时,老舍、赵树理这样一批著名的作家都冤死了,毛主席不还是毛主席吗?”
我生怕程军不理智闹起来,却听另有人发言:“程老师,这里上有各级领导,下有法人代表,用不着你在这里瞎胡捣!这样,上面出了问题上面担着,下面除了问题上面给压着;只要你拿出你的良心不要捣乱,我们在坐的各位头头不会没有良心的。”
“我绝不出卖自己的良心,我是共产党员!”
“哟呵!你给我摆起资格来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告诉你,这儿没有非党人士。包括潘校长,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不用你给我上党课!”
“我再说一遍,我坚守我的良心。”程军又说,显得心平气和。
“你别跟我提那套啦!”一个声音,怒气冲冲,“现在人,谁讲良心!如果讲良心,你早该坐到我这儿啦;如果讲良心,我早该上省上啦;如果……”
胡言乱语,不听也罢。我昂起头,迈出中学大门。街上,戏、马戏早不见了,颜玉正领着几个学生贴标语。标语上大书:沉痛悼念倪小伊,坚决惩处首恶元凶。经过路师批发部时,我听到有啜泣声,隔窗一看,大妈正在低头痛哭。我正要回去弄个明白,志宁哥却走了出来:“我妈心肠软。你看中学那个女子死了,她竟成了这样了!”
我还要安抚大妈时,就听王老五在旷师饭馆门口大呼:“上电视啦!上电视啦……”
我和志宁哥忙跑了过去,电视上却播的是王老五台湾的妻女发出的寻亲人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