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大雪无痕
三年弹指一挥间,如歌往事悠远绵长,令我牵肠挂肚,难以割舍。想着和芬相识、相知、相恋、相别的过程,我再次浑身战抖起来……
三年音信两茫茫,不想如今接到了她的信!这怎能不使我痛哭流涕呢?一想起芬信中的相思、痴迷和无奈,我就心急火燎……
这种心情,只能给芬去说。
“您哭什么?叔叔——”不用讲,又是身旁的小女孩在惊叫,“快到家了,您是不是想亲人啦?”
我心头一热,一把搂过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不点,连声说:“是想亲人啦!一位很亲很亲的亲人……叔叔想她想了几千个日夜,人都想老了……”我说着,竟泣不成声。
“您这么想她,她想您吗?”小不点童稚的声音又传来。中年妇女忙拉回了女儿。
是呀,芬想我么?她怎能不想我!也许此次见面,我们长久以来的相思就会得到彻底补偿。我想,芬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她一定会因饱受相思之苦而痛快告诉我:她要跟我过一辈子。果真如此,我该多幸福哇!——那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幸福!可是,这样的话,Kathly怎么办?她——这位极坚强极骄傲的女孩,她会很伤心的。凯西对我的爱一点不亚于芬哪!
哎,造化,竟这般捉弄人!!
客车驶上了高速公路,迎风疾驰起来。我的脑子也在急速旋转着。马上要见到亲爱的芬了,我必须从内心在Kathly和芬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何等艰难的选择呀,无异于使我身首异处!
理智告诉我,择偶须携千秋业,何况Kathly三年来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情感牵引我,使我深深感到:芬是我生命中的生命,此生实难割舍!理智告诉我,Kathly外秀内惠,事实上我俩已成了校园里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情感暗示我,舍了芬就等于我自戕,我后半生一定不会快乐!理智告诉我,我和Kathly好比鱼和水,有了她我就如鱼得水;情感使我痛感,如果我和芬不能比翼双飞,她便会悒郁不已……
啊,上帝!你在存心和我过不去!
突然,车子慢了下来。旅客们都惊朝窗外张望。窗外霰云密布,铅色的天幕上,地油子雪粒簌簌落下,高速路顿时成了滑冰场;车子如蹒跚的老人,战战兢兢地向前跌撞去……
啊,老天,下吧!下它个天昏地暗,下断我绵延的思绪,下出个新天地来!
一会,雪粒变成了鹅绒,大片大片的纷扬而下,周围昏暗下来。司机打开了车等,车更加姗姗如牛。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手,将头抵在窗玻璃上哈着气,又在玻璃的雾气上画起了奥特曼……突然,他大喊:“故乡雪花大入席呀!”一语说出,四座皆惊,车内议论纷纷,都夸小女孩聪明。有人问她的名儿,小女孩甜声作答:“栗婧儿!”
我大吃一惊,疾问:“你怎么会叫栗婧儿?”
“我就叫栗婧儿!”小女孩天真地说,“我叫栗婧儿,我有个姐姐也叫栗婧儿。我姐姐就要结婚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炸,靠在座位上不能言语。窗外,早成了一个粉装玉砌的世界。远处的山,近处的川,那低矮的房子,那零星的树木……一切的一切,全模糊了。我隐约感到,眼前这妇女就是芬的姑妈,这女孩就是芬的小表妹了。可她们怎么不像芬呢?不是都说“养儿像舅舅,养女像姑姑”么!……也许,芬和她俩压根儿就没关系。对!没关系。芬不会结婚的!她怎么会这么快就结婚呢?她才二十一岁,一直都在打工怎们会有男朋友呢!即便有,她也会通知我……这样想想,我连忙擦干泪眼,悉心观赏起这西中国的雪景来。看着看着,我从心里默诵起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词中所写皆我现在眼前所见!是呀!毛泽东正是在这里独立雪中、情志勃发而欣然命笔的。六十四年了,华夏大地正是因为有了他那样真正的“风流人物”,才彻底“换了人间”。想不到六十四年后的今天,当我坐车经过这里时,又看到了自然界雄浑一幕的再现……
这样想时,我又记起了我们和Kathly为调查报告《重访老区》而奔波的几个假期。每当遇到罕见的大雪天,Kathly就会豪情满怀地吟《沁园春·雪》,而泽西则会以其西部人特有的粗犷风格高歌一曲,这时,Kathly就会缠着我唱很悲伤的“我失娇杨君失柳”,直到她哭得一塌糊涂。难怪,书成时Kathly对着镜头说:“《重访老区》是我们的血泪之作,他是我的儿子……”如今,《重访老区》已获“新世纪全国社科研究特别奖”并因此引发了农村税费改革的大讨论。Kathly真应该为她的这个“儿子”自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说这个。
想着想着,我早忘记了刚才的烦恼。毕竟,生活在疾速前进。弟弟毕业后已在市二建工作,妹妹也已经在上大学。我想,芬早该出息得让我认不出了吧!
我在脑中千百次地描绘起与芬相逢的情景来……
车子已下了高速路,重又颠簸在曲折的顺川公路上。雪仍在漫天落下,地上积起很厚的雪粒,被车子碾出很深的辙……
我怕敢想芬的坏结局,尽量在心里描绘着我俩阔别重逢的惊喜一幕:雪花飘舞中,厚厚的积雪上,一身红装的芬不胜娇羞地跑来,红突突的圆脸,口中冒着白气,边跑边不住地喊“明哥——明哥”……
我想着想着,竟失声痛哭起来……
车内旅客好生奇怪,全都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我。小女孩跺着脚走过来,小心地问:“叔叔,您又想亲人啦……是不是您的亲人要出嫁了,您伤心哪?妈妈一想起许芬姐姐要结婚她就哭……”
我眼前发黑起来:芬真要出嫁了!!我的世界顿时眩晕起来。但我顽固地想:不!这不是真的……我坐了起来,想拉过小女孩问个究竟。可小姑娘已经被妈妈牢牢按在怀里。我又想问问这位妈妈,可她正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悲痛,可泪水还是禁不住地夺眶而出……我一下子悲哀到了极点:芬果真要出嫁了!
……
车终于驶到了“鸡鸣一声闻三县”的小镇。——这个曾经见证了我和芬的爱情的地方。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噤若寒蝉,没有勇气打听芬的事情了。我怕敢想芬、怕敢思索、怕敢感觉了!耳旁聒噪着许多声音——
“今年可是个龙子年哪!”一个女腔慨叹着,“我们大院生了十一胎,九个胖小子……怀娃你要赶上时节哩。”
“那是个球事!”一个李逵一样的腔口应道,“远华走私,中国海关千里江防形同虚设……该杀该杀!杀狗日一千遍都不冤枉!”
“是呀,把那些钱给咱们,咱也给老婆买个三角裤衩穿穿!”
人们哄笑开来。一会,不知谁说:“中央财政加大了转移支付的力度,干部的工资有保证了……”
我想,这不是我们《重访老区》里提的建设性意见吗?
“西部要大开发了,男子汉大丈夫都应该做点事儿。”司机说,“可人的素质是大问题呀!你看最近那些买假盐假奶粉的,被国家收拾了个美……”
“活该——活该!谁家没有小孩,谁家不吃盐!”几个声音同时声讨着。
……
我闭起眼来,脑中混沌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睁开眼,城东大酒店已在车窗外。酒店门外热闹异常,雪地被扫出了好大一块,新扫出的空地上满是烟花爆竹爆破后留下的红纸片和细粉末儿……不用说,人间又添了一对良缘。
但,幸福是他们的。我很悲哀!
想到芬也许真的就已经结婚了,我浑身软绵绵的;想到芬也许真的就永远成了别人的新娘,我不敢再想了……木然瞧着车窗外,蓦地,我瞥见城东大酒店门前一字摆开的大镜框,镜框上一律大书:为志清同志令郎胡龙和许芬喜结良缘志禧。
我一下子昏厥过去……
我清醒过来时,已躺在一张温暖的席梦思床上,周红竟不安地坐在我面前。他见我醒来,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没等他再说,我便霍地坐起,大叫着:“周博士,你知道吗?芬嫁给胡龙那小子啦!”我一口气说完,专心等待周红的反应。我希望周红惊诧莫名,希望他气疯并且疯子一样地破口大骂胡龙,大骂这个荒唐的世界!希望他像以前一样,以他迂夫子的气质痛骂,替自己出气。
可是,这一次,周红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压根就没有他或者他压根儿没有听到一样。他不但没有痛骂,而且都没有气愤,甚至连惊讶都没有。——我彻底给气炸啦!忽地背起背包,我冲出了宾馆,冲向了无边漆黑的暗夜……
大风扬积雪击面。我无头苍蝇似的在半尺厚的雪地上逡巡难进,好一阵子才辨清了方向。我朝东山方向一步一挨地爬摸而去……
风更大了,雪更猛了。城里人挂起了灯笼,如鬼火般蛊惑人心;晚饭的香味弥散在夜空里,平添了家的诱惑……不知走了多久,身后打来了车灯。很快,一辆车停在了身边。车没停稳,就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路老师,我是小杜,快上车吧!”
我好生纳闷,回头辨认,竟是杜报志!他已长出很高,虽然身子看起来并不结实,但不用讲,人很精明。我犹豫一下,便上了车。——我想从他口中了解些情况。没等我问,杜报志便想要讲什么似的,但半天竟说不清楚意思来:“路老师……我,我……”
“说不出来,就哭出来吧!”我说,自己眼泪先来了。
“啊,啊……啊啊——”杜报志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对不住我那班长倪小伊呀……”
一提起倪小伊,我心里更难受了,就说:“过去的事了,别提啦!”
“我对不起程老师!害得他蹲了回监狱……”他,惶然的看了我一下,继续哭道。
“算了,这都过去了……”我痛苦地说,“说说你吧!”
“我?”她惊讶地问,手按着方向盘。
“对!你,就说你!”我淡然地说,“边开车边说。”
杜报志像战场上得了命令的士兵,熟练地开动小车,并时断时续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那年出事后,我就没再上学……我混了一年社会,然后在安装队上干,半年后我包了工程,然后我就赚了,然后买手机,再自己包活,后来就买回了这车……”
我觉得这小子挺幸运,有点吃惊。他回头瞧瞧我:“您别不相信……许多事情都说不来。我有您这么个程度,我连专员都当上啦……”
我想笑,但又笑不出,便问:“你认识周老师吗,就是周红。”
“你可别真不相信!”他有些急了。
“……”
见我不说话,他就又说:“他啊!怎不认识?是他雇我,不,派我,来送您的!——其实,我也挺担心您的!您看这天、这路,谁敢出来……”
“该走的人还在走哇!”我说着,便沉默了。
“周老师现在是胡志清的女婿,开了家幼儿园,赚大发啦……”
我吃了一惊,想起了宾馆房间里的一幕。
“刚才连夜跑了一趟。”他继续说,“然后想好好休息一下……你不知道,刚拉的是什么人?是‘法轮功’爱好者,叫什么文其美……他爱好那玩意儿,刻这家子不准,他想不通。然后便跑上了北京,这家子叫咱省长领人;然后他便被带到了省上,省上又让市委书记领人;然后他便到了城原,市上又叫县委巴书记领人;然后他便被带了回来,县太爷将他交给教育局陆局长;然后,陆局长叫郝斌强把人领回……然后我一趟便赚了五百元……”
我莫名吃惊:“法轮功”害人不浅哪!一个好端端的文其美又几乎成“植物人”啦……
一会,到了石盘初中。
程军迷迷登登地躺在床上。见了我,他便顿然清醒过来,开口道:“你知道吗,路博士?芬嫁给胡龙那傻小子啦……”他几乎气死。
见我没多大反应,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了我一下事实:倪小伊是许芬的亲妹妹,她俩都是志宁哥的亲妹妹。由于志宁哥妹妹多达九个,所以,她俩一生下来就被抱养给了人家。其中,芬抱到许家“挡墙”后,许家便喜得一子;于是芬又被送到栗局长家里。待芬长大出落得异常美丽之时,许家就又要回了芬。许家强迫芬嫁人,芬则顶住压力上了一年职中,最后挣够路费去南方打工去了……等回来时,家里便给她安排下了姻缘。
“浑蛋!她怎么不反抗呢?”我咆哮着。
“白痴!她反抗得还不够吗?”程军同样咆哮着,“芬来到人间便被人遗弃,稍大后再被遗弃!成人后,则因美色被人争夺,家人把她当成了‘摇钱树’……最最重要的是:你也遗弃了她!在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里,一个弱女子,你叫她怎样!她只有糊涂一嫁了事。——芬的性格我知道,她很善良,她怕嫁给正常人家自己辜负人家!毕竟她的心已死……”
“胡扯——这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啊——天哪——”我对天狂喊着出了房门。
中学已经盖起了教学楼。我转过楼角时,程军正在身后如同怨妇般念叨着:“这楼盖好两年了,学生却在校外打游击……教师工资虽已经统管,但是基层却短了六个五十……过年哩过年哩,连真奶粉都买不到……”
我脚下一滑,重重甩在了冰地上。程军说:“过年呀,却闹起了水荒……龙头便一直开着,不想昨夜水就来了,整个操场便成了诺大的冰川,我成爱斯基摩人了……”
叶,无边的暗夜。风雪交加,扬雪击面……我头脑沉沉,两腿机械地向家迈去。一边在心里给Kathly写信——
亲爱的Kathly,
我首先热泪盈眶地告诉你,我们的“儿子”——我们的“亲儿子”——《重访老区》已荣膺“新世纪全国社科研究成果特等奖”,且将掀起“农村第三次革命”。我们的“儿子”真出息!
我其次要痛哭流涕地告诉你——我最亲爱的姑娘、我的心肝,当“西部大开发”的鼓点震天介响的时候,我——你所无限钟爱的人,已不能与你并肩共赴开发建设的火热“疆场”,他将进行一场义无反顾的独立战争!
我最后悲痛欲绝地告诉你,希望你坚强、坚强,再坚强!
路明于农历二十七日凌晨
当东方露出晨曦时,我走回了村口。蓦地,我发现,村口上竖起了一块石碑。借着微明的光亮,我读到:治穷必先治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