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截访

一、县委书记

我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欣赏着山脚下那块肥沃的土地,它有着艳妇般起伏的温柔线条。我身后的不远处,十谋县委书记申裕,正在用冷冰冰的略有沙哑的声音讲着电话,我只能听到他用简单的语言回答或是发号施令,“不行,嗯,我知道了,好,回头再研究,让老陈去办。”我敏感地觉察到,他接的电话,肯定与这块地有关。

我们突然接到了十谋县政府要求在815日之前递交竞标书的通知。用十天时间准备标书非常仓促,好在我知道,第一轮备审,无非是给那家已经内定的公司作陪标,标书的质量并不十分重要。我找到芬姐,把我们公司的简介、在环保领域里的贡献以及对地块的大致规划做了一份详细汇报,芬姐请示后拿到了比标书更重要的东西——条子。我心里有了底,有了这张条子,第一轮备审,我们不会被踢出来了。

果然,拿着市委书记的条子,我得到了县委书记的单独接待。申书记接待我的地方,叫仙梦奇缘,是仙女山上的度假山庄。陈副县长曾在这里接待过我,当时本以为是个土里吧唧的求仙地,没想到进来才发现,竟然是典雅的欧式建筑群,很好地体现了欧洲建筑的华美与精致。问及陈副县长才知道,这个山庄是请一家国外的设计公司设计的。

申书记接待我的这栋别墅,在仙女山的制高点。我猜想,这里大概是他的专用房。房间宽敞,视野开阔,能俯视整个山谷,墙上挂着法国画家拉乌尔·杜菲的《阳光室》和《玫瑰水晶》两幅仿作。

申书记对我说:“徐总,你们的标书我已经详细看过,我个人觉得非常好,当然,是否能进入备审,还需要班子讨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们的环保技术是我们县非常需要的。除了这块地的竞标,在其他很多领域,比如政府的保障房、工业园区,我们都可以合作嘛!”

我知道,因为我拿了任书记的条子,他摸不清我的来头有多大。这番话既是在探我底细,又是在给我暗示,即使竞标不成,也有其他项目可做。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比地皮生意更赚钱?而且,我们集团要的不单纯是一个地产项目,而是要占领拉动地区产业链的制高点。

我微微一笑:“申书记,我们的技术,今年年初被建设部列为重点推广。这些技术不只应用在奥运场馆、世博会,在美国、欧洲、日本,全世界发达国家都有我们的工程项目。其他公司能做的,我们只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当然,这个表现的机会,还得请您给我们啊!”

申书记哈哈大笑说:“不得了,不得了!就凭你这劲头,就能看出你们的企业精神!徐总,我个人对你们的技术推广,能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支持,但是,竞标是招商引资的小组成员们以及专家们说了算,我只有一票!所以,任何公司要想胜出,都得说服一群人。你们好好准备,争取胜利!”

申裕滴水不漏,在我意料之中,反正我已经给了他暗示。

与申书记谈完话,我发短信给李颦施。李颦施和我是分头行动,我来见申裕,她去见陈副县长。我们虽然不知道陈副县长是否参与了核心决策,是否清楚那家内定公司的内幕,但陈副县长名义上是主抓征地工作的领导,又是招商引资小组的成员,这一票,说什么我们也得争取。于是我们给陈副县长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品,由李颦施单独送到。

一会儿,李颦施回短信,让我和梁凯先回去,晚上碰头。

晚上九点多,李颦施才打出租回来,进了办公室,灌下一大杯水说:“先告诉你们一件大事。730号,十谋县政府发生大规模群众上访事件,和新村村民堵住了县政府大门,要求增加补偿款。县政府承诺两个月之内发补偿款。”

“高啊,农民一上访,征地问题反倒集中解决了,无非多出百十来万的毛毛雨。怪不得县政府这么快就搞竞标,两个月之内,这地早就有主了,补偿款也就有人出了。对了,这么大规模的上访,谁带头?”

“带头的是三个学生,都是十谋县一中的高中生。”

“牟立新?”我和梁凯同时叫出名字。

“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一个是和新村的,另两个给他帮忙的是他同班同学。”

“这个牟立新,小小年纪,就做成这么一件大事,也算结果不错。”我摇摇头说。

“可惜他告得太早,资源没利用上。”梁凯说。

我沉吟道:“李姐,这个陈副县长告诉咱们这么多信息,你觉得,他是真想和咱们交朋友呢,还是完全凭你俩的交情?”

“这个,我想是多种原因吧。不过,陈副县长虽然管征地,但和新村的拆迁工作是领导班子开了会的,他按程序分派到镇政府,所有拆迁工作他都没经手。那个和镇政府合作的拆迁公司他也不了解。他说,别人做的事,却让他来出头,明摆着坑他。”

“明白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说明他没有进入核心决策层,不了解那家已经内定的公司。他是觉得不平衡了,想和咱们结成同盟,捞到他该捞的好处。”

“我想是。今天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司机。他还问你和任书记的关系,我只说你拿了任书记的条子,今天申书记单独接见你,剩下的让他自己去联想。”

我点点头,琢磨那个廖县长。芬姐说他是从外省调来的,上任还不到两年,很低调。从陈德强的描述来看,他是不想蹚浑水。陈德强不在决策层,申裕和廖敬辉必有一个知道内幕。强拆的那些黑社会,不给钱哪里请得动?难道是申裕?虽然今天我已经给了他暗示,告诉他别人能做的,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们该怎么喂,喂他多少呢?

 

二、逃亡

县里下了补偿意见,牟立新几家跑了两次镇政府,茂源公司的补偿款也没有兑现,盖房的事更是提都没提。一周过去,大家渐渐心焦,这天,几家人一起来县政府,要见陈副县长。

陈德强听到消息,本打算甩手给廖县长,转念一想,改了主意,让何坚先接待,自己打电话给镇政府询问情况。镇长伍利接到电话,说自己不了解情况。陈德强声色俱厉:“搞出这么大事情,县政府的处理意见你们镇政府当放屁呀!半个小时之内给我查清楚!”

一会儿,伍利打来电话说,已经和茂源公司协商好,补偿款三天之内到账,镇上已经派车过来,先把大伙接回去,到镇上银行办手续,再送回家。

不久,镇政府的大巴车开来,送大家回到镇上,到银行开了折子,由办公人员记了折号,又把大家送回去。四家人满怀欣喜等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牟海良带着牟立新、罗彬礼、李兴、王爱农,一行五人去镇上银行查钱,却没到账。

大家心里忐忑,一起来到镇政府。镇政府的人打了几通电话,把他们安排在后楼的一间屋里让他们等消息。一直到中午,也没人回话,大家都饿了,想出去吃点儿东西,却被屋门口站着的两个保安拦住。保安说:“这是镇政府办公的地方,你们不能随便走动。”

牟立新说:“我们要出去吃东西。”

保安说:“你们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放屁!我们是来要钱的,到你们镇政府,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操你奶奶的,你敢骂老子!”年轻生猛的大块头保安冲上来一把掐住牟立新的脖子,走廊拐角三个保安立刻跑过来。

牟海良几人一见情势不对,急忙拉住保安说:“别打别打!他年轻不懂事!我们等这么久,中午头了,想出去吃点儿东西。”

一个保安用警棍戳着牟立新的头说:“告诉你们,这是镇政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等着吧!”

牟立新忽然醒悟,他们已经被控制了。牟立新知道李兴带着手机,心眼儿也多,趁罗彬礼和保安们交涉的混乱,牟立新低声对李兴说:“咱得给陈副县长打电话,报警没用。对了,找战旭、杨屹朵,让他们找陈副县长,我去闹,你打电话!”

“你们想干什么?非法拘禁是不是?”牟立新再一次冲到保安面前,突然推开保安向楼梯跑去。几个保安来追他,牟海良三人也追上去,一群人在走廊里撕扯起来。

这边,李兴已经打通杨屹朵的电话。杨屹朵反应飞快:“你把手机调静音,我给你短信。”

牟立新被几名保安拖回屋子,脸上还挨了一棍子。保安叫来增援,十几个人堵着楼梯口。

牟立新靠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肉在肿,右眼的视野挤小了,头却在胀大。他思前想后,既有突然失去自由的惊慌,又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时候镇政府决定把他们扣起来的?没有搜身,没把手机拿走,只是告诉他们等回话,是镇政府找不到茂源公司怕他们去县里告状还是另有隐情?

牟立新隐隐觉得,对这些人不能抱有幻想。他曾在网上看到那些野蛮拆迁的案例,有非法拘禁的,有送精神病院的,有意外死亡的,随便写个“野蛮拆迁”放百度上一搜,搜索结果有一大堆。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跑出去,否则,不清不楚被他们搞死了都有可能。

外面,杨屹朵和战旭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有找到陈副县长。县政府的人说陈副县长今天没在政府大楼,找县长和县委书记,也不在。这时,史继文打来电话,说已经纠集了亲戚朋友连带帮忙的村民三十多人,准备到镇政府要人。杨屹朵说:“你们不要大张旗鼓,不要让他们先把警察叫来,最好带人直接闯进去,把人带走就好。”接着,又让战旭去县政府找陈副县长,实在不行,就找县公安局报警,告镇政府非法拘禁。安排妥当,她立即去镇政府和史继文会合。

牟立新几人在屋里呆坐。过了晌午,保安们见大家老实,警戒松懈下来,只留了两个在门口,其余都去走廊口的屋里休息。李兴来到门前,掏出烟来点头哈腰递给两个保安说:“兄弟,我想去上厕所,有纸没?大号。”

保安接过烟,李兴急忙给他点着。一名保安起身说:“来吧。”李兴跟着他经过楼梯口的办公室,另几个保安正在打扑克。那保安从办公桌里抽出点儿手纸:“你自己进去。”指指楼梯口另一边的厕所。李兴满脸感激,进了厕所,蹲在一个开门看不见的坑上,看短信得知村民已经赶来,连忙回短信告诉被拘位置。

下午两点多,楼下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七八名男子冲到楼梯口喊起被拘者的名字。牟立新五人听到喊声,立刻冲出来。几名保安抽住警棍想拦,村民们则抽出短钢筋,护着牟立新几人下楼。

保安们见对方人多,都不敢上手。牟立新等人很快被村民们护送到楼下。牟立新跑出楼门,却见镇政府前楼冲出一群人,叫嚷着拦住了通向院门口的去路!最前面的两个保安恶狠狠地冲向村民,全然不惧村民手中的武器。突然之间,姐夫和大庄哥像崩断的皮条一样摔倒在地!是电棍!

牟立新一下红了眼睛,他顺手从花池里捡出两块红砖,斜冲过去,狠狠拍在一个手拿电棍的大个保安脑袋上。另一个保安举着电棍向他冲来,他把砖头掷向那保安,转身就跑。

村民与保安陷入混战。几个被电倒的村民也互相扶助着起来,蹒跚着随人群向外冲。有人喊:“拦住他们!警察立刻就到!”村民们心中一急,出手立见凶狠。有些保安见村民拼了命,心生怯意,牟立新和几个村民终于率先冲出了镇政府大门。牟立新回头看见被扶着的姐夫和爸爸仍在院里,他从一个村民手中抢过一根钢筋返身冲进去,扑向拦住姐夫的保安。那保安见他来势凶猛,立刻跑得远远的。牟立新护着姐夫冲出大门,回头再想进去,忽听到杨屹朵的喊声:“别回去!快跑!”

警车的鸣叫迅速逼近,有的村民还在门里,有的保安已经追出大门。牟立新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他猛回头,见杨屹朵捂着脸单膝跪地,左眼满是鲜血,一个保安接着重重一脚踢在杨屹朵胸口上。牟立新回转身,疯了一样奔过去。那保安正弯腰抓住杨屹朵的头发,牟立新斜冲上去,手中钢筋对准他暴露的下颌狠狠插了进去!保安的脖子扭了一半,看着插在自己脖子里的钢筋,呆视着,嘴巴大张。牟立新猛地抽出钢筋,钝钝地带出从血肉之躯沾染的红白之物,血滴在强烈的光线下四处飞溅。

几辆警车尖叫着停下。“快跑!”杨屹朵嘶声喊道。她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左眼已被鲜血糊住。这一秒钟的互望,两人怀着无限言语,带着无限伤感。牟立新跌跌绊绊地越过地下躺着的人,不再回头,胆战心惊地落荒而去。

 

三、丽江邂逅

第一轮备审公布了结果,上榜的有四家公司。第一家是日本Jul公司,主做太阳能应用技术;第二家是美国GBD公司,主要从事高尔夫产业及大型社区的绿地设计;第三家是上海的宝基集团,这是一家民营上市公司,有几项水处理技术的专利,算得上实力雄厚;第四家就是我们,亿劢集团,我们公司的建筑环保技术在业内遥遥领先。

我早就想到,不管有多少暗箱操作,既然表面是与政府合作,政府就一定要抛出一张体面的牌,而最合理最体面的幌子,就是环保。这四家公司,虽然三家是环保企业,美国那家公司,也是打着绿地设计的环保幌子,可除了我们,两家外企在业内名不见经传,上海宝基的实力也不如我们。四家上榜企业,竟然没有一家国企,我更加确定,这里面绝对有猫腻。我公司排名第四,很明显,第二轮,县政府打算拿我们当陪榜。那三家企业,哪家才是真神呢?

梁凯说:“估计是那家日本公司,日本人最坏,也最了解中国关系学,还排在第一位。”

李颦施说:“再了解也没有自己人了解吧?说不定是上海公司呢!”

我说:“排第一的不见得就是真神,排第三有点儿靠后,我选第二。”

“得,三家都说了。”梁凯说。

“本来就在这三家之间,每一家都有可能。我们不能靠猜,是要确定。我伸出的橄榄枝,申裕不接,廖敬辉也没消息,这两人肯定有一个是已经拿到好处的主谋。现在时间紧迫,李姐,这事还得靠你。现在看来,陈德强肯定没进入核心决策层,我们得和他摊牌让他帮我们。你先探探他的意思,看他想不想和我们单独见一面。”

李颦施拨陈德强的号码,只听陈德强在那边大声说道:“你好你好!好久不见!我也很想念你呀!我现在在丽江!这边有个会!”

“哪天回?”

“昨天刚到,开三天,不巧了哈!等我回去,到你们县去看你!”

陈德强像是在车里,明显说话不方便。挂了电话,两人一起望着我,我说:“不用想了,打点行装,咱们立刻去丽江!”

 

我们在入夜时分赶到丽江,深夜的古城丝毫没有疲累之意,相反,已经变成一座炫彩辉映的奇异闹市。我们嫌古城喧闹,穿过城中心去束河安歇,路上,李颦施已经联系了陈德强,约好第二天晚上找个清静的地方见面。

清晨,我走下楼来,老板娘从侧房探出头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吃早餐。一会儿,热腾腾的豆浆端过来,煮的鸡蛋是院里自养鸡才下的,吃在嘴里真香,还有嫩绿微辣的凉拌松尖,鲜甜香脆的丽江粑粑。这时,梁凯和李颦施也走下楼。我们边吃边商定,由梁凯去订包房,李颦施负责和陈德强接头,我去银行,办完事后自由行动,晚上提前集合。

出了银行,时间尚早。我独自开车北行十余里,到了玉龙雪山南麓的雪嵩村。这个村子里曾经住过一个名人,叫约瑟夫·洛克,是个美国的探险家,1922年他来到丽江,在玉龙山下一住就是二十七年。

沿洁净的青石板路一路上行,按村人指点,找到一处破败的院门,里面游人寥寥。这里是约瑟夫·洛克曾经住过的地方。屋里只有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铁床,一个烂骨架一样的书架,一桌,一椅,一火盆,一个油灯,墙上挂着挂钟,所有遗物都古旧不堪,被阴霾寒风长年累月侵蚀得锈迹斑斑。这明显是一个单身汉的房间。

我的思想似乎迷了路,这里果然有与我相通的孤独。我的孤独就像此刻穿屋而过的阵阵冷风,有关苏晓沐的一切在这颓废破败的旧屋里瑟瑟发抖。我沉浸在回忆里,我想她到底为什么要失踪,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假的,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从一开始就这么防备我,以期消失的一天。

“嗨!你不冷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回过身,楼梯口背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孩儿。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笑意闪烁。窗外雨声淅沥,我沉溺于思绪,竟没听到她上楼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不理人吗?”

我听到熟悉的口音,问:“你是北京的?”

“哈,你也是呀!真无聊,这一路净遇到北京的了。”

女孩儿甩着黑油油的马尾辫儿走到我身边,几步路就把死气沉沉的屋子搅得活力四射。她用看破烂物件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旧物说:“看门老头儿生了火,下面暖和些。”说着,转身腾腾腾跑下楼梯。

我站了几秒钟,发现自己完全被打扰了,再无心绪倾听自己的心声。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的迹象。我独自站了一会儿,也开始觉得浑身冰冷,只好下楼进了柴草房。

女孩儿和两个被雨阻住的小伙子围坐在火炉旁聊天,见我下来,一个小伙子让出张凳子,炉膛里的暖气扑裹在身上,舒服多了。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回廊下的一个穿着牛仔记者背心的中年妇女手持一部专业相机,全神贯注地拍摄大雨中飘摇的绣球花。

“专业的?”一个小伙子问那女孩儿。

“专业摄影记者。”女孩儿说。

闲聊得知,女孩儿叫许乐陶,十八岁,今年刚考上崇原大学生物系,她妈妈肖瑾送她来上大学,报到之前带她到丽江、香格里拉、西双版纳玩一圈。女孩儿问我们三个:“你们谁晚上想去泡吧?”

这时她妈妈走过来,见女儿和一群男的聊得热闹,当妈的窥视欲与敏感立刻反应出来,审视的目光轮流扫过我们身上。我对她点点头,往旁边挪挪:“坐这里吧,暖和。”

接下来的时间,许乐陶的妈妈有意无意地询问了我们几人的年龄、工作、来丽江的目的,继而又聊起丽江的风土人情。她妈妈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专业摄影记者,给我们讲了好些典故。我问到洛克有没有女人,她妈妈说:“洛克一生没有结过婚。”

我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便说:“我要冒雨走了,我开车来的,你们谁要走可以带你们回丽江城里。”

两个小伙子在丽江城下去了,许乐陶母女也住束河。雨仍不停歇,我在束河停车场停了车,让她们母女打着车上唯一一把雨伞回去。我回到旅馆换身干爽的衣服,按梁凯的短信找到和陈德强见面的包房。为了让陈德强减少顾虑,我让梁凯先走。

忽听短信“啵”的一声,打开手机,不认识的号,上写:“晚上陪我去泡吧好吗?我想去古城的酒吧,热闹。”

估计是许乐陶。我把手机号留给她妈妈,不知她是向她妈要的,还是自己记的。我回复:“不好意思,晚上有事。”

  

在我快要昏昏入睡的时候,听到服务小姐的敲门声。门被推开,李颦施问道:“徐总,怎么不开灯?”陈德强紧随其后。

服务小姐按下墙上开关,房间霎时灯火通明。我急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请陈德强入座。我让服务小姐上菜,亲自打开一瓶五粮液,给陈德强和李颦施斟满。陈德强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帅哥美女陪着!”

我直言道:“陈县长,我们一路追您到丽江,是因为时间太紧迫,好多事情必须和您通个气。您想必也知道,这块地已经内定了,请您来就是希望您能帮我们反败为胜,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说着,我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陈德强,“名字不是您的,密码和身份证号都在里面,已经开了网银,在任何地方您都可以放心使用。这只是表示我们的诚意,事情不成,没关系,我们交个实心实意的朋友,如果事成,另有重谢。”

陈德强把信封推还给我:“徐总,你吓到我了,话得说清楚,什么内定?”

“陈县长,明人不说暗话。下个月这块地公开竞标,到现在为止,虽然你们已经从农民手里合法收了地,但只有九百八十亩是商业用地,其余的手续,一个月能批下来吗?一千多亩耕地,就算是和政府合作的招商引资项目,也不能和国家的耕地政策冲突吧?县政府一直对我们讲手续完备,这要么就是少报多征,要么就是逐级开发,这不说明和你们合作的公司早就内定了吗?”

“这个事我知道,当时领导班子开会的时候说过,书记说在竞标前一定把手续办下来。就算办不下来,和哪个公司合作都可以逐级开发,这没有问题呀!”

“那前期征地的费用呢?请茂源公司强拆的费用呢?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个茂源公司,根本就是皮包公司,包了那么多车那么多打手,谁出的钱?是你们县政府还是镇政府?”

“你是说……这不大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绝对。肯定有家公司出了这笔前期费用。陈县长,大概是多少,您心里应该有数。我们现在急需查到内定的是哪家公司,它背后的人是申书记还是廖县长。陈县长,谁瞒着您,您应该比我们清楚。”

这时,陈德强的手机响了。这电话大约接了半个小时。从陈德强的对话里,我和李颦施得知,昨天,茂源公司不兑现补偿金,镇政府和村民发生流血冲突,多名村民因暴力冲击政府被抓。牟立新把保安扎成重伤,在逃。

 

四、心动

回到束河,我心情沉重。我告诉梁凯,如果牟立新给他打电话,一定要想办法劝他投案,告诉他那个保安还在医院抢救,我们可以请最好的律师为他打官司。他还没满十八岁,如果投案自首,在量刑上会轻许多。我没想到,十七岁的花季少年,一夜之间成为逃犯,这一切都源于,造城热已经变成瘟疫,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着越来越多人的命运。

手机响起来,是许乐陶。我听到她似醉非醉的甜腻声音:“大叔,你能接我回去吗?我在古城,喝多了,我妈都快急死了,她打电话我不敢接。我在凯仓酒吧……”她的声音突然远了,我听到嘈杂的酒吧背景里她隐约在喊,“干吗!给我……”接着便断掉了。

到古城后,我给许乐陶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我且问且寻,看到酒吧招牌时,溪流两旁的幽深青石台阶上挤满红男绿女,正在对歌,唱的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我进酒吧找了一圈,里面没什么人,又出门找,放眼望去全是人头。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大声喊:“你在哪儿呢?我在凯仓门口!”

“我在凯仓对面的屋顶上,怎么没看到你?”

我抬头,见许乐陶坐在对面房梁上手拿酒瓶正往下瞅,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男女,一副混混打扮。我对着电话喊:“你立刻下来!”说完挂断电话走向对面。

一会儿,许乐陶下来了,带着满身酒气和我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用很显摆的语气对身后几个人摆手说:“我回了,你们玩吧!”

她挎住我胳膊,我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儿地说:“拿我做挡箭牌是吧?”

“被你看出来了,耽误你泡妞吗?”

我懒得理她,径自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她问:“你有女朋友是吗?”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崇原这片土地让我多么忧伤,就像消失的苏晓沐、逃亡的牟立新,以及此刻被无数酒吧、饭店,各色各样无聊的人们充斥的丽江。他们把绝望隐埋在浅薄的希望中,用艳遇的委靡气息遮掩内心一潭死水的脓肿。

到了她住的旅馆门前,她说:“谢谢你。”

我说:“不客气。”

“真的谢谢你。其实咱俩就是萍水相逢,交情没到,是我过了。”她突然跳到我面前,在我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对我嘻嘻一笑,转身跑进旅馆大门。

我呆愣片刻,转身往回走,湿漉漉的石板弄湿了裤脚。月光柔和地涂上我的手臂和肩膀,涂在两旁蓝瓦瓦的围墙里半遮半掩的树梢上。她的唇那么新鲜温软,带着青春无敌的甜美。我忽然想到同样年轻却在黑暗中奔逃的牟立新,惋惜和悲伤的阴影在脑海中反复拉扯。

回到住处,我接到她的短信:“我躺下了,还好我妈没疯,你是好人,再次感谢!”

 

我们从陈德强处得知,牟立新他们已经被定性为涉嫌聚众冲击国家机关并立案侦查,同时对牟海良、史继文、罗宝坤等八人刑事拘留,如果要追究刑事责任,这些人有可能面临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但还没有起诉他们,估计是要留有余地,借此威胁家属达成协议。

县公安局下发了对牟立新的通缉令,只是例行公事,并未大张旗鼓。杨屹朵虽然受伤严重,在事发当天还是被拘留起来,后被她父母找到市里关系接走。她父母和县政府达成协议,县里不追究她的责任,她也得保证从此不再以任何方式参与此事。

招商小组的六人里,廖敬辉一向和申裕保持一致,常务副书记是申裕的人,财政局局长是陈德强的兄弟,汪康礼是个老好人,向来看申裕的眼色行事。专家团是从建设局、规划局等几个市属单位的二十几个专家里抽签产生的,而且是在竞标的两天前抽,抽中的专家当天到仙梦奇缘集合,直到竞标结束后才能和外界接触。

梁凯说:“人家占地利人和,要买通一半很容易,我们就难了,还剩二十三天时间,就算我们现在开始跑,二十多个专家都拜到,也不过混个脸熟。”

我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抽签,还不是单位内派!这几个局的局长我们都认识吧?至少有两个局长和我的关系肯定好过申裕。既然是打分制,被收买的也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只要我们保证质量,还是有胜算的。”我又对李颦施说,“现在看来,申裕明显保着镇长。让陈德强搜集镇政府非法拘禁的证据,还有镇长和申裕勾结的证据。我们竞不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我们竞不上,就争取让竞标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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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时代的爱情 创建于 2015/5/17 17: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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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造城时代的爱情
作者:
姜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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