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黑恶势力

一、劫持

一张鬼脸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凑到面前。伍利想高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意识到疼,哪里都疼,后脑更是疼得难以忍受。伍利试图蠕动一下肥胖的肚子,那里的肉窝得他喘不过气,在他蠕动之前,恐怖的想法比行为更先到达肉体,手脚都被绑着,他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戴面具的男人一只手拿着东西慢慢伸向他眼前,手一动,亮了,是手机托着的两张银行卡。“说密码。”

“你,你是谁?我在哪儿?”伍利听到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男人抽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缓慢却毫不犹豫地把刀刃插进伍利胸前的肉里。伍利杀猪一样叫起来:“我说我说!”

……

小屋伸手不见五指,伍利把脸从冰凉粗粝的地上挪开,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胸口刀伤扯裂般疼痛,虽然只一刀,他也能判断出那男人下手的利落与狠毒。刚才借着手机亮光,他看到那男人身形高大,却无从判断是不是认识自己,是仇人买凶?还是偶然遇到的劫匪?

伍利无法判断自己昏迷了多久。他仔细回忆过程,下班,开车去医院接王小萍,去饭店包房,从包房出来后把王小萍送到加油站,给她叫辆出租车让她自己回镇上,自己则开车返回县城的家里。路上发现车胎有问题,他下车检查,突然脑后被击失去知觉。

车胎被人做了手脚?难道是王小萍的丈夫?那两张卡是自己出来玩的小钱,如果只是单纯打劫,他们单凭身份证不会知道自己是镇长,大不了破财免灾。关键是这些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戴鬼脸的高大男人再次进来,手里拿着杯水。他饶有兴致地看伍利努力撑起肥壮的身体。伍利的手被反剪,他想哀求,又怕提过多要求喝不到即将到口的水。男人抬起一只脚,坚硬的鞋帮贴着伍利的脸,帮他撑起身体,又蹲下身,把水慢慢喂到他的嘴里。伍利只喝了一口,立即明白这残忍男人近乎慈悲的动作里的意味,水里有股明显的药味。

当伍利再次醒来时,看到门下有隐隐一线亮光。他虽然尚有理智,却抑制不住地呼号。他觉得自己随时都能一命呜呼,手脚没有知觉,加上长久在黑暗中的恐惧,相比之下,他宁可让那人过来慢慢割自己的肉,用痛来换取活着的光亮。

当伍利觉得自己奄奄一息的时候,门锁开了。戴鬼脸的高大男人蹲在伍利面前,即使戴着面具伍利也能感到他面具后的笑意。伍利气息奄奄地说:“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我不认识你,你要是放了我,我保证不报案。”

男人不说话。

“要有半句谎话,让雷劈死我全家。”

“嘿嘿,”那人终于阴阴地笑起来,“家里有谁,一个个说,说名字,说地址,说仔细了。”

伍利抽搐了一下:“兄弟,钱都给你了,你逼死我全家,有用吗?”

那人站起身,突然一脚狠狠踹到伍利胸口,伍利向后仰去,男人上来踏住伍利的脸。“王八蛋!敢骗老子!再有一句假话,我把你活埋!”

“我发誓我发誓!我爸伍、伍先进,我妈、我妈何秀花,我老婆赛文华,我大女伍安怡,小儿伍安邦!我,我爸妈家在……”

“新义村西街三巷八号。伍镇长,”男人拍打着伍利的脸,“这就对了。”

“你……”伍利只觉得头轰的一声。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朋友,你说,你想咋整法,你说的我能做到,一定做,做不到,命你拿去。”

“三百万,赎你命。”

“你……你杀了我吧,你就是杀我全家,我也变不出这么多钱。”

“嘿嘿……”男人笑着,“和新村的扒房钱,你分了多少?”

 

二、稀世之美

我和彭济元分别在协议上签字,站起身握手,旁边众人为我们鼓起掌来。

自从公布二轮竞标名单,芬姐就暗示我把相关业务交给彭济元的中元公司。集团已经派来土地规划师李凡和设计师朱颜同,找彭济元公司合作无非就是让他们做些辅助设计并把策划书结集成册。当然如果竞标成功,未来所有商业广告也都要交给中元公司。这是一条利益链,每个扣在链上的环都会被镀得金光闪闪。

我和李凡、朱颜同随彭济元来到他的办公室,秘书泡上功夫茶,彭济元问:“卡夏回来了吗?”

秘书说:“快到了。”

彭济元把一本画册递给我说:“兄弟,这是我的金牌设计师的作品,她得过崇原省建筑类设计一等奖,正在参与做一个房地产项目,好说歹说那边老总才放人,你先看看。”

翻开第一页,我倍感惊讶,正是那幅得奖作品。按说广告公司的建筑设计都是针对后期的商业销售,一般只停留在3D效果图和平面广告上,而这个设计师的作品的确是建筑设计,不只有内部和外表的艺术效果,还对给水排水、空气调节、电气燃气、消防防火等做了附图说明,其中不乏亮点。

我说:“大哥,您这么重视,兄弟先谢啦!”

彭济元笑道:“我是怕赚不到银子还要遭你背后骂。”

一会儿,门被推开,我突觉眼前熠熠生辉,竟然进来个绝色美男!头发染成铁灰色,脸像大理石雕琢的最完美的作品,眼睛像黑宝石一样深邃,长长的眉毛像画的一样浓黑齐整,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线,身材瘦削匀称,恍若古希腊的美少年遗世独立。男孩儿对彭济元说:“彭总您找我?”

“你是女生?”他一开口,我的问话脱口而出。男式牛仔,男式板鞋,阿奎哥式的前卫短发,如果她不说话,我真以为她是男孩子。

听了我的话,她表情淡然地点点头。彭济元介绍说:“这是亿劢集团的徐总、李设计师、朱设计师。这是李蔚佳,我们都叫她卡夏。”

她向我们问好。我问:“卡夏,是《暗黑破坏神》里的先知吗?”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点点头。

“什么破坏神?”彭济元问。

“是游戏,Casha是先知者,《暗黑破坏神》中的NPC之一。”

NPC是什么?”

“彭总,千万别让我给你讲游戏。卡夏,最近就得辛苦你了,你听李凡经理的安排吧,可能会经常加班,我们会按国家标准补助。”

“好的。”卡夏点点头。

卡夏带李凡和朱颜同去设计室拷贝资料。他们一出门,彭济元用雪茄剪把一支高希霸雪茄剪开一个缺口递给我。“这孩子是崇艺油画系的高才生,今年才二十五岁,已经拿过不少奖了,还给日本一个大企业做过商业案,前途不可限量。”

点燃了雪茄,我轻轻吸了一口,让馥郁的香气浸满口腔,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二十五岁,崇原艺术学院,她毕业的时间不是和苏晓沐离开的时间差不多?她们会不会认识?我曾去过崇艺,打听过苏晓沐还有她的《破晓之日》,没人知道。但在我寻找的过程中,发现她的描述,无论是吃的玩的用的,都无一例外地正确。我相信她透露的都是她曾经真实的生活,现在最有可能的是,苏晓沐是假名,如果三年前她真的在崇艺工作过,和卡夏读书的时间正好吻合。以卡夏惊人的美貌与才华,又是这么特立独行,哪个老师或是学生会不认识?而以苏晓沐惊人的手绘速度,高超的油画功底,又会有哪个油画专业的学生不记得?

我决定找机会仔细问她。

 

三、原视角

我带着集团一众人来到和新村的规划地块,得到了永昌镇政府的热情接待。不过接待我们的是副镇长,据说镇长伍利生病了,正在县医院住院。

对这位敢于非法拘禁农民的镇长大人,我是想见识一下。他是强拆的直接领导者,我甚至还奢望能收买他,从他身上挖出那家背后公司的内幕,他的缺席真让我失望。

吃过晚宴,我们赶回云河市。刚进房门,就接到芬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明天彭济元请客,她中午来接我。

明天是周末,她来接我,就是要我单独参加。我心中了然,彭济元接了我这个大单,自然要有所表示。

第二天午后,我接到芬姐电话下楼出门,远远看见黎莹笑嘻嘻坐在汽车前座冲我使劲儿招手。我坐进车里,黎莹告诉我要去的地方叫仙霞湖,那边有许多渔洞,鱼超好吃,边说边咽口水。

一路彩云多变,风光秀美。过了玉澜,又拐过几座山,进了沿湖车道,碧波万顷的仙霞湖一下进入眼帘。车开进湖边停车场,彭济元、韩博群和两个美女已经站在停车场外。大家一起随彭济元走过湖边成排的酒肆。所谓渔洞,指的就是这些酒馆。又走过一段沿湖山路,转过山弯,看到一艘二十多米长的白色游艇,优雅地傲立于湖水之上。

黎莹一声尖叫,率先奔过去。这是一艘中型游艇,浅米色地板,白底儿浅湖蓝的舱体,二层平台顶,宽阔的白色船篷投下大片阴凉。我在一张靠栏杆的椅子上坐下,眺望湖水,突然胸中一阵痛楚。要不是因为这游艇的豪华,我几乎以为自己从相同的梦中醒来,当我睁开眼,苏晓沐婀娜的身影正从我眼前掠过。

最近,我对痛苦已经越来越麻木,我渐渐接受了苏晓沐消失的事实。我应该感谢另一个女孩儿,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我安慰。许乐陶经常在我空间里留言,临睡前给我短信。自从丽江分手,她和妈妈去了泸沽湖,在她妈妈严厉的监管下,闲极无聊时骚扰我成了她最大的乐趣。她有时叫我大叔,有时叫我老公,她给我留言说:“不要一叫你老公你就偷着乐。在我的一群老公里,只有你名副其实,因为你真的最老,而且是公的。简称老公。”

她的留言经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在苏晓沐失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生不如死。是许乐陶救了我,是她充满活力的快乐把我从巨大的伤痛之中慢慢拯救出来。

游艇平稳地向东南行进。东岸的山峦遥不可及,向南,湖水深碧漫无边际。高原的夕阳依旧耀眼,但变幻的云层已经由金黄艳红逐渐转变为浓重的黄褐与红棕。我们喝着鲜美的鱼汤,吃着金黄的香气扑鼻的铜锅洋芋焖饭,配着当地野菜做的清新蘸料,听彭济元娓娓讲述仙霞湖的历史。

仙霞湖西南连着另一个大湖,星云湖。两湖都是高原断层湖。仙霞湖湖面广阔,方圆几百平方公里,最深达一百五十米,所产鱼种搏浪好动,现在几近绝种。2006年,对仙霞湖的水下勘测更是震惊考古界。在湖底,发现了完整的水下古城遗址,还发现了许多奇怪的尸体,他们密密麻麻,纷纷直立于湖底,身体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蜡,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鱼吃掉。这些尸体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只有十几年,有的已逾千年,专家们称为蜡尸。

韩博群说:“我也听说过,有许多人在仙霞湖自杀,但尸体就再也找不到了,原来都沉到湖底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想到了失踪的苏晓沐,急忙暗暗在心中呸了两声,努力驱除这荒谬的念头。无论她为什么失踪,我都不希望她在湖底直立。

饭后,甜点和冰淇淋端上来,大家仍兴致勃勃,分析着蜡尸成因。斜晖流水般铺展,蜕变成黄昏的油彩,桌上的鸡尾酒杯像是注入了琥珀的金色。

“看!好美啊!”黎莹忽然伸手指向我背后。我扭头望去,不知何时,游艇已靠近两座对峙的墨黑幽暗的山峰,一轮刺眼血红的夕阳正在山峦之间。湖水黑暗动荡,只有夕阳之下的一片血红。

在瞠目结舌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同一个视角,黑暗的山峰之上,暗金墨绿土黄赭红的折射光芒正拼命从青黑色暴烈翻卷着互相挤压的云层之中蹿出,无边无际的黝黑湖水动荡不安,像是无数死灵正在湖面下抖动。

山峰的距离、角度,山巅卷曲暴烈的靛青色云层……那些翻卷,撕扯,压迫,在我第一次看到时给我的冲击……阴暗奇特的配色,湖水中蜡尸的传说……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若隐若现的人形……

该死!我头晕目眩心跳加速,那幅叫作《破晓之日》的狰狞画作如狂烟漫卷逼仄地压迫住我的脑海。我的心脏在咚咚狂跳,五脏六腑缩成一团,战栗地核对着这几乎是原貌的景象,她的用色多么逼真,她的下笔多么准确,我遇到一个鬼,一个敲骨吸髓的厉鬼!我的脚下正踩着她,苏晓沐的痛苦之源!她夺走我的魂魄,而我,竟然踏进了她的巢穴!

我突然冲向栏杆,头痛苦地伸向湖面撕心裂肺地呕吐,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掩饰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和胸中的吼叫!芬姐过来轻拍我背,我嘶哑着摇手。呕了一会儿,我抬起泪水汪汪的眼睛,眼前的画面越发熟悉,我接过黎莹端来的清水,漱口又泼到脸上。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那幅画的意境,理解了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灰白的有着空洞眼睛的浮尸!她果真有描绘死亡的功力,绝望、虚无、洞穿一切;她果真万分孤独,长久地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心灵。她的消失与这画面必然相关,无论她外表的壳看起来多么美好,那幅巨作才是真正的苏晓沐!没有人能走进她紧闭的心,除了死灵。

 

我的晕水、肠胃不好、高原反应,为大家的仙霞湖之行扫了兴。当晚下了游艇,我们就全体返回云河。

夜里,我做着癫狂起伏的梦,醒来时太阳高照,一大片树叶艳绿地点缀在灿烂无比的窗前。我记起了昨晚,那些画面像是我看过的电影。现在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我想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我起床用冷水冲把脸,下楼独自开车出门,堵堵停停中耐着性子开上云玉高速,然后一路狂奔,中午时分到达了仙霞湖。

今天是周日,停车场已经满了,放眼望去,湖边的游泳区像是下了饺子。管理员指挥我在树荫下的临时车位见缝插针,我停好车,戴上墨镜,顶着炎炎烈日走到湖边租船。

很快有人上来拉生意,是个瘦削的皮肤晒得黝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说话带河南口音的小伙子,名叫小毛。听说我要包船,欢天喜地,听说我要包一晚,他立刻警惕起来:“大哥,你想去啥地方?这湖大着呢,深着呢,夜里危险!”

“就我一个人,到湖里那两座山之间,多少钱?”

“那么远?干啥去待一夜?要是起风会翻船!”

我拿出一千块钱。

“大哥,非得过夜?”

“对。”

小伙子犹豫一下,接过钱,“就咱俩,不许再让第三个人上船。”

太阳已经坠入低云之下,之上,则是最后一片流光溢彩的天空。大团紫褐泛着沙金的卷曲云层费尽力气向下翻滚,压迫两座青黑色的山峦。现在的视角比昨天更加准确。在长久独自的凝视里,我了解了那些细节,那个女人在渐渐黑蓝的湖水中如痴如醉地描画,画作里那些明亮的血红、黝黑的湖面、诡丽狂莽的黑暗与血色交织的绚烂。现在我才了解,自己是如何愚钝,把那么真实绮丽的自然画卷当成阴暗。

她曾对我说过,那幅画她已经画了三年,如果她无法再见我,她会回来完成那幅巨作吗?她最后留给我的QQ秀,会不会有其他深意?一个女人孤独地站在昏黑而广阔的湖边,她是在暗示我这是她最终的归宿,还是在怀念,在获得终结之前,她会像我一样疼痛?

夜色降临。夜晚的湖水发出阴森森的粼光,像隐藏了无数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我倚着船头睡着了,又被马达声惊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扭头叫了一声。小毛喊道:“大哥!对不起啊!我刚才打了个盹,船漂了,我开回去啊!”

我们的船漂到山边,在黑暗中,我仍能辨别出山上树木茂盛,像一堵随时能扑压上头顶的浓艳绿墙。小毛大声说:“大哥,还有一阵天亮呢,聊聊吧。你是做啥的?”

“画画的。”

“画啥?”

“就画那两座山,还有湖水,还有晚上落下去的太阳。”

“我们这儿周围有好多画画的,都是在岸上,白天画,支个架子。难道还有夜里画的?我没见过。”

“对了,小毛,我想要找个人,是个女的,也和我一样,要画这幅画,所以,她也可能经常租船过来。”

“仙霞湖上租船的我都认识!这人啥样你告诉我!”

“二十九岁,长发,烫着大波浪,个子能有一米六八吧,挺瘦的,身材很好,大眼睛,长睫毛,脸色有点儿苍白,长得挺漂亮,尤其是她的声音,你知道林志玲吗?”

“知道知道!大美女,说话好听!”

“这个人的声音和林志玲有点儿像,但比林志玲有力度,和一般女人说话不一样,你听到肯定能分辨出来。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她,我给你这个数。”我伸出手。

“五千?”

“五万。”

 

橘红鲜亮的太阳从湛蓝的湖水中慢慢升起,突地一跃升到半空,两座青山霎时光芒万丈。仙霞湖夺目的日出让我更加坚信,苏晓沐画的是日落。也许她用《破晓之日》这个名字另有寓意。无论如何,日出给了我希望,好像我发现了她隐秘的家,只要守在门口,总有一天会看见她的身影。

上岸给船主小毛留了电话,我立刻开车回云河。今天是周一,日程安排很满,我着急回公司,车开上高速公路便加快了速度。忽然,我发现方向有些侧偏,急忙把速度减下来,但情况并没改变,轮胎的声音异常。我看到前面有临时停靠的加宽路肩,便把车停下来,下车检查轮胎,果然,右前轮胎里扎了一枚半弯的旧钢钉,有些轻微漏气。我低声咒骂一句,放好停车制动器,打开危险警告指示灯,拿下千斤顶、手柄和扳手,开始更换轮胎。一会儿,一辆面包车也停进了路肩,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车没熄火,他也蹲下检查他的轮胎。我扫了他一眼,并未在意,就在我换好轮胎准备卸下千斤顶时,突然脑后一阵钝痛,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四、黑手

当我重新有了意识,以为苏晓沐正在注视我。她的声音透过黑暗的湖水,厚厚地在腹下流动,我无法问话,无法让她懂得我的悲伤,随后我意识到是在做梦,我慢慢张开眼,没有一丝光亮。

脑后的疼痛提醒我,我被袭击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双手被铐住了,还好是从前面铐的。我感觉浑身冰冷,换了个稍稍舒服点儿的姿势,其他身体部件都还正常。我禁不住暗自庆幸,但恐惧也随之而来。是谁劫了我?是劫财还是……竞标还未开始,难道是陈德强把我出卖给了那家幕后公司?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没发现谁在什么时候走到我背后。也许是云挡住太阳地上没有影子,也许是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了脚步,也许是光天化日之下我太有安全感;但我敢肯定,我是被人盯上了,车也被做了手脚,不然那么厚的越野车轮胎怎么可能被钉子扎透。这么一想,我更冷了,像掉到冰窖里不由自主地哆嗦。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我的心又紧缩了一下。门拉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借着门口的微光,我全身突然缩紧,我看到一张恐怖的鬼脸,随后我想到他是戴了面具。

他手中拿着一把铮亮的匕首,走到我面前蹲下。“坐起来!”他把冰凉的刀刃贴在我脸上慢慢滑动,又把两张卡递到我面前,“说密码。”

这是我的银行卡。我立刻说了密码。我的表现似乎让他很满意,他从我脸上收回了刀。“每张卡里多少钱?”

“工商那张,三万五,中银的,十五万七……”

“装穷哈!”他一脚踢在我胸口上。

我顺势仰倒,同时判断着他的力量。

“命得拿钱买,你没钱,就没命。”

“多少钱?”

“三百万!”

“三百万?”我故作为难,免得他狮子大开口。

“投资商有钱哈!这样吧,我先切你一根手指,拿不到钱,把你身上突出来的物件一根一根削下来!”

我心底涌出一阵寒意。“兄弟,既然你知道我的底细,就应该知道我就是一打工的,你说要三百万,我老板不会给我拿一毛钱,我爱死不死,死了他再雇别人。”

他再一次蹲下,抽出刀,我全身一下子抽紧。“别给我装可怜,你给了伍利多少钱,让他扒了和新村的房?”

“不是我!谁告诉你是我做的,你拉他出来对质!我76号才到云河,连十谋县在云河的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啊!”我大叫起来,因为他突然把刀尖刺入我的小腿。

“再不说实话,老子卸你一块肉烤着吃!”

“我不敢骗你!真的!”我感觉他只是想恐吓我,刺得并不深。因为刀在我腿上,他横劈着腿,裆下出现了空当,一瞬间我已判断无误,抬腿一脚狠狠踹在他裆上!

他大叫一声向后仰,刀刃离开了我。我向右一滚,双手一撑跳起来,转身飞起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他被我扫倒在地,我向他冲去准备给他致命一击,门开了,三个男人闯了进来。我急速后退紧握双拳准备拼死一战……

“牟立新?”闯进来的三个人,我竟然认出了两个,牟立新和老四哥。

鬼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老四哥问鬼脸:“么的事?”

鬼脸摇摇头。

牟立新拿出一把钥匙扔给我,“自己开锁吧!”

我接住,“行啊牟立新,你够狠,绑架我,谁说我拆了你们和新村的房?”

牟立新说:“你们先出去吧。”

鬼脸盯了我一眼,同老四哥和年轻男子走出去。牟立新问我:“你是开发商?”

“是。”

“你知道伍利吗?”

“永昌镇镇长?我当然知道,但我没见过他!”

“我们劫了他,是他告诉我前天你到和新村看地。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跟你,但不是我跟的,他们把你劫过来我才认出是你。没想到,曾经帮我的人,恰恰是要买我家地的开发商。”

“牟立新,你要清楚,是十谋县政府要卖你们的地!我们只是买家!”

“好,你就说,是不是你找人拆了我家的房?”

“不是我。我们在市政府碰到,我才知道强拆的事,你可以想想当时我的态度。”

我们对视片刻,牟立新说:“我信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也许是劫错了,应该另有其人。”

他弯腰捡起银行卡递给我,又推开小黑屋的门进了侧房,出来时手里拿着我的包和车钥匙。“你走吧,我送你上大路。”

我随他穿过两个堂屋,再出来是一个大院子,堆了许多木头,月光下像是一个大木工作坊,我的车停在后院。我打开车门让他坐上来,月光的光影温和地洒在他脸上,他的眼神模糊而苍凉。

“你相信伍利的话?”

“不是相信,只是分析。他说强拆当天晚上他接到消息让别管,他就通知了公安局,让他们接到报案后晚点儿去。我问他谁打的电话,他说是茂源公司。后来推了房,就出现了一家来头特别大的公司,这家公司原来并没在他们镇政府的接待名单里,后来是县政府办公室把名单传过来的,上面有县委书记的签字。他说我们被拘留那天,他没在镇政府,办公室的人告诉他我们来了,他就让办公室的人给茂源公司打电话。可茂源公司让镇政府找亿劢集团,说他们只是拿钱办事,赔偿的事和他们没关系。他当时很着急,因为我们上访和茂源公司补偿的事,他挨了县里几次批,他怕我们再去县里告状,才告诉办公室的人先不让我们走,他想查清楚茂源公司和亿劢集团到底是什么关系,结果他还没回来就出了抢人的事。那天我们开始的确没被拘,只是让我们等着,中午的时候才觉得不对,不让我们出去,但一直也没搜我们的身。我想这几句话是真的,开始他的确没想拘留我们,是后来才有变化的。”

伍利把所有细节都说得合情合理,只在一个问题上撒了谎。他为什么指名道姓说是我们集团?是随口的三选一还是另有隐情?现在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伍利知道背后这家公司,他很有可能是强拆的主要策划人之一,是链接所有内幕的关键人物。我问牟立新:“伍利呢?”

“周五跟上你之后就把他扔云河了。”

我说:“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遇到你那天,我才知道和新村被强拆的事。那个保安没死,伍利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而且我敢保证,他绝对知道是哪家公司雇的凶。我们现在也在找那家雇凶的公司,因为这和我们能不能竞上这块地有很大关系。牟立新,我劝你一句,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只劫过伍利和我,我可以帮你把这两件事摆平,你伤保安那件事,是他们非法拘禁在先,我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帮你打官司,有把握让你被判得轻一些,你还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人。如果你坚持走这条路,就算报了仇也把自己毁了,值得吗?”

“你如果真想帮我,就帮我找到凶手。”

“找到又怎样?”

“你说对那些强拆我家房子的人,我应该怎样?”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告诉你,这仇你报不了。官商勾结,雇流氓地痞砸了你家,你能把这些人全杀光吗?发生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深层次的原因,如果没有政策上的漏洞,会发生强拆吗?你是不是要把造成政策的人都杀光?你要知道任何政策的初衷都是想让老百姓过好让国家更安定的!听我一句,别让自己走上绝路。”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砸的是我家,伤的是我,是我爸妈,凭什么我们要忍受这种不公?凭什么我们农民就得任人宰割?照你的逻辑,我杀谁,谁也就和我一样,成了政策漏洞的牺牲品,成了大环境的牺牲品,所以他们被杀和我家被砸一样,算我们一起倒霉,是社会深层次的无法解决的原因!不是我想走这一步,本来是想让政府保护我们的,可政府做不到,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你真想帮我,就帮我找凶手。”

我拿笔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他:“我的电话,你多买几张手机卡,打电话前先给我发个短信,5521,我就知道是你了。如果你想清楚了,想自首,找律师打官司,随时找我。我还可以帮你们村里那些被抓的人找法律援助,但是我不会让你去杀人。你要是被抓,我也不会承认我认识你。”

 

五、葬情

我终于找到通往云河的公路,在一个比较大的加油站休息区停进来。我的手在方向盘上不停地颤抖,后脑疼痛欲裂,我进了洗手间使劲儿漱口,又用冷水冲自己的脸和后脑勺。冰冷的水冲在被打的地方舒服多了,我试着摸了摸,被手感吓到了,我的后脑勺有一个比鸡蛋还大的包。

看到超市门口有张凳子我一屁股坐下不停地搓自己的双手,深蓝的星空正在逐渐黯淡,向远方挪移,橱窗透出温暖的灯光。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中,我像一只在疯狂之前静默的猛兽,被重获新生的狂喜与后怕眩晕地围剿。在我的脑海里,黑暗的、巨大的漩涡正在向无底的深渊卷流。鬼脸、牟立新、伍利、申裕、陈德强、苏晓沐、强拆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们全都变成鬼影,在我面前挥舞着手臂,把我指向未知之地。我再一次审视自己,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黑暗的角逐,那个叫苏晓沐的女人冷冷地浮出水面。为了她值得吗?不值得。既然不值得,我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

虽然是凌晨四点,我仍拨通了卡夏的手机。卡夏睡意尚浓:“喂?徐总?”

“卡夏,你上大学的时候,你们油画系有没有一个年轻女老师,二十三到二十六岁之间吧,手绘能力很好,她的一幅画叫《破晓之日》,没画完。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三年前就离开你们学校了,有这个人吗?”

“《破晓之日》?没听说过,我们有好几个年轻老师呢,有个况老师出国了,有个何老师调上海美院了,具体什么时间我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大眼睛长头发,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儿,声音很特殊很好听。”

“那应该是况老师。”

“她叫什么?”

“叫况思含。她出国了,得过不少奖,你在网上能查到吧。”

我挂了电话,像打了鸡血一样开车回云河。进屋打开电脑,在百度上打上况思含三个字——

况思含,女,198049日出生,1990年师从于著名国画家魏元墨先生学习绘画,1998年考入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2000年,油画作品《睡眠的意义》入选中国油画作品联展……2004年,油画作品《云之南岸》获云河市政府文艺奖一等奖……

我心如刀绞。我想要一生一世的女人,果然刻意隐瞒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不告诉我真实姓名,不留家里电话,不留高像素照片。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她早已料到她有失踪的一天!在她心目中,我、雨珊、导师,我们这一群人,说到底还是大路上随意碰到的外人!哪怕我们对她再真诚、再好,她都习惯于用假面面对我们。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拒绝我,怪不得她那么确定她不能和我在一起。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李颦施。“徐总,回来了吗?陈德强要过来见你。”

“不见,我今天有事。”

“他说有重要的事。”

“你处理。”

“好的。”李颦施欲言又止,挂了电话。

我独自下楼,叫的士来到崇原艺术学院。我径直进去,一个女生抽着烟旁若无人地和我擦肩而过。上到三楼,油画系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只坐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来这里打听苏晓沐,好在这老师上次没见过。我问她况思含,她说油画系没这个人。这时下课铃响了,一个留半长头发戴灰黄格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进了屋,听我问况思含,他上下打量我说:“她都走好几年了,你是谁?”

“我是她鲁美的同学。”我撒了个谎,心里却有些紧张,怕上次遇到的哪个老师突然进来。

“哦哦。”老头儿拉长了音,“你是她同学呀,你们应该很久没联系了吧?”

“从毕业就没再见面。这次来云河出差,想见见她。那,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你去基础部,找一个叫孟娜的老师,问问她有没有。”

我顺着外置的交叉楼梯爬到五楼,找到了美术系基础部的画室。画室的门半开着,传出拉赫玛尼诺夫苦闷的钢琴协奏曲。屋顶开着天窗,虽然点着白炽灯,在阴天里也显得有些暗。一个穿着浅黄色短袖上衣的女老师正微弯着腰在一个学生的画板上比画。她三十二三岁的年纪,侧脸的轮廓很柔和,高高的鼻子让我印象深刻。我见过她,上次找系主任打听苏晓沐的时候,她正和系主任在一起。

她直起身时看到了我,眼睛一闪,我想她是看着我面熟:“你找谁?”

“您是孟娜老师吗?”

“我是。”

“那我就找您。”

“哦,我在上课,你……”

“没关系,我等您下课。”

她点点头,转身回到教室。她似乎已经想起我是谁,并猜到我的来意。在她踱步的时候,我怀疑她在编谎话。我更紧张,既有接近答案的慌乱,又盘踞着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环顾四周,那么,这里就是苏晓沐曾经待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破旧的画室、陋光的天窗、门内可以瞥见的画板,我甚至能嗅出她思想游荡的印痕,这一切都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下课后,孟娜走出教室,我随她出了大楼,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走到校园的林荫里,找一张石桌面对面坐下,我说:“您是况思含的好朋友吧?”

“是的,你呢?”

“我叫徐曦朗。”

“你上次找的是她吗?”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她回来了是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孟老师,你应该是她非常好的朋友,你把我带到这里,不是在教室门口随便说两句,已经表现出作为好友的责任感。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请你给她带个话,她是否愿意见我一面,给我个合理解释。如果不愿意,你告诉我就可以,我保证以后就算在大街上碰到我都不会和她打招呼。”

孟娜沉思片刻说:“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事实,她的确回来了,但是,她突然失踪了,我也找不到她。”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孟娜。

“真的。”孟娜直视着我说,“我没必要骗你。我们的确是非常好的朋友,她回来这段时间,我们经常会聚聚。一个月前,我打电话给她,想约她一起吃饭,结果她手机关机,然后她的手机就一直没打通过。我去了她家几次,还在晚上去过,她家没人。我又找到她爸妈家,结果她爸妈也不在家,邻居说他们好久没来住了。我想可能是她家有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一家全都联系不上,要不是她爸妈的邻居这么说,我肯定会找人把她家门锁撬开。”

“她有过婚姻吗?”

“你怎么这么想?”孟娜的表情是明显的惊诧,让我立刻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没结婚,哦,我们两年多没见,至少我能保证她走之前没结婚。”

“我76号到云河出差,她说她来接我,然后她就失踪了。”

“那你们……你们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我追求她,我告诉她我来云河工作,她很高兴,说来接我,还说要带我见她家人,在飞机起飞前我们还在通话。”

“那她没表现出什么?不安或者紧张什么的?”

我摇摇头。

“你说,她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了?”

“我甚至以为她出车祸了,打遍了交通队的电话,还查了最近无人认领的女尸。你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号吗?别误会,我只是想核对一下。”

139的号?”

我调出苏晓沐的手机号。“你知道这个号吗?”

孟娜看着号,没有说话,从她脸上的表情,我已经得出答案。我说:“孟老师,你不用为该和我说真话还是假话犯愁,我知道,她有两个号,还有两个名字。相信我,我并无恶意。我也相信她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作为朋友,我只能无条件地理解。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还是那个请求,麻烦您给她带个话。我想,你们终究会见面的。”

回到公寓,我进了浴室,躺进按摩式浴缸,打开水,让热热的水流冲在我的胸腹上。我习惯性后仰,又“啊”的一声惨叫,抬手捂住后脑勺,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那个大大的肿块。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相信苏晓沐就这么离开了,但她真的离开了。我再也看不到她在画板前抬起的手臂,纤长的手指,还有我无数次梦想拥抱的身影。以前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不能接受我,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仙霞湖的落日景象以及《破晓之日》那幅阴郁画作不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头,在心中喊道:“去他妈的竞标,去他妈的崇原的一切!”

我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忘掉她,重新开始我的幸福生活!反正竞标结果已内定,明天就约申裕,争取到其他商业利益,对公司有个交代就好。

可不管我怎么说服自己,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了,她的才华,她对美的思索,她神秘的内心,她的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想忘记她,但在今后很久的时间里,三年,五年,甚至一生,我只会爱她。

 

六、妥协

两个人被七八只胳膊按倒在地,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举起警棍向其中一人砸去。那人挣扎着往旁闪,棍子砸在脖子上,又被保安踢倒。保安指着他说着崇原话,又跑出镜头,后面人影杂乱,嘈杂追打,两个警察出现在镜头里,给地上的人上手铐。

“听懂他说什么了吗?”话说得很快,我只听懂一句操你奶奶,便摇摇头。

“他说,‘操你奶奶,还敢来救人,让你们都死到监狱里,别让他跑了,他是先被扣起来的!’被打的那人就是牟立新的姐夫。”陈副县长的小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这足以证明镇政府非法拘禁了,我还能找到证人,在现场的警察。”

“凭这个扳不倒申裕,他完全可以推给伍利,对竞标结果没有影响。”

“徐总,这就看你怎么发挥了,如果任书记知道这块地是强拆来的,上访村民被镇政府非法拘留,以他的脾气,这块不清不白的地还能竞得了标?”

我尽量委婉地说:“陈县长,我们的目的是把地竞到手,而不是让地竞不了标。本来这块地的手续就不全,如果真竞不了,我们在崇原岂不是白玩了吗?”

陈德强嘿嘿一笑,递给我另一沓材料。我翻开,是茂源公司的材料,还有七八张照片。陈德强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人叫葛万豪,就是永昌镇人,2003年因为伤害罪蹲了四年牢,2007年才放出来,出来后在云河开收账公司,手底下有十来个人,都有前科。他亲哥哥叫葛万发,和伍利一起当过兵。2008年,仙女山北山坝子有块地,也是茂源公司强拆的,当地农民现在还在告状。和新村那几家为什么被拆呢?他们几家占的是风水宝地,找镇上要四千块钱一平方米。附近两个别墅区,2006年盖的,那时候相对来说比较规范,开发商从农民手里收地三千二一平方米。这几家觉得自己要得不高,可这是政府征地,和开发商不一样,再说伍利那儿还吃着回扣呢,能不拆吗?后来这个事我接了,我给伍利打电话,让伍利给解决,让茂源公司给这四家盖房,结果葛万豪就联系不上了。伍利怕牟立新他们找到县里告状,就把他们扣住了。据可靠消息,这次强拆,伍利给了葛万豪三十万元。我说的这些,证据都在我手里,到底是哪家公司给的强拆费,这些钱都给哪些人了,抓到茂源就抓到伍利,抓到伍利,就抓到给伍利下令、拿到最大好处的那个人。徐总,抓茂源抓伍利,这活交给我,关键就是你们想不想干后面的事。”

不得不承认,陈德强真是下足了功夫。如果换作三天前,我会欣喜若狂,但现在我想的只是如何赶快结束在云河的这场噩梦。我淡然一笑说:“陈县长,人证、物证得俱在呀,抓大头儿,关键就是那个大头儿的名下有没有不明来源的财产。”

陈德强的脸色有些发白,我想,他一定想到了我给他的那些好处。

 

第二天,我在仙梦奇缘再次见到申裕。我说:“申书记,还有十几天就竞标了。竞这块地,我们来晚了,各方面工作都做得晚。不过,我们还是想出了补救办法,这是经过我们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如果我们能顺利胜出,我们可以在工业区投资三个亿,建一个生产我们公司专利产品的科技企业,产品供应崇原省,辐射东南亚。企业股份的百分之十到十五,可以以合理方式留给十谋县政府,并保证一年之内在创业板上市。几个公司的情况,您心里都有数,我们公司实力最强,现在就差您这宝贵的一票。”

申裕喝了口茶,然后打开材料,看得很仔细。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竞标成不成,我都愿意留住你们。你的这个方案,我可以立刻让县政府立项,提上议事日程去探讨。但这次竞标呢,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竞标台上说服我,只要你们够好,我这一票绝对投给你们。”

我没想到,申裕以这样胸有成竹的方式接下我的招。我试探着说:“我们测算了一下,崇原的高端市场排全国倒数第四,如果没有地,生产线的投入就变成了不可预知的长线,除非申书记能给我们些优惠政策。”

“你们先全力以赴竞标,你放心,无论成功与否,你们的技术,我们都会另谈,优惠条件,肯定会给!”

 

回去之后,我和梁凯、李颦施开了碰头会。李颦施说:“也许是他骑虎难下,拿来的钱总不能退回去,也许是虽然咱们给他的利益更大,但是他得运作,费神,不如直接拿钱痛快。”

“可我们的方式更安全。”梁凯说。

“也许这个县委书记的智商没那么高,还是见实钱痛快。”李颦施说。

“也许是他胃口大,什么都想要。”我说。

“如果我们竞不上,要不要大动干戈?”李颦施问。

“申裕已经同意立项给我们优惠,把政府保障房的项目给我们,如果这样,竞不上,我们就打道回府,企业的收益率虽然没有土地高,但占据崇原高端建筑市场,也是不错的策略。”

“如果有大型地产项目跟进就完美了。这么大的地,真是机会难得。总裁怎么看?”李颦施问。

“对我的想法比较支持。保障房虽然利益不大,但政府会有其他补贴。”

“现在说这个,怎么有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李凡他们做得怎么样了?”

“应该还可以,可是,做得再好,能好到巴西足球对中国足球的绝对优势吗?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许乐陶已经报到,她妈妈也要立刻回北京。晚上,我和许乐陶一起给她妈妈饯行。肖瑾说:“她呀,可惦记你了,爱听你的话,你回北京之前,费心帮我管管她。”

我觉得,许乐陶是个小野马一样的傻姑娘,她爱疯爱玩,对未来想得不多。倒是她妈妈肖瑾,有点儿期望我成为她的女婿。我比许乐陶大十岁,比她妈妈小十三岁,肖瑾一直把我称作许乐陶的大哥,她对许乐陶说:“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好意思告诉我的,多问问大哥。”

我坚持称肖瑾为大姐,和许乐陶撇清关系。我说:“大姐你放心吧,这方面我有经验,明儿我就去她们学校,把她们的宿管电话、班主任电话都要来,经常抽查她在不在宿舍,您没事儿也多和她视频。”

“啊!徐曦朗!能不能积点儿德你!”许乐陶瞪起眼睛,她是真有点儿急了。

许乐陶开始军训,只有周日我们才能见面。我带她去吃午饭,打游戏,看电影,吃晚饭,再去泡慢摇吧。她占据了我孤独的时间,给了我许多安慰。有时我在深夜醒来,看着她的短信,悲伤就会被她的快乐冲淡许多。

我下定决心,结束在云河的一切,忘掉那个叫苏晓沐或者况思含的女人。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了小毛的电话。

 

七、十八岁恋爱观

小毛说:“大哥,我可能看见你想找的那个人了。昨天下午七点来钟吧,她在老黑老婆的船上,就在你说的位置,看日落一直看到天黑。但她没画,就是看,还用手比画,像量尺寸似的。本来想等她上岸偷偷跟着她,但我不好和老黑老婆的船靠太近,等我靠上岸她都走了。我假装打听价钱问老黑老婆,他老婆说好几年前那女的就坐她的船,有段时间总坐,天天在那地方画,这突然间又来,不知道下次还来不来。”

阳光被空气中悬浮的杂质反射,突然模糊了窗棂的边界,我的眼睛有些干涩。她终于出现了。那个冬天我们在三亚的海面上,她站在画架前,手掌张开,在空中比量,她是在确定比例。那只手,那只温暖的富有魔力的手,虽然我从没真正触摸,但那手的温度和触感,竟然幽灵般浸入肌肤。

“大哥?大哥?”小毛打断我的思绪。

“你说,我听着呢。”

“呃,那个,我想问问,你还找她不?是非找到不可不?”

小毛惦记那五万块钱。而我,还要找她吗?既然她那么无奈地选择离开,我是要当面问个究竟,还是当这一切没有发生,不再去打扰她?

“小毛,我想想,晚上再给你电话。”

“大哥!”小毛的声音明显有些发急,“我都琢磨了,我下次见到她立刻给你打电话,你立刻往这儿赶都来得及!那个,我知道,这事也不值五万,我要是找着,你,你给个五千就行!”

因为小毛的电话,整个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可浑身还是像发疹子一样热一阵冷一阵。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要见她一面,虽然无法想象我们再见面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的出现是否会加重她的创伤,甚至会引起她的憎恶。一个死皮赖脸的人,自私地搜寻另一个不愿意见自己的人,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不自量力。可是谁又不是被生命的状态紧紧追着不放呢?感情这种事,你越想摆脱它,它越在背后追逐你,一旦被卷进去,就会被碾成齑粉。

 

傍晚我去崇大接下军训的许乐陶。一周没见,我也很想她。只要看着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兴劲儿,再低落的情绪也会轻松许多。

我们在街上绕了半天,主要是许乐陶拿不定主意去哪儿吃饭,她什么都想吃,最终我们打包了一碗过桥米线去了必胜客。等比萨的时候,她开始吸溜吸溜地吃米线,喝汤,鸡汤的香味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她可真是好胃口,我看她喜笑颜开地把比萨、鸡翅、炸鱿鱼圈一块块填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指着美食,嘴里唔唔,意思是你怎么不吃。我微笑摇头示意她好好享用,末了,她满足地捧着肚子说:“太舒服啦!”

“还想干吗?看电影?玩游戏?泡吧?”

“咦?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难不成想追我?”

“嗯,估计再有一个月我就回北京了,你们军训还得两周,后两周有很多事要安排,见面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想好好带你玩玩。”

“什么?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大叔,爱护你不是应该的?”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爱和我玩,明明对我好,还装得跟衣冠禽兽一样!”

我哈哈一笑,忽然发现她真有点儿气了。她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仿佛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搅乱了一池涟漪。我希望她是快乐的,她的灵魂未经世事,我希望她尽可能在单纯美好里多停留,她阴沉的表情让我困扰。

“你不许走,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我身边。”

真是孩子话。

“你已经让我喜欢上你了,现在要跑,那我怎么办?”

“好啦小朋友,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是大姑娘啦,要学会照顾自己,找个对你好的男生……”

“你是不是以为谁愿意照顾我谁对我好,我就得喜欢谁?是不是觉得你带我吃喝玩乐我才喜欢你?你怎么那么浅薄?你懂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我每天给你发那么多短信是闲极无聊吗?我是在哄你开心啊!”

我忽然意识到她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都是她在陪我,她就像一只暖暖的沾满活性物质的棉签,不断轻轻愈合我的伤口。如果没有她,伤口的肉会一直翻着,会一直鲜血淋漓。我应该感谢她,但我就要走了。

窗外的梧桐伸向瓦蓝的天空,我的心里一片空白。许乐陶站起身坐到我旁边,她局促了一下,把柔软的手放进我宽大的手掌。我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又放开。“我很快就回北京了,出差,出国,满世界跑,咱俩的生活就这么一点儿交集,生活是现实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谈恋爱,在外面跑的时候就是自由的,可以随便找任何女人?告诉你徐曦朗,不可以!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不是因为你在哪里、有什么,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独立于其他条件之外的你已经足够了!你是我的!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要天天看着你!”

她突然吻向我,被我一把抓住。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她的气息扑在我脸上,忽然我把她拉过来和我吻在一起。她柔软的唇触到了我的唇,快感驱策我的血液咕咕流动,我的头脑迷糊糊的,明知不妥却什么都不想想,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晃晃。她整个的肩头都被我抱在怀中,身体依靠着我,一些潮水般的温暖冲向地面,肉体的甜美把感情的贫乏抹匀了,就像生日蛋糕上那层肥美的奶油,明知道不健康,还是抵挡不住香气扑鼻的诱惑把它吃下去。

我们分开之后,我感到很歉疚。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我想了半天,对许乐陶说:“对不起,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心有所属,但是我爱的人她不爱我。我喜欢你,但没法爱上你。你太小了,不足以担负什么。爱情是需要双方担负的,我可以像兄长那样爱你,却没法给你爱情。”

她咬着嘴唇盯了会儿窗外,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说:“管你!”

我不明所以,她起身拉起我说:“走,我们去玩!”

我被她拉着往前跑,她喊道:“你就是我的,你只能在我身边!看你敢跑哪儿去!”

看着她又蹦又跑的样儿,我不明白她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呢还是在自我催眠?

我很快就懂得她为什么那么洒脱了。

自从那天见面后,我的失眠很快痊愈,不但如此,还整天不够睡,连为苏晓沐感伤的空儿都没有——被许乐陶闹的。

她真是精力充沛,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得乱七八糟。她会在我工作时扮客户骚扰我,会睡到半夜突然想去大排档喝一杯,会给我买各种各样让我啼笑皆非的小孩儿玩意儿,会在街边强吻我。她对全市的娱乐场所了如指掌,随便发个泡吧帖子就能一呼百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说:“你才上大学,大学是学知识最重要的阶段,不要浪费青春。”

她说:“切,非得把我像鸡一样圈图书馆里憋得满脸青春痘就不是浪费青春了?”

我说:“学习是保证你没青春时仍然能生存,玩能保证什么?”

“能保证我现在快乐。谁敢保证未来什么样?不是现在努力未来就可以成功的!但如果我现在开心,未来就不会后悔。”

我想有一天我的闺女是不是也可能这么难管。

看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翻白眼儿说:“那你管我呀!你陪我呀!你别回北京啊!光在那儿惺惺作态有什么用?虚伪。”

 

三天后正式竞标,明天上午,公证处将抽取评委名单,当晚评委们入住仙梦奇缘,暂时交出他们的自由。

我们几乎拜到了每一个可能成为评委的人,并做了一份自我感觉良好的竞标书,我翻看着这份精美的科技含量十足的标书,心想,参加世博会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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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时代的爱情 创建于 2015/5/17 17: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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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造城时代的爱情
作者:
姜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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