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部
一
刘泽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是在那一年的四月份。
四月份的南京已经很热,温度高的时候已经跟夏天差不多了。南京的树木不多,路两边的悬铃木栽种得间隔都很大,但是树干却很粗,大概有上百年的样子了。每逢公共汽车触碰到树枝下端的枝叶,树顶上都会飞出几只可爱的小鸟,在空中盘旋几周,然后再返回树木上去。
但是葬礼的那天却是一个雨天。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打着黑伞,刘泽却打着一把黄颜色的伞,在这中间显得格外耀眼。他也不管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反正他站在父亲的坟墓前,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在墓碑前念悼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四川口音,照着一张纸念着:
刘隆,直到现在,我的脑海中还浮现着当初我们参战时的情景。一眨眼时光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我还记得你小子当初时的样子,留着一个小平头,眼神看上去有点忧郁。当时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聊聊天,你却总是呆在一边看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冷漠的人。直到那次进攻之后,我们的朋友死了好几个,我看到你在他们的身上哽咽着,我才知道你也是个有着炙热之心的男人。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其后的一次袭击中,一颗炸弹在我的附近爆炸,我不幸被泥土掩埋了。当时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可是不一会儿,我没想到外面有个人在用手扒土,我用血肉模糊的眼看到,那个人正是你。是你救了我的命,但是你在送我去包扎的时候,却被另一枚炸弹炸断了双腿。你的后半生就是靠这双截肢的假腿一直生活到现在,为此我感到十分内疚。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本来我想把你接到南京来生活,可是你却执意留在山东,前不久我听到你儿子通知我你去世的消息后,我就深陷在悲伤之中,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我请求把你的坟墓放在南京,为的就是可以离你近些,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可以来陪你聊聊天,最关键的是,将来等我死的时候,我们可以葬在一起,这一直就是我的心愿。我知道你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儿子刘泽,放心,他已经长大了,如今也已到不惑之年了。他的性格果然遗传了你,现在见到他的时候竟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你。如今,一切都请安心吧!以后的岁月,我会常常来陪伴你的,直到我和你相见的那一刻。
这个老头叫王军。刘泽以前的时候见过他一次,还是在照片中,当时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到自己这双残废的腿时,就总会望着那张旧的照片。刘泽知道,那个人或许是同父亲感情很深的人,即使是对母亲,父亲也从来没有展示出过这种眼神。刘泽没有多问,父亲只是告诉他应该叫照片中的那个人王伯伯。
刘泽的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得宫颈癌去世的,所以母亲在刘泽的记忆中留下的东西很少。其后,他就是跟随着父亲长大的,因为父亲残疾,所以生活之类的根本无法自理,幸好父亲属于国家照顾的残疾军人,每月都有一个保姆来照料父亲的生活,当然刘泽也就跟着父亲一同受到恩惠。但是父亲一月的抚恤金光买药就花去一大半,所以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在刘泽的记忆中,家里的日子虽然没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但也没有很宽裕的时候。夜晚的时候,刘泽还常常会听到父亲在床上呻吟的声音,也许是因为那截去的双腿。每逢这个时候,刘泽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父亲的疼痛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缓解的,只能背着身子,尽量不去听父亲的声音。
父亲就是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度过这几十年的。中间的时候他收到过一封信,后来他就常常拿出来看,但是刘泽凑过去的时候,他就会将它收起来。一个春节的时候,他才对刘泽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那个王伯伯吗?他要我去南京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刘泽抬起头看了一下父亲的眼神,他的眼中流露着一种激动,一种喜悦之情,他知道父亲很渴望去那里,便说:“那你就去吧!再说我都上大学了,以后也用不着天天见面了。”
但是父亲马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他说:“还是不去了吧!到了南京,还要给人家增添那么多麻烦,你瞧瞧我的腿,再说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而是一辈子。”
刘泽知道父亲很想去,但是父亲以后却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后来刘泽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搬了家。原来父亲没有给王伯伯回信,后来王伯伯从南京到山东来找寻他,可是根据原先的地址已经找不到人了。王伯伯通过一番打听也没有打听到父亲究竟搬去了哪里,所以失望地返回了南京。
刘泽看到王伯伯的眼神,知道他还一直为当初的那件事情耿耿于怀,他认为自己没有给父亲尽一点心。其实这次的葬礼都是王伯伯帮忙处理的,山东那边,其实也没有多少亲人了,因为父亲本来就是独生子,母亲那边倒是还有人,可是因为母亲去世得早,和那边的联系早已经差不多断绝了。父亲一死,这个家庭中就剩下了刘泽一人,实话说,倘若在山东举行葬礼的话,刘泽会感到相当尴尬的,因为别人家的葬礼上一般都有许多亲戚朋友,他家却一个都没有。
刘泽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结过婚,其后还有一个儿子,不过两人很快就因为性格不合离婚了,儿子也跟了母亲,那个女人倒是不想离开刘泽的,纵使性格不合,经常针对一件事情争吵,可是刘泽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受到这样的约束,就在分居两年后将离婚请求诉诸了法庭。法庭判决了离婚,但是房子的所有权和孩子的抚养权都归母亲所有。刘泽对于这样的判决没有异议,他回到家中,收拾好自己的衣服,便离开了那个家,其后的日子,虽然也有和女孩同居的事情,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因为寂寞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感情。直到现在,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再没有成过家,也没有固定的处所居住,一般就是在哪个地方工作就在哪儿租房子住。不过他一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因为那样会令他受不了。他总是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不让他过这样安稳的生活。
坟墓的前面站着十几个人,都是王伯伯的儿女以及女婿、儿媳还有孙女和孙子。这样的队伍让刘泽产生一种错觉,不是在举行父亲的葬礼,而是另外一个截然不相识的人的葬礼。当他的眼睛看着王伯伯的时候,王伯伯转过了身,朝刘泽走了过来,刘泽故意把目光移在一旁的白玉兰上,水滴顺着枝头往下流着,很安详。
“王伯伯好。”刘泽朝着老头施了个礼。
“嗯。长得真和刘隆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像。”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的悲伤之情。刘泽感到很纳闷,他的脸色何以转换得这么快,就这么一会儿,就从刚才的悲伤中摆脱出来了,这也许是长期生活在南京所形成的性格吧!处于什么样的场合做怎样的事情,很快就会恢复常态。
“难得来一次南京,要不要在南京多留些日子,看看南京的历史遗迹。”
“我是有这个打算的。”
“那就住在我那儿吧!有空的时候我也可以和你谈谈关于我和你爸爸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家里的这帮孩子,没有愿意听我讲那些故事的,特别是那几个小的,我一讲就捂着耳朵跑开。”
他指的是那几个稚气未脱的孙子孙女,大概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在坟墓面前就显得按耐不住离开的心情。
“还是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找到住的地方。”刘泽说。
“还是住我那儿吧!就这样说定了。”
刘泽没有再反对。老头回过头,开始朝车前走,这时候那几个按耐不住心情的孩子早像鸟儿一样奔到了车子里。所有的人都打着雨伞朝后面走去。这时候的刘泽,眼睛还望着父亲的坟墓,当他看到众人离去的身影,他的眼睛竟然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