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姨婆

罗晋再次来到木屋是一个星期后的傍晚，窗户是关着的，屋里很安静，敲门没有人应答，他坐在门前的回廊里打量四周的环境，不远处秦越的身影越来越近。

“罗晋，你来了，我去湖边了，等久了吧？”秦越手中攥着一把野花走过来。

“刚到，你好悠闲呀！这里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不会是想养老了吧？”

“还真没准，呵呵，进屋吧，请你喝茶。”

“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那么不好奇的人都对这木屋的主人好奇了，给我说说这木屋主人的故事吧。”

“好吧，你请喝茶，碧螺春。”秦越给罗晋倒上一杯沏好的茶，好像是她出门前沏好的茶，现在依然热着。秦越喝了一口茶慢慢说：“我姨婆是外婆的妹妹，叫子筠。女校毕业后，家里做主嫁给一个比她大14岁的商人，商人很疼爱这个学生妻子，怎奈祸不单行，商人被劫匪绑架撕了票，姨婆在出嫁两年后成了寡妇，他们没有孩子。

商人死后婆家规定她不能改嫁，否则不能继承家产，姨婆答应了婆家的条件，得到城里一家百货商场和一所院落。

年轻的姨婆是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做事干练，她学着经营丈夫留下的产业，结识了一些朋友，很多男人向她献媚，其中有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建筑师只是默默地关注她，姨婆能察觉到他眼神所表达的温情。建筑师有妻室，是老家父母做主包办的媳妇，比建筑师大三岁，一个温良的旧时代妇女。

姨婆的追求者常常等在她家门口，闲言碎语让她不胜其烦，倒是话语很少的建筑师让姨婆很欣赏，他举止得体，没有献媚嘴脸和轻浮的话语，他们成了好朋友。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单身女人日子不好过，虽然姨婆富有，却有很多人打她的注意，建筑师通过自己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姨婆度过难处。解放后，姨婆把自己那家百货商场卖掉，文革时期经朋友帮忙去了香港，又转道去了英国。建筑师在文革中被打成里通外国的特务，资产阶级的忠实走狗，整日批斗和劳动改造让他身心受损，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在乡下也被游街示众。

文革后，姨婆回到国内，打开自己被没收又归还的院落大门，院内野草丛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蛛网纠结，座椅歪倒在地凌乱不堪，几只老鼠受了惊吓窜出来吓了她一跳，屋檐下燕子的巢里不时有雏鸟的叫声。

建筑师被平反后从北大荒回到城里安排了工作，安排了住房，家属也被接到城里团聚，他的妻子经过十年浩劫已经病体缠身很虚弱。姨婆就把自己保存的人参送去给她补养，还请她朋友找大夫给她看病。建筑师的妻子还是没有挺过去，弥留之际她把丈夫托付给姨婆。姨婆为了安慰这个苦命的女人，答应她的请求后，女人闭上眼睛走了。

姨婆年纪越来越大，喜欢清静，她卖掉了城里院落，在城外20公里处盖起这所木屋，从设计到建造都出自建筑师的双手。这里位置不错，前面200多米远就是一面湖水，左边是一片矮山坡，旁边也有一些房屋，这里景色怡然，正好适合我姨婆的性格。

姨婆是个很讲究的女人，她一生没有烫过头发，总是把发髻盘在脑后。她喜欢弹古琴，喜欢穿旗袍，每过几年都要去苏杭去订做几件旗袍回来。

建筑师退休之后，儿女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他经常从城里骑车来木屋看姨婆，年岁大了骑车很累，姨婆让他也搬过来。东面的一间姨婆住，西面的一间建筑师住，书房公用。他们没有结婚，一直都没有结婚，不知道为什么？建筑师明明爱着姨婆的，姨婆对建筑是也很好，可是他们就是没有结婚，也许他们觉得结婚不结婚没什么要紧的吧，两个人朝夕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共同面对风雨才是最珍贵的感情，这点我赞同！爱情不见得要走进婚姻，婚姻里也不见得有多少爱情。

几年后，建筑师在文革劳动改造落下的腰腿疼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差，胃也时不时疼起来，姨婆陪他去医院检查，医生把姨婆叫到一边告诉她：检查结果严重的风湿痛，加上胃癌晚期，还是回去好好照顾病人吧。

姨婆在医院和建筑师提出结婚的事情，建筑师看着姨婆半晌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坚决不住院要回家，姨婆答应了。她们去拍了合影，定在月底结婚。

结婚前一天晚上，姨婆整夜未眠，我母亲陪着姨婆。清晨，姨婆穿好她喜欢的旗袍打开建筑师的门，发现他一身西装躺在床上，已经安详的离去了。

安葬了建筑师，姨婆从始至终没流下一滴眼泪。

姨婆总是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建筑师的呢子大衣，一本日记摊在大衣上，夕阳照进来，姨婆的脸很安详，可是她的头发没过几日就花白了。

建筑师走后一个月姨婆也走了，把这所木屋留给了我母亲，还交代以后这所木屋只传家中的女孩子。母亲说，当初建筑师在生病期间来找过她，让她常去照看姨婆。

母亲这些年老了，不能总来这里，就把木屋给我了。这就是我姨婆的故事，如果他们注定在一起，早一点结婚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等到最后的时刻呢？” 秦越说完了，长出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清风徐徐。

罗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秦越说完故事，看着她站在窗前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