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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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为了安慰张副局长,也为了安抚人心,在恢复柳成荫局长职务的同时,把张副局长提成了正科,任主任科员,免去了他副局长一职。决定一宣布,一片哗然。张副局长知道这是明升暗降,让自己靠边站,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没实权了,但工资涨了,总算落一头。

有意见的当然是赵平安,他不仅连个屁都没落着,而且让人家知道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之所以落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下场,都是自己作的。没人为他鸣不平,反而觉得上天有眼,他活该如此。谁让你是墙头上的草风吹两边倒!立场不坚定,是非分不清,不吃亏吃屁!

落到这一步,赵平安认为是上了柳成荫的当,柳成荫把他当枪使。于是,就决定报复柳成荫。很快,赵平安跟杨树林、张娜的老公又搅和在了一起,竟然拿叶知秋做文章,说她拿“下嘴”在领导面前吹了大话,才让柳成荫幸免于难。这一手再次揭了柳成荫的伤疤,让他又开始这疼那痒了。

柳成荫已留意到了人们异样的眼神,一旦有人眼神游弋,他就不敢正视那人,说话的底气也不足了。自己心虚个啥?叶知秋是找了马县长。马县长的确是个好色之徒,可是他初来乍到,能自毁长城?再说,叶知秋是我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欺嘛。况且,叶知秋是个要名声的人。

柳成荫从侧面问过叶知秋,为啥马县长那么痛快就答应帮忙?他是怎样说服书记的?刚复出的时候,他就这样问过。叶知秋回答得含糊其辞,说咱只要结果,别管过程。当时,柳成荫没多想,以为叶知秋一定是低三下四地说了不少好话,受了不少委屈。怕她难过,没敢多问。

柳成荫一分析,就觉得马县长愿意帮忙在情理之中,说叶知秋拿色相动摇马县长的军心纯属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他姓赵的不就是为了报复我嘛,这个时候千万别跟他接上火。一接上火,就陷进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姓赵的破罐子破摔跟你玩命,你能不计后果去接招?

所以,虽然谣言过耳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柳成荫还是表现得异常冷静。不知为啥,冷静的他不冷静地去找了马县长。他想趁答谢之机察马县长的言观马县长的色,如果真干了苟且之事,马县长一定会不自然,出现言差语错。然而,在马县长办公室坐了半个多小时,他啥也没有看出来。

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柳成荫深知马县长是个老江湖,即便是泰山压顶,也会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像有的人,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喜形于色,仿佛没见过世面,幼稚得可笑。叶知秋说:“她跑了三趟才见到马县长的面,在他办公室总共待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把好事儿办了?

柳成荫边说着感恩的话边拿眼睛偷偷观察马县长。马县长谈笑风生,一点儿不装腔作势。难道他真的掩饰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一定是啥事儿没有,自己多心了。从马县长办公室出来,柳成荫还在纳闷。回到家里,戴了变色眼镜的他,又把叶知秋放在了自己的显微镜下。

当然,他也没从叶知秋身上看到任何灰尘。难道真是她出淤泥而不染?还是自己的镜片太厚,看啥都模糊?是她太会自保,还是自己眼拙,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来?柳成荫心里被这些事儿困扰着,不能释怀。看他不开心,叶知秋半玩笑半规劝地说:“人生苦短,何必板个脸?”

柳成荫是个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掩饰不来。看柳成荫眉头紧锁,叶知秋就逗他开心,说一些诸如“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乐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名也看淡,利也看淡”之类的鼓励话。对柳成荫来说,这都是些小儿科。大道理谁不懂?关键是心里不静。

叶知秋的好心好意,柳成荫不但没领,反而倒打一耙,冷酷无情地说:“你咋不给我朗诵普希金的诗?”说罢,朗声高吟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不要悲伤,不要生气!熬过这忧伤的一天,请相信,欢乐之日即将来临。”吟诵罢,翻了叶知秋一眼说:“你不是正巴望着我不开心吗?”

“你啥意思?你不开心我能开心?”叶知秋本不想跟柳成荫吵,但他说的话太气人了,就憋不住了,顶嘴说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瞎呱嗒,咱有啥法?有些人恨不得组织上早把你砍翻,你不但没翻,反而官复原职了。他们心里能平衡?能不胡乱猜疑?”

柳成荫也不想跟叶知秋吵,不是不想,而是吵不起来了,板着个脸说:“马县长是我的老领导,按说人们会议论我走了马县长的后门。可别人不说我,为啥说你,而且话说得死难听。”叶知秋瞪他一眼说:“还好意思说?你自己不愿意跟人家说好话,我才硬着头皮找人家,还找错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行了吧?”柳成荫说,“我不明白的是,马县长为啥一口答应了你?他没少训我,说我给他添乱。”叶知秋说:“我咋知道?兴许他是同情你吧。”柳成荫不忿地说:“同情我?是同情我软弱无能呀,还是同情我软弱可欺?我承认,对同志们我心慈手软,对你太迁就……”

“迁就我个啥?”柳成荫还想往下说,被叶知秋打断了。叶知秋委屈地说:“别说话没有个准儿,照你说的,我觉得是我一直在迁就你呢。是不是现在风平浪静了,你觉得生活没有滋味了?我告诉你,别没事儿找事儿。”柳成荫打了个手势说:“知道你受委屈了,心里窝火,但不能冷静点儿?”

“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也冤枉我,我能冷静?”叶知秋说,“难道你不知道现在都是些啥人?你好过点儿,别人不是妒忌你就是恨你。女人一混个差不多,闲言碎语就来了。我们不能让唾沫星子给淹死呀?马县长是答应得很爽快,他心里咋想我不知道,知道的是人家没提啥要求。”

见了美女谁都会动心,这是男人的臭毛病。叶知秋长得细皮嫩肉,他姓马的心里不可能没非分之想。可想跟做是两码事儿。没有做,只要不怀好意,人们也会捕风捉影的。看到叶知秋委屈的样子,又这么一想,柳成荫无言相对了。不是无话可说,有也是伤人的话。所以,只好不说。

日子在沉闷的气氛中过一天少两晌。这样的日子如日出日落般重复着,让柳成荫感到了可怕。人们向往平静的生活,可表面上死气沉沉的平静让人难以承受。什么是日子?柳成荫脑子里忽然没了日子的概念。不大呼小叫了,咋就不舒服了呢?人们是喜欢折腾,还是犯贱欠打?

柳成荫真的是“老”糊涂了。日子老是这个样子,人不老也会被弄老,身不老心也会老,能不糊涂?看叶知秋一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样子,柳成荫就纳闷,她是啥事儿都看开了,还是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还会放在心上?也许是太在乎她了,这种在乎是不是太自私?

一遇事儿,特别是对自己不利的事儿,柳成荫就云天雾地地瞎想。和叶知秋生气的时候,叶知秋有时会说他不当作家就太亏材料了,想象力这么丰富,真让人佩服。如果把它们记录在案,说不定是一本能赚大钱的畅销小说呢!

2

虽然赵平安亡柳成荫之心不死,仍在兴风作浪,但是时间一长,人们对叶知秋是否靠色相俘虏了马县长不再感兴趣了。有本事儿你也去跟县长睡!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什么人呀你?积点儿阴德吧。当赵平安再鼓动时,有人就不耐烦地这样数落他,弄得他觉得挺没面子。

“我狐狸不狐狸无所谓,叶知秋可是个狐狸精。”赵平安的脸由红转白后,气急败坏地说,“柳成荫真是行了鳖运,不,是行了狐狸运。”不言而喻,他的意思是说,柳成荫靠的是叶知秋。没有叶知秋给他撑起一片蓝天,柳成荫还会有今天?一个外地人,想当官?当鸡冠吧!

赵平安自己不能平静,搞得别人也不得安生,还叫平安?对,赵,制造的造,专门给人制造麻烦。对他来说,一平静下来,就不舒服。看别人倒向了柳成荫一边,他就不忿,看谁都不顺眼,今天说张三的东,明天说李四的西,打击一大片,结果把自己搞得像摊臭烘烘的狗屎。

狗屎虽然臭,可也是肥料。对柳成荫来说,他需要这摊狗屎。你不是总害我吗?好,我不怕。你越害我,我对你越宽宏大量,关心你,照顾你,亲和你。我来这一手,大家更会说我的好。然而,叶知秋却爱憎分明。一个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的恶人,待他像亲爹,也太能包容了。

男子汉应该有天空般的宽广胸怀。海纳百川,不管是清水,还是污泥浊水,都会被大海融合。那么,对待坏人,是包容的事儿吗?良心发现者,会浪子回头。万恶不赦之人呢?包容难道不是一种包庇吗?包庇就是纵容。柳成荫猛然想到,也许正因为忍耐,自己才如此不幸。

那么,人们传言的她跟马县长有一腿呢?真的是让我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便是宁可自己玉碎,也让我瓦全。那么,这样的牺牲划得来吗?太无益了!柳成荫陷入矛盾的深渊,很是苦恼。见他这样,叶知秋就说:“我算看透了,这辈子你醒悟不了了。记住:唤醒自己就不再难过!”

唤醒自己就不再难过,这句柳成荫唱过无数的歌词,唱罢便忘,从叶知秋嘴里说出来,一下子就记住了。是的,痛苦是片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对柳成荫来说,大海茫茫,一望无际,根本看不到海岸。即便回头了,仍是苦水。柳成荫很不自信,很难相信自己能走出来。

有时,柳成荫真想一蹬腿算了,可又不甘心,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父母给了你生命,怎么能轻易结束?既然老天爷不让你死,何必拿死跟生命开玩笑?既然你心中的苦别人不能替你吃,为何让苦水把你的心淹死?即使你做不到开心,至少让你心如铁,刀枪都入不了,苦算啥?

柳成荫的心这么豁然一开朗,真的就不觉得痛苦了。痛苦原来是一个想法,如空气一般,你把它当屁放了,不就轻松了?中医上有句话,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照此一说,是因为自己想不通,才会痛苦。他对叶知秋虽仍耿耿于怀,但对她不那么上心了。她慢慢地从他的心里淡出。

一淡出,柳成荫心里空落落的,比心中有块大石头压着还难受。正悲从中来,赵平安急匆匆敲开柳成荫办公室的门,惊慌失措地说:“高洁被杨树林谋害了!”虽然赵平安背地里日捣柳成荫,但表面上他还尊柳成荫为局长。尽管他不想登柳成荫的门,但关键时候他不得不来。

高洁的死对他来说性命攸关,不能不来。虽然杨树林的病情有了好转,但他时常神经兮兮。他撺掇赵平安,又伙同张娜的老公,三人联手想扳倒柳成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柳成荫咋着。正灰心丧气着,高洁“奉劝”他见好就收,好自为之。他就怀疑事儿败在高洁身上。

自从搬回县城后,高洁和杨树林就住进了一个屋,虽没有复婚,但如同夫妻一般,出双入对。高洁想让杨树林的病好去根,还想让他改邪归正,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杨树林不知道迷在哪根神经上,整天和赵平安、张娜的老公三个人嘀嘀咕咕。她劝过他几次,他就是不听。

不仅不听,他还怀疑高洁跟柳成荫穿一条裤子,联想到高洁和柳成荫的绯闻,就坚信他们的关系不清白。正在这时,高洁去跟柳成荫辞别被杨树林发现了,他心中的恨就徒增几分。一听高洁要离开他到南方去,杨树林心存的那点儿希望破灭了,就骂高洁吃里爬外,发誓要她好看。

他要报复高洁的话是在与赵平安喝酒时说的。赵平安以为他在说酒话,没在意,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女人很多坏话,也说了高洁的不是。没想到杨树林来真的,把高洁给弄死了。杨树林在派出所时交代说,他只是想教训高洁一下,没想到他雇的打手失了手,竟然把她撞死了。

那天晚饭后,高洁像往常一样在环城路上散步,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高洁没来得及躲,就被撞飞了。结果,她的头撞在路牙石上,没想到人被撞死了。杨树林害怕了,一开始还矢口否认自己雇凶杀人,看抵赖不过,就乱咬起来,一口咬定是赵平安让他这样干的。

负责审问杨树林的那位民警是赵平安的朋友,借口上厕所,给他报了信。别看平时赵平安吹得牛气哄哄,一遇到这杀人的事儿,他就吓软了,给柳成荫汇报时腿还如筛糠,就差尿顺裤脚往下流了。听说高洁死了,柳成荫大吃一惊,赶忙问:“你说啥,高洁被害了?”

柳成荫到人民医院太平间一看,才相信赵平安没有哄他。高洁的死让柳成荫郁郁寡欢了好长时间。虽然杨树林和凶手都被“请”进了公安局,终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让柳成荫搞不明白的是杨树林为啥起了杀心。高洁再不好,再背叛你,可她是和你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妻子啊!

是啥让你杨树林变得这样狠毒?是权力,是名声,还是膨胀的私欲?你说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不想让她死,可你知道一出手就由不得你了。再后悔,也换不回高洁的命了。高洁啊高洁,也怪你呀,明知杨树林不可救药走上了绝路,为啥不跟他一刀两断,还藕断丝连地跟他过?

是旧情难舍,还是在向杨树林赎罪?柳成荫想了很多,想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心想,安居乐业的人求稳定压倒一切,谁也不愿多事儿,屈死不告状。所以,人们尽量宽宏大量,与人为善。但也有些人却是寸土不让,于是容易结仇积怨。可又有谁有海一般的胸怀呢?

柳成荫又想到了爱情、家庭与幸福。他心想,按龙应台的说法,爱情也不过是互利关系,一旦无利可图了,爱也就不存在了。爱与恨,情与仇,为何如孪生兄弟,就是因为利益的驱使。夫妻二人的爱恨情仇就是人世间恩恩怨怨的一部分。看透了爱情悲剧,还有人会那样认真吗?

想到这,柳成荫会很认真地认为高洁的死跟自己有关,也可以说是自己害了她。要不是跟她聊天,要不是在聊天中表现出暧昧,要不是到南方去跟她见面,要不是……要不是自己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杨树林还会疑神疑鬼吗?

正在后悔莫及的时候,老娘去世了。弟弟柳成行判刑坐牢以后,爹娘的精神就崩溃了。爹娘都知道柳成行是被逼无奈才还的手,是防卫过当失了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打死了人,坐大牢是应该的。这能想通,但一搁在自家人身上就难以接受。

首先疯的是娘。其实娘没疯,只是受不了打击,一听说柳成行要去抵命,看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就要死要活地跟那些戴大盖帽的人评理:“我儿养鸡养错了?有本事别让发鸡瘟呀!一出事儿就拿俺当替死鬼!俺头好剃呀?”那些人吹胡子瞪眼地说:“平民百姓头不好剃,刺头好剃?”

柳成行被带走后,娘就一病不起了。在床上躺有半年,撒手而去。娘走后,爹就成了一个人。柳成荫想把他接进城,爹执意不去。城里住不惯是一,主要是没地方住,儿子还借住小姨子家呢!待在乡下自在。柳成荫隔三差五回乡下看看,背袋米割几斤肉,顺便丢下点儿零花钱。

人活着最怕孤独,尤其是老人。人为啥盼望儿孙满堂?仅是因为传宗接代续香火吗?是,也不是,恐怕还希望热闹吧。含饴弄孙,其乐融融,不也是一种幸福?柳成荫已感到了孤独,想趁爹有生之年,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他。

每次回去,柳成荫都尽量多待些时间,尽可能地陪爹说话。爹一向威严,少言寡语。自从柳成荫参加工作当上干部后,交流得更少。那时,柳成荫除了以为爹不爱说话外,还以为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现在想来,完全是自己错了。不谈理想,不淡国家大事,家长里短可以谈。

话是开心锁,交流多了,就能知道对方的心事儿。爹都土埋脖子的人了,来日不多。这一生他有啥遗憾,还有啥愿望没实现,还有啥心愿?这些,柳成荫都想知道。无论他怎样套,爹就是不说,只说这一辈子活得值了,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当上局长,只希望柳成荫好好混。

“混”是柳成荫老家方言,即混日子。混得不错、混上去了、会混事儿、瞎胡混等,这些话常常挂在嘴边。当然,混混的混也是这个混。其实,“混”应该是奋斗的“奋”,字面上要比混充满正能量。当然,不用交代,柳成荫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不过,身在官场,往往事儿不由人、身不由己,想一帆风顺,想飞黄腾达,都是很难的。除了精明能干,除了夹着尾巴,除了察言观色,除了有贵人相助……除了这许多,还得靠运气,也就是靠命。过去,柳成荫是不相信命运的,现在他不得不信,认为人都被命运左右着、捉弄着。

自己能否把握得住自己的命运,柳成荫说不准,但他让爹放心,他不是个胡来的人,不会给爹丢人、给祖上丢脸的。当爹耿耿于怀于柳成行的不幸时,柳成荫就拿命运开导他。事已至此,爹只好认命。看爹闷闷不乐,柳成荫就撺掇爹没事儿的时候多跟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聚聚堆儿。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守在家的都是那些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半截村子没个人影儿。过去那种圪蹴在村口大槐树下吃饭喷空的场景只能在脑海里回忆了。每次回村,柳成荫都觉得村里如此荒凉,就有一种走失感。他想,经历了农村时代大变革的老爹体会比他深。

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会找乐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组成个腰鼓秧歌队,或“黎明脚步驴友”队。总之,他们闲不住。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爹不想进城,但不能让村庄成为他一个人的村庄。守候老屋,守候土地,爹心里踏实。但老屋和土地能陪他说话吗?也许会的,爹懂它们吧。

其实,人和物是有独自的对话方式的。比如,家里喂的牛、狗,它们都能听懂主人的话。比如喊山,山会回应你。老屋是爹一砖一瓦一手盖起来的,爹常深更半夜和老屋说话。至于土地,更不用说了。爹当了一辈子农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年四季都在跟土地说话呢。

爹说:“爹不孤独,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看着我。村里的树,还有田野里的风,都在跟我说话。我舍不得离开它们。当然,还有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打小光屁股在一起,离开他们总会少点儿啥。现在虽然各忙各的,但他们会时常来家坐坐。”爹让柳成荫别担心他,说:“活一辈子难道不会活了?”

柳成荫知道爹是固执的,只好由着他。当然,爹是个闲不住的人。下力的人,只要他还爬得动,哪怕干点儿手头活儿,绝对不会躺在床上睡大觉。爹虽不懂得生命在于运动这样的养生之道,但知道一闲下来就会难受,甚至会生病。爹开玩笑说:“生成吃苦的八字,劳动就是享福呢。”

孝顺孝顺,一切得顺着爹的意思来。顺其自然,不违背人的天性,就是最大的孝敬。柳成荫想把老房翻新一下,可是自己已欠了一屁股债。囊中羞涩,他没敢张口,只说哪一天混有钱了把老房拾掇拾掇,等他将来回来养老。爹说:“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能住就行了,拾掇它干啥?”

一场暴雨后,老屋开始漏雨,柳成荫就又提起翻修房子的事儿。爹不让费事儿,说:“盖张塑料薄膜就行了,凑合凑合就是一年。”还说:“爹学了一门手艺,常在外头跑,给卧病在床的老人理发。”一听爹干起了剃头匠,柳成荫就纳闷,虽耳不聋眼不花,腿脚能行吗?

爹说:“剃头是个幌子,其实,是想找老人说话,顺便照顾一下那些卧病在床的老人。”在农村,老人常遭儿女们的嫌弃。附近村有两个瘫痪在床的老人,都是儿女一大堆。儿女也都好过,可谁都不愿养活老人。一气之下,一个老人喝药死了,一个老人点着房子烧死了。

爹说:“一提起这些事儿,就觉得寒心。虽然帮不了他们啥,但至少可以陪他们说说话,还可以给他们剃剃头、刮刮胡子。”当然,分文不取,免费服务。爹说:“十里八村有十五个老人的头他包了,两天一个人,一月就轮一遍。”看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柳成荫就没反对,只叮嘱他注意身体。

3

然而,就在爹乐此不疲地走东家串西户时,发生了一件让柳成荫头大的事儿。爹把张八斗的喉管割断了,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张八斗死了。爹因此摊上了官司。事发那天,爹感冒了,咳嗽得厉害。爹本想在家歇个一两天,可白石坡的张三来叫爹,说他爹张八斗想爹了,让爹过去。

放牛时,爹认识了张八斗。后来,他们俩同一天进了扫盲夜校,又同一天去修石门水库,在水库工地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后来,两人都成了生产队的小队长。大集体时,走动频繁,改革开放后,各种各的地,见面就少了。前年,因患脑血栓,张八斗落了个半身不遂,卧病在床。

张八斗有四个儿子,除张三窝在农村,老大、老二和老幺都在大城市端公家的铁饭碗。要说,这是一个体面的人家。但在养活老人上,一个比一个不体面,都不想往前站。老大说:“我城里没有闲房,不如多拿点儿钱。”老二、老幺跟着老大学。老三不愿意了:“钱能端吃端喝,擦屎擦尿?”

别看老三肚里没多少墨水,但说起话来瓷窑上的瓦盆儿一套一套的,常说得老大、老二和老幺无言以对。“虽然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钱也不是万能的。爹缺的不是钱,是缺人,缺在身边照顾的人。”当然,他说这话的意思是嫌哥儿几个出钱少,只要愿意掏钱,他就愿意替他们出力。

力气算个啥?我张三是个惜力的人?当然,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说,表面上却说:“照顾老人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出再多钱,这擦屎擦尿的活儿,也没人愿意干。当然,考虑到你们的难处,我就做出牺牲吧。爹把咱们四个一个个养活大了,咱不能让外人说四个儿子养不了一个老爹!”

他的话一出口,他老婆八哥把眼一瞪说:“你还怪会卖屁股呢,你一答应,活儿都落在我身上。不是当儿媳妇的不能侍候老人,侍候老人应该,关键是爹死沉死沉,我一个女人家哪有力气给他翻身?侍候人可不是跟切葱似的,端屎端尿累人不说,还绑人练人,你敢离开半步?”

八哥扫一眼哥儿几个又说:“自己的老人,受点儿累,作点儿难,搭点儿工,都没啥。谁还没有老人,谁还不老?万一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你不得找医生看?当然,小钱花得起,要是大病不起呢?花钱不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得落埋怨?管闲事儿落闲话!我们不想让人说闲话。”

张三瞅她一眼说:“这咋叫管闲事儿?他们有难处,咱能帮一把帮一把,一奶同胞的兄弟,分恁清干啥?分得清吗?吃亏沾光都是一家人。”八哥说:“大哥他们也不会让咱白替,就算雇个保姆不也得出钱?可是,咱下得起心挣大哥他们的钱?他们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

夫妻俩一唱一和,弄得老大、老二和老幺都很尴尬。轮流侍候老人吧,的确有难处;不侍候吧,钱少不了。老大沉思片刻,就爽快地按保姆两倍的工资开出价钱。看大哥拿钱夯,老二和老幺不乐意了。卧床不起的一个老人能吃多少喝多少?不就是换换尿布擦擦屁股,费啥事儿?

老二说:“我不能跟大哥比,大哥是当干部的,能捞钱,多拿几个,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我呢?儿子娶媳妇还没房子呢!我出一个保姆的工钱,这也不少了。”老幺立马接嘴说:“我更没法比,我儿子刚上大学,我老婆被单位分流回家了,我的日子还过不去呢!我拿爹的生活费。”

一看老二和老幺是这态度,没等张三开口,八哥就气呼呼地说:“当初爹偏向的是你们,现在爹不能动了,你们一个比一个躲得远,白眼狼呀?张三这辈子趴在农村够窝囊的了,还让他窝囊下去?爹不是张三一个人的爹,不行,轮到谁谁就把爹接走,再不行,咱们就法庭上见。”

八哥一咋呼,他们不吭声了。老二给老大使了个眼色,然后拉着老幺到院外去开小会,商量了半天,才达成一致意见:每月按两个保姆的工钱支付给张三,老二和老幺每月只出一个保姆的钱,不足部分由老大补。平时花的小钱由老三出,看病的大钱,有多有少,哥几个平摊。

张三也不想让大哥这样往外拿钱,看起来钱给了他张三,其实每月大哥在贴补老二和老幺。他就说:“要是这么着,每月再加一千,侍候老人归侍候老人,照顾弟弟归照顾弟弟。”八哥也趁火打劫地说:“我们不剥削你,只希望大哥一碗水端平。”大哥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端平端平!”

八哥拿了钱却把侍候老人的事儿都推给了张三。自己的亲爹不能不管呀,张三拧着鼻子给爹喂饭、换尿布、擦屁股。一开始他也上心,时间一长就烦了。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一点儿不假。每次给爹收拾完屎尿,呛得他难受,呕吐不断,吃不进饭。怕爹屙床,张三就不让爹多吃。

爹大小便失禁了,但嘴能说话。饿得叽哇乱叫的时候,他就说张三不孝,就想一条麻绳勒死自己,就想喝药把自己药死。一次,他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张三就到药铺给他买了两瓶止咳糖浆。爹喝过半瓶后,仍然咳,越到夜里咳得越厉害,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心口疼。

虽然张三睡在堂屋,但仍能听见距他几十米开外草屋里爹的咳嗽声。他就说爹不让他睡觉了,就让爹憋住不要出声,还用了个不恰当的比喻,说:“新媳妇放屁零凑,你就不知道零凑?越老越不关风了?”爹骂了一声臭小子之后,就把剩下的一瓶半咳嗽糖浆全喝进了肚子里。

爹想死却没死成,咳嗽糖浆把他闹得拉了三天稀,结果拉成了皮包骨头。之前,还能坐坐,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只出气不回气。看到爹快不中了,张三慌了手脚,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把老大、老二和老幺都薅了回来。四个儿子守了爹三天三夜后,爹才又睁开了眼睛。

得知这一情况后,柳成荫他爹就买了一筐鸡蛋前去看望,陪着张八斗说了半天话,而且当天就给张八斗剃了头、刮了胡子。张八斗三个月没剃头了,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刚从监狱里逃出来似的。头一剃,胡子一刮,张八斗就精神多了。就这样,张八斗成了他的新客户。

柳成荫他爹像吸上了大烟一般,对剃头的事儿有瘾了,今天去哪个村明天给谁剃,心里有张日程表。他像钟摆一样,能够很准时地“滴答”到他的客户身边。当然,也分生人熟人,遇到熟人,比如张八斗,他就多坐会儿。不过,聊的时间再长,即便留下吃饭,也绝不影响下一家。

爹如此敬业,咋就抹了张八斗的脖子?打死柳成荫也不信。可张三咄咄逼人地说:“我爹就是你爹杀的!当年,你爹跟我爹争白石矿没争赢就怀恨在心。还有你爹争女人也没争过我爹,就耿耿于怀,说要弄死我爹。现在趁我爹动弹不了,就下了毒手。”说着说着就发誓要报杀父之仇。

派出所里,柳成荫他爹把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作了交代。他说:“那天要不是张三来喊,我说啥都不去。虽然张八斗该剃头了,按说,我不能失约,但那天我咳嗽得难受,怕剃起头来有啥闪失。可张三不由分说背起剃头工具就走,我只能跟去。到了张八斗家,张三就赶集去了。”

柳成荫他爹说:“一见张八斗的面,他就老泪纵横地絮叨开了。张八斗说,儿女再多有啥用,远的够不着,近的指望不上,厌烦你,连句好话都没有,好像老人成了累赘、拖累了他们。生儿育女有啥用?不就是养老嘛。过去,都不外出,又怕人说不孝,对老人还像个样儿,现在呢?”

张八斗擦一把老泪继续说,“不是现在不好,现在老百姓腰包里有钱了,不愁吃不愁喝了,可是人情淡了。”柳成荫他爹正说着,民警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让他别东扯葫芦西扯瓢浪费时间,拣稠的捞。柳成荫他爹想了想说:“接着,张八斗向我道歉,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

民警插嘴说:“正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才杀了他。”柳成荫他爹惊恐万状地说:“我没杀他。他不是我杀的。张八斗也没啥对不起我,不就是白石矿嘛,当然,还有白妮。其实都没啥,张八斗过意不去,非向我道歉。”柳成荫他爹不想提那些伤心的往事,可民警感了兴趣。

催了几遍,柳成荫他爹才说:“张八斗心里第一个有愧的就是不该从我手里讹走白石矿。本来白石矿是我承包的,看我开白石矿怪挣钱,他就眼红了,硬是买通了大队干部逼我交出白石矿。我单门独户,没他张八斗门势硬,当然,也怕白妮生气,就把白石矿让给了他。不开矿就不活了?”

“张八斗对我说,他不该抢别人的饭碗,断别人财路。人在做,天在看。作了孽,老天爷会惩罚你的。他说,他想发财都快想疯了。结果财没发成,还被开矿的山炮崩了,要不是命大,何止砸断一条腿?人的命天注定。人做事儿千万不能缺良心。”

“白妮咋回事儿?”民警问。柳成荫他爹吞吞吐吐地说:“白妮做了张八斗的女人不能怪张八斗甜言蜜语,也不能怪他使了手段,只能怪我和她有缘无分。当然,要不是张八斗生米做成了熟饭,白妮也不会跟了他。”民警问:“他是咋把白妮做成熟饭的?”柳成荫他爹说:“无可奉告。”

这话激怒了民警,说柳成荫他爹不老实,还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仇杀,情杀,张八斗要不是你杀害的,把我这双眼睛给抠了。”柳成荫他爹义正词严地说:“杀人的事儿能开玩笑吗?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活不明白?杀他有啥用?”民警说:“啥用?有用得很!他死在你手里!”

柳成荫他爹争辩说:“杀不杀他都得死,我落那名干啥?我给那么多瘫痪在床的老年人剃头,咋就偏偏杀了他张八斗?”民警说:“你是拿张八斗开刀,然后倚老卖老,蒙混过关后再杀别人。你看到他们那难受劲儿,你受不了,就可怜他们,就想杀了他们让他们早日结束痛苦。”

“照你这么说,我不是在学雷锋吗?”柳成荫他爹说。民警说:“不管啥原因,杀了人,就得偿命。”柳成荫他爹说:“我是替他们难过,他们卧病在床,屙尿不知,自己遭罪,也拖累儿女,真不如一死了之。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我没有害人之心。好死不如赖活着,为啥要去死呢?”

虽然怀疑柳成荫他爹是凶手,但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把他关起来。张三一口咬定他爹张八斗就是死在柳成荫他爹手里,如果敢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他就上告。张三的大哥、二哥还有他弟弟张老幺也站出来要派出所主持公道。派出所也想把它办成铁案,苦于没证据,只好拖着。

张八斗的四个儿子怕夜长梦多把事情给拖黄,柳成荫他爹也没几天活头了。他一死,让谁抵命去?再说了,如果真是爹故意往柳成荫爹的剃头刀上撞呢?那样,人们就会说他们不孝,是他们逼死了爹。不如敲诈几个钱,钱可比爹亲。哥儿几个一商量,决定私了。

这个主意不赖,快刀斩乱麻,不会陷入纠缠不清的官司当中,不留下无穷的后患,而且还卖给柳成荫他爹一个大大的人情,也可以让派出所省点儿心。但这话不能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让人们说他们只认钱不认爹,因此得逼派出所出面,让他们这些个和事佬和稀泥。

民警一看张家四兄弟口气不那么硬了,态度缓了许多,就想顺水推舟,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如今杀人放火的事儿太多了,哪有那么多警力与办案经费?而且办来办去不就是图个和谐吗?和为贵啊!民不举官不纠。既然两家能够说和,没必要闹到对簿公堂那一步。

当然,不能拿法律当儿戏。都无视法律,不就乱套了?关键是张八斗的死因难以查清。张八斗的胡子是柳老汉刮的,但不能说明张八斗一定是他杀的。谁能保证不是张八斗自己找死,同时来栽赃陷害柳老汉?当然,不是怕柳老汉不开口,是怕他儿子柳成荫。

柳成荫不糊涂,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他一搅和,事情还不往复杂处走?派出所马所长一想,与其让关系不错的两家人翻脸成仇,不如各退一步,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啥才是灵丹妙药呢?权力,不行。人情,也不行。唯有钱最好使。只要柳家肯掏钱,事情就好办。当然,也不是没边没沿往外拿,不能让张家狮子大开口。马所长这个调解高手自有妙计。

一开始,张三假装态度强硬,非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为他爹报仇雪恨。他咄咄逼人地说:“杀父之仇不报还算人吗?还有脸活在世上?”马所长眼一瞪说:“你可真是个大孝子!明知老爹不舒服,你还不在跟前!再说了,你爹张八斗和柳老汉是冤家对头,谁害谁还在两可呢!”

马所长的这些话一下子把他砸晕了,就答应按马所长的话办。至于柳成荫,马所长没费那么多口舌,点到为止地说:“这原因那原因,刀在你爹手里,你爹的嫌疑就最大。说一千道一万,张八斗人死了。你是领导,是聪明人,这事儿你看着办吧。”柳成荫知道事儿不好办,犹豫起来。

虽然不相信爹会杀人,但谁来证明?张八斗不会开口说话了,爹说的又不能令人信服,如果硬不承认,派出所也没法。比如,精神病人杀了人,还会网开一面呢。一个老人,能把他咋着?爹的身子骨虽还硬朗,但是被关时间长了,肯定吃不消。

爹这一辈子与人为善,可善没有善报,阴错阳差吃上了官司。而且爹很要面子,让他去坐牢且不说老脸没地方搁,当儿的脸上就好看?柳成荫心里很矛盾。如果张八斗真是爹杀的,他能做到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吗?肯定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不如吃个哑巴亏,拿俩小钱破财消灾。

当然,柳成荫希望不疼不痒地拿俩小钱。他自己没啥钱,得向叶知秋张口。钱少好说,多了,恐怕就不行了。叶知秋再大方,她不是银行,更不是印钱机器。当然,他也知道俩小钱是打发不了张三那个无赖的。尽管出的是小钱,即便出手再大方,也得讨价还价。就这么办吧!

柳成荫看了马所长一眼说:“还是由你做主吧。”马所长面带笑容地问张三:“你们的意思呢?”张三用眼光征求过两个哥哥和弟弟的意见,就说:“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马所长轻轻一哼说了句“真有意思”,然后开玩笑说:“你们真没意思!没意思那就请回吧。”

玩笑归玩笑,还得言归正传。马所长扫了柳成荫一眼,又扫了张三兄弟四个各一眼,然后认真地说:“就算张八斗再活五年,一年按两万块算,一共十万,吃亏沾光就恁些。”虽然钱不值钱了,但十万对柳成荫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于是,柳成荫就问:“能否再少点儿?把我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

话还没落地,张三接嘴道:“少点儿?十万能弄啥?给老爹办办事儿,还会剩下啥?一个人连一万块也分不到。不行,不能太便宜了你这个小气鬼。你一个当官的,不知贪了多少钱呢。这点儿小钱都不愿往外拿,还是孝子?不怕人们笑掉大牙!”话一出口就变了味,柳成荫不愿意起来。

柳成荫瞪着牛蛋般的眼睛说:“你看见我腐了还是败了?也太丑化官员了吧!还想要十万,我只出五万!”没想到一番话掉了价,一下子少了一半。张老大恼了,指着柳成荫的鼻子说:“你给谁耍威风?你以为我们是你的手下?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当官,我他妈也是正科级。”

看由一件事儿说成了两件事儿,马所长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劝解说:“官不官跟钱不沾边,就说这十万你们双方接受不接受。”然后,他问张三意下如何。张三吞吞吐吐地说:“确实有点儿少。”马所长一拍桌子说:“十万还少,你爹身上的肉是啥肉,难道比狗肉还值钱?不行,就往下降,八万。”

张三手一摆,赶紧说:“行行行,十万就十万。白捡十万还想咋?不少,不少!”柳成荫说:“马所长,十万有点儿多,拿不动,再往下降降吧。”马所长唬着个脸说:“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十万可是一条人命,你可要想清楚。价我开过了,不愿掏,就去大牢给爹收尸吧。”柳成荫摇了摇头。

4

为筹这十万元,柳成荫绞尽脑汁,也没少求人。弟弟柳成行的事儿已把叶知秋折腾得够呛,不忍心再向她张口。尽管她神通广大,但他不想再欠她的人情,只好自己去化缘。东挪西借,终于凑足十万元。

叶知秋一直关注爹的事儿,还帮柳成荫出主意想办法。柳成荫不知好歹,很情绪化地说不让她管,弄得叶知秋一脸尴尬。她心里非常清楚,柳成荫虽然有能力,但不喜欢求人,而且有时说话不中听,就劝他冷静对待。看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她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的便。

不过,当听说拿十万元就能摆平案子时,叶知秋就追问起钱来。无可奈何之下,柳成荫只好如实相告。叶知秋埋怨了几句后,就动用自己的关系搞来了十万元让柳成荫拿去还账。虽然柳成荫感到面子上不好看,但还是感激叶知秋。啥叫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这就叫吧!

还过钱后,柳成荫思前想后,觉得彻底被叶知秋打败了。不,是征服了。最要命的武器是啥?情感。情是人的软肋。自己之所以这些年走不出心里的困境,就是为情所困。这情是对叶知秋和家的眷恋。所谓旧情难忘是也。夫妻走到某种程度,有时亲情远比爱情重要。假如你妹妹出轨,你还会指责吗?

爱与不爱,恨与不恨,对柳成荫来说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好好活着,好好对待风雨飘摇的小家。在一些人看来,柳成荫是软蛋,可在另一些人看来,柳成荫是强大的。他有一颗戴着盔甲的心,刀枪不入。柳成荫也觉得自己很不了起,换作他人,说不定早倒下了。

支撑柳成荫不倒的,除了感到生活很美好外,还因为有义务没尽完。爹有惊无险,渡过了难关,但还得为爹养老送终。啥时入土为安了,爹的这颗心他才不操。除了这一老,还有一小,就是儿子。儿子大学毕业都快半年了,工作还没个着落,在家里吃闲饭不说,还时常惹是生非。

前些年,儿子还挺乖。这两年,儿子变了,自认为有个当官的老爸和一个有本事的老妈,优越感十足,虽不飞扬跋扈,却也仗势欺人。弄得柳成荫和叶知秋整天提心吊胆。让他考公务员,他说当公务员没出息。想给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又没那种权力。

难道让儿子游手好闲一辈子?不能!闲能把人闲疯、闲死。柳成荫不愿让“闲”把儿子折磨得死去活来。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怎下得起心让他成为废人一个?当然,他也是瞎操心,一切都在叶知秋的掌控之中。她早就为儿子考虑好了出路。

柳成荫曾跟叶知秋商量:“既然儿子不是当官的料,也不热衷搞行政,不如让他自己创业。你和我都在这个地位站着,多少能帮他铺一下路。上班为了啥?不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上班名义上好听,其实很可怜。熬人不说,工资还少,一月千把块钱能干啥?”

“人是得为生计考虑,可人活着仅仅是为了吃穿?”叶知秋说,“做生意是比上班强,可也不是人人都适合做生意。做生意心得黑、脸得厚,咱儿子中吗?咱不能让儿子学坏。再说,生意做得再大,见了当官的还不得点头哈腰?当官的一不高兴,想治你易如反掌。还是上班省心。”

上班中是中,可进机关得考试,现在考公务员比考大学还难,一提考试儿子就喊头疼。柳成荫担心地说:“咱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啊。”柳成荫跟儿子交流过,儿子的真实想法是开店当老板。大学生创业是一条很好的就业路子,政府也大力支持。打心眼里,他希望儿子闯一闯。

当然,创业是很难的。没有本钱,没有人脉,很难成功。不过,柳成荫觉得官场不比商场简单,甚至更复杂、更血腥、更残忍。权力有时比金钱厉害得多,最好远离官场。当初如果自己选择经商,说不定比现在混得还好。只要兜里有了钱,局长算啥,给个县长不一定干呢!

“现在干啥容易?干啥都不容易。你当商人的钱好挣,不坑蒙拐骗,挣得住钱?”叶知秋持反对观点,认真地说,“你我对商场两眼一抹黑,帮不了儿子啥忙,不如官场,虽然我们不算啥,但多少能说上话。考试怕啥,咱儿子又不笨,他有那个实力,再找人操作操作,还怕考不上?”

柳成荫心想,考试不是切葱,不像你说话那么容易,万人同挤独木桥!即便是操作,也得有人,谁愿意替考?哪个评委敢“暗送秋波”?即使给人事局长打招呼,人家会买我的账?局长们早就不正眼看我,会把我的事儿当事儿?要操作你叶知秋去操作吧,反正我柳成荫有力使不上。

夫妻二人虽然意见有分歧,但没有拌嘴。不知为啥,现在他们连架也吵不起来了。不是吵不起来,是不想吵了。以前,忙于工作,说直白点儿就是往上爬,柳成荫对家庭责任缺乏,现在他想担当,却又深感无能为力。虽然自己不是啥正人君子,但是违规操作万一被曝光了咋办?

柳成荫从不认为自己胆小怕事儿,而是怕把事情弄砸,更怕不怀好意、别有用心的人兴风作浪来办他。身在官场,要想搞好工作,不可能不得罪人,加上不愿意同流合污,不经意间就会树敌,小心无大错。当然,眼看就要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临下台前私心大发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柳成荫还在患得患失的时候,叶知秋已操作成功。当然,儿子也挺争气,笔试第五名。他报考的部门只要两人,前六名进入面试。虽然面试有儿子,但要想被录取,非进前两名不可,最孬得是第三名。因为,还有政审一关。面试靠运气,更靠操作,刷下前面两人,你就上了。

叶知秋是怎样操作的,找了谁,使了啥手段,都没告诉柳成荫。当然,柳成荫也没问。相对于结果来说,过程不算啥。不是他当局长当惯了,思维定式如此,而是他关心儿子能否过五关斩六将。一听说儿子榜上有名,柳成荫喜出望外。将门虎子啊!别人一恭维,脸上能没光?

虽说儿女自有儿女福,可哪个当老子的不是为儿女活,给儿女既当牛又做马?儿女是自己血脉的延续,为儿女活就是为自己活。柳成荫这种“封建”思想虽不严重,但也有这方面的私心。不管咋说,内心他感激叶知秋。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为叶知秋母子摆了一桌。

也许因为高兴,也许因为有愧,柳成荫喝得酩酊大醉。当然,有点儿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没喝几盅,他舌头就硬了。不过,他没说捆不紧的话,更没说病话。要搁往常,连讽刺带挖苦,他会把叶知秋指责得一塌糊涂。看酒醉心不迷,叶知秋暗自高兴。

工作不愁了,婚事又上了心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人都要这样往前走。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当老子的更会着急。不是说想早一天抱孙子,而是怕你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一不小心成了剩男。小县城哪有那么大的选择余地?

很多女孩子,特别是长得漂亮的,不到二十岁就名花有主了。如果不及早下手,好的早就被别人抢走了,你只能矬子里面挑将军。固然,不愁儿子说不上媳妇儿,但也得门当户对。柳成荫以前门第观念不重,但现实让他发现,门当户对才般配,爱情都披着迷人的外衣。

所以,他得替儿子把把关,不能学自己。自己并不卑微低贱,却让叶知秋家人看不起。当然,凭他的地位和叶知秋的能耐,他们不是一般的家庭,儿子谈的对象无论长相还是家庭条件一定得相当。女孩子多的是,能进入他柳家门的女孩子,恐怕不是很多。这是柳成荫所发愁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之后,柳成荫才理解当初为啥叶知秋的母亲反对他和女儿谈恋爱。一句话,她是为女儿好,怕女儿嫁一个没用的男人,这辈子吃苦受罪。虽然他反对门当户对,认为只要儿子对上眼,爱谁是谁,但是无形中他用世俗的眼光给儿子设置了门槛儿。不过,儿子反对包办。

儿子说:“啥时代了,还老封建!你和我妈不就是自由的吗,能说你们不幸福?”柳成荫苦笑了一下,解释说:“不是不让你自由,是怕你没经验。”儿子说:“啥经验不经验,只要人好不就行了。”柳成荫本不想婆婆妈妈,但为了儿子的幸福,还得苦口婆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于是,就“啥叫好女孩子”跟儿子辩论开了。话说了两筐,谁也说服不了谁。啥叫好啥叫不好,各有各的标准。不过,柳成荫觉得,看人关键看人品。人品不好,长得再好,也不能要。当然,即便是好人,人性也会发生变化的。爱情需要付出真情,婚姻需要经营。不然,到头来一场空。

一跟儿子辩论,柳成荫就会联想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现身说法,暗示儿子不要走他的老路。自己为啥活得不快乐,不就是因为被所谓的爱情给坑害了吗?他每想到自己心里就会揪心地疼,就会打住。看柳成荫跟儿子怄气,叶知秋就劝他说:“儿大不由爷,别皇上不急太监急。”

虽然叶知秋说得无意,但一听到太监这个词柳成荫的心就跟针扎似的,就会认为叶知秋是故意揭他的短。气归气,柳成荫没有给她脸色看。叶知秋不仅没有厌烦他的性无能,还任劳任怨地操持着整个家,不能因为一句话搞得都不痛快。柳成荫长叹一口气说:“谁让我是他老子!”

说实在的,柳成荫当初自己找对象也没恁上心,糊里糊涂地和叶知秋好上了。如果当初上上心,擦亮眼睛,把叶知秋看清,是不是不会落到今天让人戳脊梁骨这一步?如果叶知秋是个品行好的人,即使再不会经营,也不会背叛你。柳成荫是想让儿子找个对他忠贞不渝的姑娘。

开始柳成荫还有点儿老糊涂,看重长相、家庭条件,现在豁然开朗了。人咋着就是一辈子,穷也好,富也罢,关键得开心。儿子发现老爸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笑他是个书呆子,说爱是相互的,她背叛了你,你为何还要死守着呢?婚姻不是儿戏,但婚姻也不是牢笼。

看没办法沟通,柳成荫就想放手,撒手不管。儿子的事儿自己能越俎代庖?然而,让柳成荫没想到的是,在他几个月不闻不问后,儿子居然和李仕宽的女儿谈上了,而且黏糊得不行。是有眼无珠,还是故意气老子?一听说儿子谈的女朋友是李仕宽的女儿,柳成荫的肺都快气炸了。

即使李仕宽的女儿比天仙长得还漂亮,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柳成荫的态度果断而坚决。儿子很纳闷,问为啥。柳成荫不作多的解释,只说李仕宽是个混蛋,混蛋的女儿一定是个小混蛋。儿子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说她爹混蛋跟她有啥关系,她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

要说,姑娘长得不错,高鼻梁,大眼睛,一米七的个儿,身材苗条,白白净净,而且工作也不错,公务员。当然,家庭条件也是上等,有房有车。如果不是李仕宽的女儿,没啥可挑剔的。可偏偏她就是李仕宽的女儿。他瞪了一眼儿子说:“没有那么多原因可讲,我就看着不顺眼。”

儿子反驳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不同意,肯定是你跟她爸有过节。”柳成荫立马接嘴说:“对,有过节,我恨他。你能认贼作父,我能吗?”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叶知秋赶紧插一杠子说:“你也别把话说得恁难听,人家姑娘是无辜的,只要姑娘好就中了。”

柳成荫气得咬牙瞪眼睛,真想骂叶知秋一个狗血喷头,还他妈的说跟李仕宽清白?啥意思,让他女儿给你们俩狗男女打掩护?即使没关系,做了亲家以后呢?不行,绝不能答应!柳成荫气呼呼地说:“世界上好姑娘多了,离了她,难道儿子打光棍不成?”儿子生气地说:“反正非她不娶。”

柳成荫看了一眼儿子,真想骂他一句小兔崽子,但觉得有失风度,一摔门走掉了。对柳成荫来说,走是回避矛盾的最好办法。此时此刻,不走又能怎样,总不能把叶知秋和李仕宽的苟且之事给儿子说吧?儿子啊,你咋给老爸出这么大一个难题呀!儿子啊,再逼,老爸就疯了。

儿子的女朋友上门的时候,柳成荫强忍着没赶她走,给儿子留着面子。争吵的时候,也说得遮遮掩掩。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儿子,为了你叶知秋?我要是破罐子破摔,你叶知秋咋办?明知我和李仕宽是死仇,为啥你叶知秋满口答应?难道这里面没有文章?柳成荫越想心里越难过。

“叶知秋,你这是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不见血啊!”柳成荫在环城路上走啊走,边走边挥动着拳头。好长时间柳成荫没练拳了,但他觉得拳头仍然力大无比,一拳就能把李仕宽打成肉饼。“李仕宽,你他妈的真是欺人太甚,竟然拿你女儿这把刀来砍我,砍我们父子?李仕宽,日你八辈!”

柳成荫觉得他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已成了铁石心肠的人,对啥都冷酷无情,但寒风来袭,还是感到冷得颤抖,才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身在枪林弹雨中,能坚强到何时?“儿子啊,你为啥成为你妈的帮凶?难道你跟你妈是一伙的,共同对付我?”

柳成荫不由来到城北凤凰岭上,坐在山顶上,遥望群星璀璨的星河,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与孤独。自己真的就那么苦大仇深?修炼了那么长时间,轻易就被这件事儿给打倒了?当年山高我为峰的气势如今何在?天空有流星划过,一闪一亮,很快归于寂静。人难道不是匆匆一过客?

既然是一个过客,为何不好好地“过”呢?儿时仿佛昨天,转眼已是百年。人生如白驹过隙。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名呀利呀,情呀爱呀,还有儿孙,都是身外之物,随着生命的消失都会成为过眼浮云。生命短暂而且脆弱。像高洁这样不知不觉就没了的人还少吗?

尽管柳成荫这样开导自己,不愿自找苦头,但他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承受力有限,再加一根稻草精神就会崩溃。人活精气神,没了精神头,提不起劲儿,生活还有啥指望?柳成荫不想要这种结果,极力抗争。在抗争上不能说他很有经验,至少可以说他曾经遍体鳞伤、死去活来过。

没有体验过,不会知道柳成荫心里有多苦。李仕宽是他敏感的神经,柳成荫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更不愿看到这个人。人们常说,把微笑送给对你打击最深的人,要对你的敌人付之一笑。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柳成荫快爬出火坑苦海了,没想到儿子朝自己心窝捅来了一把刀。

当然,儿子是不知情的,自然是无辜的。柳成荫也知道埋怨错了儿子,自己的言行伤害了儿子,但一时转不过那个弯儿,实在没有法子。柳成荫夜不归宿,在凤凰山上眼望夜空,一夜未合眼,想了很多很多。天放明的时候,他豁然开朗地想,儿子娶李仕宽的女儿还是对他李仕宽的报复呢!

自己不是曾经骂过要日李仕宽所有的女人吗?他的女儿也是他的女人呢!我日不了,儿子替我日。想到这,就觉得解恨,但柳成荫又觉得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的卑鄙小人。虽然她是李仕宽的女儿,可她是儿子的女朋友,怎么能这样想呢?千错万错孩子有啥错呢?

柳成荫一夜未睡,儿子也一夜未眠。他在找柳成荫,城里找遍了,也没找到。天亮时,儿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无精打采的柳成荫也出现在了门口。当然,长夜难眠的还有叶知秋和她的妹妹叶静秋。叶静秋劝叶知秋:“既然姐夫他反对这门亲事儿,不如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叶知秋也打过退堂鼓,但儿子很喜欢李仕宽的女儿,已经难舍难分了。我为啥要棒打鸳鸯,不就是李仕宽的女儿吗?难道他会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他是啥人我清楚得很,他会忍辱负重的。看姐姐坚持,一番感慨后,叶静秋就开始跟姐姐商量如何说动柳成荫,变被动为主动。

柳成荫在山上着了凉,感冒了,烧到快四十摄氏度。两天后,才好转。身体好转了,心情却仍然阴着。看老爸被气病了,儿子不再倔强了,就陪着小心说:“既然惹老爸不高兴,把她甩了算了,天下的女孩儿多的是,还愁找不到老婆。”柳成荫脸上挤出笑容说:“爸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

儿子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老顽固”给搞定了,格外高兴,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爸。”说得柳成荫眼噙泪花,哽咽着说:“好好好,只要你们好,爸就好。”看见柳成荫偷抹了一把眼泪,叶静秋说:“姐夫要当老公公了,能不热泪盈眶?我这个当姨的也跟着高兴!”

5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姑娘定下来了,可房子没着落。现在他们三口之家仍借住在叶静秋家。房子已经够紧张了,再添一口人,而且还要布置新房,且不说合适不合适。虽然叶静秋一家不说啥,也没有给脸色看,但在柳成荫看来,已是寄人篱下,哪还敢再张这个口?

儿子的婚事本来可以往后放放,等有了房子再办事儿,当然,再加深加深印象更好不过。可儿子猴急,居然不动声色中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于是,婚事就迫在眉睫。咋解这个燃眉之急呢?叶静秋跟叶知秋商量,让新娘娶在她家,你家我家一个家。叶知秋嫌不方便,没点头。

要说在叶静秋家将就也不是不可以,但在一向要强与自信的叶知秋看来,婚姻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再作难也得想法给儿子一个窝儿。叶知秋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唯一一条路就是给儿子买房。房地产老板已铺天盖地地在搞商品房开发,各种样式任你挑选。

虽然房市已趋饱和,但房价居高不下,而且越炒越高,均价已超过了四千,黄金地段的房价,每平方米达到了七八千。有钱的人,两套三套地购买,待价而沽。没钱的人望房兴叹。叶知秋曾利用在银行工作的便利,干过钱生钱的事儿,但从没想过去炒房子。

 

 

 

当她意识到炒房可赚大钱的时候,已是囊中羞涩、捉襟见肘。为了柳成荫弟弟和他老爹,叶知秋砸铁卖锅,已债台高筑了。一屁股债还没还,上哪弄钱买房?不过,这两年叶知秋也鼓捣点儿小钱。当然,对还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不过,见过大钱的她,对钱就不在话下。

看柳成荫愁得吃不香睡不安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叶知秋就给他宽心,说:“比现在还苦的日子都过来了,这点儿苦算啥?当初盖房时,身无分文,一咬牙不就把房盖起来了?多难的事儿?只要咬紧牙关,啥苦吃不了?”柳成荫说:“钱难挣,屎难吃,不是吃苦的事儿,没钱腰板不硬。”

“不是说没有金刚钻偏要去揽瓷器活儿,你说那点儿死工资能干啥?”叶知秋说,“指望那点儿工资非饿掉大牙不可!要想干点儿啥,不想法挣点儿活钱是万万不行的。钱是开路虎,有钱是大爷,没钱爷不大。我们死脑筋了大半辈子,再不开窍,兔子都跑过山了。真后悔当初没有下海,不然,缺钱?”

当年刮下海风的时候,叶知秋也想到南方扑腾一下,不想再过让人瞧不起的穷日子。柳成荫怕她被淹死,就劝她别跟风,说:“你没看下海都是些啥人?不是不正经干的赖货,就是领导不待见的主,你咋能跟他们同流合污?有钱是过,没钱也是过,有钱过有钱的,没钱过没钱的。”

后来,柳成荫就有些后悔。那些下海的,虽然有的大字不识,有的不过小学毕业,但一个个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他们这些暴发户凭啥能挣到大把大把的票子?投机倒把,钻政策空子。一句话,胆大,敢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死不活是安分守己的,向来如此。

说谁对钱有仇,是被钱烧的。当他身无分文,穷得拎棍要饭的时候,弄不好也会吃嗟来之食,向五斗米折腰。人都很现实。柳成荫被现实逼得不得不“向钱看”。当然,为官他不贪,发不了财,自己又不是银行,只能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

对于柳成荫的省俭仔细,叶知秋不以为然,还常拿他开涮,说他不是干大事儿的人,舍不得花钱的人怎么能挣来钱?大手大脚的人都是有钱人,能挣会花才算本事,节流还得开源嘛。一提开源节流,柳成荫心里就难受,有点儿神经质地想:“近墨者黑啊!要不是受李仕宽的影响,她会懂这个财政术语?”

不过,现在叶知秋不跟他开这种玩笑了。一来他狗改不了吃屎,一分钱掰成两瓣花,这让她放心,他不会私设小金库;二来经过冷战之后,她已没有开玩笑的激情了。一般的家庭,大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对柳成荫来说,叶知秋比较强势,既主内也主外。再作难,钱她包圆了,不让他操心。

买房不是简单的事儿,就说买个一百五十平方米大小的,也得六七十万,还不带装修,加上装修,没有小百十万住不进去。对柳成荫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就算不吃不喝,一年工资才三万多,多少年才能攒够一百万?再说,结婚不花钱?没有十万八万,结不了。

这些,叶知秋早就胸有成竹。当然,不是非得打肿脸充胖子,借住在别人家里面子已丢尽了,再搭上几句难听话也到不了哪,关键是不能让儿子站不到人面前。不论有地位的家庭,还是没地位的家庭,都得把婚礼办得像个样儿。我叶知秋比人矮半截?

叶知秋打的如意算盘是,走按揭先买一套商品房,把儿子的婚礼给办了,等手头宽裕了,再买一套,她和柳成荫住。买房的心思刚动,就遇到了疯狂购买基金的事儿。虽说开初拿不定主意,但眼看银行里的人疯了似的抢着购买,叶知秋眼也红了,凑了几万块钱购买了多家基金。

刚开始的时候,这基金那基金,买啥都赚钱,而且收益很可观,可观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叶知秋虽是小打小闹,但在几个“驴打滚”后,也赚了近二十万。吃了定心丸后的叶知秋想见好就收,天上这样掉馅饼肯定不正常,很可能是陷阱。可喜出望外的柳成荫撺掇她逮住贼连夜审。

虽然叶知秋不知道里面的水到底多深多浅,据她的判断,这种一路飙升的反常形势不会持续太久,但人们跟疯了似的不收手,让她不忍立马收手。钱来得这么容易,千载难逢,而且下雨淋大家,不妨再赌它一把。虽然她知道柳成荫没有经济头脑,抱着侥幸心理,还是破例听了他。

然而,连本带利二十万投进去不到一个月,就被套住了,而且价格一跌再跌。看事儿不对,叶知秋想赶紧出手,不能赔得没裤子穿吧?然而,整天泡在电脑上研究基金的柳成荫让她再等等,沉住气多打粮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不定要不了几天价格又上了,有下就有上,规律!

看不透形势,叶知秋手足无措,只好再等等看。她能耐着性子等,静观其变,可儿子婚事儿不能久等,再不操办,已显怀的准儿媳就会让人说闲话。叶知秋体会到了啥叫时间不等人。婚事儿好操办,关键是房子。她一狠心,基金出手了,还好,没血本无归,满打满算,保了个本儿。

当然,如果算开始的赚头,就是血本无归。虽然柳成荫很痛恨自己嘴太臭,出的是馊主意,叶知秋后悔自己没拿定主意,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们也没有回天之力,只好感叹财不发命穷人。不过,手头上的几万块钱还可以度度饥荒,去看看各小区的楼盘,为儿子选套房子。

柳成荫再不敢吱声了,爱选啥样的选啥样的,高兴多少平方就多少平方。不是人微言轻,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而是你放的屁臭,把叶知秋往沟里带,让她付出了钱打水漂的代价。炒基金炒来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绞尽了脑汁呢。

柳成荫再自作多情,叶知秋也不稀罕他的意见了。虽然很多场合遇事儿还征求他的意见,但只是给他留着面子,啥事儿还是她做主。房子的事儿,柳成荫不过是陪着转了几家楼盘,磨一磨脚底子而已。眼花缭乱的楼盘挑花了她的眼后,她一咬牙一跺脚就定了下来,一把付了首付。

虽然柳成荫觉得房子选的面积有点儿大,不应讲那样的排场,但没敢放一个屁,只咂了咂嘴。房子选定后就得装修,而且还得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准儿媳的肚子一天一个样,时间不等人,肚里的小人精拳打脚踢早不耐烦了!装修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花钱不说,还讲究风格。

房子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儿,很多人奋斗了一辈子就奋斗一套房子,可悲不可悲?当然,房子是严格意义上家庭的外在部分,一家人是家庭的内核。所以,每个家庭都很注重建房,不遗余力地给自己垒窝。过去,住个茅草庵就行了,现在住房讲宽敞了,别墅与豪宅也屡见不鲜。

叶知秋没奢望跟那些人攀比,但也不甘落后,有能力要上,没能力也要上,最起码比上不足比下得有余。所以,在装修上,叶知秋也舍得花钱。装修是个没凭据的事儿,三五十万都能往里贴,几万元的床、十几万元的浴盆都有,只要用钱夯,能工巧匠多的是。

尽管叶知秋虚荣,但她比较冷静,太铺张浪费她也会心疼。没那么大的经济实力不说,花那些冤枉钱不值得。房不就是个住嘛,太好,收拾起来还费劲儿呢。叶知秋常这样给自己宽心。人总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自圆其说。钻牛角尖的人才会自己生闷气,跟自己过不去。

说话间,新房装修好了,地板、地暖、吊顶、壁纸、卫具、家具、电器等,花下来超过二十五万元。这些钱都是叶知秋想的办法。当然,叶静秋没少帮忙、出力。叶静秋自己开有门市部,经销电料,几年下来有些积攒。当然,钱再多,不是自己的,不能据为己有,只能借。

花钱买柳成荫爹的平安时,叶知秋张口向叶静秋借了五万,装修房就张不开口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先前的五万还在账上,再借算咋回事儿?不过,到底是亲姐妹,看叶知秋拮据,叶静秋主动往外拿钱,帮姐姐渡过难关。柳成荫在心里算了一下,到目前共欠外债三十多万元。

叶静秋说:“钱慢慢挣,啥时有钱啥时还,我也不急着用钱。”她不急,可柳成荫急。当然,他也是瞎急。急的是叶知秋。虽说虱子多了不怕咬,但每咬一下都付出血的代价。吸血鬼多了,搁得住吸?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即使不大操大办,儿子的婚礼不也得花个十万八万?

当下,有很多人空手套白狼,少花钱多办事儿,甚至不花钱也办事儿。虽然凭借柳成荫的官帽,也可以这赊点儿那欠点儿,甚至个别讨好他的人还会借机上点儿小货,但柳成荫不是那种厚着脸皮、黑着心肠借机敛财的精明人。叶知秋呢?也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靠自己的人。

钱没有,事儿还得办,咋办?再举债下去,有债可举吗?叶知秋作难了。“作啥难呢,不是还可以收礼嘛!”闺蜜孙梅出主意说,“以往,你一直给别人送礼,遇到事儿了,他们不都得还礼?”叶知秋担心地说:“现在纪委查得紧,谁敢往枪口上撞?”孙梅说:“礼尚往来,人之常情。”

柳成荫也反对大操大办,说:“不声不响保险,不说钱不钱,还有不少双眼睛盯住我,时刻想把我放翻呢。谁敢张扬,被曝光咋办?”叶知秋说:“不是盯你不盯你、张扬不张扬的事儿,谁家没个红白喜事儿?越是前怕虎后怕狼,越是有人捏你。人要活得理直气壮、扬眉吐气,别太窝囊。”

一提到窝囊,柳成荫心里便又不好受起来。自己够窝囊了,为啥还往伤口上撒盐?你他妈不给我戴绿帽子,我至于这样窝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他妈都是为了谁?柳成荫白了叶知秋一眼,气呼呼地说:“捏我咋啦?窝囊咋啦?我愿意,我高兴,我自豪,我骄傲!我这个软柿子还怕捏?”

一看父母打起了嘴官司,儿子赶紧劝架,说:“要不我旅游结婚,既省事儿又省钱。”叶知秋瞪他一眼说:“你还嫌自己不超前呀?你咋不说干脆不结了?”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儿子噘着嘴嘟哝说:“再隆重再热闹,婚礼不也是办给人看的?不结就不结,反正到手了,她还能不嫁?”

叶知秋被气笑了,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儿,逼得我们接二连三往前赶。”儿子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赶早不赶晚,你还能不管我?我可是生在中国不是生在外国。”说罢,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咋不生在外国呢!生在外国还为人情所困?”柳成荫看儿子一眼说:“就你会多嘴,去一边凉快吧。”

儿子走后,叶知秋气消了,平心静气地跟柳成荫商量说:“婚礼很好办,有婚庆公司,一条龙,咱掏钱就行了。钱呢,也不算啥事儿。就算通知面小点儿,没啥动静,亲朋好友还能不来喝喜酒?咱送过礼的,只要知道,不通知也会来的。咱不图赚钱,肯定赔不了。别愁了,听我的。”

柳成荫非常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再造势,再贪心,再爱财,也不可能像有的领导干部那样,一动不动,一场事儿办下来收它个三五十万。谁打你的摆?而且正在风口浪尖,弄不好打不着狐狸还会惹身臊。既然排场不起来,不如低调从事,婚事俭办。但叶知秋不听他的。

在叶知秋的精心操办下,儿子的婚礼如期而至。婚礼的场面搞得像工程奠基仪式一般隆重,飘扬的彩球、喜庆的彩门、狂欢的秧歌,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军乐队。让人们更开眼的是一辆辆前来送礼的小车。不用说,小车里坐的是那些局长、乡镇长或企业老板等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

叶知秋站在新房门口笑脸相迎前来的宾客,就像领导接见来访的队伍。叶知秋人逢喜事儿精神爽。柳成荫却闷闷不乐,跟在叶知秋身后应酬着,僵硬,机械,连笑也是挤出来的,就像是一个吊线的木偶。虽然叶知秋给他使了好几次眼色,可他还是自然不了,而且越提醒越做不好。

柳成荫暗暗恨自己没见过世面,乱了阵脚。恨过自己,他对叶知秋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看来人跟人是不一样嘛,怪不得她看不起你这个土包子呢。狗肉上不了席面,你就是一条拖着打着都不走的死狗。柳成荫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在给来宾敬酒的时候多喝了几杯,而且醉了。

6

柳成荫酒还没醒,纪委就通知他,说接到举报,他给儿子大操大办,借机敛财,顶风作案,让他去纪委走一趟。一听纪委叫,柳成荫的酒一下子醒了。咋惊动了纪委?再一想,坏了,一定被小人告了。他就在心里埋怨叶知秋,为啥不学有的领导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期分批招待客人?

叶知秋理直气壮地说:“去就去,怕啥!再有规定,再铁面无私,还不让咱娶儿媳妇儿?不就是通知的范围有点儿大嘛,哪个局长办事儿不是拿着电话本挨个儿通知?”怪不得有人举报呢,原来你是这样操办的。”柳成荫气呼呼地说,“这不是害我是啥?别人拿着电话本通知没事儿,我,有事儿!”

说罢,柳成荫一摔门去了纪委。纪委案件室的人接待了他,问他为啥事前没有向纪委申报,都通知了谁,共摆了多少桌,收了多少礼。具体情况他不清楚,都是叶知秋一手操办的。他只好打马虎眼。一看他说得吞吞吐吐,办案人员不客气了,让他老实交代。

别以为猴子穿上了衣服就是人,不是,是畜生!对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办案态度,柳成荫很气愤。好赖我柳成荫也是个局长,小小办事员竟敢这样无礼?无非狗仗人势,在别的部门还敢这样?柳成荫不想跟这些没素质的人发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看柳成荫半天不说话,办案人员急了,说:“你别以为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哪个单位的领导去送了礼,一共摆了多少桌,收了多少礼,我们一清二楚。”柳成荫鼻子一哼,用鄙夷的口气说:“知道了还来问我,脱裤子放屁,多那一道干啥?”说罢,起身要走。

柳成荫知道纪委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犯在他们手里,即便你没有错,态度也得好。耍横?有你好看的。柳成荫一站起来,有人就一步跨到门口,堵住了门。柳成荫笑了,说:“跑了和尚还跑得了庙?放心,我会配合你们工作的。不过,知道的我都说了,再问,无可奉告了。”

一个办案人员也笑了,说:“柳局长,我们不是故意玩你难堪,现在正抓干部作风,县里也三令五申,凡红白喜事儿,一律要申报。你不但不报,还声势搞那么大,能不让老百姓说咱领导干部腐败?既然啥事儿你都不清楚,那就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写个报告拿过来,不为难你。”

早这态度,至于动怒?柳成荫点头同意了。刚想告辞,那人又说:“收的礼钱要如数交来,如果打埋伏,恐怕要罪加一等。”说罢,一笑,赶紧又说:“当然,话不能这样说。我是说,你要如实汇报,既然摊上这种烂事儿了,你就来个干脆利落。”柳成荫阴着脸说:“把我杀了最干脆利落。”

回到家,看过礼单后,柳成荫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啊,居然各乡镇县各局委的头头脑脑们榜上都有名,收的礼金共计三十三万元。三万五万还好说,数额这么大,如何是好?虽然在心里报怨叶知秋老财迷,但危急关头,乱了阵脚的柳成荫不得不听听一家之主叶知秋的意见。

叶知秋嘟哝他一句老实疙瘩后,就不以为然地说:“怕啥?谁办事儿不收礼?撞在枪口上了,咱自认倒霉,但也不能太死心眼。谁知道咱收多少礼?”说罢就指使柳成荫把礼单藏起来,造个假礼单交上。“写个两三万就行了,就说咱待客不收礼。哪个领导敢去纪委对证?都不会承认的。”

弄虚作假的事儿,柳成荫总是忐忑不安。当然他不会不打自招,但是,假礼单不能自圆其说。哪有待客不收礼这一说?吃大户呀?要是纪委的卧底录了像呢?瞪着俩眼说瞎话?如果有人操孬心,偷偷记下来送礼的小车号码,再悄悄拍下礼单,然后,弄到网上咋办?怕中有鬼啊!

叶知秋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即便是有人搞咱,也没啥大不了的,咱是给儿子办婚礼,又不是敲诈勒索,更不是贪污受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按我说的,咱象征性地交点儿,堵堵别人的嘴。不交一点儿是躲不过的,但,全交也是不可能的。礼金中不少是亲朋好友们送的呢!”

想想也是,谁没个三朋四友?再说,即便是官员,还有个礼尚往来呢!这些都不说,办酒席不得本钱?不图发财,收的礼能编圆扯圆不也行?不是柳成荫见钱眼开,全上缴,他还真舍不得。掂量再三,给纪委送去了五万元。办案人员说:“丑话我早说在了前头,欺我年幼无知?”

柳成荫解释说:“除了亲朋好友,就收这么多礼。”说着,柳成荫把礼单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说:“这个为证,白纸黑字,还会有假?”办案人员漫不经心地随手翻了几页,然后说:“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一个大局长也会玩这种挂一漏万的把戏,咋没刘二的名字?”

刘二是城关镇镇长,乡镇长中的大哥大。他的确前去祝贺了。不过,他没坐席。造假礼单的时候,柳成荫犹豫再三,没写他。没想到被办案人员看出来了。柳成荫吞吞吐吐地说:“刘镇长没去。”办案人员瞪着大眼说:“真的没去?有人可是看见了。”柳成荫沉思片刻说:“真的没有去。”

办案人员长叹一口气说:“既然你不配合工作,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事实胜于雄辩,再狡辩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就心虚的柳成荫极不情愿地说:“去没去,反正我没看见。”办案人员说:“不是我们非得揪住你不放,你弄的动静太大了,不杀杀这股歪风,不足以平民愤啊!”

“啥歪风,还邪气呢!”柳成荫急了,不客气地说,“那么多领导干部大操大办你们咋不管?看我柳成荫好欺负是吧?我柳成荫不是肉头,不是软蛋,想捏我?没门!”办案人员笑了,说:“柳局长,别心虚,没人说你肉头,一码归一码,不要节外生枝。现在只说收礼金的事儿,别胡乱联系。”

柳成荫知道说漏了嘴,也知道办案人员话中有话,但此刻得忍,不能发火,就缓了口气说:“抓干部作风转变我不反对,但不能针对某个人,很多人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们咋不管?有些领导干部看起来没大操大办,实际上呢?改变了形式,分期分批在待客,礼钱照收不误。”

办案人员说:“民不告官不纠,谁让有人举报你呢?赌博的,嫖娼的,搞婚外情的,还少吗?都让逮住了?人家玩得高明。关键是你点不正,运气背!怨谁?别心里不平衡。”柳成荫苦不堪言。办案人员说的都是大实话。谁不知道腐败分子多如牛毛,但都知道漏网之鱼不在少数。

关键是自己被网住了。柳成荫看了办案人员一眼说:“红白喜事儿办一办都是人之常情,很难说谁遇不上。人都不容易,希望你们能网开一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恁认真?对你们有啥好?何必要落那个骂名?”办案人员瞅了柳成荫半天,然后开口说道:“那好吧,你可以走了。”

怎么走?钱撇下?还是……柳成荫正犯愁,办案人员把装有五万元礼钱的塑料袋塞过来说:“这个你拿走。”柳成荫手僵在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办案人员说:“不是我们拿你开刀,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我们也是没法子,有人盯上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理解万岁!”

一听这话,柳成荫就挪不动脚步了。看来,一走不能了之,得把话说清楚。柳成荫推让着钱袋说:“老弟,别生气,我不是不配合你的工作,你也得理解我心情。我不是怕纪委查,是搞不明白得罪了哪个小人。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所以我说话带点儿情绪,你别介意。”

那办案人员看了柳成荫一眼说:“你也别说得那么可怜。你早该敏感起来了,纪委不是说着玩的,为啥还当耳旁风?一动真格,你就……当然,轮不着我教训你。你是局长,我没那资格。不过,私下里,我还是可以提醒你,别存侥幸心理。”柳成荫说:“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晚了。”

办案人员说:“不晚,就看你愿不愿意救你自个儿。”柳成荫沉思片刻说:“我都如实招了,而且态度端正,还让我咋办?”办案人员说:“我记得毛主席他人家说过一句话,叫作吃亏在于不老实。他还说另外一句话,世上最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你琢磨一下,他说的是啥意思?”

柳成荫也是读毛主席的书长大的,小时候语文第一课学的就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这两句语录他当然记得,而且常拿它教育别人。话出于办案人员之口,他心照不宣,无非暗示他,要诚实,不要欺骗组织。既然已经欺骗,不如欺骗到底,不能让办案人员抓住其他把柄。

于是,柳成荫说:“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以我的人格和党性担保。”办案人员笑了,说:“看来,我白浪费了半天口舌。我知道,斗心眼,斗不过你。官场上,你是老江湖了。不过,我诚心诚意地提醒你,顽抗到底是没有好下场的。别以为干纪委的冷酷无情,都是被人们逼迫的。”

说罢,望了柳成荫一眼说:“柳局长,其实,根本不需要我费口舌,你是聪明人,这事儿咋处理,你比我有办法。你说你以人格与党性担保,我信,只希望这句话不是顺嘴而出。”柳成荫说:“你不相信我,我有啥法?你不愿通融,我也没办法。”办案人员说:“我通融了你,谁来通融我?”

看话不投机,闲扯几句后,柳成荫起身告辞了。临走时,办案人员让他想清楚,后悔还来得及。柳成荫硬硬地说:“没啥可后悔的。”回到家里,把经过一说,叶知秋夸柳成荫做得对,有骨气,还说:“人只要到了纪检部门,就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杀人不过头点地,还能咋着你?”

“大不了把局长给免了!”一回想办案人员那冷若冰霜的样子,柳成荫就不忿。不就是给儿子举办婚礼嘛,至于大动干戈?叶知秋拿着电话本挨个通知固然不对,但谁又不是这样呢?况且我一点儿也不知情。想杀鸡给猴看,拿我开刀,让我做牺牲不是不可以,为啥不把话讲清楚?

我柳成荫不是不顾全大局的人,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柳成荫越想越气,就觉得不是某个小人盯上了他,而是组织上拿他当软柿子捏。我柳成荫固然混得不咋样,被人骂作窝囊废,但也不能谁的头好剃就剃谁。不行,得找领导理论理论。可找谁呢?

左想右想,柳成荫拿不定主意。要说,马县长最能替他说句公道话,可马县长愿不愿管这个闲事儿呢?儿子结婚的时候,特意给马县长下了请柬,可马县长没到场,让他的秘书送来了一千块钱的贺礼,而且特意交代说不要上礼单,算内收。看来,风口浪尖上,他也是怕惹火烧身。

马县长不便说话,只好亲自找纪委书记了。于是,柳成荫登门拜访,求纪委书记把事情压下来,至少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纪委书记说:“组织上对干部向来是保护的,保护但不袒护,这么多干部袒护谁?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只有靠个人自觉了。干部也要知错必改,不能心存侥幸。”

大领导说的都是大道理,柳成荫耐着性子作洗耳恭听状。看柳成荫毕恭毕敬的样子,纪委书记越说越来劲儿,像做报告似的,继续说道:“就拿大操大办来说,县里已三令五申,而且已派出暗访组明察暗访,你为啥不留神?就算你老婆不懂事儿,你当局长的难道不知道纪律的厉害?”

柳成荫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恨自己找错了人。纪委书记仍滔滔不绝地说:“成荫啊,我知道,谁也不愿往枪口上撞,撞上了,还有啥话可说?我可以对你网开一面,要知道,那样,就不好收场了。如果有人反咬我一口,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看柳成荫一言不发,纪委书记又说:“下面的人给我汇报说,你只上缴了九牛一毛,是不是?”柳成荫刚想解释,纪委书记打了个手势,说:“不管你收了多少礼钱,看在你这个老局长的面子上,算了,我不再深究。不过呢,处分还是少不了的。不然,老百姓就骂我们官官相护呢!”

不管话说得多难听,柳成荫觉得纪委书记还是有人情味的。如果遇到不给面子的领导,根本不跟你啰唆。不交代,可以,派人查,你搁得住查?纪委书记说得有道理,我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柳成荫想问给他啥处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脸都不要了,还怕穿的衣裳露屁股?

一个星期后,处分下来了:没收五万元礼金,并给予严重警告的处分。在对党员干部的警告、严重警告、撤销党内职务、留党察看、开除党籍五级纪律处分中,严重警告还算轻的。若按警告、记过、记大过、降级、撤职、开除这几个处罚来看,也不会重到哪。看来,刀下留人。

尽管如此,柳成荫还是有点儿心灰意冷。他不知道到底咋啦,这些年咋一直名声在外。好名也就罢了,都是些供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坏名。人怕出名猪怕壮。人虽然不能像猪那样被拉进屠宰场,但混到这一步,唾沫星子都是掷向你的尖刀呢!

虽然叶知秋心里也愤愤不平,觉得人背时盐罐生蛆,放屁砸着脚后跟,但还有点儿庆幸,毕竟只上缴了五万,扣除办婚事的成本,净落十多万,可解一下燃眉之急。看柳成荫愁眉不展,她就给他宽心,说:“那五万块本身就不是咱的,只当他们少给咱送了,也算破财消灾。”

柳成荫瞪她一眼,气呼呼地说:“严重警告,灾性还小?”叶知秋说:“没见过你这号人,事情过就过了,生啥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虽然她这样说,但她的压力很大。虽然儿子婚事办了,也住进了新房,但还欠一屁股债呢!光靠工资,啥时还完?

叶知秋正琢磨如何挣钱还账,孙梅找上门了。近来,孙梅的生意做大了,想让叶知秋加盟。话儿上是说想让叶知秋帮她,内心里是她想帮叶知秋。叶知秋的近况孙梅是了解的,她知道这些年来叶知秋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阴差阳错总与财神擦肩而过,而且陷在感情的泥潭里苦折腾。

早年,孙梅就撺掇过叶知秋,让她停薪留职,或者干脆辞职,下海做生意。叶知秋一来留恋她的铁饭碗,二来觉得做生意太辛苦,虽然自由,但不踏实,迟迟下不了决心,就问柳成荫。柳成荫因为收礼被举报的事儿有点儿怨恨叶知秋,就持反对意见,说:“想发财是好事儿,砸了咋办?”

叶知秋还没反驳,孙梅就说他是乌鸦嘴,又说:“我孙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能害知秋?不是看不起你们公务员,论生存能力,跟我们做生意的比,还是有差距的。你们的优越感太强了。”柳成荫不以为然地说:“即便给我们断奶,也不怕,社会上的精英都聚集在官场呢!”

叶知秋一听笑了,问柳成荫:“请问柳大人,您是精英吗?连精明都算不上,还精英?”柳成荫不敢说“当然”,妻子和儿子跟着自己是吃香的了还是喝辣的了?没有,自己还享叶知秋的福呢!称精英,难道不感到惭愧?柳成荫苦笑一下,自我解嘲地说:“我是精瘦的老鹰,扁毛物。”

虽然叶知秋不指望柳成荫大把大把给她挣钱,也习惯了他的清贫,但不想让他自己糟践自己。扁毛物是啥?是飞禽,飞禽跟走兽,都不是人。叶知秋瞪他一眼说:“中了中了,孙梅也就是那么一说,你就当真了?我呢,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别说你担心,我也没啥把握。”

这事儿说过就过了,都没当回事儿。半个月后,不得不当回事儿了。前些年,工行的效益很好。这两年,县城又上了几家银行,比如商行、融资机构、民间银行。银行一多,竞争更厉害。工行虽然也想了很多应对之策,但每况愈下。于是,工资大大减少,而且开始裁人。

叶知秋是背过处分的,尽管她上蹿下跳,八面玲珑,但不招行领导待见。而且,个别人对她羡慕嫉妒恨。加上她也快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拿个别人的话说,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叶知秋的心思就活动了,她想都快五十的人了,单位再好,还能干到老死?不如早找个后路。

行里裁人方案一下,叶知秋就自告奋勇地要求回家。面对十几个老员工,领导正愁着没法下手做工作呢。叶知秋撂了一炮,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原想着,叶知秋会是拦路虎,因为她曾经是行里领导,怕她会借题发挥,提过分要求,为难领导,没想到她带头离岗,啥要求没提。

当然,叶知秋这样做有她的考虑。既然躲不过这一关,为啥不给领导留个好印象?自己不是麻缠的人,而且下雨淋大家,何必跟领导过不去?跟别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当然,她的另一个考虑就是加盟孙梅的生意。一屁股的债靠什么来还?

人分三六九等,一等人掌实权,动动笔杆就来钱;二等人有后台,一张纸条钱就来。咱不过是个小职员,靠的是死工资。虽然头脑灵活点儿,可以利用工作之便挣点儿小钱,但饿不死撑不着。要想打翻身仗,必须有作为。尽管柳成荫敲警钟说“想赔得没裤子穿你就作吧”,但还得干!

于是,从单位回来的第二天,叶知秋就去了孙梅的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叶经理。她的一意孤行让柳成荫心里不快,但一想到万一哪天她成了摇钱树,心里就没了疙瘩。自己不是人物,不是人才,顶多算个人手,啥本事儿没有,还不让老婆大显身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吧。

7

时光飞逝,一眨眼就是半年。半年来,叶知秋在外面奔波,很少着家。当然,没有白忙活,挣了十多万。一向柳成荫交底,他就有些后悔,后悔叶知秋咋不早点儿幡然猛醒。要是前几年就下海,何致家徒四壁?虽然对叶知秋这个家庭功臣没献殷勤,但柳成荫看她的眼光变了。

当然,叶知秋再好,柳成荫也不会讨好她,只是不那么恨了。有人说,夫妻关系跟人与人的关系一样,也是利益捆绑,一旦无利可图,会反目成仇,被利益诱惑,爱情背后隐藏着阴谋。柳成荫没研究过人性的本色是不是这个样子,但他的心已结痂不那么痛了。

当一个人心不知道痛的时候,是不是就强大了?也许吧。反正柳成荫早已横下一条心,不再看别人的脸色了。过去,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光不对头,说话的口气也有毛病,总感到别人对他在指指点点。现在,一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与脸色,就觉得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

儿子结婚后搬进了新房,叶知秋在忙自己的事业,柳成荫就有了自由的空间。一自由,老毛病又犯了,又开始打扑克喝小酒了。过去还要编个理由用加班来骗叶知秋,现在不用了,回早回晚,甚至回不回,叶知秋不大过问了。即便过问,他也不用隐瞒了,实话实说。

柳成荫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才算日子,啥心不操,比神仙还痛快。不过,很快就不痛快了。不痛快不是说叶静秋不让在她家住了。儿子一结婚,柳成荫就动员叶知秋搬过去。叶知秋让他将就一段时间,等手里有了钱再搬家。叶静秋说:“就在我家住着,别跟我提搬家的事儿。”

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实职正科级干到五十出头就得“退二线”。当然,特殊情况例外,比如特殊岗位、专家型领导。再比如,对县里贡献特别大的人,经县领导研究会照顾你让你多干个一年半载。除此之外,统统被拿下,让你去人大或去政协。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卸磨杀驴吧?那样,会让人寒心的。哪一任县领导对“老家伙”们都会高看一眼。所以,老干部不用怕,不去政协去人大。一些干部不会调整心态,认为人大、政协是养老机关,一退到那就会生病。柳成荫早把自己练得钢筋铁骨,无论去哪都无所谓。

当然,他也不想歇,忙惯了,一歇怕心里空落落的,无所事事的人往往会生闲事儿。于是,他想给自己弄个闲差,闲而不闲,发挥点儿余热。当然,他也是个爱面子的人,虽然终究要退回家里,但还是不愿意下台。人大、政协虽然也是一线,但人们认为他们是下台干部。

有个乡的乡长因公遭遇车祸,落下神志不清的后遗症。县领导为安抚人心,让他到卫生局任书记。一来没免他,给他一个闲差,二来他去卫生局后,看病方便。有个局长,工作能力强,但个性也强,常出领导的丑。为惩戒,把他调到另一个局当书记。这人事里头大有学问呢!

柳成荫自以为不是功臣,也不是问题干部,如果用心操作一下,谋个书记这样的闲差还是有可能的。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给叶知秋后,叶知秋愣了半天。虽然没取笑他官迷,但她还是说他黏糊。既然让你歇,退出历史舞台就是了,为啥要占个茅坑影响别人拉屎?

当然,叶知秋也不想惹他不开心,说过之后,赶紧补了一句:“只要你觉得可行,就行。”柳成荫挠了挠头皮,一阵不好意思后,说:“只要领导出面,这事儿肯定行。”领导当然是指叶知秋。叶知秋脸一寒说:“你啥意思?别一遇棘手事儿就把我往前推。”

“我没把你当挡箭牌,也没把你当枪手使。我是说,你比我能耐大。你出面,县领导肯定给你面子。”柳成荫嬉皮笑脸地说,“现在谁不走夫人路线?”叶知秋脸一沉,不高兴地说:“原来你是卖我呀!纵使我满身赘肉,也值不了几个钱。”柳成荫赶紧打手势说:“我,我,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又是啥意思呢?”叶知秋盯住柳成荫的眼睛问。柳成荫回避着,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没意思。”叶知秋轻轻一笑说:“我看你也是没意思。退二线就退二线吧,没啥大不了的。如果你嫌闲得慌,就跟着我跑腿吧。”柳成荫说:“让我当保镖,还是当监工?人过三十不学艺呢。”

打了几句嘴官司,谋差事之事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他总是不甘心。别人能占个位子,我为啥不能?人在位上,吃个饭,用个车,都方便。在台上时,呼风唤雨,门庭若市;下了台,手中没有权了,不说门可罗雀,但用车等一些事情就不方便了。

当然,柳成荫是个低调的人,有车没车对他来说一个样。当局长这么多年,几乎没车接车送过。他只是觉得有个一官半职,面子上好看些。他知道单位书记这个角色很尴尬。管事儿太多,越局长的权,局长不高兴;不管事儿,失职。不过,书记都很明智,挂个名,徒有虚名而已。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柳成荫想开了。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是为人处世的一大法宝。看开以后,柳成荫感到浑身轻松。虽然刀还没往脖子上架,柳成荫已给心放了假。“挨刀”是早晚的事儿,该来的就让它来吧。看着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局长们上蹿下跳,柳成荫就觉得他们太可笑了。

一个位置十个人争,最终只能花落一家,其他九家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当然,之前十家都有可能笑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会落空。最迷惑人的就是“可能”二字。如果早知道自己无望,就不会努力了。柳成荫正准备拱手相让的时候,咔嚓一刀把他派到农业局当党组书记。

这不是把俺老柳架在火上烤吗?虽然在外人看来,柳成荫这次行了“鳖运”,“僵而不死,腐而不朽”,玩的不赖。但在他看来,组织上幽了他一默。假如先前热衷权力留恋官场,我会谢天谢地谢组织,现在无意官场,心就凉了,干吗还要拉死狗上树呢?

柳成荫没有闹情绪,而是找到组织部长,申请回家休息,说自己像牛拉了一辈子套,也该歇歇了。他还说:“现在僧多粥少,自己为啥非跟年轻人抢饭吃?”组织部长说:“你这不叫发扬风格,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说严重点儿,是对组织的安排有意见呢。嫌书记是个闲职,没权没势?”

“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柳成荫赶紧解释,“我就是想回家休养。”组织部长说:“告诉你,你去当书记是马县长特意交代的。要不然,会这样安排?当然,你是农村出来的,熟悉三农问题,去农业局也可以发挥你的特长。不过呢,虽然党领导一切,但现在是行政首长负责制,要处理好关系呢!”

这个还用交代?我会摆正位置的。柳成荫心想,不过,我千真万确不想再干了。还有啥油水?且不说这个,我会去跟局长闹矛盾?谁愿意头上有个奶奶?柳成荫望了一眼组织部长说:“我知道刚任命罢,不可能马上又把我免了。让我去也行,但到时可不要追究我不作为的责任。”

组织部长笑了,拍拍柳成荫的肩,啥也没说。很快,柳成荫走马上任了。不过,他拿捏得很好,该把握到一寸,只把握到三点三厘米,绝不超过半厘米,弄到三点五。到农业局报到时,他就向局长摊牌说:“既然组织这样安排了,我不能不来。但我不会影响你这个一把手,放开手脚干吧。”

虽然柳成荫没有直说自己是聋子的耳朵,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局长是个很会来事儿的人,对柳成荫说:“你是老领导了,而且还是党组书记,你得领着我们干呢。当然,不会让你吃苦受累在第一线,你坐镇指挥就行了。”

这话说得很漂亮。实际上,口是心非。局长独断专行,遇事儿不仅不跟柳成荫商量,而且还嫌他碍手碍脚,经常发些牢骚,说:“许多局长是书记、局长一肩挑,为啥只让我当局长?这是看不起我呢!”柳成荫觉得形势严峻,就三天两头地请假,不是说乡下老家有事儿得回,就是说自己不舒服。

局长很豪爽,不管请多长的假,都特批。慢慢地,柳成荫就不去单位上班了。可是,赋闲在家,他又觉得闷得慌。于是,他就跟叶知秋商量,干脆他去看房算了。现在,叶知秋手头已有几个钱了,但还不想买房,想让柳成荫跟她学做生意。柳成荫不情愿,说:“老胳膊老腿了折腾不起。”

叶知秋正犹豫着,发生了一件让她想不到的事儿。叶静秋的男人居然趁着酒劲儿想强奸她。那天,柳成荫去外边打了一天一夜牌,叶静秋也不在家。叶静秋的男人从一个饭局回来,满嘴喷着酒气,让叶静秋给他做醒酒汤。他平时很绵善,一喝多就耍威风,说一不二,大男人派头。

他再耍威风,叶静秋也不怕他。叶静秋心里非常清楚,很多时候,他是借酒发泄心中的不满。平时她拿捏他,他受气受够了。他喝点儿酒,就脸一遮,要么指桑骂槐,要么牢骚满腹。叶静秋不怕他,但也没办法,即便嘟哝他喝猫尿,还得给他冲蜂蜜水,甚至做醒酒汤。

不过,这天,叶静秋不在家,他叫嚷得再厉害,没人搭理他。正气急败坏,叶知秋回来了。酒醉心迷又眼花的他误以为是叶静秋,就没好声气地数落了几句,说她一点儿也不心疼自己的男人。看他醉成这个样子,叶知秋懒得计较,就劝他喝点儿水早点儿休息,边说边给他冲蜂蜜水。

叶静秋和叶知秋长得的确很像,说话,走路,就像一个人。叶静秋的男人这时头脑已不清醒,只觉得叶静秋在眼前晃。酒壮慫人胆,平时不英雄的他,现在英雄了,凶巴巴地说:“老子不喝水,老子要睡你。”说着就动手动脚,拽住了叶知秋。叶知秋大喝一声:“放手,我是你姐!”

不知从哪来的劲儿,叶静秋的男人抱起叶知秋,一转身把她甩在了沙发上,喘着粗气,边脱衣裳边说:“啥姐不姐,你是我老婆。”叶知秋慌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怒不可遏地说:“你敢冒犯你大姨子?不想活了!”叶静秋的男人眯着眼睛说:“表姐表妹干了没事儿。”说罢,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叶知秋一挥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一耳光下去,他酒醒了。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眼前惊慌失措的是叶知秋。他一下跪在了地上,抱住叶知秋的腿说:“姐,对不起,我喝多了。”像被开水烫了一般,叶知秋边抽身边气呼呼地说:“你这是干啥?”说了两遍,他才乖乖地放手。

这事儿过后,虽然叶知秋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有说有笑,没有把事情挑破,既没向叶静秋吐露,也没给柳成荫说。但叶静秋的男人就觉得没脸见人了,总是躲着叶知秋。慢慢地,叶知秋就感到不自在了。本没有啥,他一别扭,好像他们之间有了啥事儿。怕弄巧成拙,她决定走人。

想想,借住妹妹家时间不短了。按说,儿子结过婚,就应该搬走的,一拖拖到了现在。再不走,且不说会给叶静秋家带来不便,还不知会发生啥事呢!这次,是不是叶静秋的男人在试探?这次你原谅了他,下次会不会得寸进尺?如果走漏了风声,让静秋知道咋办?

既然接到了危险信号,为啥不去化险为夷?不出事儿的最好办法就是走人。不说眼不见心不烦,人不在跟前,就没有可趁之机了。当然,叶知秋不能跟柳成荫说这些,她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咱现在手头有钱了,可以考虑买房子了,现在的房价也不贵。长时间赖在妹妹家总不是办法。你说呢?”

其实,柳成荫一直都有寄人篱下之感,早想搬走。叶知秋一说走,他举双手赞成。既然执意走,叶静秋不便再挽留。然而,就在他们搬往新房的途中,他们的小货车被迎面疾驶而来的大货车撞上了。小货车的司机被大货车挤成了肉饼,当场死亡。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叶知秋满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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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活 创建于 2016/3/28 22:5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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