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日记（前世卷）

是梦，但也许是真的。——须弥。

在这个纷扰的世界，已经没有神存在的处所。近来，一日三餐对我来说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我想起来便吃，厌倦了便不吃。曾有几次，有几天都没有吃饭。然而看到食物，我竟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

在之前的这些年岁，我一直在追求俗世的成功：财富、名誉、权利。最后没有拥有，自己反而深陷痛苦之中。这时我听到神对我说：“追求成功的欲望，永远也满足不了的，假如你可以把世界上的全部财富拿到手，你还是拿不完，而如果世上的财富没有了，那你也穷了。”人生中的欲望之路，到底有多长，那么多人直到进了坟墓，也没能摆脱欲望之路。相反地，神却遗弃了我们，让我们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便是充满了苦痛的此岸，彼岸就在对面，而渡到彼岸的船只，却始终不肯为这些充满欲望的人开启。

“空虚，空虚，都是空虚。”

儿童时新年的场景一次拥有一次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什么也不追逐，什么也不执著，在响彻的鞭炮声中，我与几个最珍贵的朋友在一起，奇怪的是，即使什么也不做，心里却有说不完的欢乐。傻乎乎地在雪地里玩，追寻野兔的脚印，打纸牌，这些今天看似无聊的东西当时却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欢乐。

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人们真正要什么？享乐，成功还是名誉、权利。我似乎总感觉到一股沉重的东西压在我的头顶。我神情恍惚，世界仿佛也因此而恍惚了，人们所最想要的，他们可以得到，但他们真正要的，真的能得到吗？

茫茫的夜给了我安慰。我喜欢黑夜而讨厌白天，我就像是一种夜行动物一样，白天不知所措，夜间思想却清晰无比。

我感觉一张网似乎从天上落下，将我缚住了。我想躲闪，身体却动不得半点。我试图将这张网撕破，但却没有成功。我精疲力竭，这时我听到网对我说：“你是由肉体上的痛苦，因欲望不能得逞而来的挫折感和对生命一般的厌倦织成的网，你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你是自己将自己束缚住了，而不是别人。”

这时，我看到一个我从网中走了出来。网在网中的是小我，而走出来的是大我，小我对大我说：“求求你，将我救出来吧！”

大我对小我说：“伸出手来吧！”

但小我还是在网中。

大我说：“我无法救你，因为你是不可救的。”

小我喊道：

尘世的罗网啊！

为什么要将我网住，

我与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命运。

神啊！我不明白，

你为何要将我束缚。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俗世的人啊！

谁也没有网住你，

你肉体的痛苦、欲望、厌倦，

是它们束缚住了你啊！

接着，神以魔力般的声音唱起了《薄伽梵歌》：

当善变弱，

当恶增强，

我把自己变成肉身，

我在每一个时代回来，

传递神圣，

摧毁众人的罪，

建立正义。

神拂去我身上的罗网，将我带到了一泓平静的池水边，我看到一个扭曲了身形的人，这个人便是我。

神说：

俗世的人啊！

“一”便是失或得，

“一”便是誉或耻，

“一”便是苦与乐。

我向神俯下身子，施触脚礼：

“我仁慈的神，请你教我解脱。”

神仰望天空，高声唱道：

只有那瑜伽行者，

他的喜乐是内在的，

他的视象是内在的，

才得以体证大梵，

了悟涅槃。

俗世的人啊！有了这些，你就会超越死亡的威力。

我开始修行。然而，小我却又出来了。大我赶紧喊道：

穿破了的衣服，

身体就把它丢了，

用坏了的身体，

被寓居者抛弃。

然而小我却说：“人只有所谓短暂的一生，你将她浪费在修行这些事上值得吗？人活着就是为了享乐的，此生享乐就可以了，还想什么来世，即使有来世，你这样辛苦修行，来世的你又会感激你什么呢！”

大我叹了口气，说：“话虽不错，但处于尘世中的欲望和痛苦，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所以我只有通过修行，去祛除外部的一切诱惑。”

小我说：“神都说，在我之前，一切话语皆消失了，你又能留存下什么呢！”

大我说：“生命之山，人人都可以攀登，但是一部分人爬了一点就放弃了，而达到山顶的，才是勇者智者。”

小我说：“现实中的唯一和完美，说不定恰恰是瑕疵。”

小我一直在阻挠我的修行。而奇怪的是，小我的一点恶的思想竟能使大我的思想发生摇摆，随着小我思想的不断渗透，大我已经完全无法修行了。

大我不堪自己被诱惑，便想到了轮回。无尽地通过生、死、重生之循环来去除小我，达到修行的目的。

于是，大我来到了神的脚下。

“伟大的神啊！求你让我投胎转世吧！”

神说：“在人的层面只下，行程是通过一连串愈来愈复杂的身体，到最后才得以成就人身，到此为止灵魂的成长是完全自动的。灵魂像植物般稳定地生长着，每次赋形都得到一个更复杂的身体，能给它的新能力提供所需的赏赐。投胎转世可以得到跟高的悟性，也就是更完善的大我，但小我的恶也会愈强，所以修行的道路会更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是修行的道路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你达到顿悟境界，你才会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但如若达不到顿悟境界，你的修行就完全白费了。”

我俯下身子：“我愿意，神。”

神说：“那好吧！有个别灵魂神秘地进入到世界中，是靠了神的力量的，所以它们一出生便具有人多不具备的神性，但至于以后的造化，就全看自己了。现在我帮你进入那个世界，记住我的话，只有用善心才可以融化身体中的小我，对任何人持宽恕心，无论他做任何事，都宽恕他们。去吧！”

我朝神施了触脚礼。

于是，万年前，千年前的我的前世去投胎了。在人世间经受生、死、重生之循环。

可以看到一个人。

此人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

证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回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

狮子，老虎从他的身边雀跃而过，他视而不见。

一日，一只老虎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

老虎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吃惊地望着他。它见过人类，但是人类都怕它，它不知道眼下的人见了它为什么跟没见到一样。

“喂，你为何不害怕我。”老虎问。

“身体你若想要，就拿去吧！”

“……”

“为遗弃小我而修成正果，舍身乃无畏之事，凡舍身者，先定空空心，使心境寂静，铸想玄寂，令心不移。心性寂定，即断攀缘，窈窈冥冥，凝静心虚，则几泊恬乎，泯然气尽，住清静法身，不受后有。若起心失念，不免受生也。修身者，审观以身为木。愈观自身空净，如影可见不可得。如眼见物时，眼中无有物。如镜照面像，镜中无一物，眼中心中皆无物，是为空寂。不问昼夜，不问轮回，不知生死，不知欲念，所有皆不问不知，是为自然心。”

可惜，老虎竟听不懂如此高深的佛法。听了这么久，老虎也饥饿了，看了看四周，一片旷野，空无一物。于是便向这人扑过来，这个人没有叫一声。

即将修成佛法的我，又进入了轮回的世界。

这时，看到一个小孩降生了。

小孩降生时，天空突现日全食。预言家说，这个孩子长大后定是个非常人物，他出生时，太阳都肯为他让路。当年，我佛如来跟太阳神谁的能力大，如来不吃不喝，心念佛法，太阳神却发挥他的热量，将大地都晒焦了，如来全身出汗，可是还不肯认输，后来见人民困苦无助，他便认输了。而今天，这个孩子出生，太阳神都躲藏起来了，看来他的功绩定能逾越如来。

虽然别人如此语言，可做父母的却不愿意儿子出家，因为在他们看来，传宗接代要比这重要的多。于是，从小他们便培养他的各种兴趣，教他读四书五经以及各种礼节，还让他有意地跟别的小女孩接触。这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倒是很乐意父母这么做。可到了十几岁，他突然见到了邻居一位老人的去世，父母对这事没在意，可特殊的佛教仪式却让这个孩子产生了兴趣。他渐渐地远离了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整天在屋子里阅读佛经，他渐渐内向的性格被父母发现了。父母怕儿子真的被预言家命中，便匆忙找了个人家让儿子结婚。他没有反对。父母以为结婚后儿子便没事了，便安心下来。然而这个孩子的性格越来越忧郁了。十六岁的时候结婚，转眼已经过了两年，他的妻子是一位漂亮贤淑的小姐，比他小一岁。她很爱他，而他却不明白爱是什么东西。

“爱是什么？”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喊道。

有一天，他发了疯似地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来。

“我终于明白了，爱是束缚，而我要的却是解脱。”

他那极富指挥的脑中仿佛传来了回音：

若得悟解法相，心得明净，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维，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静，究竟处心自明净。

或可谛看心，即得明净，心如明镜。或可一年，心更明净。或可三五年，心更明净。

或可因人为说，即是悟解。

或可永不须说，得解。

他觉得自己应该得到高僧的指点，于是告别妻子。

“吾妻，这辈子我无法尝还你，待来世，我再偿还你吧！”

妻子含着泪，一句话也不说。

他收拾好行囊，刚要走，就传来了妻子的惨叫声。

原来妻子服了毒。他将妻子搂在怀里，仿佛此时才产生了感情。

“记得你说过的话，要在来世偿还我。”

妻子说完便死去了。

他还是离开了家。来到了一所靠山的寺庙。他听说在他离去不久后父母先后去世了。他顿时感到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人世的生死流转使他藉以佛法来摆脱，然而，他内心的歉疚太多，始终无法向佛靠拢，终于忧郁而死，时年21岁。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佛，求你宽恕我的罪过吧！”

普贤观经云：一切业障海，皆由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一是名第一忏。

由此看来，我的前世离佛越来越远，因为我亏欠了太多尘世的事，对妻子对父母的忏悔使我已不再奢望达到解脱。

果然在后来，我便进入了红尘。

事实上，如若我在那世就成就修行，就不必再经受生死轮回之苦，而那世我被老虎吃掉了。在后一世，我完全有可能修成正果，但父母改变了我的人生，因为人的自善心，我无法抛弃父母舍弃妻子，而后来，我的离去却造成了他们的死。这种对死的歉意使我对法界的向往减少了很多。也正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几百年至几千年中，我完全忘却了自己的本意。然而，我对爱情却始终无法参透，因为我的爱情没有一次是圆满的，这也许便是命，我对爱情做了错事，所以后世注定只有偿还没有得到。但无论我怎么偿还，还是无法得到爱情的垂青。也许，即使我断绝了与佛界的联系，但我的灵魂曾经经受过佛的教化，才处处与爱情相悖。

所谓“善受善报，恶受恶报”，善和恶是不准抵消的。恶业受完了报，才算善业的账，若使正在享善业的报的时候，又做些恶业，善报受完了，又算恶业的账。曾经造过的恶业，并不因忏悔而灭，要是寻报完了才灭。

谁知我接下来。竟成了一个女子，十八岁之前，一直呆在闺房里，从未踏出门口半步。后来，我跟一个男子结了婚。男子家里很穷，但我并不抱怨，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命运。然而，后来男子却又富了起来，他做贩盐的生意从中牟取暴利，男子有了钱之后开始抱怨生活的单调，于是频频外出寻花问柳。

这时我想起了福楼拜有名的作品《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艾玛。她的生活本来是幸福的，可是她天生有一种不甘屈于平静生活中的性格，于是她先后两次外遇，她认为外遇给了她所需要的激情和快乐，这种新奇的感觉使他感到兴奋，但当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又抱怨这种生活的无聊。而一旦结束了偷情的生活，她又开始回忆偷情生活的美好，想起落在房间里的衣服，镜子前的微笑。就这样，她又有了第二次外遇，她一面满足于偷情的欢愉一边又对着上帝忏悔，她真是可笑得可怜。她这样一个女子成了所有坏女人的象征，集合了所有女人的缺点，幸亏她因为巨额贷款而自杀了，要不的话，她的外遇次数更多。

叔本华在他的《悲观论集》中说人是一种多么贪婪的生物，他所得到的每一次满足都促使他去追逐另一新的欲望，因此，每个人的意志的愿望是无止境的。

他还说道，人下生的原始目的，也即原动力是生存。如果这一目的达到了，生活便成了一种负累，于是，随之而来的第二项任务便是以已经获取的生存条件来驱赶厌烦之情，这就像一只攫食的猛兽盘旋在我们头顶，随时扑向它需要的生灵。简单地说，也就是人活着的第一项任务是获取东西，第二项任务是消除满足感。

在包法利夫人的身上明显地显出了叔本华所说的这些论点。即使一个人得到满足，他所得到的一切只不过一种无痛苦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除了厌烦之情的摒弃，他别无所获。

基督教，佛教，毕达歌拉斯，西塞罗以及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认为：人类降生凡尘是为了补偿在另一生存状态中所犯的罪孽。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认为的话，他就不会把人世间大大小小令人不快的事情，如人的痛苦、忧虑和苦难等，看成不正常的或不规则的了。而且，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以他自己的独特方式来赎回他生存的罪。所以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可以忍受这样的不公平和痛苦，而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不这样认为的话这种状态也不可以改变半点。所以我的前世刚开始还劝劝丈夫，可遭到丈夫的辱骂。自那以后，我便不再管他了，整日坐在房间里哭泣，到最后，心神力竭，终于吐出口血死掉了。

我问上天：“为什么要让我受如此痛苦？”

一个声音回答：这是你上辈子做错事的惩罚，但事实上，你不仅没有偿还你上辈子的事，反倒增添了新的恶。

“为什么这么说？我此生一直在受罪，怎么会增添了新的恶？”

“你纵容了你的丈夫。”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办法我都试过了。”

“不。你的丈夫这么做，一方面是他自己的错，但另一方面是你的原因，你的心不够善，你的宽恕不够无量，你的博爱不够光大，你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不能用你的善之心去感化他，让他禁欲。因此记住，善男子变恶，是由于恶女子。善女人变恶，皆是由于恶男子。”

我看到了一束野决化，它绽放在美丽的田野上。

好像凡高的画一样，美丽的田野呈现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它仿佛是魔鬼获得胜利在喘息一样，也好像太阳的火球要抛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景象。

从远处走来一对情侣，他们坐在花丛中，喃喃细语。

过了一会儿，男子从后面采了一束野菊花。

“好美丽的野菊花啊！”男子看着手中的花说。

“是啊！真是美丽极了。”

“我将它戴在你的头上吧！”

男子将花戴在了少女的头上。

这朵花，便是我。

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心指眼、耳，舌、身、意六识。而还存在这样一种说法：心即为人根本意识阿赖耶识。阿赖耶识能变现万有，即一切万有都缘起于阿赖耶识的思想。阿赖耶识本性即真如本性，是前七识和万法的依持，也是产生前七识和法的本原。人轮回转世，而阿赖耶识本性不变，故阿赖耶识为先天而本有的，并非后天赋予的。

我看到男子拂去了少女身上的衣物。

男子伸开胳膊拥抱着少女。我看到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裸体，他们由于激动而急剧跳动的心无节奏地鼓动着，喘动的气息也无规律地喷吐着，遥远的日落将他们的身体晒成古铜色，仿佛古希腊的裸体雕像一样优美而且现实，他和她的身体曲线如此完美地挈合在一起，在大自然的面前，他和她仿佛成了两座雕像，随着日落西沉，他和她的身影也变得更加黝黑……

而我短短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我看到一只蝴蝶在一位僧者的头上。僧者无意，一直在默念：

言交彻者，谓真该妄末，妄彻真源……亦合言即圣心而不见凡心，如湿见生波。故如来不断性恶，又佛心中有众生等。

无尽即是无别之相。应云：心、佛与众生、体性皆无尽，以妄体本身故亦无尽，是以如来不断性恶，亦犹阐提不断性善。

这位僧者便是华严宗五祖澄观。

我向这位高僧请教道：

“既然众生相圆融无碍。心、佛与众生三者的体性都是融通无碍而了无矛盾的。凡圣、善恶、染净、真妄，相互交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佛也有性恶，阐提也不断性善。那么，我们这样试图向佛靠拢为的又是什么？“

“小小的蝴蝶啊！众生相虽圆融无碍，可心是总相，悟之名佛，成净缘起；迷作众生，成染缘起，缘起虽有染净，心体不殊。故众生为了迷悟而向佛靠拢。“

接着他又说：

“要想达到即心即佛，成就佛界的境界。需要：至道本乎其心，心性本无往。无往心体，灵知不昧，性相寂默，包含德用，该摄内处，能广能深，非有非空，不生不灭。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处处证真，无一尘而非佛国。“

“那什么是无心呢？“我又问。

“无心者，无一切心也，

此心即无心之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心自无心，亦无无心者。“

一次，我在田野里飞舞的时候，被两个小孩子用网网住了，我被制成了标本。

我在这里阐述一个问题：即人死后神灭还是神不灭。《周易大传·系辞上》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气是灵物，是为神。游魂离去人身，是为鬼。《说文解字》谓：”鬼，人所归为鬼。“《礼记·祭义》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张淮阳也说：”死当为厉鬼以杀贼。“中国古人一直赞同神不灭论这一观点。人有魂魄，死后魄随形体而灭，魂则离开形体变为鬼，鬼再经投胎转世而化为身体。一般说来，只要一个人不是罪大恶极，一般都是化为更为复杂的形体，也就是越来越高级的生灵，而一部分人因为作恶多端受到惩罚，则变为更为低级的生灵，故人不一定转化为人，而有可能转化为树木花草、蝴蝶、蜜蜂。至于神的存在与否，我虽不敢确认，但我很乐意接受它。人处于人的世界，故认为只有人这样才是存在的实体，灵魂是虚妄的。而于灵魂来说，只有他们的存在才是实体，人的存在则是虚妄的。

所以，人死并不是真的死，而是生的开始。人死并非为死而死，乃是为了更好的形体而死。

涅槃是人死的最高境界。涅槃，梵语为“nirrana”，意译为：灭、灭度、寂灭、圆寂，是指灭除了烦恼、痛苦及其产生原因的境界。佛教的解脱在于脱却人世的烦恼、悲伤、羁绊、痛苦，进入自在的境界。所谓解脱就是从痛苦中解放出来；所谓自在，就是自觉、自得、自在。一切诸烦恼永尽，是名涅槃。

涅槃可以分为有余涅槃和无余涅槃，比较而言，无余涅槃更为彻底。有余涅槃虽已灭除了烦恼，以及生死流转的因，但作为过去世业报造成的果报身仍然存在，活在世间，而且还有思维活动。而无余涅槃，不仅灭除了烦恼，生死流转的因，也每出了烦恼，生死流转的果，是灰身灭智，死后不独肉体不复存在，连思维也没有了，生死的因果一起灭尽，一切归于寂灭，获得彻底永恒的解脱。故无余涅槃是最高的境界了。

不过僧肇认为涅槃是不离烦恼，不离生死，不离自我的境界，但我不这么认为。

“不离烦恼，而得涅槃。”业已超出了人的境界，正因为人无知，执着，故终生都不能灭除烦恼。《天女》中也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玄道全在于妙悟，妙悟在于既真既有无齐观，齐观既彼已莫二。而且它又说：“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我则非复有无，异我则乘于会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乎其间矣。”它又从这个方面解说了涅槃：“法无有无之相，圣无有无之知。圣无有无之知，则无心于内；法无有无之相，则无数之外。于外无数，于内无心，彼此寂灭，物我冥一，泊尔无联，乃曰涅槃。”

到南北朝时，形成了涅槃说空前繁荣的局面。其中以竺道生为主要代表。他的涅槃主要有两方面内容：涅槃生死不二。“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一切众生毕竟寂灭，即涅槃相不复更灭。”另一方面是说得性便是涅槃，“苟能涉求，便返迷归极，归极得本。”“涅槃惑灭，得本称性。”“成佛得大涅槃，是佛性也。”隋唐时，天台宗以“诸法实相论”来阐述涅槃。我前面遇到的华严宗澄观，则以“圆寂”来界定涅槃，以功德全备称“圆”，以烦恼断尽名“寂”。还有后来影响至深的禅宗，则以自心解脱反对在自心之外另求清静境界为涅槃，隋唐以后，涅槃说则再无新的创造，一直到现在，我们接受的涅槃说都是数千年前的学说。

这期间我生存的年限是最长的，因为我已经是棵树了。树不像人那样，只有百余年的寿命，树木只要没有外物将它毁坏，它就可以活上上千年甚至上万年。我真为自己生为树而感到庆幸。但同时，我又生为树产生一种不得排遣的抑郁。因为是树，我不能动，美丽的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小溪在树丛中静静流淌，而我却一动不动，只在风来的时候伸展身子，此外，就只能成年成月地面对着太阳、月亮、风雨。

当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也不知道后世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从未想到从身边飞舞而过的蝴蝶是自己的前世，我羡慕它们，它们却说羡慕我，这使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可以在天地里自由自在地飞翔，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怎么会羡慕我呢！”我问。

“我是可以自由自在地飞，但我需要觅食，而且要躲避天敌的追赶，暴风雨一来，还要找个角落藏起来。像你这样，一点都不用为这些事而犯愁。”

就这样，我跟蝴蝶成了朋友，每天夜晚，它都栖息在我的身上睡觉。

但是，没过多久，蝴蝶便老了，它用苍白的翅膀无力地飞舞着。

“所以，我说嘛！还是做树木好，看我马上就要死去了。”

刚说完，蝴蝶便落到树下死去了，望着被风吹动尸体的蝴蝶我突然想道：“说不定它正是我前世的妻子呢！”

后来，我看到身边的花也死去了，小草也死去了，我不禁产生一种伤感的情感，我有些讨厌自己活这么多年了。有一位农民上山砍柴，我便希望他将我杀死，可是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走开了。后来，还有一对情侣来过，在我下面传达爱的箴言，除此之外我再也没见过一个人了，身边的花草死去又重新长出来，我的朋友换了又换，但都在我之前死去了。望着自己逐渐增高的身躯，我的心里产生一种残忍的念头，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一折两半。不，是连根拔起，然后丢弃在沙漠中。然而我的愿望无法实现。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又有一对情侣聚在我的身下表示爱意，然而雷电来了，眼看雷电要击在他们身上，我伸开手臂挡住了闪电，我的身子一折两半，下面两个人吓跑了，我用舌舔着自己的伤口。我做不到的事如今让闪电做了，但是我依旧没有死，而且发出了新芽，就在我绝望之时，隆冬来临之季，不知什么原因，山上着了大火，不仅我，山上所有的树木都烧成了灰烬。

我不明白，烦恼与心为何不能相应，不能共生，无论我是男人、女人、花、蝴蝶还是树木都无法摆脱烦恼。

烦恼也叫“惑”，是泛指使众生的身心发出苦恼与混乱的总称。贪、嗔、痴是三种根本性的烦恼。烦恼又可以视为妨碍修持达到觉悟的种种精神作用、心里作用。持心性本净论者把烦恼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缠”，缠缚，指烦恼的现行，因显现于表面，是与心相应的。一是“随眠”，指烦恼的习气，如人处于睡眠状态一样，是一种潜在力，眠伏状态的种子与心是不相应的。

在我看来，烦恼来源于外界，由出生引起的烦恼一开始就困扰我们。而所谓“社会的诱惑”使我们的贪、嗔、痴充分显现了出来，因而产生了不可灭绝的“惑”，所以，要想摆脱烦恼，首先要远离“社会的诱惑”，其后，要以清静心祛除已经污染的心，比如花草树木，比如蝴蝶，远离自己心中的喧嚣，在可以忘却烦恼的地方生活。

不知怎么地，我看到了这一幕景象，一群穿着清雅衣服的少女在赏梅花。她们都没化妆，呈现着自然之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瀑布。少女用手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走着路。

梅兰竹菊是在中国是君子的四种品质的象征。但在我看来，用梅花来形容少女是最恰当的了。梅花开放的季节比较特殊，在覆满雪花的冬季，它都可以开出美丽的鲜花，一红一白，亦纯亦真，雪可以视为少女的肌肤，梅花则可视为少女的嘴唇，再也没有什么景象比这更美了。相反，以竹来形容男子是最好的。一个男子像竹子那样成长才能成材，而且，竹在什么花面前都显得十分高雅，它从来不因为外界而改变自己什么。作为一个男子，我最喜欢的便是竹。

马祖曾有一段关于般若的翠竹黄花的话。

问：“禅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师曰：“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非彼黄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

也就是说，真正悟见真如本性，达到痛苦的人，随处都能显现法身。小小的翠竹黄花也可以视为法身。

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梅花节。不过令我奇怪的是，来观赏梅花的情侣不多，而是少女居多。这是为什么呢？梅花在庵里柔美地开放着，由于它们生长在清静的庵里，所以更具阴柔之美。梅花看上去都很年长，兴许庵修建的时候它们就存在了。在这树百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少女来观赏仰望梅花，梅花枝桠都很粗壮，一枝上便开放着千朵梅花，在微风中，花瓣轻轻地飘落，犹如下雪。

在梅花丛中，站着一和少年，看上去脸庞很俊美，身着一身高中学生制服，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他望情地望着梅花，一动不动。他也许是被梅花的柔美吸引了。不过，他也有可能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有小鸟落在梅花树顶，他一点都没察觉。

“道生，原来是你啊！”

少女中的一个看到这个少年，走了出来。

这个少女身着粉色的中国式服装，就相貌而言，她在这群少女中是非常出众的。一群少女使人感到赏心悦目，而她，则仿佛一湾甘甜的清泉。

“然纯小姐，您好啊！”

少年的脸涨红了。不好意思地用手摸了米帽子。

“您一个人啊！”

“是啊！”

少年看到少女身后的一群人，低垂着头。

在这里遇到然纯小姐，是少年始料未及的。他同她是青梅竹马，后来她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此时见了面，他感到很窘迫，而且还是在住满尼姑的尼姑庵，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见到这么一群少女，他的眼前还是一亮。

“然纯。”她的同伴在叫她。

“那么，下次再聊吧！”

她低垂下头，施了个礼，朝同伴们走去。

他连告别话都没来得及说，而且连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都没有问，但他还是目送她远去。

我隐隐约约看到这样的恋情，但我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也许这便是我心中的爱情吧！

少女们向前走，只见一个老尼姑在讲经：

人生者如幻化耳，寄寓天地间少许时耳。我们所以得生者，从虚无自然中来，因缘寄胎受化而生也。我们受胎父母，亦非我们始生父母也。我们真父母不在此也。今所生父母我们寄附因缘，故我们受形亦非我们形也，附之以为形，示之以有无，故得道者无复有形也。我们当知三界之中，三世皆空，知三世空，虽有我身，皆应归空。明归空理，便能忘身。

故事到此便是圆满。少年少女虽住于情思，但其情却使人感到舒畅。然而，毕竟是故事，所以必须有结局。

少女听到尼姑的话，感到尼姑的话充满了魔力，它使她的心变得虚空，自然，以至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少女的同伴走出去很远，才发现她还在老尼姑那。

少女本可以过幸福的生活，也许再不会想到老尼姑说的话，但在二十一岁那年，父母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她本可以怀着少女的梦幻投入爱情，可在一次约会后，那男人未经她同意就将她玷污了。醒来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家。

可以看见一个少女，身穿素色衣服，头发垂在后面，跪在地上。

没错，这正是那个少女然纯。

眼前坐着那个老尼姑，她双眼微闭，旁若无人似地说道：“自然者，本无自性，有何作者？作者既无，复有何法？此则无自无他，无物无我。凡事勿举心向无，勿举心向有无，勿举心向无有。无任何执著，不执著有，亦不执著无。若情忘念灭便是生门，意乱心狂便是死路，其心不与万法为侣，一性孤明，湛然独照，此乃出身之处，无心于物，故心心皆佛；无心于道，故处处是道，心心皆佛，无一念非佛心，处处是道，无一处非道体。”

老尼姑又说：“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推此心而与道合，此心即道也；体此道而与心会，此道即心也，道融于心，心融于道也。心外无别道，道外无别物也。万物之体，从业而惑，净秽无恒，事从心转。譬如目有翳，见毛轮之在空。目翳既除，毛轮自灭，人业既净，则三界亦无。”

少女轻屈前身，双手拜于地。

“师傅，弟子明白。”

后来，少年听说此事。便是庵里来找女子。

“你这又何苦呢！即使你受到了伤害，也可以选择别的方法来解决，为什么要出家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很乐意照顾你。”

少年忧伤地望着女子。

女子没有睁眼看男子，她说：“既是由因缘而起，最终不免终结于因缘。空见与有见，并在一心中，此心若也无，空有之见当何在？”

“难道你真的可以舍弃红尘，什么都不管不顾吗？”

男子问。

“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我已，见物便见心，无物心不现，十方通塞中，真心无不遍。苦生知识解，却成颠倒见。睹境能无心，始见菩提面。庵中有梅树，小鸟始长鸣，而于心一切皆空，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舍心而住于佛，一切世法皆灭空。”

男子沮丧地离开了庵，出门时他看到庵中的梅花，梅花正盛开，又是一个春天。

男子后来在一家寺庙出了家。但他时常记起多年前那个春天的梅花。师傅常责骂他打坐时走神，为此他抄了几千遍经书，但每当打坐时还是会想到梅花。在三十六的时候，他因为寺庙的一场大火而去世，当时他正好想到梅花，所以没发现火灾。后来，人们发现他的尸骨，将他视为高僧供奉。而那个少女，一直活到九十三才去世。

这也许是我哪个前世的事，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不知多少个前世，都在受生死流转以及情爱愁思的煎熬，甚至于轮回到畜生、饿鬼时，也受到无情的折磨。

我认为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堕落至畜生、饿鬼，甚至地狱。因为无论哪世，我的灵魂没变。可事实上，我也确曾堕落至畜生，也许是因为当世恶的思想表现出来犯了严重的错误吧！郗超曾在《奉法要》中阐明天、人、畜生、饿鬼、地狱这五道的成因：

三界之内，凡有五道。一曰天，二曰人，三曰畜生，四曰饿鬼，五曰地狱。全五戒则人相备，具十善则生天堂，全一戒者，则亦得为人。人有高卑，或寿天不同，皆由戒有多少。反十善者，谓之十恶，十恶毕犯，则入地狱。抵突强梁，不受忠谏，及毒心内盛，徇私欺给，则或堕畜生，或生蛇螽，吝贪专利，常苦不足，则堕饿鬼。其罪差轻少，而多阴私，情不公亮，皆堕鬼神。虽受微福，不免苦痛。

此三界指众生所居住的欲界、色界和无色界。而十恶是指：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破语、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反之则为十善。

地狱，是受恶报最重的苦难深渊，有“八热”“八寒”“无间”等。饿鬼是指一种孤贫潦倒的鬼，四处游荡而求食不得，饥渴难忍，苦无休止。畜生是指人类以外的一切动物，它们一般多受自然环境支配，或依附人类生活。动物之间，弱肉强食，互相残杀，又有人类对它们的奴役、鞭挞、屠杀。人是指人类众生，苦乐参半或苦多乐少，是五道（一说六道）升沉的枢纽，修善得生天道，作恶，如杀、盗、淫，则堕入畜生、饿鬼、地狱三恶道。然人富有智慧，如知苦修行，便可以转凡成圣。当然人人都向往天界众生，但事实上，天又分为二十八重天，从人间往上有六重天，居于此处的男女有情欲，因此名为“欲界天”，欲界以上有十八重天，因为没有男女情欲，只有色相庄严，故曰“色界天”，色界以上有四重天，居于此的人没有身色形相，只有精神心识，因而称“无色界天”。但天界的人若作恶的话还是要堕入恶道的。

在我看来，多数人是处于畜生中的。他们虽然居于人世，可照样被自然环境而控制，而且他们也弱肉强食，互相残杀，也有人类对他们奴役、鞭挞、屠杀。物质生活的丰富可以说是加快了人类向畜生堕落的速度，而很少有人知善修行，以转凡化圣为人生理想。

不过，或许是因为轮回到饿鬼，畜生时的智慧太低，所以我对这些前世几乎没什么印象。

记得我在前面说到我的前世因为断然出家而毁掉了妻子的幸福。当时妻子在我的怀里说：“记得你说过的话，要在来世偿还我。”

我在来世没有偿还她。而是先偿还了欠父母的亲情，先后几世我都生在一个年长的父母家里，这使我对年老的父母充满了怜惜之情，于是我一直坚持独立，决心好好照顾父母，可父母在我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先后去世了，所以我还了好几世才还清父母的恩情。后来我又不慎堕入了畜生、饿鬼中，慢慢地才又由花草树木、蝴蝶、蜜蜂轮回回来，终于，在这一世，我又遇到了我自己的妻子。

然而不幸的是，这是个战争年代。我出生在官员之家。因此，我必须承担起拯救这个国家的责任。在中国古代，有两点是做人首要的：一是忠于国家，二是对父母尽孝。其中第一点居首。这便是中国儒教的中庸之道，对国家尽忠，对父母尽孝，对年长的人持尊重的心，对幼小的人持爱戴之心，一直以来，这种思想控制着我及广大中国人民的心。自幼我读的便是四书五经。可后来，我却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由一个书生变成了一位将军。这让人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但当一个国家临危受难的时候，书生懦弱的心也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坚强的心。父亲是官，我从小接受的也是文的教育，至于武的教育我是一点也不懂。然而，一个人在激怒状态下，文的心可以转化为武的心。而武的心却从来不能转化为文的心。至于战争，这是人类诞生之后便不间断的，古希腊、古罗马、古中国，长年累月都处于战争中。但那时候战争人们都是有良好的品质，从来不耍什么计谋，而靠实力取胜。刚开始打仗，都是双方将军战斗，一放输了，再开始群体进攻。中国的敌友关系在外人看来是很微妙的，他们是敌对关系，但有可能是朋友，彼此之间非常熟悉。这里说的敌对是国家之间的敌对，而朋友则是私人间的朋友。所以即使开战在即，双方的将领都有可能在一起饮酒，而一旦到了战场，则全然抛弃个人恩怨，彼此间谁都不认识，只有战争的胜与败。但是后来，人们的品质开始下降。反间计、美人计等各种计谋应时而生，于是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三十六计”。这时人们不再以优良品质为荣，而以结果为最种目的，其间甚至不择手段。在我看来，这是人性的堕落，人类已经为了目的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这已完全丧失了人类的“自我”，也完全丧失了周朝以来培养起来的优良品质。

当然，我处的战争年代更是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年代，在未参军之前，我是一个只知道诵文吟诗游山玩水的文人。渐渐地，国家的土地大片沦陷。我文人的气质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二十岁那年，我主动请缨，为国效力。出发之前，父母为了祈祷我平安归来，便给我办了一门亲事。当天晚上非常热闹，但热闹之中却隐藏着一股巨大的悲哀。进了洞房，我还没有揭下新娘的盖头，便传来了前方战报：敌军以势不可挡之势攻占城池三十座，现正朝东南方向攻来。我立即脱下新郎服装换上了战甲。这时妻子说：“你要好好地活着，我等你回来。”

妻子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这种眼光对我来说是熟悉的，可我最种没想起来。我牵了牵她的手，说了声：“我尽量吧！”便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我最终没能回得来，我被小人暗算了，喝了他们预先给我准备的毒酒。后来我的尸体被送了回来。妻子望着血肉模糊的我放声大哭。此时我才发现，她竟是我前世的妻子，本来这世该由我偿还她，但连一天都没满足过她。我死后，妻子被封为忠国夫人。但由于她形单影只，膝下无儿无女，身体日渐消瘦，在父母去世之前她便去世了。

我正对着看到眼光下有一束红花，然而当我走过去，才发现那不是红花，而是一块红布寄在绿叶之间。我深自懊悔。自己又被眼睛的假象欺骗了。所以我时时告诫自己：如果眼前走过一个美女，那一定是假象。是外界为了诱惑我而故意安排的。实话说，我没有进入禅宗的勇气。不立文字，别外不传，既不尊崇偶像，也不须观察任何文字，这些对我来说还能接受，但是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父母杀父母，遇兄弟杀兄弟，遇朋友杀朋友则是我无法做到的，因为我无论什么时候，即使没有爱情，也还存在难能可贵的亲情和友情。

对我来说，我对中国民俗的了解是浅显的。我唯一明白的，便是茶道。此外，对风筝、花道也有一定的了解。但对于祭海这一民俗来说，我却从未深知，直到这一次我见到了祭海的场面才知道。

在提到祭海时先提一下我。我从小出生在渔民家庭，父母都是渔民。出生后接触最多的便是大海，大海具有相反的两种特性：对女人而言，它是强烈的男性触感；而对男人来说，它则是柔美的女性触感。当然，既然出生在渔民家庭，所以家里只能以打渔为生，平日里吃的最多的也是鱼。但我却对以打渔为生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此间，我迷上了绘画，虽然没有珍品，但是仿作品，却挂满了屋子。无聊时，我便趴在地上绘画，就这样我一直成长到了二十三岁。

在这期间，总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中盘旋。我认为，只要我坐船向西行，一定可以到西边的国家去。当然，在当时，世界上的人还不知道地球时圆的，大部分人依旧执着于天圆地方的理论学说。我也是不知道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向西走一定可以走到西边。

祭海对于生活在海边中的人来说的确是个非常隆重的节日，那一天，人们蒸好馒头，摆放在海边，还有各种 表演，如划旱船，跑龙，走高跷等。

我对此毫无兴趣，即使海边人山人海，我也不想去看。这种思想时与中国人喜欢看热闹的心理正好相反的。父母都出门参加祭海活动了。我还在房间里绘画，桌子上摆这一副前些日子一位老者送给我的画。据说这是幅西洋画，因为这样的画我从来没见过。画中的人几乎为裸体或半裸体，呈现着身体上优美的曲线和健壮的肌肉，我简直看呆了，在古铜色的身体后，排着一尊尊大理石雕塑，在中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雕塑。中国的雕塑想来以灵巧为主，而很少有这样的身体描述。大理石的雕塑简直将人身推向了人类的美的境界，它是人类的美，同时也是大自然的美，整个宇宙的美，女子的曲线，皎洁肌肤，男子的雄壮，古铜色的肌肤，各自展现出人类身体无与伦比的美的特性。人类是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才具备了如此完美的形体，而通过大理石雕塑，这种形体的美得到了更高程度的诠释。望着画中半裸的少年和少女，我甚至想用剑穿透他们的身体，我一方面崇拜这样的肉体，另一方面又讨厌自己丑陋的形体。所以我有种向杀死他们的欲望，因为如此完美的人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我沉浸在美妙的西洋画中，以至于整天幻想自己到了西方国家。此时，祭海的声音此起彼伏，又使我感觉仿佛到了西方。我在屋子里坐了一上午，中午去海滩散步。这时我看到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这艘船时人们专门为祭海制作的。中午时分，海岸上人不多，祭海的食物和水果海摆在那儿，于是我朝那边走了过去。

我将食物和水果搬上船，然后砍断了船上的绳子。

有经过的人看到了，拼命喊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周围的人听到声音聚集了过来，来的还有我的父母，可船已经开远了。我朝他们挥了挥手，我喊道：

“我要去西方了，我要去西方了。”

刚开始几天海风平浪静，可过了几天，海上起了风浪，海水浸入了船舱，于是我用手拼命向外倒水。终于风停了，我也疲惫了。我躺在床上，望着蓝天，云彩、小鸟统统没有，天跟海一个颜色。但一想到我可以见到跟画中一样具有健美肌肤及姣好体形的人，我心中的皮本顿时一扫而空。我把祭品放入船中当作食物，刚开始几天还好，后来馒头都发了霉，浸了海水，简直没法吃。幸好水果浸在海水中没事，但水果毕竟不能当食物，而且没几天水果就被吃得差不多了。“我或许没到目的地就死了。”我想。水果吃完，饥饿渐渐袭上心头，我躺在船舱里，尽量不活动，以使自己消耗的体能降到最低。正当我绝望，以为自己快要死时，我却发现了新大陆，于是我热情的朝那边跑去，对健美身躯的向往已经逾越了本身的饥饿。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西方，而时一个名为印度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既没有强壮的体魄，又没有皎洁的肌肤，我感到很失望。我是为了寻求体魄美才踏上征途，没想到却来到了这么一个国家。我发现，这个国家的人都信印度教或者佛教，我从来没见过宗教信仰如此虔诚的人们。在中国有佛教，但中国人从不信佛教，中国人靠儒教的教导做人做事，但中国人也不信奉儒教。中国人相信人又魂魄，相信人可以成仙，但中国人也不信仰道教。在印度，我见到这么一群执着的人，我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宗教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魔力，使这么多人臣服于他的脚下。

我想离开印度，但我自知没有这个能力。于是我便在印度定居下来。我学会了梵文，学会了孟加拉语，我的生活也渐渐趋向于印度。渐渐地，我才明白梵文这一古老语言的魔力，它在人的面前显得如此伟大，以至于人们根本无法了解它有多么伟大。之前我不明白虔诚的教徒何以抛弃自己的家庭，舍弃自己的生活来信仰它，此刻我明白了，人活着就好像为它活一样，一旦离开了它，人的精神也没了。在此后的几年，我也成了个宗教教徒，终生都没有再离开印度一步，直到死，我都是印度的一个教徒。

在印度，我几乎忘记了美妙的西洋画，以及对西方的向往。在此后的几世里，我也一直在印度。曾有两次作为印度教教徒，有三次作为佛教教徒。其中有一次我娶了个印度女孩，但她生孩子时因难产而去世了。此外我再也没有结婚，事实上，我是害怕女人生孩子的，对别人来说，这意味着生，而对我来说，却意味着死，一想到女人要生孩子，我便隐约感到她会因此而死。再者，我认为，女人承受生育之苦，这样的惩罚实在是太严重了。动物中的蜜蜂、蜘蛛。雄的与雌的交完尾后，雄的便死去。所以我也这样希望，既然让女人承受生育之苦，就应当让男人在与女人性交后死去，这样才是公平的。我也因而世世代代向往爱情，却恐惧结婚，我害怕看到女人因此死去，更害怕看到女人受苦的样子。真正的爱情并不能使两方产生性交的冲动，而只是同床共枕的愿望。我在前世也曾当作几次女人，但一次也没有生育过，也许我的灵魂时恐惧于生育的。

后来西方学者来到印度，于是我又被西洋画诱惑住了。那一次我担当解说员给西方学者讲解印度文化。当他要归国时，我向他提出一个请求，希望与他一同归国。他是个研究印度文化的人，身边正好缺一个懂梵文的人，于是很痛快的答应了。我同他一起去了西方，在古罗马，我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雕塑以及壁画，我整天徜徉于古罗马的雕塑中，后来当我得知古罗马文明原是古希腊文明的延伸，我开始一心扑到古希腊文化中。从中我深知了男性的雕刻美，以及女性的柔情美。有人看我很喜欢雕塑，送我一尊小型雕塑，我欣喜若狂，整天围着雕塑看，当我知道庞贝古城是由于火山喷发而深埋的，我甚至想重现当时的情景。在古罗马，我完完全全沉浸在温泉、绘画、雕塑中了，我由一个印度人也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罗马人。

我刚去罗马的时候，罗马人还保持着良好的品质，可没过多久，罗马人耽于淫乱的生活，已经完全丧失了原来的品质，我对于雕刻的研究，已经渐渐失去了刚开始的新鲜感。我发现，古罗马的男人女人，体形并不像雕塑那样优美，他们身上虽然喷着香水，可露出的赘肉却使我感到讨厌。他们身材高大，却整天知道诱惑女人，一点也不像伟大的神。到后来，我对罗马的研究完全中断了。

很快地，罗马帝国为自己淫乱的社火风气付出了代价，在14世纪，它建立起来的雄伟帝国终于被消灭了。各个小国家纷纷独立，成立了自己的政权，后来，我便生活在罗马帝国时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意大利。

没过多久，便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但丁等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画出来在历史上闪烁不灭光辉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并作出了旷世奇作《神曲》。此间，我便一直在汲取文艺的精华。在这个艺术自由的其实，我感到很高兴，似乎人人都变得具有艺术品质了。艺术不用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服务，是文艺的幸福，也正因为如此，此间才出现了这么多伟大的作品，人们既不用去伪装或时为什么而拥有艺术，艺术是人们心中的自由，就像是吃饭一样，人们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然而，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这样的时间却是很少的。艺术往往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为私人目的，或为政权服务，而对于一个崇尚自由的文艺家来说，这样的文艺是悲哀的文艺，因为它不为文艺，而为别的什么东西服务。

不知怎么地，我对西方的妖艳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这也许是由于西方的东西太妖艳，比起中国的东西来虽暂时能吸引人，而时间久了，才会发觉，还是中国的东西耐看，虽然朴素，可每观察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也许时我本原的那颗中国人复苏了，才使我对西方的妖艳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感。在西方也可以见到中国画，较色彩而言，确实不如西方画，但较内容而言，中国画显得更为丰富，也更贴近现实。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这么一种想法：世间伟大的人很多，但可以毫不犹豫闯入人思想的却很少。也就是说，一个人是伟大的，但如果不通过别人暗示，人们就不会想起他来。只有极少的人，即使不提起，人们也会很清楚地记得他，比如耶稣、孔子、释迦牟尼、默罕默德。这不是界定伟大与否的问题，而是说明伟大与平常人思想所具有的联系。我总觉得一些人不够伟大，这不是因为他们本身不够伟大，而是带给人的感觉不够伟大。而感觉上伟大的人，即使本身不够伟大，但在人们看来他也是伟大的。

我最忧郁的一生是在日本。日本的岛国的危机感、樱花、武士道精神使我深有感触。每年春天，望着上野公园簌簌飘落的樱花，心中都会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悲哀。

这一世我遇到了一个名为道子的日本女孩。

道子从小接受茶道教育，点茶什么的都很到位。我时在一次茶道上遇到她的。她穿一身白色印有梅花图案的和服，仔细为各位点茶。她的姿势，以及神态完全使我陶醉其中了。后来有个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便是道子。相亲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会是她，于是我尴尬地朝她点了点头。这次她穿着一身黄色的和服。

二十三岁的我从小便患有神经痛。上高中期间我曾去看过医生。但医生说毫无办法，说我倘若生活在干燥的地方或许会好些，可日本时岛国，空气很潮湿，我的神经痛也逐年加重，每年夏天到了雨季，我的神经痛会格外厉害。

而且，从小我便喜欢做梦。这也许与神经痛有关系。反正很小时我就做有关死亡的梦，但那是我认为死亡是高雅的，人不是消失，而是达到永恒，直到十三岁祖母去世时，我才发现了死的真相，梦欺骗了我，为此我痛声大哭，但接下来，我做梦更多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甚至白天也会做。反正只要已进入睡眠，梦便会压过来。

道子具有良好的家庭修养，她的父亲是商人，母亲是个标准的日本式美人。听说道子的身体从小便很柔弱，所以父母才让她学习茶道。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姐姐早已结婚，弟弟尚在上学。

后来，我跟道子有几次幽会，我甚至已经下定决心同她结婚，这时听别人对我说，道子不能生育，听说是因为小时候患了某种疾病导致了不能生育，所以婚事才迟迟拖到现在。

但我还是坚持与道子结婚，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她能不能生育。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虽然父母反对，可是我还是说服了他们，将日子定了下来。

我没料到的是，在结婚的前一天，道子竟然服毒自杀了。她给我留了封遗书，上面写道：我对不起您，是我的原因才使您蒙羞，为此我深感歉意，我这么做，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

次年的春天，我在樱花下吐出口血，倒在了地上。

我感觉是自己害死了道子，为此身心感到不安。于是我向一位高僧学习佛法。奇怪的是，我的神经痛竟不治而愈，后来那位高僧去世，我便接替了高僧的工作，翻译从中国传来的经书并加以整理。

多年之后，我遇到了道子转世的少女。那时我已有八十高龄。一个雨天，我正坐在大厅里坐禅，突然寺庙里闯进一个少女。

“师傅，我借您的地方避一下雨。”

少女有礼貌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虽然掩不住脸上的吃惊，但我没有开口。

“也许是让我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吧！”我想。

但尘世的一切，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也许只有在这寺庙中，时间才静止了。

“她不该来这儿，不该来这个静止的地方。”我喃喃自语。

“师傅，您真面善啊！”少女说。

“雨停了，你赶紧走吧！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什么东西都没存在过。”

“师傅，我也像您这样修行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吗？”少女问。

“放弃这个念头吧！这个世界上，你跟我都没有存在过。”

在少女走后，我呼出了一口气。也是此生的最后一口气，雨后的太阳照在古老的寺庙上，所有的一切都很安静。

这是我活的最长的一世，也许是因为自身的修行延长了自身的寿命。

但诚如所说的，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存在过，我们只是来了又去了，这个世界也一样，来了又去了。

我终于又回到了中国，这离我离开的时候已过了六七百年。

这时，我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难忘的一段岁月。清政府被推翻了，结束了中国封建社会几千余年的统治，各种新思想从国外涌进来，青年知识分子开始觉悟，于是纷纷出国留学，我也在此时留学日本，从日本，间接地吸收了西方的新科学新理论。归国之后，正巧遇上俄国红色革命的胜利。中国国内也发动了“五四”运动，将中国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此时的我以满怀热情积极投入到文艺改革中去，我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多少世苦苦追求的佛教。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侵略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二次被别的国家任意践踏。第一次是鸦片战争的时候。在以前的时候，无论时汉朝还是唐朝、宋朝、明朝，中国都不曾被别的国家打败过。成吉思汗的军队险些将整个欧洲打败——不过，到了十九世纪，中国真的成了一个被外国任意宰割的国家。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爱国人士，开始抵抗日本的侵略，国共也开始合作，共同抗击日本军队。在这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几个文学上的大家。鲁迅、沈从文、矛盾、老舍、冰心、闻一多、徐志摩以及邻国印度的泰戈尔。我以及每个中国人，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差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比这时的苦难更为艰辛的。但因为大家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所以即使处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也感到身体与心灵的极度兴奋，因为这个共同的目的逾越了一切，个人的生命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当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生命的时候，他的生命以及潜力也就发挥到了极致。

国内渐渐安定，但国共爆发了内战，到1949年，共产党取得了全面胜利。接下来，我先后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开放。

任何事物的发展过程一般都是差不多的。它们可以用一个词来说明：盛极必衰。当一个事物向上发展至烂熟，势必会走下坡路，这是规律，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的，因为必将有新的事物将取而代之。

日子渐渐逼近了1985年，我前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我看到他在挣扎的面孔。其实，这不需要挣扎，要来到的必然来到。我看到他的儿女坐在他的身旁，他的嘴巴已经不能说话，喘气也出现了苦难。儿女握着他的手都安慰他。他能听到可却不能言语。他抓着儿女的手，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样，但他的手终于还是垂下了。四周传来他儿女的哭泣声。

这一年，是公元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