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日记(今世卷)

既是受苦,又何必梦醒。————须弥

我的今世是从1985年开始的。今世是个和平稳定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了欲望的时代,没有哪一世的人比这一代更懂得怎样享乐,更加疯狂地追逐金钱和女色的。

这是在超出了我的想象,无论是男人、女人、贵妇人、绅士还是低贱的乞丐,都被这个充满欲望的社会迷住了。

我却格外的冷静。说是冷静未免恰当。因为我本身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更是一个多梦的人,所以在我看来,这个社会不免梦幻。既是梦幻,我便不可能像常人那样持疯狂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我与这个社会时相悖的,他们也许会这样认为:我生活在20世纪或19世纪更好。但诚然我生活在21世纪,也许时轮回转世的时候多转了一世,所以我哪一世都是与现世相悖的,其主要表现便是,我身上的对抗性与统一性显得比任何人都要明确,都要使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也许不是这样的,我与现世的相悖,不正是说明现世要我改变现世的不协调吗?

我很早就说“我失去了追逐物质的物质欲,也失去了追逐感情的情欲”。而现世的人,却被“物质欲”与“情欲”所深深吸引,在我看来,这与之前耽于享乐、淫乱的古罗马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古罗马人已经指明了他们的结局。

我出生在一个中国式的农村中。那里除了夏天之外,其他的时节都是让人感觉荒凉的。然而,我正是在这里出生了,而且注定要在这里成长。就像是十八世纪寒冷而寂寞的广阔欧洲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工业玩意,所有的一切都是手工的。处处可以见到木头、石头雕刻的东西。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些伙伴,当然,我很难衡量他们在我的人生中所起的作用,总之,我几乎想象不出我的人生中倘若了我们我还会存在多少有意义的乐趣。但是,这种友谊我还没有珍惜的时候,我们就先后长大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遭遇过战争,没有遭遇过自然灾害,这样和平的日子安稳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居住的村子,应该说是标准的中国式农村,里面流传着二战时期的各种传说和几个人抗美援朝的英雄事迹,当然也伴随着一些因为计划生育和文化大革命外逃的人。所有的建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刚出生的时候,房屋还是土质的,每逢下雨就像是要倒掉一样,房顶上漏雨的声音清澈地响彻在屋子里,梦境中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不过那种节奏感就像是音乐歌曲一样,如今回想起来,那种声音的魅力是不亚于莫扎特的音乐的。那些房屋都有院子,里面栽种着树木,不过大部分都是梧桐树,到了夏天的时候,在树下很凉爽。那时候盖房子并不讲求美学效应,更不向往奢侈,只是一个可以住的地方就可以了。所以村子的建筑是乱七八糟的,有些道路狭窄拥挤不堪,有的却很宽阔,幸好也没有汽车之类的机械玩意,所以根本没有人去在意这些事情。

时常可以看到老人在外面晒太阳的情景。这些老人就这样一呆一天,我记得我刚有记忆的时候,也跟随着祖母那样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懒洋洋地望着太阳,一坐就是一天,我是没有思想的,也分不清时间的作用,后来很少见到这种景象,所以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那些老人当初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她们坐在草堆中,是在想着自己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吗?不过,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终生没有离开过村子的,她们所到达的最远距离也就是县城,她们所经历的生活和过去几千年的中国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不过,这里面也有些老人怀念晚清的时代,在她们看来,社会是越来越糟糕了。虽然在年轻人看来社会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是老人就会说:“吓,下辈都会顶撞长辈了,改革,把中国人的东西全都抛弃了,真是罪过啊!”她们也就仅仅这样抱怨而已,却仍旧享受着如今的生活,她们还说,过去没有电灯的时候多么不方便,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可是有了电灯之后,整个世界一下子亮了起来,在她们看来,这是很奇怪的发明,是无法理解的,在有了电视之后,她们就更觉得诧异了,简直像是晚清时候看到西洋的照相机一样,虽然她们天天嚷嚷这个世界变得乱糟糟的,可是看到这些玩意的时候还是感到很高兴。

小时候的我天天渴望着战争,将自己武装成军人或者是江湖义士,然后跑到大街上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耍,祖母看到之后就会将我拉回家中。祖母对我说:“战争那玩意吓死人的,好残忍,我就亲眼见过一个日本人在村后面杀死了一个男人。”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死的概念,反而觉得祖母说的很有趣,于是我仍渴望着骑士精神,幻想着游走四方打抱不平,世界在我的眼中是毫无边际的,其实我认为这个世界和我所处的村子是完全一样的,根本不存在其他的事情。我读到《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的时候,我就认为那些故事就是发生在村子里的,因为村子东边有森林,也有河流,充满了神秘感,正适合童话的场景。不仅是我,所有的孩子都会去那个地方,对于童话故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只不过我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够好,所以总是遇不到那样的奇遇。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赵松在一起度过的,从四岁开始,我们会找各种乐趣,甚至是坟墓当中去寻宝。不过有些事情在经历的时候是很不高兴的,过去之后却觉得很怀念。世上的事情,之所以会让我感到忧伤,是因为它一旦逝去就不能挽回了,对于我成长的过程也一样。

在我的进化过程中,我开始认识了这个世界。世界的色彩并不是我所设想的村子的样子,而是各种各样我根本设想不到的。我刚开始的时候产生了一股新奇感,也想设图让自己明白这些不可思议的存在。但是不久之后,我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重新返回了自我的身上。

那是十四岁的时候,祖母突然的死亡引起了我的思考。对于过去的回忆我开始变得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在抛弃过去的那个我。不过也就是在同一时刻,我的情感开始萌生。我经常看书、听音乐。看的书是世界名著,听的歌曲是时下的流行乐曲。不过有一次我路经一个酒店的时候,听到里面在播放一段音乐,原来有结婚仪式。我所听到的乐曲正是《婚礼进行曲》,我觉得这种曲子和我平时听到的流行乐曲是明显不同的两种感觉。我弄不清楚为什么婚礼会播放这样的乐曲,而且这种乐曲为什么能给人以喜悦感。那时候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后来我去音像店去找这样的曲子,可是没有,只有一块中国艺术家阿炳录制的《二泉映月》。当父亲在房间里听《苏三起解》的时候,我就在听《二泉映月》。不过,之后我就知道了贝多芬、莫扎特以及瓦格纳。当我跑遍整个县城的时候,发现竟然找不到一块贝多芬、莫扎特或者是瓦格纳的曲子。人们的欣赏水平都停留在那些通俗的流行歌曲上,所以商家根本没有那样高雅的曲子。

我开始变得自我封闭起来,和赵松也慢慢地隔绝了。我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一看就是一天,直到母亲推开房门叫我吃饭,我才会不情愿地将书放在书桌上。总之,只要我有空余时间的时候就会看书,只要是文字,无论是故事还是其他的东西,我都会拿起来看,像是艰涩的司汤达和莎士比亚也看了好多。不过,我从来不想同别人谈起这些东西来,我从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那时候显得更为孤僻了,我几乎没有了朋友,只是沉浸在自我的天地里,但是我觉得心安理得,每天都会沉沉地进入梦乡中,然后第二天兴致勃勃地醒过来。

我唯一的变化就是喜欢思考了。经常望着一个没有什么看头的东西发呆,一看就是一天,而且,我对女孩子产生了兴趣。我经常会看这样一个少女,当然相貌很难描述,但是我会每天观察她都在做些什么,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都在做什么,她住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连她喜欢吃什么东西都想知道。后来我就认识了她,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只不过根本没有这样的感觉。周围的情侣都已经开始学着约会了,我本来也想约她出来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直到后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有一次在听莫扎特的曲子,因为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也自然知道她在听什么歌曲,那磁带放在她的抽屉中,每逢下课后她都会将耳朵塞上耳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休息时间不和别人说话,而用音乐将自己隔离开来。就在一次放学的时候,我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可不可以将莫扎特的磁带借给我听听。”

刚开始她显得很惊诧,大概在十四岁的年龄,像我们这样一个中学的学生,还没有开始欣赏莫扎特的人。成立艺术学校还是在后来的事情,那时候艺术就像是珍贵的东西,很少人会画画,很少人能欣赏音乐,特别是莫扎特的。她的表情恢复正常的时候对我说:“我还没有听完,大概晚上的时候我会听完,到时候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拿。”说着她写下了她家的地址,我本来想转身走开的,可是我还是拿起了那张纸条。

那个时候,男孩和女孩是鲜少联系的,除了情侣之间,所以我去她家是思索了一番的,但是当我走进她家客厅的时候,和她的母亲说明我的来意,她说道:“在那边的屋子里,放学之后就没出来过。”她母亲的脸上一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看来是个开明的母亲。

我敲了敲门子,一会儿听到“进来吧!”的回答,我便小心地推开门子,进她一个人正塞着耳机在听歌,见我进去了,她摘下耳机来,然后好像招待客人一样对我说:“你来了。”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让我坐下。她将耳机摘下,音乐从播放器上传来,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房间。我的心情是多么地激动啊!我从来没有进过一个女孩的房间,里面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至少和我居住的房间不是一个味道,虽然墙壁是白色的,可我总感觉洋溢着粉红色。我的心蹦蹦直跳,我看到在她的书桌上摆着好多书,有许多文学名著,还有许多时下流行的杂志。书架下面放着一排厚厚的磁带,那上面竟然有巴赫、李斯特、肖邦、舒伯特、贝多芬、韩德尔的曲子,虽然好多人都是我那时没有听到过的,但是我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感,不知是对她喜欢这样乐曲的喜悦,还是自身因音乐产生的喜悦。她将磁带放进一个塑料袋中,然后交给我,我双手去接,说道:“我听完了就给你送回来。”

“不用那么急,你慢慢地听就可以。”

“你家怎么会有这么多音乐家的磁带?”我问。

“我姐姐在国外留学,这都是过年的时候她带回来的,她让我没事的时候就听一下,没想到一听就上了瘾,这不,这上面的曲子都让我听得差不多了。”

之后她的母亲叫她吃饭,我就离开了。当我将莫扎特的曲子放在胸口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蹦蹦直跳,好像磁带就是她的心一样。

夜晚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听着莫扎特的《小夜曲》,然后一边望着外面黝黑的风景。那时候差不多是夏天,天气不热,还令人觉得清爽。此后,我听完了莫扎特的曲子,然后去送还。馨将磁带收回去,向我问道:“你觉得莫扎特的曲子怎样?”

“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觉得很奇妙,可能是我对音乐掌握太少的缘故吧!说不来具体的感觉,但是委实是种独特的曲子,一听就会入迷,自己的灵魂就会扑上去,再也离不开。”

然后我们在一起谈论了一会儿音乐理论,我发现她的理论要比我丰富地多,虽然在学校我的成绩比她好,可是在音乐方面,我就像是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一样。

听完她的话之后,我对她说:“我真羡慕你这样的家庭。你的母亲也开明。总之,要是让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我会幸福得死掉。”

“其实都是一样的。”她用眼睛望着我,我则将视线放在其他东西上,躲避着。“妈妈之所以这样,或许是受到姐姐的影响,毕竟姐姐出国之后每次回来都会和妈妈理论,刚开始的时候妈妈还认为姐姐去国外学坏了,可是后来没有办法,想想姐姐说得也对,便也听之任之了,逐渐地也就受到姐姐的影响了。那都是西方式的精神,别看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总归是个有思想的人,所以一些东西还是会接受的。那时候妈妈私底下和我说,不要让我学姐姐,可是姐姐在吃饭的时候公开和妈妈说,要妈妈和爸爸不要干涉我们的自由,说什么恋爱前途都要自己选择,当时爸妈都没说什么,但还是用严厉的目光望着我和弟弟。姐姐父母是管不了了,因为她出过国,爸妈就总觉得她所说的一切好像都是正确的一样,而且姐姐打电话的时候往往都是用英语说,这就爸妈对她更折服了,因为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所以感觉那种听不懂的语言就像是神奇的玩意一样具有奇异的魔力。”

“那你父母有没有后悔过让你姐姐出国?”

“当然有了,第一次姐姐回来的时候,爸妈见她变化那么大,简直都不敢相信那是姐姐了。不过,后来,爸妈倒是经常拿着姐姐的事情在别人面前炫耀,还说自己享有的是美国式的精神,别人也就当然信以为真,因为人们总是认为美国的东西比中国好的。”

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话这么多的时候,她家的曲子,我几乎全听了一遍,虽然最终也没从中得到什么有益的教化,可是给我的那段枯燥的时光带来了一些难得的充实感。她常常说:“你和别的男孩不同。”

“哪里不同?”我问她。

“别的男孩的目光都停留在足球场或者是其他的运动场上,很少有男孩子能像你这样安下心来听这些枯燥的曲子。”

“枯燥的曲子?我倒是觉得是美丽的泉水一般,莫扎特不是从出生就有着音乐的疯狂吗?虽然我对音乐没怎么有感觉,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到一种共同的心声,就像是在呼唤自己的灵魂一样,这种对于灵魂的体验感觉很好。”

此后,我们交流了各自的爱好以及其他一些琐碎的东西。从中我得知她喜欢的花是菊花,喜欢季节是秋季,喜欢静静的沉思,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我告诉她我喜欢的是百合,喜欢的季节也是秋季,我特别喜欢夕阳的落日,我还喜欢大海,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进入十五岁之后,重新分班之后,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我也就很少去她家了,因为面临升学考试,我的视线自然也就转移到学习上来,因为倘若不上学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所以我只能选择上学,将自己面临工作的时机向后拖延。不过那时候我也倒真想过万一考不上高中自己应该怎么办,不过都是天真的幻想,后来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我和她还是会时不时地遇到。那些年幼的情侣们,因为都面临着升学而中断了恋情,那些没中断的,就是根本不为升学考试做准备的,已经准备早早地进入社会开始另一种生活了。所以即使相遇,也只是交谈几句就走开。

“最近还有空听曲子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会听一些,在深夜的时候,要不然我睡不着觉。”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匆匆忙忙了起来,不过,在其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校园后面的操场上散步,发现馨也在那里,我便走了过去。

我看到她的脸上有愁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看到她在难过,我的心里也突然变得有点忧伤。

她没和我说话,坐在一边的石凳上,头顶上是被风吹的簌簌作响的悬铃木树叶。我们就这样坐着,我很享受那种感觉,夕阳的落日很美地照在这个世界上,仿佛要带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我望着她的裙子,她的眼睛,她那略带忧愁的样子简直让人感到沉迷。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自己会做什么?”她问我。

“未来?”我吃惊地望着她。“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

“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未来的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吗?”

“从来没有想过,也不会想,那样的事情太遥远了。有时候我甚至想,人究竟有没有未来,只是活在当下就好了。”

“其实我想过离家出走。”她对我说。

我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她,她却显得很平静。她说:“我真的想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的家庭不是很好么?”

“我知道很好,可是我总是感觉一种压抑感,好像要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很难受,在屋子里难受,在学校里也难受,我真想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生活,就这样一直下去。”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啦?”

“没有。总之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离家出走了。”

“可是……”

那时,我是不理解她的心情的。作为只是生活在眼下的少年,我根本没有那样的烦恼,更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后,她将自己的手伸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手抓着。她仿佛是颤抖地说:“你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

“当然会了。我们的家离得这么近,还在一个学校上学。纵使未来不在一个高中上学,可是还是会回到故乡的。”

我不知道她握了我的手有多久,总之我感到很漫长,她的手心湿润润的,不过让我感到心乱,我感觉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迷糊了起来。她将手抽离的时候,我仿佛要被风吹倒一样。

“那就是你喜欢的落日,马上就消失了。”她望着西边的天空说。

“是啊!可是明天还会看到的。”

她站起来,没有和我打招呼就离开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从她的侧面处,我发现她的胸前已经隆起来了。我感觉一股清泉流过心底。不过也就是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她手指带给我的触觉却越来越明显,不见她之后,我就会产生一种焦躁的心理,可是我又怕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就不敢去找她。结果在一段时间之后,我从同学当中得知一个消息:她离家出走了。

她真的离家出走了吗?难道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当我回过头回忆的时候,也难以回想起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来。总之她就这样消失了。过了几天,她的母亲来学校给她注销了学籍。在后来一段日子里,我就在思念她的痛苦煎熬中度过,我始终想着明天去上学就可以见到她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在校园中。她就像是我心中存在的某种东西一样,一下子失去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我感觉世界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年之后我才重又得到她的消息,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在高中巨大的人群洪流中,我的慢节奏已经被快节奏所淹没,连同我自己的心,都藏匿在了某种东西之后,我感觉在生活的已经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一个人。馨在那次离家出走之后,三个月后就返回了家中,她已经错过了升高中的考试,所以她的父母安排她去了一所职业学校,不过离开了这个县城。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一年,两年,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当然已经不再是作为少年的那个我。就在我参加高考的那年,爆发了非典。那时候我一直想着自己能死来着,而且对于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对我来说,死于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是最好的,因为未来对我来说是不可知的,每逢我要面对的时候,我都感到可怕的恐惧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她和我同级,相识的经过是在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上,全校的人都搬着板凳去表演厅去看晚会。结束之后,整个表演厅的人搬动凳子的声音简直就像发生了地震,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从路边的树下面走着,灯光不时地打在身上,显出一股昏黄色的特殊色调。走了一两分钟,我发现道路上的人已经走完了,只剩下了我自己。不过不多久,从后面走来一个急匆匆的女孩,她搬着凳子向前走着,凳子腿撞在树上,凳子掉在了地上,然后我放下凳子去帮忙。之后我们就没有返回教室,而是搬着凳子走到了操场的一角,就坐着凳子在那里聊天,后来的半年虽然也有联系,可是只是偶尔在道路上或者是餐厅里遇到打个招呼,让我们产生实质性进步的时间发生在非典蔓延全国封锁的时候,学校当然也封锁了,除了走读的人之外,其他的人一律不准出校门。所能活动的范围也就缩小到了那个小小的校园,而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看书,别人都在看语文、数学、生物、化学、物理的时候,我则一个人偷偷在看小说书,看完了就去书店还上换另外一本。有一次的时候,我在书店里寻找一本可以看的书,这时候娟从外面走了进来。我朝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她说来租本书看,那时候我正拿着《倾城之恋》在看,所以也没想到要问她要租什么书之类的,她就在书店里找,然后过了一会儿走到老板那里问:“这里有张爱玲的书吗?”

“有的啊!本来有两本的,前几天有个人买去了一本,还有一本就放在那里。”

“可是我没有找到,你可以不可以帮我找一下。”

老板起身,然后走过来,在书架上找了半天,结果没有找到,他走到收银台面前,翻看了一下租借记录。

“怪了,明明还有一本的,也没有人租,怎么会没有了呢!”

“算了,老板,等你下次有了的时候我再来吧!”

这时候我记得自己看的这本书封面好像写着:张爱玲著。便合上看了看,果然就是这本,我便对娟说道:“张爱玲的那本书在这里。”

“原来一直在你的手里啊!”她似乎以为我刚才故意不告诉她的。

其实,那次是我第一次听到张爱玲的名字。她说道:“既然你在看,那我就以后吧!”

“还是你看吧!其实我根本没有看过这个人的书,也不怎么喜欢。”

“那好吧!”她从我的手中拿走书,然后走出了书店。

此后我们就开始了正式的约会,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正值下雨,所以我从教学楼一直跑到图书馆,最后在多媒体楼前面见到了娟。见到我浑身淋湿的样子,娟吻了我,但是我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两个就在楼门口的走廊上等待着雨停。那段等待的时间让我想到了馨,不过我已经把握不住她的形象,也许她已经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当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或许就那样选择了。

时值夏天,娟正好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连衣裙,上面有些雨点的痕迹,当我往后退的时候,我的后背碰到了她的乳房,娟虽然不是一个很胖的女孩,可是乳房却出奇地丰满。那种程度,实在是异于和她同样身高,同样体重的女孩。我感觉得到她乳房伴随着胸口的呼吸节奏,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要是没有雨水的声音的话,我想自己的心跳可以听得到。

我们两个第一次拥抱发生在第一次约会后的那个周末晚上。到晚上休息时间的时候,我们从操场上返回宿舍,在宿舍楼门口的时候,我拉起了娟的手,她没有反对,我便拥抱了她一下。当从我怀里出来的时候,她笑了笑,然后朝走廊走去。望着她的身影,我心神不定。返回宿舍的时候,还感觉轻飘飘的,心好像漂浮在云层中一样。这种幸福的甜蜜感取代了我过去的孤独感,不过在我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又浮出另外一种孤独,那是让我措手不及的感觉,就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身子不知道为什么无助地颤抖。

对于男女之间的关系,过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是爱情导致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两个人之间的从属关系是什么呢?固然女人不属于男人,男人也不属于女人,可是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脱离对方的家庭,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行为呢。难道说是单纯的规矩,那么维持这种平衡的天平在哪里呢?灵魂吗?可是我始终感觉不到对方的灵魂在哪里,她更不知道我的灵魂在何处,在进行着怎样的人生探索。

我无法确立自己在爱情中的坐标,但是我还是依旧和娟约会着,有时候我们早上很早就会起来,两个人去操场上跑步,直到东方泛白的时候去吃饭,然后就去上课。有时候我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要是眼前是馨的话,我就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我总觉得馨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触手可及的,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内心具体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就好像不用想也知道,呆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丝毫不适应的感觉,可是和娟在一起,我却觉得她是脱离我之外的,在距我很遥远的地方。我第一次用手触摸到娟的乳房,是在假山的后面,我觉得委实奇怪,因为那是和肌肤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她的内衣型号显得很不合适,据她说这是她妈妈给她买的,自己还从未去商店买过这样的东西。她妈妈认为她的乳房差不多该是这个型号的,可是谁知道她的成长速度已经超出了妈妈的预想,不过她没有自己去买,也就戴着妈妈给她买的乳罩,虽然略微小一点,但是差不了多少。当我的手搭在后面那个扣上的时候,它吧嗒一下子自动开了,当我将手放在上面的时候,她像小动物一样向后躲去,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再躲了,任我的手放在上面。我感到她身体的温度,当我看到附近有人走过来的时候,忙将手从里面抽出来,然后两人慌张地朝树荫下走去,在没有灯光的树后面,娟将脱落的乳罩从后面重新戴好,然后我们就继续散步。

学校位于县城比较偏的地方,再往东不远处,便是山头。有天晚上,我对娟说:“我们两个去山上玩玩吧!”不过因为非典封锁不让出校,所以我们等到了傍晚的时候想从墙上爬过去。我先爬出去,然后在外面接应着娟,不过娟刚要往上爬的时候,就被学校的保安员给抓住了,我也只好从校外返回,结果我们被送到了教务处,被老师训了一番,还说快要高考了,不希望学校出什么问题,最后让我们写检讨。后来这两份检讨还都是我写成的。

在最初的时候,娟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爱她的问题,也许我们两个在一起,这是很自然的问题,根本用不着问。可是后来她却一本正经地向我问道:“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我回答。

“那我要你说一遍,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我爱你。”

当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一种别扭的感觉。不过娟倒是得以地笑了起来,她还说,以后要我每天都对她这么说。

可是我的心里却产生了疑问,事实上,我明白爱情是什么东西吗?我对她的感觉,只是一种朦胧的向往罢了,是对她那高隆的乳房,那曼妙的身段,那裙子里面的未知之物的渴望罢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我只知道我的感觉集中在这上面,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爱情。

随后我们就参加了高考。暑假的时候,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和娟就在一起,因为非典的封锁已经结束,而且我还安然无恙地活着,为此我感觉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不过出了学校,我们就不用顾忌可以遇到相识的同学,所以在公园里,我们就在冬青后面不断地接吻。更确切地说那算不上是接吻,我更在意的是想要使劲地搂住她的身体,仿佛要将我们两个身子合拢成一个一样,我用手摸着她的后背,乳房,我们坐在小亭子里,望着水流。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感觉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走着一条不可挽回的分别之路了。

也许分手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我们两个去的是不同城市的大学,我们都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去到了更大的天地里,诱惑自然也就增多了。再说,面对新的世界,我们都只能展开新的生活,将过去的生活统统遗弃掉。当然我非常怀念当初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样子,虽然两人都知道分手在即,但是上大学之后还是陆陆续续维持了一年多,特别是刚上大学的那段时间,因为突然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此一点都不适应,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各个地区的人拥有不同的童年和少年,话题也就自然合拢不到一起,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就给娟写信或者是打电话,特别是深夜的时候,往往聊到后半夜。不过,后来她让我去她所在的城市看她我没有去,我让她来我所在的城市看我她也没有来,两个人不在一起,感情就不可避免地减淡了。后来一个和娟在一个学校的高中同学告诉我,看到娟经常和一个男孩子去看电影,还一块去图书馆学习。在电话中我问了娟这件事情,她告诉我说:“是有那么一个男孩子,他一直在追我,但是我没有答应。”不过其后我就感觉到我们两人之间不再像是情侣了,打电话的时候很明显她都在应付我,连说的话都不经过大脑思考。我问过同学,确认了这个结果。她已经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是否还记得问我当初爱不爱她的样子,大约那个时候,她还是爱我的,也许算不上爱,至少是喜欢的。人的感情就是奇妙的东西,竟然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了。固然我知道自己不爱娟,可是我还是为此伤心了一段时间,偶尔深夜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在电话中沉默不语,后来她干脆不接我电话了,我郁闷的时候就和同宿舍的人去操场上踢足球,累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休息。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我还关注着她的情况,因为我觉得自己有必要确认一下她是否幸福。不过我发现她对过去的事情已经完全遗忘了,我也就慢慢转移了视线。没有发生肉体关系,当然也就没有向对方负责的必要,这就是我拥有的理论。

大学四年过得很平淡,我过着自我的单身生活,和宿舍的人同去上课,午后的黄昏一个人在校园的悬铃木下散步,通过公园,一直走到学校对面那座荒山上。有一次,我通过宿舍楼朝上面的荒山走去的时候,发现了一具被石头掩埋起来的尸体,后来我报了警,虽然不知道后来破没破案,但是警察倒是天天开着警车在学校里转悠。还有一段时间中国和日本关系闹得很僵,因为青岛有许多日本商店,所以冲突的时候,学生们都拿着石头朝商店里扔,玻璃随着石块全都散落在地,里面的东西也被打砸的乱七八糟。不过我倒是没有参加那些活动,到了第二天,全青岛市的高校就开会通知避免再发生这样的冲突。因为青岛事件而爆发五四运动的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不过这次我仿佛也萌生了爱国的心,似乎不加入队伍当中就不是知识分子。当然后来也没有再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老师还叫我们一个个到讲台上去发言宣誓,说作为大学生要理智,千万不能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不同而导致激烈的冲突。也许这个时代的人本来就没有将视线放在这上面,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人们也依旧过着和过去无异的生活,索然无味地谈着女朋友,等待着大学生涯的结束。

刚开始的时候,同一个宿舍的人还都一起行动,对学习也感到兴致勃勃,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课堂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那些选修课倒是人满为患,能装四五百人的大教室,后面都有几十个人因为去的晚没有座位站在后面听课,还有公共关系学等课程,一来那些课程比那些枯燥的专业课有趣多了,再来,那是谈情说爱邂逅感情的场所,平时很少能有这样的结束机会,不同学院,不同年级的学生都聚集在一起,虽然是理科学校,也并不缺乏美女。初到大学的时候都谈论着专业知识和政治,每逢中超联赛,NBA,都会一家人聚集在一台八十年代的老青岛牌电视前观看,赤裸着肩膀的,身上只披着毯子的,做着的,站着的都有,进球之时会听到很激烈的喝彩声,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满了令人惊奇的激情,可是到了后来,那台电视机已经成了摆设,再也没有人打开,在校园中几乎很少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即使遇到,也是匆匆忙忙地,走路的时候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看着半岛都市报,消失在某个教室门口。对于我来说,那阵子是最迷惘的,我几乎搞不清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根究我的人生,究竟在做着一些什么样的努力呢!

我常常一个人在学校的清真餐厅吃饭,然后顺着栽种着上百年悬铃木的道路从那个老校门走出去,有时候朝上面的商水路走,有时候朝下面的胜利桥那边走,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走到胜利桥,坐上五路电车,坐车通向栈桥。然后我就在黑夜中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前走,一侧走到小港码头,一侧走到鲁迅公园,在当时老舍和沈从文呆过的那一带徘徊,直到末班车的时候,我才返回栈桥,坐着电车重新返回学校。这样的情况足足有一年,我讽刺性地想着自己的处境,然后听着大海的声音。有时候我会同海边垂钓的老头聊天,听他们说一些过去青岛的故事。记得有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一对父子站在海边的景象,在海面微波粼粼的月光的映衬下,那对父子的身影显得特别硬朗,如同电影中的场景,那一幕简直太人生了。可惜那时候我没带照相机,倘若可以照下来的话,一定会永远留存于这个世界上。那时候我对一个女孩感兴趣,但是因为自己处于颓废的境地中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就在不几个月后,我就听说那个女孩被包养的事情,甚至这件事情早已经不是班里的新闻,我很纳闷我竟然是最后才知道的,最让我觉得惊异的是,那些人说起她的事情来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好像是在说某个娱乐明星的花边新闻,我很想为她辩解上几句,可惜我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每次都只是听,听完了对自己说,这些人说的话全是虚假的。不过后来我早上出去吃饭的时候却遇到过她几次,拎着小包从校园外往里走,看到我的时候勉强地笑了笑,脸上的倦意很明显。这时我的心不知怎么地隐隐作痛,我想起了那些人说的话,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是她的样子不得不使我相信,昨天晚上她睡在某个中年男人的床上,而且两个人一晚上搞得不可开交,所以第二天才像是丢了魂一样没精神。这让我觉得很滑稽,我的信念就在那一瞬间瓦解了,我理智的旗帜就那样被突如其来的浪头打翻了,这让我觉得无所适从。我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们天天在宿舍讲着约会网友的经历,还说怎样同网友大干特干,无论是有女朋友还是没有女朋友的人,都做着同样的事情。这些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些初入大学时我所见到的人了,当然,我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他们不是因为激情而同女孩睡觉,而是觉得生活太枯燥,他们已经看不下那漫长的电视剧,更不愿意去玩那些无聊的网络游戏,所以当人生空虚得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他们的道德感只能丧失,其中一个人和我说,至少和女孩睡觉还让自己觉得时间在流动,要不然时间真是过得太慢。可是我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爱情没有了,从这些人的身上都消失了。这些人的感觉我是明白的,当他们寻觅了好久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后,就用尽各种办法去追,可是追到手之后,彼此了解了,也睡过了,就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为自己而准备的,从对方的身上丝毫看不出两个人未来能有什么共同的交集。所以他们只能寻觅,失望,继而继续寻觅。

我比过去显得更孤僻了。我几乎蜷缩在了一个人的世界里,每天一个人吃饭,去做实验,然后出去散步,坐上电车,经过中山公园和动物园,去八大关那边。一走就是一下午,那里许多人都拿着单反机在学习摄影,我便向他们学习摄影的技术。我结识过一个德国的小伙子,他告诉他的祖父当年当兵的时候曾在青岛呆过,后来时常给他讲起年轻时候在异国他乡的青岛度过的岁月,他说听了祖父讲的回忆一直很想到青岛来看看,所以高中一毕业就波不及待地选择了中国来留学,他说自己的祖父在他刚来青岛的那年就去世了,祖父和他说当初在这里建造楼房的时期,还和他说一个满植树木的地方,其实那个地方就是八大关,他按照祖父说的来到这里的时候,说竟然发现和祖父说地一模一样,七八十年过去了,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可惜祖父没有看到这一幕,他说自己本想拍摄下来次年夏天回德国的时候带给祖父看的,可是没想到祖父提前就谢世了。后来我在周末的时候常常和他在八大关相遇,他交给我一些摄影的技术,我们也偶尔谈论一下人生。我发现他也一样,对于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但是他至少比我开朗多了,说未来说不定就定居在中国了。我对他说我倒是希望去德国的,他说回国的时候我可以到他家做客,不过后来我也没去成,三个月之后我就再也没遇到过他,我也从来没有跟他要过联系方式,以前我们都是在八大关汇合,在八大关分手,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还在青岛,还是回了德国,总之我一无所知,他就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消失了。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和一个女孩睡了。我是第一次,那个女孩不是,不过她比我小,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我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我们从来就不曾认识,我们只不过见过两次面,前前后后也只见过那么两次。也许命运的钟表走到了这一刻,那件事情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她在一所职业学校学护士,上了一年就不愿意上了,就这么天天游荡着,也不知道靠什么为生。当然,我们也并非非睡不可的,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也许她的潜意识里就有这种愿望,所以才促成了这一结果。我颓废的思想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中的塑料瓶一样,用“梦里不知身是客”形容是恰如其分的。这并不是个漂亮的女孩,甚至连丰满都谈不上,丰腴的肌肤让人觉得她的发育产生了错误,她的乳房虽然不大,却开阔地占满了整个胸脯,双腿之间也只有稀疏的毛。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女人的身体,所以感到格外激动,几乎想抱着哭泣起来。我只是抚摸着她的身子,后来她坐起来自己脱去了胸罩和黑色的内裤,丢在一边。过去所看过的书的场景和电影中的场景统统拥进脑子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试图同她说几句话,可是她闭口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便找寻人类那股原始魅力的所在,当我理清楚一个思路明白自己该如何做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做不成,我的脸上都冒出了汗,我躺在了一边,想放弃,然而过了几分钟,我就又想尝试一下,结果还是不得其法,这时那个女孩对我嚷道:“喂,喂,不是那个地方,你朝哪里放,再往下一点。”就这样促成了我的第一次。不过我几乎刚放进去的时候,就因为太激动而结束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她对我说去烧点水,然后我就去洗手间灌了水,放在加热器上。我交叉着双腿,中间刚才勃起的玩意已经萎缩了,下垂了。窗外是一派盛夏的场景,这是一个安静的旅馆,楼下几乎很少有人经过,而后面就是此起彼伏的高楼。因为刚才的这件事情,我觉得人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件神秘的事情,可是其他的念头还盘旋在我的脑中,我不知道它对我以后的人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其后我穿上衣服,到下面去买了香蕉和粽子,然后她说晚上就不下去吃饭了。我不再看外面的风景,拉上窗帘返回床上,那天晚上我们就毫无保留地干着,刚开始几分钟,后来十几分钟,似乎人生中除了这件事外,已经不存在其他的事情。每次我的精液射出的时候,我都会疲倦地倒在一边,两个人背对着各自想各自的事情。我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用不完的激情,可是到真正做的时候,却感到力不从心,总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汹涌澎湃,它对我产生了吸引力,同样地在内心深处也在让我变得更加神经质,从那一刻起我几乎已经不了解这个世界了,也不再想了解,性的结合不是让我成长了,而是让我回到了童年,另外一种童年,我成了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干了四次,也许是五次,最后的时候,我都已经无法再勃起了。她的身体已经激不起我的半点兴趣。就算是世间再美的女子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产生半点性欲了。不过之后我就感到脑袋晕乎乎的,到了第二天,几乎像是梦游一般,我们穿过了一个小广场,然后坐车分别离开,在车上的时候,她对我说要坐轮渡回家,身上没钱了,我说我也没有了,她说那至少得让她回家,我就把身上剩余的二十块钱给了她。在某一个路口她下了车,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她的身影,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后来我想起那天晚上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我还曾一度想联系她,问问是不是会怀孕,还想对她说倘若怀孕了那个孩子我会要的。不过后来我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以前我看到战争时期的小说,经常看到那种怀了孩子十几年不见父子都不认识的场景,我也想象着,说不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也存在着这样一个我的儿子。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过这也从来没变成现实过。

后来我继续游荡在海边,有时候坐着轮渡到对面的黄岛去,然后再坐车轮渡回来,就是为了体验中间在海面上的感觉。下雨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常在路边的悬铃木下穿行,因为青岛的山路,几乎看不到摩托车和自行车,路上的行人也很少。快毕业的时候,我和同宿舍的人天天在外面的小摊上喝着扎啤,直到醉得摇摇晃晃才返回宿舍。我还特意请了赵松和表弟过来,算是我离别的仪式。啤酒节的时候,我们从买票的同学那里搞到一些票,然后就在各个啤酒屋之间穿梭,虽然都是一贫如洗,可是还是尝着那些从德国、美国空运过来的啤酒。啤酒节结束,就会幽聚在一个小酒吧中,品尝着小瓶的青岛啤酒。高价位的洋酒只有那些有钱的中年人和外国人才喝。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黄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一边喝着酒一边聊天。我则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望着暗淡的酒吧。我总是将自己的心情推往悲哀的最高峰。直到伏在桌子上接近哭泣,等实在累了的时候便起身离开。

此外,在此之前,我还曾有过一次感情上的波动。那是在毕业前一年的事情。我因去医院认识了一个护士。那时候我正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中。那天正下着雨,我拿着雨伞,坐上电车,转了一班车,浑身都湿透了才到达那个医院。因为雨水,我的心情简直糟糕极了。但是就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我所跑的这么多路,淋的这些雨水都是值得的。她扎着马尾辫,身着护士的白衣服,可是别的护士穿上去都显得十分难看的工作服在她身上竟然显得很漂亮。我盯着她脸庞的轮廓看,她的脸面几乎可以组成一幅完美的画面,就像是古希腊的雕像一样。要是我是雕刻家的话,一定会将她塑造成普塞克一样的女神。她的相貌不能用漂亮来形容,而是美,安静,恬然。总之,谁看到她都会被她的相貌所吸引住。她虽然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可是言谈举止都很文雅,对于她来说,和她呆在一起人不会产生丝毫的邪念。至少我是如此,我只是贪恋着她,从来没想过要和她说话,更没想到要和她睡觉之类的事情。其后,我就因为各种事情出入那家医院,为的就是可以时常见到她,后来我去,却再没有看到她,后来我才知道她被调走了。我也不能去问医院的其他护士,虽然觉得心里很失落,可是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活,直到后来又有一次去台东那边的药房拿药,结果正好遇到了她,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就像是一个暗恋男子的女孩一样,一见到简直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后来我还曾在那家药房下面等着,在人群中等待着看她离开的样子。有一次被她发现了,不过她只是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在那一刻涨得通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回过头,消失在人群中。一次和同学吃火锅,我还特意要求在对面的那个火锅店吃,然后从二楼试图看看能不能看到她工作的样子。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的话,我这种初恋般的状态可能会一直维持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那是在周末的一个傍晚,我从学校坐车去到台东,然后就在那条街道上徘徊,等待着她下班出来。等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她才从里面走出来,和另外一个女孩。我就偷偷地跟在后面。走过了一个路口之后,她和那个女孩子分了手,然后她就自己走在人群中,我就这样一直在后面跟踪着,几乎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我就这样跟随着她走过了四五个路口,突然从后面冒出来一个人,挡在了我的前面,然后用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是比我壮,这时候女孩回过了头。

“峰,你在干什么?”女孩走了过来。

“这个男人跟踪着你,不怀好意,要么就是色狼,要么就是小偷。”那个男人仍然卡着我的脖子。

我看到女孩的眼神,她几乎以很尴尬的表情看着我。我此时觉得更为难受,我刚才跟踪她是不由自主来着,可是被这个男人这么一卡,我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荒诞。

“峰,这是我的一个病人。也许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吧。”

然后女孩让这个男人松开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低着头朝后面走去,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当真的,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来,可是我还是强制着让自己不去想。

我很吃惊自己能够毕业。不过作为我的一个人生过程,这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在离开青岛的时候,我站在海边惆怅地望着涌动的海水,我不知道自己一旦离开这儿还能不能返回。更我痛苦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东西,都有些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自己。那天,不会游泳的我脱了衣服冲进了大海中,任冰凉的海水冲击着自己的身体,我伴随着海水漂浮着,灌了满嘴的海水。当我从海里爬上岸的时候,我发现我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没有青岛,也没有海水,什么东西都没有。在离开青岛的列车上,我在想自己在这四年中得到了些什么,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我回忆的,可我什么答案也没得到,最后我失落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我只知道,有些东西正在离我远去,再也不会返回。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只能这样称呼。毕业之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进入一家石油化工公司。工作单调地让人难以忍受,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受罪。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更好的生活方式,也只能忍受着。我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我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们甚至认为我太狂妄了,有时候变着法子来戏弄我。我也因此被其他的人嘲笑过许多次,不过我都没有理喻,我相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我一直等待着真正开始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什么时候到来,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许多人一工作就开始规划自己一生的工作时间了,甚至都规划到了五十五岁的时候,想想三十年让这些人说得和数学题一样简单,我简直感到可怕,假若三十年就这样在枯燥之中度过的话,那么我的人生还将和过去一样,在迷惘和庸庸碌碌中消逝着,我找不到半点人生的意义和激情。可是我一想起我眼下的处境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此走到了尽头,因为我已经隐约看到了五十五岁的我。一这样想我就恐惧得不得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沉醉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了,除了上班的时间,我几乎天天在看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加缪等人的作品,我转而回忆过去流逝了的时光,当然,我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眼下的一切过得不成样子,有时候我简直想在深夜中大声喊叫。我在走廊上大声念诵着自己写的诗歌,其他的人都若无其事地走着,在这样一个石油化工的公司中,没有一个人懂得文学,也没有一个人去在意现实之外的其他东西。

二十三岁的那年,我一次坐车火车远行去北京。当然是请的假,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再说,即使上司不给我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想起来,现实中的北京倒不如我梦中的北京更真实,无论是火车站还是街道。就连接待我的马腾波,我也觉得不胜真实。我和马腾波坐在公交车上向前走,北京的秋天很凉爽,经过西单的时候,可以看到拥挤的人流,不过街道两侧的商店都很安静、和谐,让我觉得温馨。北京给我的感觉委实不差于青岛。等车的时候,高大的悬铃木和枫树上的落叶随着风在街道上移动着,那感觉着实悲哀。

就在那里,我喜欢上了后海。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我喜欢后海,所有优雅而略带点忧伤的人都喜欢后海的那种氛围。我舍弃了王府井和其他的一切地方,专心致志地望着后海的一举一动,望着什刹海的海面和周围杨柳在午后夕阳下的美丽景象。那种闲适在中国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来。白天的时候我就呆在后海,晚上的时候我则呆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体会着那种美好的感觉。当然北京大学的图书馆号称亚洲最好最大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自然不能相比,可是我却在这儿发现了许多以前不曾看到过的书,特别是哲学书,在一个楼层里,几乎摆了一屋子,那里面虽然只有几个寥寥的人,开着的灯光也很不明亮,可是我就在这一排排的书籍中寻找着让我感到心跳的书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这些书籍我从未在其他的地方见到过,于是我如饥似渴地看着,蹲坐在地上,一直等到图书馆关门的时候图书管理员来叫我,我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

这是我初次到来的地方,自然感受不到那种失却的感觉。对我来说,这里只有新奇。我围绕着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校园转悠,在未名湖畔想象着当年的文人在这里颂诗泛舟的样子。北京大学是具有园林之美的,这一点在其他的高校中难以见到,那种学习的氛围,也绝对是在其他地方找寻不到的。

其实北京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这是我漂泊之路的开始。从那之后,我就几乎无法安心地呆在一个地方,而随着季节的更迭四处乱跑了。不过根究起来,我不知道除了这样的人生之外,我还能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来到了南京。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虽然还不到梅雨季节,到处已经是湿漉漉的。天一晴朗,已经完全是夏天的温度。对我来说,南京是很难把握的,中国的历史似乎总是难以躲避南京,但是南京又总处在历史的边缘,我从汽车上跑下来,钻到地下去坐地铁,独自一个人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象。在北京的时候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思考,地铁是一种悲哀而坚硬的物体,在北京我只不过把它当做交通工具,但在南京我却觉得这种地下的电车格外有趣,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但是当我看到那些人疲倦的表情时,我就知道自己的兴奋是突兀的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兴奋,他们都好像随时要沉睡过去,到了站,他们懒洋洋地拿着自己的包随人群走出,我却从上面跳下来,爬上地面。

在长江边上,总是有些色彩黯淡的船,乱七八糟地靠在岸边,后面一排排高楼,挡住了远方的视线,大桥上等待的汽车像是游弋的长龙,不过同大海相比,长江的色泽显得过分苍白,就像是一个生病的老人。我习惯看到的一个场景是,大海边植着几株樱花,到了五月份,随着海风,樱花簌簌飘落,在大海的映衬下,绽放地格外美丽,然后花瓣随着大海流向未知的远方,一直到海的尽头,那种景象经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不过,即使在青岛,也很难见到这种景象,因为海边的樱花树是很少的。

表哥家就在长江边上,靠近郑和公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得以去看望表哥的时候顺道观赏了郑和公园。表嫂是个和善的女子,常常怀着某种正义感,好像自己通晓世间的一切规律一样,她愤懑的性格正好和表哥的沉稳互补。我不会说笑话,所以可能她觉得我无趣,甚至觉得我的沉闷难以忍受,实际上,我最不擅长的就是社交,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人,我也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一样,我无法像别人那样,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和别人打成一片,我觉得自己还是与别人保持着距离为好,因为我不想自己的人生牵扯到别人的人生。我根本无从去观望这个大都市,别人很可能认为,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人,见到北京、南京这样的大城市该大吃一惊,对什么东西都怀着好奇心才对,但是我对此却保持着排斥心,用越冷淡的心面对,我就觉得自己越是心安理得,至少自己不会滑进别人给我设置的圈套里。

我是那种对时间很在意的人,哪怕吃着饭,我也会盯着墙上的钟表,顺从着秒针一下下逝去,表嫂问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怎样,我吃着饭说在我的印象中,南京和加尔各答一样,其实我根本没去过加尔各答,也不知道那里什么样子,只不过我从一则新闻中看到,那是一个可以容许最豪华的汽车和马车在同一条街道上行走的城市,中国倒是没有这样的城市的,那时候我认为南京是有包容性的,我才这样回答,事实后来我发现不是,它的包容性还没有青岛大,表哥带我去最繁华的新街口吃饭,我顺从地跟着他,像个孩子,我反倒是更希望他带我到夫子庙去,不过我明白,夫子庙仅仅是街井小市民和少男少女留恋的场所,所以表哥才不带我去,但是我的内心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街井小市民,我从来不试图把自己伪装得高雅,在高雅和庄重中,我感觉自己的心难以忍受,那种气氛,就像是在虚伪中开盛会一样,最底层人的生活是最真实的,只不过人们脱离最底层后,都不想再在那样的场合出现,这是人发展的心理,其后我看了场电影,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我发笑着,其实觉得电影不怎么样,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的,假如是为了养活电影这门艺术的话,那么应该也有更多的人去书店,帮忙养活写作这门艺术才行。

我从自我的身上发现了一点,实际上是一直存在的现象,就是我总是试图让别人误解我,无论在什么场合,我总想把人引入另一个错误的领域,我在那里错误百出,像是一个误闯入魔法世界的一无所知的人,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一个肤浅的人,一个漏洞百出的小丑,想到这里,我总是感到高兴,我仔细看着别人的脸,当我认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后,我就选择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倘若他们还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我就再夸大其词,像是讲述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到这时对方往往会打断我,以为我是说疯话了,但是我用眼睛盯着对方,告诉他我是很认真的,我这种做给自己带来了某种幸福,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但我知道,这仅仅是种恶作剧罢了。

我总想着哪一天时光能够倒转,在现实当中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在想象中,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重复过去发生过的事情,而且当成是第一次发生一样津津有味,不过,在想象的空间里,我认为自己有多种选择,我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无论选择了哪种,我的人生都会朝着与此相协调的方向发展,我甚至想,要是我什么也不选择的话,人生会变成怎样子呢?小说我看了很多,但是我觉得自己不要像小说中的人一样生活,那样太无聊了,可能在别人看来是精彩的,可我只要自己想象中的生活。

在这儿,除了我表哥一家我根本没有认识的人。自从来到这里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刚刚开始,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这压根就是一种滑稽的故事,我迟早会返回我的世界的,只不过现在在这里梦游一般。我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个城市没有认识我的人,因此我可以完全放松心情,把周围的一切当做风景来看待,看到身边走过的人,我甚至想与他们打招呼。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几乎所有的人的话题只剩下男女之间的事情,无论是上班的同事,还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大谈特谈女人,谈过去上过的女人,谈新近认识的女人或者时下某个女明星的艳照,一说这些他们的眼中总是闪着光芒,似乎这个枯燥的话题永远也没有说尽的时候,也许是受到青春骚动的影响,可是我却难以理解,有一次的时候,我和一个同事在喝酒,他们又在谈这样的事情,我问:“那你的初恋是怎样的?”

那个人听到我的话,眼神都变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该问这样的话,不管是对谁,初恋是感情中唯一不可冒犯的事情。侃侃而谈的嘴巴停住了,中间一阵沉默,他刚要张嘴说,可是连刚才的话题都无法继续下去了,幸好旁边的同事举起酒杯让我们喝酒,气氛才瞬间和解了。

我是第一次去那么高档的地方吃饭,不过我却觉得像是在受罪,我不喜欢把吃饭当成一种艺术,但是在中国,连个安静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想说句话,整个屋子都满是人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说话都要嚷的,席间,我发现隔壁的桌子上坐着一个女孩,桌子上摆着一束玫瑰花,她的表情显得很悲伤,好像刚刚经历了离别一样,忧郁的优越感在一个少女身上显得特别明显,一个男人很容易地就会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大厅里满是飞舞的蝴蝶,还有的落在人的身上,还有盘子中的食物上,我简直想象不到,还有这样的饭店,不过确实很美的,再说,周围坐的都是一些身份高贵的人,只是我觉得自己与这种环境不协调,但是能享受这种莫名的乐章,我感到好像在听一场莫扎特的演奏会一样。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隔壁那个少女的嘴唇上,大概蝴蝶把她的嘴唇当成花朵了吧!我发呆地看着她,简直被她的这一幕给吸引住了。表嫂看到我的眼睛在盯着别的东西,便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阿昀。”表嫂喊道。

我惊诧地望着,表嫂朝那个少女招手让她走过来一起坐。那个少女也真的朝这边走了过来,但是将花留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妹妹的同学,阿昀,以前常去我家玩的。这是我的表弟,刘好雨。”

表嫂给我们做了介绍,我微笑了一下,但是默默无语,表嫂问:“你是一个人吗?”

“本来是……就是我自己。”

“那就坐在一起吧!”

“那好吧!”

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她或者是在等她的男朋友,也许对方因为什么事情失约了,所以她的心情不好。

表嫂在一边问她最近的情况,还问为什么最近没去找妹妹玩,她也只是客气地回答着,我则低头望着餐具,精神显得特别疲惫,这个时候,表哥从外面走了进来。

“刚下班,工作太忙了。”他坐下问:“点菜了吗?”

“点了。”表嫂朝服务员挥了挥手,服务员走过来,她说道:“这边可以上菜了。”

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我一生中再也没吃过那么难熬的饭。表哥问我白天做什么了,我回答说:“去书店逛了逛,然后围着玄武湖转了两圈。”

“你也不嫌累。”表哥吃着东西,这时候才注意到对面还坐着一个女孩,“这是谁?”

“妹妹的同学,过去常去我们家玩的。”

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贫血,她朝表哥打了个招呼,但是难以掩饰心中的那种焦虑,于是,我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飞舞的蝴蝶上,我以最麻木的心度过了那段无聊的时间,最后吃了多少东西也全然不知,到结束的时候,我和表哥表嫂分手离开,阿昀向我问道:“你住在哪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在鼓楼区,我不是南京人,第一次来南京。”

她显然没料到这一点,于是我和她沿着街道向前走,当走到一个站牌前地时候,她对我说:“我该回家了。”

“哦,那么再见。”

她在那里等车,我觉得心神不定,就朝前面走去,不一会儿,她从我的背后赶了过来。

“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觉得还是一起散散步吧!”

我们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围着街头转悠,到最后觉得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就坐上车,然后直到终点站才下来,她和我说她过去经常干这样的事情。

“男朋友呢?”我问。

“不知道。”她冷漠地回答,似乎不想提他。

“怎么了?你们俩吵架了吗?”

“没什么,也许是必然的事情吧!”

“必然的?那么是不是必然也会分手呢?”

她用眼睛盯着我,我忙说:“对不起,我的意思——”

“也许会吧!我不知道。”她回答。

然而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拿她同过去我结识的几个女子做比较,但都没有相同的,何况这是南京,不是我过去的世界,横在我面前的其他人的那扇门都关闭了。

当我们分手的时候,街道上的汽车还很多,她告诉我要通过地下人行道去坐地铁,我向她挥了挥手,我要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向我说道:“如果我把自己交给你,你不会珍惜的吧?”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就钻进了地下道,过了一会儿,出现在对面的马路上,朝我挥了挥手,然后朝地铁站走去。

回到住的地方,我拿起刚从书店带回来的一本书看。我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我的工作不错,但是它几乎什么也没带给我,似乎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虽然不累,可是我都受够了,不知道这样过一辈子自己真的能不能坚持。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我未见过的感觉。也许是我从未接触过南方女子的缘故。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她和男朋友在一起,两人在商店里买什么东西,两人亲密地说着话。当我从玻璃侧窗里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浑身不自在,盯着他们看了很久,我收回了视线,觉得这种情景在大城市太常见了。我不该这样,她已经是个有男朋友的人了,也许用不了几年就结婚生子了。我转过身,朝外面的黑夜走去,小巷里黑洞洞的,与我迎面而过的,有个穿着很时髦的女子,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抽烟与我擦肩而过。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很悲哀,因为我没尝试过所有刺激性的东西,我的生活再平常不过了,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可能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了。

一个月后,我返回自己工作的地方,同事们都以为我去了西藏,我也笑着说布达拉宫的风景怎样怎样,我很纳闷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我还是若无其事地上班,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应,生活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我与过去经常谈心的那几个同事也说不上话来了,就像是我们完全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当中一样。终于有一天,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我从自己的意识中爬起来,发现在这个地方我已经难以行走,于是我给上司写了辞职报告,没有和任何朋友说,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说实话,离开的时候我还感到很遗憾,我以为自己会在这个地方生活一辈子的,可是不能。我走了,只能这么做。中间找了一份工作,和其他人一样下了几个月的车间,然后大口喝酒大口抽烟,可是内心的重力却在迅速失去,终于我放弃了一切,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中间我去过好多地方,但是自己不明白都做了些什么,总之显得很落魄,我回家的时候父母都不怎么认识我了。

我再次出现在南京的时候,已经是那年的秋天,正好是一个雨天。我打着雨伞走在路上,穿过长江大桥,然后躲进一间很小的房子,和三对情侣住在一起,他和他们彼此不打招呼,只是出门的时候偶尔遇到,到了晚上,我会听一会儿音乐,然后出去散会步,我已经忘记是哪一天,我又遇到了阿昀。她比半年前显得成熟多了,在那条河上面,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熟人一样。她的身子依靠在栏杆上,桥上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基本没有化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然后一起走着,他甚至问她喜欢不喜欢月亮,虽然在城市中这是不合时宜的问答,但她还是回答了。

“你想不想喝点什么东西?我请你。”我说。

“不,不如到我家里去喝吧!”她回答。

打开电视,然后给我拿过来一杯咖啡,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再见面。”

“我也没想过。不过我还记得上次分别时你对我说的话。”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离开。”

“那干嘛还要回来?”

“我的心已经被你拆散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将嘴唇凑向她,然后手从衣服伸入。她的手从背后抓住我。

她在我的耳边急切地问道:“告诉我,你不会伤害我是吗?”

“是的,我爱你。”

我不知道,她竟然还是处女。事后我问她:“你和你男朋友没睡过吗?”

“睡过。但是他不能强求我做不愿意做的事。”

“那为什么要和我做?”

“因为想和你做。”

我搂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吻她的脖颈和乳房。她的身体并不像女人的,而像是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少女。

我没有问关于她男朋友的事情,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南京。但是我在她家留宿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自己要出差,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然后将钥匙交给我。我又在她家住了三天,我觉得那是我离开最好的时刻,我心想倘若她回来后,我也许就离不开了。于是当天下午我去造访了表哥,然后离开了南京。

一年后表哥的孩子出生,我去看了一下,是两个双胞胎儿子。此后游览完秦淮河后,我就趁着夜色离开了。因为害怕自己忍受不住去找到她。再说,她现在有男朋友的,我不想把更多的痛苦带给自己。

直到三十岁,我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常常坐在列车上,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时候我觉得非常讨厌自己,可是我又无能为力,事情时这样我不能改变任何东西,所以只能忍受着过着日子。三十四岁那年,我出版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但是并不理想,仅仅卖出去了不到一千本,本来我还想着有一天能靠出版小说挣一笔钱,在某个城市买一栋房子,看来这样的愿望这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不过,我却因为这本出版的小说获得了一段婚姻,那是一个看了我小说的读者,二十几岁,脑袋里天天装着文学,自以为自己是李清照那样的女诗人,样子长得一般,乳房,简直就像中学生的,我同她结婚的时候,父母很乐意,因为他们一直盼望着我能早结婚,与这样一个完全生活在幻想世界中的女子结婚是我唯一能做的,三十五岁那年,她给我生下一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叫刘泽。从三岁开始就交给母亲那边照顾了,妻子跟着我,劝说我再写本小说,我自己却不感兴趣,我心想自己压根没有那样的感觉,好不容易写了点东西,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只把我辛辛苦苦写出的东西当做垃圾。妻子还在执着地写诗,有时候半夜还在写,我也看过几次,不过我不理解诗歌,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存在这个世界,因为我看了它没任何感觉,更看不出是属于哪个国家的,哪怕是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诗歌,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的。我已经接近四十岁了,早已被一种带有宿命意味的洪流所淹没,日子过得平常无奇,除了旅行,最多的时间就是和一些不熟悉的朋友玩纸牌或者麻将。

三十八岁的时候,我还在漂泊,上半年住在青岛,下半年则住在西安。回首自己的半生,什么也没有获得,不过三十九岁的时候,妻子从我的手提箱中找到我过去的稿件,交给了出版社,没想到竟然出版了,销量不错。当妻子把八十万的稿费放在我手中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那是一部我压根就不想出版的小说,写完了就扔在自己的手提箱里,那个手提箱里装着差不多我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写的全部东西,自从三十岁往后几乎就很少写。妻子让我把所有的稿件都拿到出版社去,趁着这个机会多挣点钱。我就把所有的稿件都交给了妻子,没想到她这个一直生活在幻想中的人竟然对钱这么热衷,这么多年我都一直没看出来。四十一岁的时候,我写的东西差不多都出版了,总共得到了稿费竟然有一百三十万之多。人的一生就是这么奇妙,几年前我还住在破旧的租来的房子中,甚至考虑下个月的租金从哪儿弄,现在我就拥有了这么多钱。妻子和我商量后,说自己想开个书吧,我心想:既然这些钱是从书中得来的,开个书吧正好合适。然后她和我商量着选择问题。我提议开在北京,因为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文化自然都集中在北京,但是北京的房租又太贵了,妻子说,那就在南京吧!南京的房租不归,文化氛围也可以,而且除了开个书吧的钱,我们还可以在那里买一栋小的房子,把我们的儿子接过来一起生活。

按照妻子说的,书吧在南京开了起来,剩下的钱我们买了一栋四十平方的小房子。妻子每天都去书吧,然后在那里一边看书一边写诗。我只不过偶尔去那里看一下,其余的时间我或者和几个刚结识的艺术朋友在一起谈论艺术,偶尔还去寺庙做一下义工,我找到了一份出版社编辑的工作,生意不怎么景气,一年也就出版十几本书,所以我得以有很多空余时间干别的。虽然和表哥生活在一个城市,但是彼此都很少联系,我只知道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北京上大学,也许将来一家都会搬去北京的吧!

有一天傍晚回家,妻子对我说:“今天有个女人去问有没有你写的书。”

“是吗?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吗?”

“瞧你想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失望了吧!”

“没什么可失望的,我压根不在乎谁在看我的书。”

不过,三个月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是阿昀。我正好去书吧,遇到了她,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带着一副黑色的眼睛,毕竟已经四十多岁了。她盯着我问:“这是你开的店吗?”

“是的。”我回答。

“那个就是你的妻子?”

我点了点头。

“这不像是你要过的生活。”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两人走出了书吧,走在街道上,然后走进一个酒吧。从她的身上,我还可以看到她二十年前地样子。我们一边品着酒一边思索该说些什么,周围的客人大部分是年轻人——取代了当初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有些还在大声叫嚷。在角落里,一个钢琴师在弹奏《梦中的婚礼》。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我拿起酒杯喝了酒,然后又要了一杯,渐渐地客人少了,只有我们还坐在吧台前面,沉默着。

“当初你就留了一句再见的纸条就失踪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想我还是不要打扰你的生活为好,我害怕你回来之后我就走不成了。”

“你不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和男朋友分手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你带到家中。”

我盯着她的脸,想笑,却笑不出来,我感觉自己的嘴唇裂开了一道缝,因为我要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侧过身,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将酒杯中的酒喝完,我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发出玻璃碰撞之间的声音。

“这么说,我们当初是有可能在一起的?”

她回过头去,望着后面的人群,我知道她在落泪。

就这样,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说:“即使那样,我们也不能在一起的,你知道,我是一个无法固定下来的人。当然,我承认,只要你让我固定下来,生活在一个地方,我会答应。但我知道,那很艰难,我会非常痛苦,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你该知道?”

“你的生活过得如何?”她问。

“你不是瞧见了。我的妻子,另外还有一个儿子,现在还在山东,过段时间我们准备把他接到南京来。你的家庭呢?”

“支离破碎了。前几年我和丈夫离了婚,孩子跟了父亲。现在的我同二十年前一样。”她说着笑了笑。

她的微笑让我感到十分沉重,我希望此刻没有遇到她。我觉得时间在我们的面前显得过分残忍了。

“最初的那几年,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的状态非常差劲,我几乎游走在各个城市之中,有些时候房租甚至都难以付清。每次我都断了那样的念头,因为我想你应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觉得自己现在幸福吗?”

“这个。”我喝了口酒,“说真的,我不知道,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活得究竟算是幸福还是不幸。我一直想追求某种东西,可是实际上,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虚假的,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觉得那些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说真的?”

“真的。”

“你这么说我觉得很欣慰。自从母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我觉得自己活着对谁都是累赘。”

“怎么会这么想。”

“有时候我想,假若当初和你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可是,现在……”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没错,是时间出了差错,也许不是时间,总之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也许是命运。”她低着头说。

实际上,我一直不敢说命运这个词语,我觉得它太沉重,似乎说出来,我的这一生就真的受限于它之中不能摆脱了。

之后,她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我说了一遍,说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父母,还说她的朋友,她说自己曾经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那是在母亲去世后,她看到朋友葬礼上的照片,感觉实在是受不了,到晚上回家,她就在洗手间割腕自杀了,幸好被丈夫及时发现了,送到医院捡回了一条命。之后她说自己变得非常忧虑,就像是《异度空间》中的林嘉欣一样。她说,从二十岁到现在,自己一直生活在孤独中,没有几个真正称得上朋友的朋友,从来没有爱过丈夫,只是时间到了,觉得有必要结婚了就结了,她还说,那段时间经常想起我,想与我在一起,哪怕浪迹天涯也好,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她只能慢慢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人生绝望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还有,我们都还活着。”

“但是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我晃着快要空的杯子问道:“还要来一杯吗?”

“不来了。”她看了一下表,时间已是十一点了,“很晚了,你不要回家吗?”

“我几点回去都没事。”

“妻子不担心?”

“担心什么?”

“在外面找女孩鬼混。”

“这倒不会,我们从来不干涉对方的自由。再说,即使因为某种需求去找别人,拦也拦不住。”

“真好。”

“什么?”

“你们的生活。”

“没什么好的。”我把剩下的酒喝光了,然后从座上下来,两人一起走到门口,分别的时候,阿昀低着头,然后抬起头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的。我现在在南京生活。”

“不会像二十年前不辞而别吧?我可没有再一个二十年了。”

“不会的。”

“到我那儿去?”

“不去了。”

我摇着头说,实际上我害怕到那个地方去。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将她送进车内,然后我们接吻了一下。

“再见。”

“再见。”

车子启动的时候,我看到她在座位上哭泣。她离去后,我才转过身,伸手去拦出租车。

二十年没见,今天复又见面,我还觉得像是幻境。就像是夜晚做过的一场梦,因为过去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总是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见了,我还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朦胧的雨中,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岁,透过书架的玻璃窗,摆着一本厚厚的《追忆似水年华》,整个世界都在后退,所有的回忆也是,我的青春开始慢慢显现,那个没有多少色彩的世界,显得很单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少年,身子很瘦弱,在雨中走着的时候几乎就要消失掉。时间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玩意儿,现实世界就这么一点慢慢滑落,当司机对我说目的地到了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所有的现实世界又重新朝我靠拢过来。

那个雨夜和过去许多雨夜交织在一起,我分不清楚哪个究竟才是真正的自己。当所有的人群散去,音乐声消失的时候,我发现只有我自己,站在雨夜中,任雨水淋着。

次日我就感冒了。妻子对于我的感冒并没有大惊小怪之处,她只给我拿来了药和热水,然后就去了书吧。我的鼻子几乎不能呼吸,一连几天都没转好,差不多一周后,我的感冒才差不多好了。那一段时间我特别想见到阿昀,哪怕只同她说说话也好。我就像是一个处于恋爱期的小伙子一样,对这种状态感到十分期待。但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她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此后一段时间我常常去喝酒,就在上次那个和她喝酒的地方。我以为她只要想见我,总会来找我的。可是过了一个月,她没有出现。我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八月份的时候,母亲打电话来说儿子要过来,已经买好了到南京的火车票,让我去接一下。不料在儿子来的前天晚上,阿昀出现在了酒吧中,我一走进门便看到她坐在上次那个地方,我走过去悄悄坐下。

“好久不见了。”她给我递过一杯酒来。

“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本来想去西藏,后来没去成。我们见面后的几天,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可你没有出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时候我正好感冒了。记得吗,那天正好下雨,我被淋湿了。”

“是故意被淋湿的吧?”

“是。”这一点我没有否认。

“时间过得真快。”

看着她的脸,我仍然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是爱你的。”

她朝我转过头来,似乎是觉得我在开玩笑。我正对着又重复了一次。

“那干嘛不早说。”

“我害怕。害怕爱你会给你带来痛苦。”

“傻瓜。即使是痛苦,我也宁愿选择爱情。”

“实际上,这一生,除了你,我从来没爱过第二个人。我的心一直是属于你的。”

“不要说了。”她将酒喝干,然后从口袋中掏出烟,用火机点燃着,使劲抽了几口,我看出她的身子在颤抖。

“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们在一起,怕是不想看到现在彼此的样子。”

“这倒无所谓,反正大家迟早都会变得。我们不可能一直是二十岁。”

“还画画吗?”

“五年前不画了。自从那次割腕后,手就再也拿不起笔来了,一拿起来总是颤抖。”

“那摄影呢?”

“偶尔还拍摄。但没有值得拍摄的东西,在中国这个时代,很难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拍的。”

“也许你应该早到外国去。”

“我想也是,可是我已经把自己的一生还给了父母。他们让我留在南京,我就留在南京不出去,他们让我嫁给什么人,我就嫁给什么人,他们要我学习画画,我就学习画画,可是现在,他们都去世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可是我喜欢什么呢?”

她将烟头掐灭,手捂着脸呜咽了起来。我就这样望着她的背,一直等待她恢复平静。

“你呢?还写作吗?”

“十年前就不写了。”

“那些书呢?”

“那都是二十岁到三十岁写的东西。许多作家都说一个人只有到三十岁往后才能写作,因为三十岁之前对什么事情都没看透,我倒是觉得,一个人对所有的事情都看透之后,就没有再写作的必要了,我不想反复地写作无聊的绝望,所以过了三十岁我就再也没写过一个字。”

“但是哲学家都是三十岁之后才写东西的。”

“可是我不是哲学家。”我笑着说。

钢琴中又开始弹奏《梦中的婚礼》。跟上次一样。我侧过身子看着那个钢琴师,是个不大的少女,大概是大学的艺术生出来做兼职的。我很久没能与人这么说话了,血液渐渐活跃起来。

“我喜欢德彪西的曲子,他的《练习曲》,还有《前奏曲》。”

“比奇呢?”

“我不喜欢比奇的《卡门》,我只喜欢作为戏剧和小说的《卡门》。”

接下来我们又谈到了韩德尔、瓦格纳、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肖邦、班得瑞,然后末了又谈象征主义诗歌的爱·伦坡、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魏尔伦还有济慈、拜伦、雪莱,印象主义画派的莫奈、马奈、毕沙罗、雷诺瓦、西斯莱还有塞尚、梵高、高更、毕加索。在这间小小的酒吧里,我们围着着整个艺术世界转了一圈,然后又返回这个现实世界,因为没有任何限制,我们发挥了绝对的想象力,简直像是脱离了这个现实世界的束缚一样。我们都很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到最后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走到钢琴面前,对那个少女说:“你可以不可弹一下久石让的《天空之城》。”

“好的,先生。”

“谢谢。”

当我返回座位上的时候,胃里已经不怎么好受。我对阿昀说:“刚才忘记说久石让了,所以让她帮我们弹奏一曲。”

“还有奥古斯丁的《天使之城》。”

“对,还有圣子耶稣。”

我们将酒杯碰了一下,然后又倒进胃中。她微笑着对我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我也是。”

“即使明天就死,也没什么遗憾了。”

“不要这样想,我们的人生还很长呢!”

我的手比划着,但显然是不合适的比喻。

当那个少女弹完《天空之城》的时候,我建议我们离开。她似乎显得很伤感,说着:“我真想见女儿一面。”

“那就去见她一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陪我一起去?”

“这个不行。那是你个人的事情。我的儿子明天来南京,我还得到火车站去接他呢!”

“你的儿子吗?多大了?”

“今年我四十二岁,额,他还不到八岁。比你女儿小多了吧!”

“是啊!我女儿已经十六岁了。”

“呵呵,要是他们年龄相仿的话,倒是可以让他们相识,说不定能发展一段恋情。可惜啦!”

之后我们在店门口分别,我又折回店里拿外套,街道上满是汽车的身影,已经没有了阿昀。我注视着刚才我们喝过酒的酒杯,服务员还没有收进去,久久看着,我转过身,拉开旋转门,走了出去。

妻子还没有睡觉,在等着我回来,和我谈儿子到来的事情。这倒不像过去那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不过我不怎么想谈,她也就再没说太多的东西,只说明天去把儿子接回来,自己还要去书吧,我嗯了一声,然后从冰箱中找出啤酒继续喝着。不知道怎么地,我突然想看劳伦斯的小说,于是朝浴室的妻子喊道:“我们家里有没有劳伦斯的小说?”

过了一会儿,才从浴室传出声音说:“我不知道,你自己找找吧!”

于是我趴在满是书籍的书柜里寻找,可是没找到,没有《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也没有《儿子与情人》。我躺在沙发上,继续喝着啤酒,妻子穿着浴巾走出来问我找到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记得有一本劳伦斯的诗集放在里面,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看诗歌那玩意。

“真不知道你都想什么,诗歌是人类最纯粹最美好的表达方式。像但丁、莎士比亚、席勒、歌德、雪莱、拜伦、济慈,他们比那些小说家都出名多了,也比那些小说家永恒多了。”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我对这种形式的表达方式就是不感兴趣。”

妻子走过来,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将酒喝完,然后对我说:“对牛弹琴。”然后走进书房写她的诗歌去了。我打开电视,找找看有没有新鲜的电视剧,可是除了广告就是广告,就像满城市都是性病医院一样,我将烟头掐灭,关上电视。沉默地坐在那里。我边喝酒边想象阿昀。想她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不过那种感觉太遥远了,就像记忆中的沙漠,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去过沙漠。

我想起小时候买过一本王尔德的童话,于是便又到书柜里去寻找,最后也没有找到,也许在哪次搬家的时候丢失了。横在我眼前的有一本《史记》,于是我边过来看着,司马迁这个人倒是不错的,可惜当了太监,连自己的后代都没留下。中国古代这种惩治人的方法简直是当今的我们所想象不到的,不过,那种消失了性欲的身体,倒是蛮适合思想家的。

翌日下午,我去火车站接儿子,出生后他见了我仅仅几面而已,见到我都不敢叫我爸爸,他跟在我的后面,我问她:“奶奶没有一起来吗?”

“没有。她就将我送上火车,她说自己不喜欢在大城市生活。”

“也许。那你喜欢在大城市生活吗?”

“我不知道。”

我抚摸着他的头,然后穿过地下通道,出了火车站,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朝住的地方赶。妻子还没有回家,我以为她早回家准备好吃得东西了,昨天也没有收拾屋子,我忙捡起沙发上和地上的衣服以及其他的东西,然后领着儿子走到一间小卧室那里说:“这是你的卧室。瞧,还没有收拾呢!一会儿我让妈妈帮你收拾一下。”

“饿了没?”儿子点了点头。

“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将他的行李放在角落里,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家。吃过饭后,我对他说:“至于你上学的问题,过几天我想办法给你解决。”

他没说话,我感觉我们根本没父子间所谓的默契,反而像是一对陌生人一样。

回到家中的时候,妻子正在做饭。我喊道:“只做你自己的就可以。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妻子显然想发作,但是最后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很好”,然后就听到厨房里悉悉索索的声音。

饭后,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不知道彼此该说什么。最后妻子说:“今天晚上我和儿子一起睡。”我没反对。马马虎虎地收拾了一下隔壁的卧室,然后躺下就睡。望着外面漆黑的夜,我只能喟然叹息,我分不清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再次见到昀,是在一个月后。那时候我已经解决了儿子的上学问题,虽然那个出版社的编辑职位没什么好的,却在这件事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见到我的时候,她讥笑道:“看来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到四十二岁了,家里才过得像点样子。”

“家里的事情都解决了,是否该解决我们的事情了。”

“阿昀,实话说,你在我生命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我自己都不甚了解,但是我知道,心里一直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你的,谁都占不去。”

“谢谢你能这样说。”

接下来沉默一段时间,我们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可否陪我去看一下女儿?”

“好的,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

“到时候你通知我就可以。”

“好的。埃菲尔铁塔。”

“什么?”

“埃菲尔铁塔,法国。”

“你的女儿在法国吗?”

“三年前和前夫一起去了法国。”

我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法国。

“可是……”

“我知道,路费我来出。”她说。

“这个倒没必要,我只不过没想过是法国。”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工作过了,和前夫离婚后,从他那里分得一部分财产,具体我也不知道多少,总之,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可以活到生命的尽头。”

继而她又说:“你妻子那儿你怎么解释?”

“这个好说,只要我说有事出去几天,她不会说什么的。”

“你妻子可真好。”

我笑了起来。

“等我办好了护照就和你说。”

“好的。”

和妻子那样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内心产生一种负罪感。也许妻子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情。甚至是和一个女子近似私奔似地跑到法国去。但是她什么也没问,只说需要什么东西吗,我给你准备好。我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拿几件衣服就可以了。

到了飞机场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等我。见我走过来,她摘下自己的太阳镜,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会来的。”

她望着我的身后,感叹道:“深秋的南京,真美。”

我说:“悲哀的化身。”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总是这么残忍。”

然后我们走进了飞机场,伴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飞机起飞了,我想飞机也许会在半路坠毁。我抓着一边阿昀的手,她问我怎么了。我像是真有其事似地说:“也许这飞机会坠毁的。”

“那有什么可怕的啊!”

“是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想握紧你的手,害怕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你。”

“听你这么说,我倒真的希望我们俩就死在这架飞机上。”

可能我们的对话被前面的人听到了,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是说这些话让他们很不愉快。

“你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刚和男朋友吵架,你知道吗?见到的第一面,我就想把自己交给你的,你的眼睛里有我的整个世界。当时分别的时候,我们站在街道的两侧,我真想你能从地下道追过来,可是你没有,那一刻,我以为我们就在命运中错过了。实际上,虽然其后我们又见了面,可是我总觉得我们随时会分别,但我还是把我的第一次毫不犹豫的交给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离开的竟那么快,当我出差回来的时候,我还想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张‘谢谢,保重’的纸条。那一刻我险些跌倒在地。其后我还想着,也许某一天我们还会像当初那样相遇,可是没有,接下来的二十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有一次看到书店中有你写的书,但是我不知道你在哪个城市,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吗?这对于我来说是种痛苦的煎熬。”

我捧起她的脸,在眼泪交织中我吻着她的嘴唇。在这几千米高空之上,虽然脱离了地面,可是时光仍在快速地流逝。我的脑中闪现着过去的一幕幕,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重新,我在内心里呼喊着。

服务员走到我们的面前,问我们需要不需要热水,我们才从彼此的想象中分开,用手帕擦了擦脸颊的泪,然后回答说:“不需要,谢谢。”

我们互相望着彼此,试图从对方的眼睛看到过往的景象,可是我们的表情显得十分苦涩,就像是一种无法挽回,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当从飞机上走下的时候,我看到一座旧桥,横在河流之上,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法国的景象和中国截然不同,虽然都是遍地的人,但是街道啦,河流啦,建筑啦,所有的风格和中国都是不同的。总之,在中国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很急躁难耐,法国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很放松很舒畅,仿佛在这里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存问题,也不用担心未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把眼下的生活过好就行了,可是在中国不行,即使只想着眼下,从周围那些人的眼中也感到一种无法平静的感觉。从附近的公园里传出小提琴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嬉戏声,那些棕发碧眼的小孩子真是漂亮,鸽子落在地面觅食,和孩子在一起,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没有叫嚷,没有汽车的鸣笛声,宛然一幅风景画,甚或是一场电影。是的,这里的景象处处都像是在电影当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电影之中,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欢乐展示,也可以把自己的泪水抛洒,不用像在中国,强颜欢笑,哭的时候也要握紧拳头,害怕别人看到。

我跟随着阿昀行走,我问她:“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吗?”

“怎么?不乐意?”

“乐意,不过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在往哪儿走,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也一样。我之前只来过一次法国,什么地方都没有转过。”

“那我们该去哪儿?”

“就这样走着吧!反正时间有的是。”

“也对。”

我们在公园的草坪上躺下来,望着天空,附近的喷泉时不时地把水珠抛到我们的脸上,凉凉的。

“这地方好幽静啊!”

“也只有中国人才会这么认为。”阿昀说,“不过,没有感觉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我真有点怀念过去的那段时光。你的第一次。”

“当时你怕是很吃惊的吧?”

“确实,我没想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没有同任何男孩睡过。”

“睡过,只不过没做过那事罢了。”

“那对方就能忍受得了?”

“怎么忍受不了?”

“面对你这样的美女,二十多岁嫩滑富有诱惑力的身体。”

“男人的性欲可能是邪恶的吧!不过对女人而言,想要控制还是能控制得了的。”

“可后悔把第一次交给了我?”

“不后悔,那是我的愿望。”

“我的出现应该扰乱了你的生活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或许更好。”

“难道我对你不是一样吗?”她笑了笑,闭上眼睛,“不过,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另外的人生来。我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的。”

“哪怕自杀?”

“是的,哪怕我就在那次割腕中死去,也绝没什么可后悔的。”

“何必对自己这么残忍。”

“人,特别是女人,就该对自己残忍点。”

听着她说话,我感到心里隐隐作痛,我将手慢慢放在她的身上,顺着她的肩膀向下游走,我们就这样在草坪上接吻,像两只动物一样,互相撕吻着对方,当分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嘴唇已经肿了。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一言不发,我真希望时光就在这一刻永恒的停止。我不需要再多的时光,也不需要再多的美好和希望。

我们牵着手,在河上的桥面上走着,我真希望我们现在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那种景象是何等的美妙。可是,人生就像是划开了一个缺口,任我们怎么弥补,也始终无济于事。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们的身边穿过,我们像一对情侣一样,和别的情侣擦肩而过。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有妻子和儿子的人了,仿佛眼下才是我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像是幻想一般消失了。

傍晚十分,我们吃过晚饭,我问她:“什么时候去看女儿?”

“明天吧!”她告诉我,“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宾馆外的埃菲尔铁塔在夜色中闪着光芒。我透过十五层的宾馆玻璃朝外面观看着,巴黎夜晚的景象和南京没什么两样,都是流动的车灯而已。

我回过头去。“住在这样的地方,一晚上恐怕要不少钱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说着将房间的音乐打开,是我从未听过的法国歌曲。不过法语听上去比英语的感觉要好。

她走到我的身边,从我刚才看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景象。她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从她系紧的睡衣上我看到,她的里面什么都没穿。

她坐在我的腿上,然后将胳膊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爱你的太太和儿子吗?”

“不知道。不过,除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中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但是她们是爱你的,对吧?”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觉得这是我们现存唯一的生存方式。”

“在这些年当中,我一直思索爱情来着。”她说,“有时候我想,爱情的有无对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影响呢?可能没有爱情,一个人反而生活得更轻松,不过作为人来说,谁都希望爱情,这一点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有欲求,也就是说,只有还有那么一点爱情的奢望,我们都会幻想,这是其他任何东西都填补不了的,丈夫、父母、朋友,或者是孩子都无能为力的。可能许多人都认为我是幸福的,她们觉得我的丈夫是个富人,我不用为自己是一个穷人而自卑,不用为吃什么,穿什么而犯愁,我承认,钱确实解决了这些问题,可是,我总是感觉不对劲,就像是——人生中裂开了一个洞。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没法弥补,越是想弥补,这个洞就会越来越大。所以我想割腕自杀,朋友们都说我傻,有这样幸福的家庭还不知足,我对自己说,确实,我没什么不知足的事情,可是我真的幸福吗?我根本不能回答,就像是有些事情过去了,我们只能去回忆,永远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它的存在。我什么都经历过了,工作、婚姻、孩子、死亡……但是,你明白吗?内心的悸动并不是这样的,我总是想重回过去的那个世界,想和你拥抱在一起,让你进入我的身体,哪怕什么都没有,我也觉得是幸福的。”

我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肌肤和我的身体贴在一起。也许我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二十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在巴黎,那个追忆似水年华者的城市。

“你是真心爱我吗?”

“真心。”我将自己的嘴唇靠在她的头发中,“这些年漂泊的过程中,我一直想回去找你,让你收留我的,可是我又害怕你不会收留我。”

“为什么不收留,我会收留你的。”

“就像收留流浪狗,流浪猫一样?”

“可以。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收留你的,把你放在我的房间里,就那么一辈子。”

“可是,如果当初我们不相识的话,你能想象我们还有其他的人生吗?”

“我想象不出。”

“我也想象不出。”

“就像埃菲尔铁塔,我想象不出会是其他的样子。”

“就像你的身体,我想象不出会是其他的样子。这二十年来,我的脑中只有你一个人的身体。”

她从我的怀里摆脱出来,然后将睡衣的带子解开,一览无遗,她将睡衣仍在一边,然后站在窗户边上,借着外面的灯光,我看到她身体上斑斓的色彩,在胸前和小腹那里闪动。

“你看我的身体,还是当初的样子吗?”

“在我的眼中,它是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

“可是,我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年龄,我不再年轻了,你瞧,连乳房都不再挺拔了,皮肤上皱纹到处都是,我难道还是二十年前的我吗?”

“不,它还是一样美。”

她伸出胳膊,“你看,我胳膊上的伤疤,看到它我还以为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我亲吻着她的伤疤,然后把她拉到我的怀里,“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我们只能前行。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

“你觉得还可以从头再来吗?”

“我不知道,”我尴尬地说,“至少,我们还可以努力。”

我吻着她的嘴唇,她的手顺着我的背向后,最后停留在腰带上面,帮我解开腰带,然后手伸进里面。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亲吻,不再像过去那样直奔目标,就这样亲吻着,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们逗留在彼此的胸前,抚摸着彼此的肌肤,仿佛那不是肌肉,而是一种由水组成的永恒的物质。我们继续着二十年前做的事情,外面汽车的响声,还有轻微的风声从没关的窗子里传进来,几乎都是美妙的声音。

“我很想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你一直逗留在我的身体里。”她在我的耳边说。

“这恐怕不行,我们毕竟还要吃饭,还要工作,还要做其他事情的。”

“就什么也不做,这样直到死去也不错。”

我将手放在她的阴部,想象她二十岁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同二十年前的自己重叠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想,总之,很自然地就会那样想,不是我的意志所能控制的。

我们仍在一起,不同的是,我们中间多了太多的东西,残忍的现实。

我真想把我们中间所有的一切都砍断,烧掉,可是我无能为力,在我的记忆深处,她还是二十岁,眼下也是二十岁,只有我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

当我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在我的耳边对我说:“其实我们两人都很清楚到这里来的目的的,是吧?就像是萨特所说的,少女明知道约会的男子怀着性欲,可还是去赴约,他们的内心都是很清楚的,是吧?眼下的舞蹈就是这样的,邀请对方跳舞,倒不如说是邀请对方上自己的床,这一点双方都是清楚的,可是还都装作若无其事,克制着内心的欲望。人类都是这样虚伪而又可笑的,总是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你说是吧?”

“是这样。但是这样看待世界。一切都失去应有的乐趣的。”

当我开始在她的身体里移动的时候,我们不再说话,我们只是搂在一起,慢慢得进行,也许这一刻面临世界崩溃,我们也不会从对方的身体里出来。要是洪水到来,我们就会这样,被海水冲水,一直漂到世界的尽头,或者是我们生命的尽头。我活到四十二岁,还没有真正地明白过性,不明白性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思想上的暂且不说,就连肉体上的东西,我也不甚明白,在这一方面我就像是懵懂的原始人,明明在做,却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妻子常常问我性高潮是什么,其实我无从回答,因为我自己都没体验过。我只管使劲地搂着她,这才是我内心最感动的地方之一,我体验到的是她的整个身体,她的嘴唇、乳房、腹部、阴部、大腿、小腿,而不是那个交合在一起的感觉。世界上任何感觉也许都是这样的,上山或者下山,海水涌动或者退下,都是一种隐藏着隐隐喜悦感的行为,但是感觉不甚明显,我们不能指望从这样的行为中体验到毒品的刺激感。我感觉到她在一阵一阵地收缩,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是故意的。不知道怎么地,我突然产生一种有个我们两个共同孩子的愿望,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我们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窗帘只开着很小的一个缝隙。阿昀不在房间,我喊了一声,没有她的任何回答。我看到桌子上摆着早饭,我心想也许她独自去见女儿了,便起身冲了个澡,拿起桌上的奶油面包吃着,打开电视,里面说的都是法语,一句也听不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英语的,都是些无聊的访谈节目。这时候,门开了,我以为是服务员打扫卫生,进来的却是阿昀,她拿着一个袋子仍在床上,对我说:“把这个穿上,十一点的时候去见我女儿,已经约好了地点。”

“有必要吗?”我看了看,是一套西装。

“有必要。”

“那好吧!”我到卫生间换上衣服,她已经打扮好了,耳朵上和脖子上都加上了装饰品。

我很吃惊地问:“你有必要化成这样吗?”

“我不想女儿以为我生活得不好。”

“仅仅从外表吗?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

“虽然不能看外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外表是很关键的一部分,因为大家都是俗人。”

“好的,好的,我听你的。”

我这么打扮,还是平生第一次,出了门的时候,我发现我这身装束在巴黎显得很平常,只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显得和法国人一样了,只不过皮肤仍是黄色。我记得看古典小说的时候,欧洲人都是很文雅的,遇到别人都会打招呼,我以为自己也要这样,可是街道上和中国几乎是一样,人群走过来走过去,我才意识到这不是过去的法国了,我还以为是巴尔扎克时期呢!当我们来到那个法国酒店的时候,女儿和她的前夫已经在那里了,一进门口女儿就朝她喊道:“妈妈,我们在这边。”

走过去,那是个英俊的男人,文雅,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让我们坐下。

“你的太太呢?没有一起来。”阿昀问。

“没有。这是我们中国家庭的事情,她不想过问。你最近过得可好?看身边的这位男士,你应该过得不错。”

“不要这么说,你知道我过得怎么样。我就是为了想看一下女儿的。”

阿昀的女儿活脱脱一个年轻的阿昀,不过比当初的阿昀要漂亮多了。神情显得很活泼,也许是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神情,我已经忘记属于那个年龄的事情了。总之,这顿饭吃得很艰辛,我不喜欢吃西餐,但只能勉强吃一点。饭后,阿昀的女儿建议去周围的游泳馆去游泳,没有反对的人,只能跟着阿昀的前夫一同前去。阿昀和女儿在里面游泳,我和她前夫就坐在一侧聊天,我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优雅,说话严谨,社交能力强,工作优秀,总之,要是我是女人的话,也一定会向往这样的男人。可是当我们聊完他说自己到外面透透气的时候,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感觉确实像阿昀说的,少了一种最关键的东西——可以体现人生意义的感觉。和他在一起固然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想,可是就像生活在古式的城堡中一样,没有任何乐趣,人生显得很枯燥,几乎所有的模式都是固定的,人只要按照着那么做就可以,这种感觉简直糟糕极了。

阿昀和女儿从游泳池出来,然后朝我走来,阿昀女儿问她爸爸去哪儿了,我指着外面说他有事去外面了。不一会儿,她们去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然后对我说:“晚上再一起吃个饭吧!”

我拒绝道:“你们一家既然这么难得见面,还是好好得聚一下吧!我就不去了。”

阿昀把我拉到一边,试图劝说我去,但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我朝那边的人挥了挥手,对他们说:“祝你们玩的愉快。”然后我就告别阿昀,朝住的地方走去。阿昀朝我追来,但是当我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她没有继续追过来,返回了女儿那里。

阿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来,那时我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走到我的身边吻了我一下,然后将东西放在桌子上。

“晚上一定没吃饭吧!我给你带的吃的。”

我确实饿了,便起身打开袋子吃起来。

“没想到巴黎也是一样,呆了两天就够了。”我说。

“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哪里的时间都在流逝。”

“我们明天回南京吗?”

“是啊!该回去了。”

吃晚饭,我把饮料一口喝净,然后我把坐在床上的阿昀压在床上,说道:“下午我一直想你来着。”

“还有呢?”她问。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过去所有的经历,然后当着你前夫的面,把你脱光,然后我们做爱,我对他说,你看到了没,她是属于我的,过去是属于我的,现在也是属于我的,她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你的影子。”

“别这样。”她听到我的声音,推着我的胳膊。

“但是我就想这样。”我喊道,当声音停止的时候,我躺在一侧的床上。我觉得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下午我一个人走回来的时候,看到白天的埃菲尔铁塔,我竟然想哭泣,看到下面众多的人群,我就想起自己怎么会生活在这样一个奇异的星球上,恐怕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连我自己的感觉,都是梦境。巴黎,乃至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缥缈的,一切都随时可能消失,消失在记忆的过道中。

“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好吗?巴黎的电影。”我说。

“你怎么了?”她的手摸着我的脸,嘴唇朝我靠了过来。

“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很强烈,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了太久了。”

“别这么说。”

“我说真的,我有一种感觉,我活不到五十岁,而现在的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她抚摸着我的脸,然后嘴唇吻着我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对我说:“我们去看电影。”

我们试图找个人群最少的电影院,可是没有,这是在巴黎,于是我们走进一个,里面放映着一块青春电影,我们没得选择,买了票走进去,坐下,然后看着,整部电影沉浸在一股凝重的气氛中,看似里面的人说话很轻松,甚至连做爱都很轻松,可是背后似乎隐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它总要爆发的,一旦爆发,整个世界就会发生巨变,我们都会崩溃,但是没有爆发,直到结束了,那些年轻人还沉浸在迷惘和失落的处境当中,末尾给了人们一点小小的希望,但是丝毫不能改变那种无聊寂寞的感觉。

走出电影院,我以为自己是在南京。仿佛二十年前地事,但那时我们没去看过电影。但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遥远的往昔,就像落日那样遥远。

我们走在巴黎的街道,和巴黎的男女擦肩而过,穿过首饰店、服装店、咖啡店、酒吧还有教堂,这些为人类建造的东西,谁知道能给人类带来什么,当然我们可以抛弃这些东西,但是我们不能抛弃我们自己。走过条条街,我们钻进一辆出租车像逃离这个世界一样离开。

夜晚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我紧紧地搂着阿昀,身体一直在她的体内,就这样度过了一夜,我不想动弹,害怕一动弹她就消失了,我们的巴黎之行就成了幻境。我们总是发生在雨夜,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南京之夜也是一样,我想象不出这是因为什么,但是雨夜给我们增添了一份忧郁和哀愁。

早上我们坐的九点的飞机,返回南京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在机场与阿昀分手后,我就匆忙往家中赶。我给妻子打电话,但没打通。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妻子正在做饭,儿子在一边看电视,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了?”妻子问。

“没有。”我疲惫地说。

晚上,我和妻子亲热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阿昀。有着她女儿形象的阿昀,当我进入妻子身体中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阿昀。谁知道妻子从床上爬起来,对我说:“我要去书房写诗歌了,你自己先睡吧!”

双腿之间那玩意还没有恢复平静。有时候我想也许该同妻子讲这件事情,妻子整天迷恋于诗歌,也许不会太在意,受到很到伤害。虽然我这样不说,妻子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内心总觉得隐隐不安,好像做了错事自然就会内疚一样。我想象着阿昀的裸体,想象光线照在她身上的样子。这些景象都像是被处理过的电影镜头,一遍又一遍地从我的脑中闪过,但是没有阻止的办法。现在的我想抛开家庭去和阿昀一起流浪天涯,可是一想到我已经四十几岁了,这样显得很不合适,想想也仅仅是想想罢了,我觉得对此无能为力。

我还是时常去酒吧,偶尔会和阿昀碰头,我们对于眼下的状况已经非常满意,都不愿意去破坏这种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和谐。喝酒的时候,我常想我们在一起做爱的场景,我常常呼唤她,明明她答应了,可是我还感觉不够,我觉得听不到她灵魂的声音,虽然才离开南京几天,但是我感觉离开了好久一样,连天色,都不再像是前几天的南京,落叶满地,一点也不像是深秋了,很快秋去冬来,下了第一场雪,我将很快迎来自己的四十三岁,那天晚上很冷,酒吧的人差不多都散去了,只有我自己在柜台前喝酒,阿昀从外面走进来,匆忙地坐在座位上,朝服务员说道:“给我拿杯酒,度数高一点的。”

“怎么了?”我问。

等酒上来了,她喝了一口,才开口和我说话。

“女儿和前夫在今天出了车祸,全都死了。”

我感觉她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身子几乎都要倒掉了。我扶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趴在我的怀里哇哇大哭。

无法离开,我本来想给妻子打电话,但是最后没打。我把她送到家,躺在床上,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我使劲搂着她。她的意识似乎不清楚,跟我说:“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有我呢!”我说。

“除了你……”

她持续不断地哭泣着。直到下半夜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些,进入了梦想。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阿昀不翼而飞,我感觉不妙,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发现里面满是血,她又割腕自杀了,我用一块床单包扎起她的伤口,抱着她朝外面跑着,到了医院的时候,在走廊上我就歪倒了,医生和护士跑过来帮忙把她抬上车子,然后朝急救室推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回到家中的时候,妻子冷冷地看着我,也许对于我的作为她一点都不吃惊。她对我说:“你去房间换一身衣服出来,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当我出来的时候。她让我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然后她才说:“这样的事我并不是不知道,也许只有我自己你确实不够,但是既然我们现在生活在一起,就必须制定一个规则,倘若你不想维持这个家庭规则的话,那我们可以离婚。”

我的脑子非常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的脑中始终盘旋着满是血躺在浴盆里的阿昀,我逐一回想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切,可是我根本想不明白,我觉得自己甚至不能呼吸了。

“你想一下吧!等想好了通知我。”

说完了妻子走进卧室,换好衣服朝外面走去。

“我去书吧了。”

只听到一声关门的声音,此后再没有任何声音。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一周后,阿昀出了院,幸好她没有死去,要不然我自己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我和她还是会在酒吧相遇,但是次数减少了很多。我们两人的话变得少了很多,就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彼此都很难面对彼此了。

我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呢?在我的人生中,在我的生命中,走了这四十多年,我是以一种什么方式在生存,在活着的呢?对此我考虑了很久,可是还是没有想明白。我像年轻的时候,拿起哲学书来想寻求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生命意义,可是从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犬儒派、伊壁鸠鲁派、斯多葛主义、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弗兰西斯、马基雅弗利、埃拉斯摩和莫尔、培根、霍布士、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洛克、贝克莱、休谟、卢梭、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柏格森、詹姆士、萨特、克尔凯郭尔、老子、孔子、孟子、王重阳、朱熹还有佛经中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我感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没有解答的混乱当中,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感到迷惘和无助。

我无法理解阿昀的痛苦,正如她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一样。固然我们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我们努力就能做得到的,而且,到某个地方我们只能停止,无法前行。我所理解的,是作为二十岁的阿昀,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是二十岁,站在历史的过道中,朝着我微笑。

从那之后,我了解过自杀的人的心理。我得知,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北欧和日本,事实上,在我的身边也有不少人自杀,中国拥有着十四亿人口,不消说自杀,每天死于车祸的人也以万计算,只是都不在我的眼前罢了。

到了酒吧中去的时候,我特意走到钢琴面前,让钢琴师给我弹奏一首比奇的《卡门》。每次去我都会让她谈。到后来那个少女离开,换成了另外一位男士,但是他依旧给我弹,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那种曲调,只要深入,就能领略其中的某些韵味。只是这首歌曲每天散发着相同的色彩,其他的东西都黯然失色,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得不起眼或者被遗忘,我感觉过去同阿昀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我没有明确地回复妻子的问题,但是我的年龄还是到了四十五岁,我勉强抽出几天的时间来,跑到千里之外的青岛去看一下阿昀。自从那次自杀后不久,她就被送去了疗养院,辗转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见好,最后安排去了青岛。在南京的街头,我总是想寻找阿昀的影子,实际上是二十岁的她。有好几次我都跟踪着女子跑进地铁,然后一直跟踪到她工作的地方,当她最后回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是。这个世界还满是年轻人,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只不过他们已经取代了我们的位置,当我发疯似地在地铁里寻找阿昀的影子时,我才蓦然发现时光的列车已经驶过了二十多年,站在人群中,呆呆地立着,望着来回的人流,都是陌生的面孔,再过二十年也许还是这种场景。我坐在角落里无助地叹息,不知道怎么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即使周围的人看到我也毫不在乎。

我等待着一辆车开来,一辆又开走,就这样,我等待着流逝的时间,感受着人流的到来和消失。我意识到自己的表哥还在这个城市中生活,我想去看看他,我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当我见到表哥的时候,我实在惊异于眼前的景象,他已是一个年龄五十,头顶秃顶的老头,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满是书生气的青春样子。我显得特别尴尬,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其中一个在北京工作,一个在南京工作。直到下班的时候才回家,见到我表哥给他介绍了,我看着他真像表哥年轻的时候,突然我觉得自己的心中升起一股什么希望,吃过饭后,我和表哥坐在沙发上谈了很多,一直谈到三十年前我们在农村的场景。这样一回首确实让我们吃惊,我们出生的地方是个破落的农村,那个地方我前几年还回去过,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城市,从那样的地方一步步走到现在,我们根本没觉得什么,可是回首起来却感觉像是一场梦。我的眼睛盯着他,他的眼睛也盯着我,我们想诉说一些什么话,可是彼此都说不出,就像是我们中间的这段人生经历都被抹成了一片空白,一段真空地带。

我离开表哥家的时候,他的儿子送我到楼下,向我微笑着:“叔叔再见。”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二十多年前,我来到这里,像今天的表哥儿子一样微笑着和姨妈讲话,可是今天……我已经不晓得我的存在,甚至时间都无从知晓,我慢慢地走着,直到走进地铁,想着刚才心中升起的希望,就是取代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子孙。返回自己的家,还是没能回过神来。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睡了,晚饭也没有吃,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可是还感觉到精神很疲惫,好像永远都休息不够来了一样。

我给妻子留了张纸条,然后又赶往机场,去了青岛。我想见到阿昀,也只有她才会让我感觉到安慰。

当我走到她的房间里的时候,正放着一首名为《消逝的时光》的歌曲。看到我来了,她站了起来,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我感觉她好像置于了整个虚无当中。

我们在海边行走着,青岛的海我最熟悉,这是我生命中最熟悉的一片海洋。我们望着年轻的情侣在沙滩上玩耍,我们对视着彼此,只能默默地走开。

勉强地找回自我,我接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她得知我来到了青岛,让我到她家去做客,我问阿昀去不去,阿昀说:“可以,反正也闲着没事。”

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她刚把饭做好,我问她的孩子呢,她回答说:“和女朋友去约会了,一般很晚才回来。”

“你这样一说,让我想到了我们的大学时光。”

“瞧你说的,到现在这个年龄,你还奢望能过大学的时光呢!”

吃晚饭后,和大学同学聊了一些,然后就告别了。我和阿昀又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和二十几年不见的大学同学见面,不至于不高兴,但是心里留着一份失望,总是不想看到今天的景象。沙滩上有一个人在面对着大海练钢琴,走过去的时候,那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演奏,我走过去和他说,可以不可弹奏一曲比奇的《卡门》,他答应了。

回来,我和阿昀就坐在岩石上,望着大海的身影,听着钢琴曲。

我对她说:“你瞧,现在我也开始欣赏比奇了。”

她对着我笑了笑,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伴随着大海声的钢琴师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走到八大关的时候,我们几乎走得很慢,好像在等待时光的终结一样。我还想着这个街角能突然跑出一个孩子,或者是走出一对情侣。其实,我还可以看到当年的我走在这条街道上,从这一条走到另一条,在其中穿梭的身影,这种景象甚至触手可及。

“你准备在这儿生活到什么时候?”我问阿昀。

“不知道,也许生命的终结。”

我沉默着。她对我说:“其实,刚才听到《卡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是因为对它失去了兴趣,而是它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优美了。可能欣赏的太多了的缘故,也可能是心态的缘故,总之,我知道,有一种感觉从我这里消失了,可能是永久。”

那一夜,我们在海边坐了一夜,直到太阳光洒在海面上,我们才起身离去。我又在青岛呆了一天,然后返回了南京。我也不知道南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我势必要返回南京。在年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青岛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比南京重要多了。

我和妻子好好谈了一下,儿子马上初中了,我该为儿子找一处好的中学念,以便为他将来有个好的前途。所有的一切生活似乎回归平常。

可是,我的内心像沙漠一样干枯。在不知哪个夜里,我又朝青岛挂去了电话,只听到阿昀的声音:“我正站在大海边,那种感觉就像是……”后来我听到她哭了,可能坐在沙滩上,哭声将海浪声淹没了。

我对着电话说:“我还爱着你,至死不渝地爱你。”说完我挂断电话,自己伏在床下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化成一个缩影,很小很小,一个海浪过来,就会将它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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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日记 创建于 2011/5/25 18: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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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日记
作者:
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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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