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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远集团公司总经理蒋小月驱车去市上。她跟市委冯副书记约好了,下午六点钟在雎州大酒店见面。雎州大酒店是宏远集团属下的产业,五星级,全市最高档的一家酒店,吃饭、住宿、洗浴、休闲娱乐一条龙。她给酒店经理打了电话,让他把“醉月厅”专门留出来,菜不要多,要少而精致,突出特色。
蒋小月原本对县长虞有顺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她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打算就“商业一条街”开发事宜跟虞有顺交换一下意见,结果虞有顺摆手不让说,她当时以为是政府办的工作人员在场,不方便说话。后来,蒋小月细细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大对劲儿。女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在商界中摔打滚爬的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一些,也更敏感一些。她跟虞有顺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那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上床与否是一道很重要的分水岭。没有上过床的,再怎么暧昧,中间总是隔着一道细小的缝儿;上过床的,在肉体重合的一刹那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缝隙,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蒋小月是在离开医院以后,才琢磨到县长虞有顺的异样的,她本能地意识到,虞有顺这边可能出现了某些不好的“状况”。
蒋小月敏锐的触觉曾经救过宏远集团,不然,父亲蒋逸之也不可能把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放心地交给她打理,然后带着母亲去新加坡安然养老。宏远集团最早是一家生产纽扣的民营企业,产品长年销往东南亚及周边国家。1997年,当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蒋小月早就带着手底下的一班干将,由传统加工出口型企业成功地转战楼市。蒋小月的理由再简单不过,纽扣嘛,一旦卖不出去,就只能是一堆垃圾;而房产不会,地皮也不会,房产和地皮的升值空间还很大。
事实证明,蒋小月牢牢地抓住了历史机遇。短短数年时间里,宏远公司就在雎州以及周边地市逐步坐大,一度还曾涉足省城的房地产开发业务。随着蛋糕越做越大,宏远公司也渐渐发展了集房地产开发、建筑、商贸和酒店业务等为一体的集团公司。
历史有时候是会重演的。2007年,全国的楼市跟股市一样,几乎要疯了: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的房子,三环以内涨到了四万块钱一平米,广州、深圳等经济发达市的房子,每平米的售价也都翻过了一万元。西江省也不例外,省城的房价节节拔高,每平米六千元、八千元……大有赶超深圳等南方发达城市的趋势。
蒋小月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此高的房价,谁会来买房子?谁能买得起房子?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经济危机,每隔十余年就会爆发一次。蒋小月意识到,楼市已经出现了泡沫,而且是巨大的泡沫。这是很危险的。她开始有意识地收缩战线,从省城及发达地市逐步撤出投资,转而把目光投向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二线城市。这次,尽管未雨绸缪,宏远集团还是受到了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好在见机得早,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那时候,老家临江县进入了蒋小月的视野。她征求冯副书记的意见,冯副书记也觉得临江县很具开发潜力,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份,但临江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地处连接省城、雎州市区以及另一大市——浠水市——的三界地带,无论是经济和交通,还是文化、人口、自然环境和人居环境等,都比其他县市更具优势,发展前景很大。
冯副书记是蒋小月在省城做生意时认识的,从那以后,冯副书记就充当了宏远集团在官方权力结构中强大后援的角色——冯永贵之所以选择雎州市做他仕途之路的第二个起跑站,与蒋小月公司的大本营在雎州不无关系。冯副书记还告诉蒋小月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根据西江省高层透露出来的某些信息,临江县有可能剥离出雎州,发展成一座独立的崭新城市,李云樵省长就曾经顺口提到过一次。而之前不久,冯副书记刚刚在市委常委会上力排众议,安排虞有顺去临江县当了县长。蒋小月当机立断,把公司总部从市上直接迁到了临江。蒋小月的老家就在临江县,宏远集团本来就在临江县有房地产业务,搬迁总部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蒋小月并不是特别漂亮,但她却自认是非常具有魅力的那种女人——她知道怎么样扬长避短,知道怎么样把自己身上的所有优点全部挥发出来。女人不一定非要长得漂亮,但一定要有味道,有味道的、值得嚼巴的女人,才是最有魅力的女人。蒋小月在生意场上折腾这么多年,和各色人等打过交道,她最清楚男人们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官场中的男人们,他们喜欢权力,喜欢金钱,喜欢美女,好像什么都喜欢,归根到底,无非是这些官员的征服欲在作祟。所以,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她情愿被冯永贵和虞有顺这样的男人在床上征服,在他们征服自己的同时,也就等于自己俘获了他们……能用钱完成的动作,就用钱来完成;不能用钱来完成的动作,就用身体来完成!这是蒋小月的原则。
差十分五点,再有四十来分钟,就该进入市区了。蒋小月掏出手机翻了翻,有两个未接电话,是虞有顺打过来的,她没有回拨,而是给冯副书记发了一条短消息:“醉月厅”。过了几分钟,冯副书记回了一条短消息过来,只有简单的一个字:“好”。蒋小月眼前老是浮现出医院里的那一幕:虞有顺一边用手捂住腮帮子,一边连连对她摆手。现在回想起来,虞有顺当时的动作和神态,都显得不大自然,既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又好像心怀鬼胎。蒋小月不禁自问:虞有顺在肉体上征服了自己,自己就真的俘获了虞有顺吗?这个县长,真的会为了宏远集团的利益,而信守盟约吗?
“商业一条街”是临江县今年市政建设的重头戏,重点项目,光县委常委会议就专题议过两次。但这个项目,最早不是县长虞有顺提出来的,而是宏远集团公司拿出的方案。宏远集团的高参们,在经过实际考察后,认为参照北京的王府井模式,在临江县城的繁华地段开发一条步行街,很具商机。最初,蒋小月决定宏远集团自己斥资干,后来觉得不划算,单纯的商业行为,光拆迁这一块儿,难度就忒大了些。蒋小月就动上了虞有顺的脑筋:把市场行为变成政府行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像耿天明和虞有顺那样的党政官员们,他们要的是政绩——政绩是什么?是他们向上爬的基石嘛。而蒋小月这样的商人,要的是什么?是利益。政绩和利益结合起来,就是无限的商机。果不其然,不管是县委书记耿天明,还是县长虞有顺,都对“商业一条街”的规划很感兴趣,马上就换届了,干上一两件漂亮的政绩工程,为他们的仕途升迁增加几个筹码,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虞有顺答应蒋小月,县政府这边力争把“商业一条街”列入城市建设规划,由县政府出面征地拆迁,再以招商引资的方式,引进宏远集团参与开发。
这不就结了?政府会帮着宏远集团发财的,而且是很卖力地帮。政府不光要帮宏远集团征来地,拆掉房子,还得在税收等政策方面给予一定的优惠。蒋小月信心十足,她有足够的把握,把临江县的“商业一条街”,做成一个大大的蛋糕,做成一个香喷喷的蛋糕!
只是没有想到,虞有顺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却暴露出了某些不好的苗头。把商业行为变成政府行为,好是好,但也有它的弊端,那就是:主动权握在了政府的手里,政府可以选择宏远集团,也可以不选择宏远集团。这就非常糟糕,用双方的肉体和共同利益维系起来的联盟,有时候也会变得不那么牢靠。好在蒋小月从来不用一条腿走路,她用两条腿、甚至三条腿走路。冯副书记就是其中一条腿,比县长虞有顺还粗的一条腿。如果县长虞有顺是孙猴子的话,冯副书记,这位李云樵省长的前任秘书,无疑就是如来佛……谁见过孙猴子可以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了?
五点三十分,蒋小月的奔驰车准时进入雎州市区。又驶了几分钟,车子稳稳地停在雎州大酒店的门口。酒店经理已经侯在大厅里,这时快步迎上来,上前替蒋小月拉开车门,连声说:
“蒋总辛苦了!蒋总辛苦了!”
蒋小月问:
“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酒店经理回答。
蒋小月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朝酒店里面走。她抬抬手腕,五点四十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蒋小月轻舒一口气。一直奉行独身主义的她,身边向来不缺乏男人。但今天有些奇怪,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竟然对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充满了隐隐的渴盼!
野生渔岛并不真是岛,只是修在一家大型渔场边的农家乐。说是农家乐,档次却很高,不比星级酒店差;也不单纯是吃饭的地方,还有休闲娱乐——野生渔岛最出名的,就是美女,一律不超过十八岁,处女,一天一换,个赛个儿的漂亮,十足就是画张子里面飘出来的。除了企业老总和达官显要,普通人根本不会来这里消费,消费不起。就说这顿饭吧,三五千元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外加酒水,下来咋都得一万多块钱。
马立均最初并没有打算到野生渔岛来,他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出入这些地方过于显眼。但是,北京来的客人指名要来野生渔岛,堂弟也说,就野生渔岛吧,你们临江的野生渔岛老出名喽。没办法,只好订了野生渔岛。
今天这顿饭,是马立均自己掏钱。他没有让县委办的工作人员出面安排,也没打算让下面哪个局长来替他埋单,客人太要紧了,他必须自己掏腰包。马立均在大脑里面回溯了一下,在他从政的二十余年生涯里,这是第二次自己掏钱请客。
请第一次的时候,马立均刚参加工作不久,市民政局,他攒了三个月的薪水,把局长、副局长等领导请出去撮了一顿。请完客没几天,马立均就成了局长的秘书,后来就是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再后来下基层当副县长,当组织部长,一直熬到常务副书记的份儿上。马立均记得清清楚楚,从他当上秘书的那天起,他就再没有掏过自己的腰包,不管是他请别人,还是别人请他,花的都不是他自个儿的钱。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它带来的,是身份,是地位,是真真切切的实惠。没有谁比马立均更能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妙处了:一个人要靠什么彰显自己的人生价值呢?权力嘛,肯定是权力,一朝权在手,你的人生价值自然而然就彰显出来了。
“萧总,吃菜,甭客气,吃菜,吃菜!”
堂弟的谦恭和谄媚是挂在脸上的,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谄媚和谦恭,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似的。
堂弟在相邻的浠水市工作,原来是一家濒临倒闭国有企业的老总,说是老总,实质上比普通老百姓还穷,厂子早都发不出工资了。堂弟曾经找过马立均,意思想调来他手底下工作,随便哪个科部局给个局长,副局长也成,只要能发上工资就行。马立均觉得不好办,没有答应。谁知,一年前,堂弟神神秘秘地给他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就要升了,市国土局长。马立均不以为意,心想只怕是堂弟一厢情愿的想法,他那个破厂子,虽然等同县处级部门,但调去实权单位当一把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给个副局长都难。让马立均没有想到的是,不出两个月,堂弟竟然真的当了浠水市国土局长。这让马立均大惑不解。堂弟的口气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牛哄哄地对马立均说:“哥呀,不是俺说你,死脑子,你早都应该是县长、县委书记了,还耗在副职的位子上,怂不怂啊?”
堂弟的话,算是说到了马立均的心病上。他的仕途之路,原本走得顺风顺水,只是当到常务副书记的份儿上,就固步不前了。转眼间,马立均已经当了五年的县委常务副书记,还没有看到升迁的任何希望。当然,耿天明在临江,比他呆得时间更长,八年,整整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正因为耿天明一屁股坐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八年都没有挪窝,才让马立均等人老是提不起来,没位子嘛,包括县长虞有顺,接任县委书记的美梦也是一再落空。
堂弟大不剌剌地说:
“哥啊,改天给你介绍个朋友,包你想当县长就当县长,想当县委书记就当县委书记。”
堂弟所说的朋友,就是坐在马立均面前的萧总,北京来的。堂弟告诉马立均,自己给人家下了好多话,对方才决定来一趟临江。堂弟说:“哥呀,萧总说了,看俺的面子,给你打个折,想当县长呢,这个数,”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想当书记呢,这个数。”又竖起五根手指头。马立均一时没明白,问堂弟:“什么意思?五十万?”堂弟一咧嘴,揶揄道:“哥呀,你也当了多年县领导,老土了不是?五十万?五十万顶个屁用?五百,五百万。不是看俺的面子,县委书记的职务要八百万呢。”马立均暗暗心惊,五百万?都够得上杀头了。
马立均曾经犹豫过,内心产生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说实话,马立均很想当一任县委书记,但他又感到非常害怕,五百万呢,不是小数目。买官卖官,历来是政界的一道高压线,都知道要冒很大的风险,但都抱着侥幸心理,试图从下面小心翼翼地爬过去。运气好的,就爬过去了,进而飞黄腾达了;运气不好的,说不定早都触电身亡了。
最终,想当县委书记的强烈欲望占了上风。县委书记,多大的诱惑啊,一个县份的最高长官,一把手!一把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临江县的天和地就都属于你马立均了:你让天晴,天就晴了;你让天阴,天就得阴下来;意味着临江县上上下下从此只有一个声音,你马立均的声音;只有一种意志,你马立均的意志……没当过一把手,就等于没有当过官!他这个县委常务副书记,算官吗?不算,根本不算。他想提拔个人,能成吗?他想给某家公司安排个工程,能成吗?肯定不成,在这些事情上,他这个县委副书记的话屁事不顶!
马立均注意到,对方并不怎么动筷子,神情倨傲,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两名保镖枪杆似的站在身后,一动不动。什么叫派?这就叫派。萧总没有什么职衔,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公司,但却比雎州市的所有党政官员和企业老总都牛逼,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有一个“攒劲”老子,有一个来头非常大的爹。萧总大名萧涵秋,他的父亲萧老曾经担任过西江省委书记,后来又去中央任职,在某部部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现任省委书记甄建华、省长李云樵,最初都是萧老手底下的干将,据说甄建华同志的省委书记一职,还是萧老向中央鼎力推荐的呢。怪不得堂弟由一个垮杆企业的经理,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浠水市国土局长——远在北京的萧老只要咳嗽一声,整个西江省都会抖三抖,提拔个国土局长算什么?提拔个县委书记算什么?还不是人家一个电话的事情?搁自己手里,比登天还难;搁人家萧总和他父亲手里,简单得就跟写个‘1’字一样。
堂弟告诉他,市上想让他下去当县委书记,到基层镀镀金,他没去,等过一半年,直接当副市长。那口气,好像省委组织部就是堂弟家开的。马立均心里隐隐有些嫉妒:自己咋就没有堂弟那么好的运气,早一点搭上萧总这条线呢?他今年四十六岁了,再不紧赶着上个台阶,仕途生涯有可能就此画上句号,最好的“落结”,无非是去人大政协落实个正县级而已。
像马立均目前这样,弄不好就老死在县处级上了。如果能一步当上县委书记,那又自当别论,过上三两年,争取个副市长,或者市委秘书长、宣传部长什么的,大有可能,最不济在市人大、市政协也能谋个位子,落实个副厅级。说句心里话,马立均原先是不大瞧得起堂弟的,觉得堂弟是那种软骨头的货色,一场国企老总当下来,见了什么人都低头哈腰的,忒窝囊不是?现在却不得不对堂弟刮目相看。
马立均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软骨头也是一种潜质,当你的腰板挺不起来的时候,你就不妨一直弯着,示人以弱,这样,别人才不会把你当成对手。马立均曾经到浠水市去过一次,已经当了国土局长的堂弟,当年的窝囊样儿一扫而光,照样颐指气使,尤其是那些想拿地的房地产开发商,跟在堂弟的屁股后面,像伺候爷一样伺候着他。当时,马立均就唏嘘不已,觉得自己这多少年的县委副书记,算是白当了。
酒桌子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主要是堂弟一个人在忙乎。堂弟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征询似的问对方:
“萧总,要不,咱们饭就吃到这儿,安排其他活动?”
萧总点点头,率先站起身来,堂弟赶紧在前面引路。马立均也立马站起来,小跑着去开包厢的门。临出门时,萧总很随意地对马立均说:
“就这样吧,照规矩办,老爷子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
马立均的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膛来了,热血上涌:事情就这么成了?五百万,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把手,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得紧。按照堂弟的说法,五百万算逑啥呀,只要当上县委书记,调整一次干部,规划一项工程,随随便便就把本钱“搂”回来了——是“搂”,堂弟用了一个动感十足的词。堂弟带萧总和他的保镖去楼上,早已经安排了数名绝色女子在房间里等着,清一色未开苞的黄花大闺女。
马立均需要静一静,他独自踱到渔场边上。夜晚的野生渔岛真是美啊,天空高远,周围星星点点的灯火,给人一种很温暖很温馨的感觉。五百万,跟县委书记一职比起来,不算是一个多大的数目!如果人生是一个大博弈场的话,官场就是最大的一家赌局,敢赌才会赢嘛,狭路相逢,就得铤而走险——谁让这是一座独木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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