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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三桥追加款的事情，弄得财政局长沈玉成很是被动。县长虞有顺还在县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他就把报告递了上去，但虞有顺没有签，只说先放放。这一放，半个多月过去了，没了音信。沈玉成催又不好催，问又不好问。反过来，华鑫路桥公司的老总杨云梓却逼得贼紧，三天两头嚷嚷着要停工。滨江三桥停不停工，不关乎财政局长的事儿，只关乎城建局长的事情。杨云梓逼城建局长，城建局长就逼财政局长沈玉成。

沈玉成两头作难：县长虞有顺这边呢，知道虞有顺心里气不顺，不敢催得过急；城建局长和杨云梓那边呢，也不敢马虎——城建局长倒没有什么，关键是杨云梓。这年头，谁的腿粗谁就是爷，华鑫路桥公司的杨云梓能让宏远集团的蒋小月中途退出，来头肯定不小，沈玉成就不敢马虎。他明白，有些不该得罪的人，最好不要得罪，不但不能得罪，反过来还得呵护好人家，反正花的又不是自家的钱。

逼得紧了，沈玉成只好跑来向书记耿天明汇报。事情办得不够漂亮，沈玉成汇报的声音就有些怯怯的。耿天明听了，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哦”了一声，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了。

沈玉成征询地问道：

“耿书记，您看……是不是给虞县长打声招呼？”

耿天明翻看着面前的一大堆材料，无可无不可地说：

“政府那边的事情，就让政府那边看着办吧。”

再无多话。

书记耿天明这个态度，让沈玉成更加作难，明摆着，县委书记不高兴了。滨江三桥追加款的事情，耿天明是知道的，沈玉成最早就是向耿天明汇的报。当时，书记耿天明没有明确表态，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让沈玉成去找县长虞有顺。结果，虞有顺说要在政府常务会上议议，实质上是压了下来，再不哼哈。沈玉成还想再说什么，想想又忍了，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知道多说无益，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沈玉成正要走，纪委书记李维洲推门进来了。

李维洲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正眼没瞧沈玉成，径直走到书记耿天明的办公桌前，把手里的材料递给耿天明，说：

“耿书记，你看看，这是纪委刚刚接到的举报材料，好几封呢，问题嘛，好像很严重！”

李维洲一边说着，一边对站在一旁的沈玉成严肃地说：

“沈玉成同志，请你最好回避一下！”

沈玉成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联想到这段时间跟纪委关系不太融洽，纪委书记李维洲又是那种牛板筋脾气，沈玉成就没有多想，刻意挤出一丝笑容说：

“领导们谈事情，我自然要回避了，你们忙！你们忙！”

沈玉成说着，拉开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耿天明顺手翻了翻李维洲递过来的材料，朝一旁的沙发扬扬下巴，说：

“坐吧，老李，坐下说。”

李维洲坐到沙发上，拉开汇报的架势，说：

“耿书记，这段时间，我们纪委陆陆续续接到好几份举报材料，都是反映财政局长沈玉成的。”

耿天明“哦”了一声，扔给李维洲一包中华，问道：

“都反映沈玉成什么问题？”

李维洲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说：

“我归纳了一下，反映的问题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搞一言堂，财政局大事小事都是局长沈玉成说了算，其他副职基本上是摆设；二呢，是个人作风有问题，反映沈玉成跟个别女职工关系暧昧，一位当事女工的丈夫还曾经到财政局打闹过，造成的影响很坏；三呢，反映沈玉成手握划拨经费的权力，借机暗中吃回扣，中饱私囊；四呢，反映沈玉成跟部分厂矿企业的老板关系亲密，其中重点提到滨江三桥工程，开工不到半年，先后追加工程款数百万元，举报信中说，有证据表明沈玉成拿了承建方华鑫路桥公司的巨额回扣……”

耿天明打断李维洲，问他：

“有证据了吗？什么证据？”

李维洲说：

“举报信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们纪委目前还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举报信大部分是匿名的。”

耿天明沉吟了一下，问道：

“老李，你呢，是什么意见？”

李维洲说：

“嗳，天明同志，你是党委一把手，得你定夺啊，怎么问起我来了？”

耿天明站起来，走到办公室中央，踱了两个来回，斟酌着说：

“老李，是不是这样：毕竟牵扯到一个大局局长，马虎不得，究竟应该怎么处理，查还是不查，该怎么查，不如放到常委会上议议，你看怎么样？”

李维洲有些意外，他认真地看着书记耿天明，耿天明不像是敷衍的意思。但耿天明的提议，大大出乎纪委书记李维洲的意料。他以为，沈玉成是县委书记耿天明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咋着也得保啊。一旦提到常委会上，不光他这个纪委书记的主动权就没有了，耿天明的主动权也就没有了，再想要掌控局面，可就难了。但是，看耿天明的架势，根本没有保沈玉成的意思。这让李维洲很是犯迷糊。

依李维洲的意思，只是想给财政局长沈玉成上点儿眼药水，敲打敲打，别一天到晚嚣张得连自己长几根尾巴都不知道了。一句话，纪委书记李维洲并不打算真查沈玉成，只是做做样子——一个县的财政局长，要紧着呢，哪能说查就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查到最后，提溜一大串干部出来，弄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不光对整个临江县的党政班子有影响，对临江县的发展也不利，中央三天两头强调“和谐”，不光是吊在嘴上的一句空话，真正不利于团结、不利于和谐的人和事，“咔嚓”，切你没商量。

查财政局长沈玉成，就等于给县委书记耿天明找麻烦，稍有不慎，就变成了他李维洲和县委书记耿天明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成了班子中间的内讧。个中的利害关系，李维洲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财政局长沈玉成得敲打，书记耿天明的工作更得大力支持，是不？他犹豫了一下，对耿天明说：

“耿书记，提到县委常委会上，有些不大妥当吧？毕竟只是匿名举报，我个人认为，范围还是越小越好……我看啊，举报材料上列举的几大罪状，其他几条十有八九都是空穴来风，不排除个别干部出于某种报复心理诬告沈玉成的可能。至于搞‘一言堂’，估计是真有其事，我也常听财政局那边的干部抱怨，说沈玉成太霸道啦，等等……”

耿天明拿过茶杯，抿了一口，说：

“这个沈玉成，估计刚当上财政局长，难免雷厉风行了一些，年轻人嘛，急于出成绩，可以理解。改天找个时间，你跟沈玉成个别谈个话，让他注意一下工作方法，别以为他管着临江县的钱袋子，就没人管得了他了。”

李维洲为难地说：

“耿书记，这个，这个，我找沈玉成谈话，人家沈大局长可未必听得进去啊……说句不中听的话，玉成同志的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的，只朝上看，我们这些副职，人家可从来没拿正眼瞧啊。”

耿天明坐到李维洲的旁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

“老李，你是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啊，沈玉成敢给你翘辫子？你还不查他个人仰马翻，即使查不出问题，也查他一屁股屎味儿。”

李维洲连忙摆手，说：

“天明书记，这种玩笑可开不得。纪委查案都是有根有据的，哪敢乱查？何况，查科级干部，还不都得你这个县委书记拍板？你不拍板，谁敢查呀？我这个纪委书记，可是在你天明书记的领导下工作哩。”

耿天明换了个话题，说：

“老李，你可是咱班子里面的元老，临江籍干部的主心骨啊，咱们干部队伍当中，大概有多一半是临江籍的吧？这些干部，可都是唯你维洲同志的马首是瞻哩。过段时间得研究一批干部，你琢磨琢磨，推荐两个人上来。”

李维洲连忙摇头，说：

“得，还是让组织部门按程序走吧，不然，外人还以为我李维洲培植乡党哩。”

耿天明笑着说：

“老李啊，怕啥？即使是培植乡党，也是我这个县委书记授意的嘛……话说回来，建设临江，发展临江，你们临江籍的干部不积极点、不跑快点儿，能成？你们光等着乘凉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呵呵。”

李维洲还是摇头，说：

“人言可畏啊，干部人事问题，你还是跟庆海同志商量着办吧，我这个纪委书记呢，能不插手，就尽量不插手喽。”

冯春玲突然来了临江县。不是一个人来的，是两个人。跟冯春玲一起来的，还有她的表兄邓占豪。冯春玲小的时候，家里穷，是舅舅一手把她拉扯大的，读书、考大学、安排工作，等等，基本上没用冯春玲的父母操心，冯春玲的舅舅一手就给办了。所以，冯春玲对舅舅一家的感情特别深，尤其是对表兄邓占豪，跟对自己的亲哥哥一般。

县长夫人来了，自然是大事情，常务副县长谢鸣中指名要为冯春玲接风。谢鸣中说：

“虞县长，嫂子来了，得好好招呼招呼，不然，县长回家跪搓板，我这个当副手的，罪莫大焉。”

虞有顺不想太张扬，对谢鸣中说：

“鸣中，就让胡玉英去县政府的接待宾馆订一桌饭吧，范围小一些，就咱两家人，把你家里那位也叫上，一块儿聚聚。”

冯春玲这次来，让县长虞有顺非常头疼。不是头疼老婆会让他跪搓板——冯春玲还没有那么老派——而是头疼冯春玲的表兄邓占豪。

邓占豪是什么人？赫赫有名的省城房地产开发商，辉煌集团的老总。虞有顺刚来临江当县长的时候，还曾经打过邓占豪的主意，想以招商引资的名义拉他来临江投资。虞有顺当时想得挺美：好歹是亲戚嘛，咋着也得帮衬帮衬他这个表妹夫，是不？谁知，邓占豪不但对临江县瞧不上眼，对虞有顺这个七品芝麻官，也很是瞧不上眼。邓占豪骄傲地说：“小虞县长，不是我小瞧你，在省城，县处级干部一抓一大把……我邓占豪的饭桌上，除了厅局级领导就是省部级领导，要不是看在表妹的面子上，让我陪你吃顿饭，我都觉得掉价，别说去临江投资了——一个小县城，能有多大的商机啊？”虞有顺臊得啊，恨不能煽邓占豪两大嘴巴子，还亲戚哩，左一个“小虞县长”，右一个“小虞县长”，有这么挖苦人的吗？

那时候，邓占豪确实牛逼，也有牛逼的资本，辉煌集团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开发的房地产业务都延伸到省委、省政府的对过去了。这么说吧，你到省城去，在大街边随手逮一老百姓，问他省委书记是谁、省长是谁，他不一定知道，如果你问他辉煌集团的老总是谁，他一准儿会响亮地告诉你：“辉煌集团的老总啊，叫邓占豪呗，看见没，那47层的国际商厦就是他盖的……”

可惜，好景不长，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并波及到了中国大陆，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房地产行业，大多数城市的楼盘开始滞销，辉煌集团开发的楼盘也不例外。辉煌集团的“辉煌”走到了尽头，老总邓占豪的风光岁月也走到了尽头。刚开始，邓占豪还硬撑着：房子卖不出去，总有卖出去的一天吧。他期待着楼市转暖的那一天。但两三年过去了，楼市始终没能转好。邓占豪苦撑的结果，就是巨额的银行贷款和商业运营过程中产生的庞大的三角债务，彻底打垮了辉煌集团：资金链断了，公司举步维艰。邓占豪不得不陆续清盘以回收资金，到最后，辉煌集团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邓占豪才慢慢反应过来：当初没有向临江等下游县、市拓展业务，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再笨的人都会算一笔账：省城等一线发达城市的房地产业务，已经出现了巨大的泡沫，想让楼市重返2007年的盛况，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房价涨得太高，能买得起房子的人却在逐年递减；而临江这样的小县城，跟省城等大城市比起来，房价相当于还在地板上趴着。很明显，房价过低的城市，开发房地产的潜力还很巨大，因为庞大的消费群体搁在那儿……中国人的观念是：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等于没有“家”，等于没有扎下“根”来。不管是在大城市生活，还是在小城市生活，老百姓对房子的热爱和渴求，都根深蒂固。

思想上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的邓占豪，忽然觉得表妹家中的“小虞县长”，不再渺小得可怜，不再令人那么讨厌，相反，邓占豪觉得“小虞县长”变得可爱起来。辉煌集团虽然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小县城开展一两宗房地产业务的实力还是有的，何况，这年头的项目，有几个是开发商自己掏钱搞的？还不都是依赖银行贷款？邓占豪清楚，辉煌集团如果想翻身，只能指望自己原先很瞧不起的表妹夫了：临江县的“商业一条街”开发项目，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个蛋糕一旦做好了，辉煌集团就有重塑“辉煌”的那一天。尽管当初跟虞有顺处得不太愉快，但邓占豪一点儿都不担心，有表妹呢，亲戚嘛，只要冯春玲出马，临江县的步行街铁定就是他邓占豪的盘中菜。

邓占豪对“商业一条街”志在必得，冯春玲的小脸也一直崩着，虽然不哼不哈的，但那架势，明摆着：步行街如果不交给她表哥的辉煌集团做，她铁定会跟虞有顺拼命。身为县长，虞有顺自认可以摆平很多种关系，跟上级的，跟同僚的，跟下属的，等等，他可以把各色人等的关系处理得妥妥切切。唯独跟妻子冯春玲的关系，虞有顺真是没有办法。对上级领导，你可以巴结他、奉承他，投其所好；同僚之间呢，你可以在跟他讲原则的同时，讲讲利益，只有共同的利益，才可以让反对你的人都站到你的阵营中来；对下属，你完全可以讲前途，只要扔给他们三两根骨头，这些人就会眼巴巴凑到你跟前来……怎么着都能维持一团和气。唯独夫妻之间，既无法讲道理，更无法讲原则，利益呢，好像也无法讲。夫妻之间讲什么呢？讲感情。冯春玲则跟虞有顺什么都不讲，连感情都不讲，遇到类似的事情，通常只有一句话：“办？还是不办？不办拉倒。”

虞有顺和冯春玲两个人，不能说是没有感情。感情这玩意儿，不扯便罢，一扯就是一团乱麻。自打当了县长，两个人的关系就一直疙疙瘩瘩的，但还得藏着掖着，如果让外人知道了，不定给你怎么传呢。

关于“商业一条街”，虞有顺有虞有顺的难处，抛开县委那边的关系不说，光宏远集团的蒋小月这一关，自己就过不了。“商业一条街”最初的设想和规划方案，是宏远集团拿出来的，蒋小月跟虞有顺达成过口头协议：把“商业一条街”变成县政府的县城改造规划项目，交由宏远集团开发，老百姓得实惠，领导班子得政绩，宏远集团得利益。这个“口头协议”，是在省城一家宾馆的床上达成的，他和蒋小月刚刚完成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原始的那种运动，所以，尽管是“口头”上的，却比任何纸质的协议都更有效。

为了讨好市委冯副书记，让冯副书记买自己一份人情，虞有顺还央计蒋小月，很策略地让冯副书记给自己打来一个电话。冯副书记在电话中说：“有顺啊，你们那个步行街，就让宏远集团去开发吧，地方上的龙头企业嘛，不但要多支持，更要大力支持。”

现在倒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原先牛逼哄哄的邓占豪，现在低声下气地跑来临江认亲戚了。认亲戚是假，要项目是真。不答应吧，老婆冯春玲肯定不依；答应吧，又会得罪宏远集团的蒋小月——得罪了蒋小月，就等于得罪了市委冯副书记。夏明华市长出事了，冯副书记马上会出任雎州市的市长。左衡量右衡量，虞有顺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一边是自己的老婆，一边是自己的情人，咋办？把项目分开来，宏远集团和辉煌集团一家一半，共同开发，行不？问题是，蒋小月会不会答应，这原本就是宏远集团的项目，人家凭什么把自己嘴边的蛋糕，分一半出来给邓占豪吃？没道理嘛。

由于各怀心事，常务副县长谢鸣中专门安排的接风宴会，就显得有些沉闷。县长虞有顺夫妇、副县长谢鸣中夫妇，辉煌集团老总邓占豪，外加虞有顺的司机小郭，政府办副主任胡玉英，就他们几个人。依虞有顺的意思，想把胡玉英的老公、作家赵子航也请过来，胡玉英打了几次电话，赵子航硬是不来，就作罢了。

邓占豪好歹是冯春玲的表兄，省城辉煌集团的老总，和虞有顺同坐主客位，谢鸣中坐在虞有顺的下手。冯春玲和谢鸣中的妻子坐在一起，两个女人窃窃私语，冯春玲偶尔浅浅一笑。胡玉英和司机小郭坐在陪客位，张罗上菜、斟酒什么的。

虞有顺有意晾晾昔日不可一世的这位商业大亨，就和邓占豪说的话少些，只是劝他多吃菜多喝酒，倒是和谢鸣中低声说个不停。

谢鸣中说：

“虞县长，我看啦，政府办主任的位子，空置得时间太长了，工作都不好开展了，得考虑考虑。”

虞有顺说：

“是啊，是得考虑考虑了。鸣中，难啊，盯的人太多，提谁不提谁，都是唾沫星子满天飞，能淹死个人。”

谢鸣中说：

“倒也是。不过，我看主任人选，还是从办公室内部产生好了，一来熟悉情况，工作起来顺手；二来呢，省得外调一名主任过来以后，影响政府办内部班子的团结。”

虞有顺说：

“是啊，是啊，有道理。”

谢鸣中说：

“我看玉英同志不错。”

虞有顺微微点头，说：

“不错，玉英同志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