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镇:相逢亦相知
这是中国西部一个寻乎其常的小镇。
镇之大,长不足半里,宽只数丈,一条自县城东西而来的柏油马路纵穿其间,黑蛇边似的游向远方。
在镇的中间,面北背南有一家裁缝店,店里有个女孩,女孩叫芬。
说起芬,小小镇上无人不知,人人皆晓,不仅因为她的人才好,而且因为另一件事。
知道芬,已是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小镇的小学校教书,听说镇上一家裁缝店有个女孩,有惊人之貌,名叫雪芬。其实,唤“雪芬”最多的就属我们这帮“光棍汉”了,却从不晓得“雪芬”并非姑娘原名,只是因其洁白柔嫩的肤色而得名罢了。
第二年春天,我认识了芬。
那时,料峭春寒刚过,柔和的风儿便袅娜多姿地窜遍了田间街头。这天上午,晴明的春光透照着整座校园,校园短墙外头的桃花儿、杏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我因为没课又无事便产生了莫名的“闺怨”。忽儿记起“告休”多日的西服裤子早该“官复原职”了,便一溜烟地出了门,径直朝“味吾知饭店”旁的“达尔美”缝纫部走去。
“达尔美”离学校近,这里我人熟,去后既可聊天又能免费,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去那儿的。可没走上几步,我就琢磨起另外的事儿来,越琢磨越心慌,竟至心跳耳红,犹豫不下了。终于,我还是定了决心,绕开“达尔美”,七弯八拐地向街道中间走去。当然,事先没忘将出门时胡乱卷着滚儿的裤子在背阴处尽己所能地重新折叠停当,并且,大大悔恨了一番“尊容未整”的疏忽。不用讲,我要去一家“特殊”的裁缝店。——神话也似的“雪芬”即在其内!
“雪芬”是我们镇上的明星,包括许多青年干部在内,我们则是她的“追星族”。那时,她就象当时流行的《九妹》中的“可爱的妹妹”一样在我们心中鲜活,使我们竟先作了她“有情的哥哥”。我甚至平日怕敢经过她的裁缝店,只偶尔在街上碰见过她。她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高挑个儿,身子丰腴苗条,如云秀发顺顺当当搭落肩头。她的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娴雅大方,步态轻盈,使她发育得很好的优美身段平添了无穷的活泼劲儿,给人一种清水芙蓉的感觉。要不是在这偏僻小镇遇到她,你会把她当作电台或报刊的采风记者;要是你在花市上碰见她,你会认定她是个卖花姑娘的。
小镇之小,竟不能容人放脚大走。很快,就到了街中间这家裁缝店前。通过临街开着的橱窗,我看见里面有三个人正忙乎,便定了定神,从中拨开丝帘跨了进去。
“‘小爱神’——你来啦!”中年女师傅打趣道。这都是我那中篇《爱神之门》的效应。
店里的两位姑娘边甜甜作笑。
“嗯,你们正忙呢!”我应着,并向店里扫了一下:和外观形象一样,这是家并不宽敞的小店,内中设置杂乱无章,显得局促碍便。里面左右角搭起个土炕,挨炕往出摆放着两排缝纫机,面朝街另放着一台;墙的前侧靠街开了个门,门端放着一台锁边机。屋子中间顶着根木柱,柱子未曾油漆,但却油黑锃亮……店里这儿那儿挂放着已做未做的衣料。
招呼过后,师傅便忙农活去了。我这才发现后墙上也有一个小门,门外时一大片平展展的绿麦田。她正是从这后门往那麦田去拨麦拉拉了。
店内又是三人。两个姑娘相视而笑,殷勤地让我坐下。见她们如此“优待”“俘虏”,我很惬意。
我坐在靠前门的豁亮地方。右边是个二十左右的姑娘,正坐在前排机子中的一台上,下细地缝一件梧桐色的坎肩。她不仅长得美丽,而且还有一种山里人所特有的鲜艳肤色,特别是她那温和质朴的态度,没有人见了不觉得可爱。对面的那台机子上,坐着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孩,她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恬静、稚气的瓜子脸上,扑闪着一对柔情美丽的大黑眼睛。她的眼神清纯明澈,睫毛茂密而长,微微向上翘起。她挺秀鼻儿,小巧嘴唇,一头乌丝出奇的丰茂,光光溜溜,瀑布也似的直泻下来,给本来就动人心魄的胸部,吊了一帘神奇的帷布,使得面庞和脖颈衬托得更加柔润粉嫩,光彩闪耀。她的整个儿给人一种天真未凿,清雅可人的感觉。———这就是芬!
芬和我相对而坐。她皱起好看的眉头,眼里却是活泼泼的笑意,款款到:“裤子哪儿坏啦?我看看!”她接过裤子,仔细地看了几遍后,便利索地将几处针线开的地方缝好。我一边听着机子均匀的响声,一边看她穿针走线。这时,她的眸子是清亮的,眼神如一匹丝绒一样柔滑轻软地铺展开去,直铺向面前的机头、布、乃至我脚下的脚地。我的双脚立即不安起来。一种忧郁感从脚下扑腾上升,一直渗透进我的心底……霎那,市声远遁,店内空荡。———缝纫机的“二重奏”如何牵动我的心啊!
我怕我的心思被人察觉,便抽出一支烟要抽。
“芬芬!你咋这么慢,是织龙袍哇?”旁边的姑娘揶揄着,随即拉长声调,“龙袍怎得凤来做?”
见她那神气十足的趣逗模样,我不禁笑了。
“瞎邹什么——”芬羞红着脸,“他可是你弟弟的数学老师呀!你可不能没心肝哪!”
“对,我是没心肝——师傅给了我活儿。你运气好,也就有心肝给人了……”
我连忙去点火。芬脸红扑扑的,更加令人心疼。她鼓了鼓气,抬起头来。忽然,她大笑起来,笑得花颤枝动,娇喘腾吐;我站了起来,旁边的女孩也开始前仰后合,笑声不止……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店内转开默默来。
“大作家,你出什么洋相……”芬指着我拿在手里的烟,又开始吃吃地笑起来。
这时,连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大笑开了。
“好个芬儿,真有你的!惹得人家大活人儿像丢了魂,来了个‘倒吃烟’的绝活……”
我更加窘迫。芬却止住笑,反而更沉着:“你个死丫丫,甭气傻妹妹……”她开始学着不知哪首歌里的调儿来,然后,很快地说:“还是留着你那张‘刀子嘴’给你婆婆切菜用吧!”
哈哈……
咯咯咯……
嘻嘻,嘻嘻……
欢声如潮。
店内外流动着快活的空气。
芬把缝好的几处用熨斗熨熨平,然后把裤子交给丫丫。丫丫很认真地翻来又翻去,好像只要能找出哪怕一丝儿瑕疵,她都可以把它当作一枚原子弹向芬发射。最后,她很满意地说:“你还是用手将裤腿下的边子给纳一下吧。”
芬默默地接回裤子,好像很感激这位“死丫丫”的提醒似的。她坐回位子,冲我淡淡笑,便又细细地缝起来,她上身穿一件黄色薄呢西装,下身是一条灰色裤子,西装的扣子没有扣,露出里面缀有五色光鳞片的绿色紧身衣,脚上是一双玉色的高跟皮鞋,鞋端还嵌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她一手拎起裤子,一手穿着针线,脖子微微儿偏着,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耀,一直溶注进手中的裤子,她做的极慢,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做针线活儿,好像上帝规定她一生只做一次这等营生一样,好像这最后一针的到来便是她一生幸福的终结。
终于纳好了。她把裤子叠起来,用纤长而富有弹性的手指将衣服压平,然后反复向两边摩开,又摩开……
我赶紧站起来要走。我怕自己心里更慌乱,我怕她会很伤心。
我没有付钱,我怕亵渎了她的心意,怕会买来她好多心雨。
我走了,带走的是她那一低头的温柔,那星眸的娇羞,那包含了多少甜蜜的忧愁的深深的一瞥。
哦,仁慈的上帝!在人的一生中,假若您只容您的儿女仅仅有一次应许,那我便要至诚地向您索取——索取这一次,这一刻!
小镇的日月是漫长的。
那些日子,天气是那么晴朗,风儿是那么柔和,我的心情幽幽怨怨,思念绵邈迢递。
我记得,除了工作,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写稿上。那一阵子,运气还真不错,好几篇不同体裁的作品都付诸以铅。《教育最神圣,师者当自强》在中国教育报、中国青年报上相继转载;《致笔耕者》等于《诗刊》后,几个知名人士以诗向我传达了相同的感喟。当时,几家报社、杂志社聘我为通讯员、特约记者,向我约稿。我没日没夜地熬,感到自己向传说中的凤凰一样,正在集香木自焚,就要获得新生。我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体验着成名的烦人事。想想昔日的迢递梦想就要实现,我是何等的痛苦流涕呀!
当我身如沉钟,整日寄身斗室“爬格子”的时候,我不再俗事缠身,做违心事说风凉话、投人所好了;同时,我也失去了许多东西------同伴、朋友、生活的乐趣。看到草长莺飞、孩童嬉戏、朋友促膝,我黯然神伤。
那段时日,我时常独步野外,放浪形迹,以释放我心中的积郁,有时,也获得些神奇的灵感。
每每此时,我就会看到一个“老孩童”。他二十上下,留顶平头,一身中山装,手里拿着玩具枪,这儿停停,那儿走走,或者举枪过顶做射击状,或者抱枪在怀旋转着,嘴里总是发出“啁啁啁”的声响……有时,他呼朋引伴,打破了外野的宁静,给春日的田间来一次“大扫荡”。以他的巨人雄姿,谁都会认定他是“群龙之首”,因为他的伙伴们都是些儿童,充其量只是些学前的小朋友;所以,当农家的果园、菜圃、麦田、烟畦等遭了作践的时候,农民们总会没好声气的把他训一顿,而他只是像克林顿一样习惯性地扬一扬头,摆一下手,做他自由妙方的样子。其实,他左右不了他的士众,却常常被他们之中的机灵鬼捉弄,并大吃其哭。一次,一个小“飞贼”爬蹓中学女生厕所外墙,未获成功。他却凭着人高马大,身先士卒地越入其内,吓得几个女生尖叫不止,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另有一次,噢,亲爱的读者!恕我不能再列举我眼见到的他的故事于万一。因为你们已然看到,他是个先天不足、理智不健全,后天又没得到良好发展的残疾人。和你们一样,我应该尊重我们的公民,表同情于弱势群体。
一段时间,我对他产生了兴趣,有意接近他,欲引为知己。谁料,结果却使我大失所望。他对我毫无兴趣可言!但,也确无反感。我断定,他对谁都不会恶声相向,只是对小朋友情有独钟罢了,就像同性恋者对异性毫不动情一样;我对他的“痴迷”随即大减,接近他的意念也告烟灭灰飞。
不过,我曾作过此想:就是想调查了解清楚“老孩童”的身世、遭遇,乃至他丰富曲折的内心,传奇探险般的经历,等等,等等。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对各个领域都不无关联的一石几鸟的“雅事”。不信,请听听:一,文学方面:可当写作素材,杂取于其,甚至可据此连篇累牍,演义成象《童区寄传》、《张中丞外传》、《段太尉逸事状》等之类的忠奋激烈的传记;二,社会学方面:促使人们关心残疾公民,动员家庭、社会、舆论等重视残疾人事业;三,医疗方面:可作为心理、生理病例,供未来咨询、医疗之用;等等,等等。实在不一而足,大可深究其详。然而,由于感情的波流的冲击,或者-----读者可以看到-----由于事后探听的结果并非那么丰富,具有传奇色彩,如同起初没想;所以,此事便不得不不了了之了。
惯常,我为休息、调节起见,便出了校门,平步街头,四下张望。这时,目光便毫不中用地被中间向北的那家裁缝店所吸引。我的心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洪流在涌动,我知道,尽管“我之所爱”在盈盈一目间,但也只能作咫尺天涯-----这就是我的无奈,这就是我鄙异自己的原因------我在受世俗的差遣:我的未来不是梦,我不能跟着感觉走;始乱终弃,逢场作戏,与我无缘。即使心爱的人有沉云之貌,有赤金之善心,我也不能。世俗,你是法海,你使多少心爱的人儿视若陌路,相隔万里。
每当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便披着大衫,拉了电灯,带上房门,到小街上游荡。我将一身的疲乏消散在这凝香的小街上,将无尽的烦恼抛撒向那浩渺的夜空中-----但我何曾抛开烦恼,何曾消去过心灵的瘁弱?这静夜,这小街,这街灯,怎能溟灭我的梦想,怎能麻醉我的头脑,怎能摧毁我的雄心!
带着淡淡的幽思,独自,我徘徊在这馨香的街头,我徜徉,徜徉,踌躇满志 又 惊鸿未定-----我郁郁而来,又踌躇而归。就这样,消磨了真情,消尽了春日!
当树木出落一新,四野肥红流绿的时候,春便熟透了。这时的小镇是热情的,也是迷人的。这使我又分外地想我的芬!她是不是也换上了新装,如同这春天的田野一样;是不是在为我朝思暮想、千般思量、万种风情,恰似我对她一样!
正当我柔肠寸断的时候,一封意外的请帖惊动了我,也震动了小镇。我的《爱神之门》获奖,我被致函参加“文学年会”!这使我的儿女情肠消失殚尽,我的心马上飞到了北京。我们取道省城,会同省作协的同仁一道参加了首都举行的盛会,而后作了一次环游,途径西安又回到了市文联。这次出门收获的确不小,这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日子!
时间如同飞一样的流去,已是初夏时节!
那天,省作协副主席老肖和市文联的李老师说要“送我一程”。于是,我们驱动XX向县城而来。天气晴朗,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树叶泛着鱼肚白,黄绿主宰的田埂颠来倒去地在我们眼前翻飞……不消一时,车子便停在县文化馆院内。许多礼仪,宴请之后,我便要告退,他们说“不用急”,我连忙拿学生作“挡箭牌”。文化馆栗馆长坚持要送我,我硬是回绝了。
我吸了几口粗气,搭上“三轮车”到了离县城二十里的镇上。这时,车子不走了。没办法,我只得耐着性子等。想想此行绕了大半个中国,一路大车小车几万里,风风光光,亮亮堂堂,而眼下却如此情景,我心里倒有一种分外的快活感。不禁又吸了几口大气,一边玩味着西部镇上的特有景致。可是不巧,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见个车影!我机体内快活的分子也不愿“吊死在一棵树上”,竞相另寻新主去了。
眼看着天快黑了。我口干舌燥,垂头丧气地站在中学门口。这时,学校放了学,人潮涌动。忽然,在人流之中,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蠕动,便脱口而出“唉-----”了一声。听到吆喝声,两个推自行车的女孩站住了,竟是芬和丫丫!她俩正在寻声四望------显然,在人潮如流的放晚学时分,找一个人是困难的。何况我刚从城里回来,也许京味、港味的装束都有,可谓弥猴而冠了;因此,她俩没认出我,或者不敢确信而已。我经这么没边没沿的一喊,倒有些害羞了,登时举止失措起来;见她们脚步欲立未立,四顾寻视的着急劲儿,我更加没勇气搭理了------我宁可把她俩“困”在那“孤岛”上!我是个没心肝的十足的混小子!
……不知啥时,她们走了。
天色向晚,暮色渐沉。
我干着急哩。但我并不后悔刚才的事情,只觉得难为情。其实,让我叫住她们,让她们中的一个捎我,不-----让我捎她们中的一个,才会使我更难堪。唉!哀莫大于心死-----最难堪的莫过于两个彼此有意而又毫无想望的人在一起!想想啊------my darling,我是多么不自在!我连“老孩童”都不如。他可以在街上随便什么时候游荡,可以引着成群的娃娃顶着烈日捡破烂儿,可以用粉笔正经八百地在人家新刷的墙壁上画“群童撒尿图”……可以------如果他乐意,甚至能够和我的芬说上几句话!可是,我敢下断语,他不会乐意的,更何况,他根本------据“考证”不会做出这种牺牲天性的傻事来的。推理来推理去,她俩果然无缘。-------我在干什么呢?无论如何,我还不如“小孩童”自在。
“哒哒、哒哒……”机器声惊醒了我。God save me! 我总算能够赶黑到校了。
三轮车已经行了十几里路------快到小镇了。更近了!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有人挡车。借着西天的胭脂色,我看清:是芬她俩!这不到点了吗,她们还挡车子?况且各人都推着一把自行车!我赶忙把她俩的车子挂好在三轮车的后铁杆上,拉她们上了车。
“天黑了,我们还是坐车好……”她俩说。我也说了一些话------我们很少说话------只说些无关题旨的话,压根没提中学门口的事。
夏装裹身的两个年轻女孩和我坐在暮气昏沉的车篷子里,彼此能感到对方的气息,听到对方的心跳……我必须尽自己男子汉的责任,尽力把两把车子按稳,芬也伸出臂拿住车把手。车子一颠一簸,我和芬、丫三人几乎撞成一气……我们像水上的浮萍一样,任凭外界的力量来分来合,一分即合!我真希望这车子永远摇下去,再也不要停住!然而,小镇在即,小镇是它的终点。我多么希望小镇不是我们的终点!
学校在镇的最西,我先下了车。
我们是怎样的分别呀!我按了按芬的手指,她扶着我下车……车子开动,我们默默作别。我们都想看清对方的眼神,却没能,但我们读懂了对方的心!
上灯的小镇更加旖旎动人。蝙蝠在乘凉的人儿头上浮动。蹦蹦车的灯光从街两边的房墙上向东推过去,一直到了拐弯处才消失……
回到学校,同志们象看稀世珍宝一样把我“瞻仰”了一番,各自砸吧着嘴唇散去了。
等到一静下来,我的心又狂跳起来。
年轻的人哪-------年轻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迎着晨曦洗漱完毕,正待去提开水,郝校长来了。郝斌强,三十四、五,四方大脸,赤红面皮,中等身材,敦敦实实。
见他光顾,我忙拿了“北京”给他递上、点着。
“你出去快二十天了-------”他吸了口烟。我吊着心眼。他把烟徐徐吐出,“你也该回家转转……年轻人啊,有干头哩!”
我真被这位领导有收有放,又有奖的话给弄糊涂了。我的心就象坠入这越来越浓的烟圈中一样,不知所之。
“完了,你也甭上操去。白虎村有戏哩,你去看!噢-------,你可以帮家里载烟嘛!”
平日受惯了这位的许多“恩惠”,一时间竟不能相信有这等好事,我只是像小孩样的唯唯诺诺。
郝斌强仍了烟蒂,走了。
当嘹亮的出操哨子回荡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空时,我已骑上“红旗”,离开小镇向东疾驰而去。
到家了!远远看到屋子里的烟囱上冒着青丝儿,我便奔向屋里。
母亲正在灶间埋头救火哩!
“妈-------你咋才做饭?”
母亲惊愕地抬起头。被烟熏得流泪的眼里放出喜悦的光,面颜也舒展开来,布满干皮的嘴唇半张着,两手低举在胸前,手上粘满了泥巴……
“妈-------”我不忍再看下去了,“您这是怎么了……”
母亲这才回过神,走了过来,“我娃,你几时从北京回来的?今天,不是星期六呀……”
“妈,是校长发慈悲准假的。”
“我太阳冒花时就起来,起来就去浇菜。唉,老天不要这层人了,辣子种下一个多月还不见雨……”
我这才想起,昨天车窗外的麦子都打卷拧绳哩!当时,我光顾高兴,连这些想也没想。我又记起黄河断流的奇观来,便讲给母亲听,说与我同行的诗人、作家还写了不少慨叹之作呢!
“什么作不作的,你舅陪省长来咱这视察灾情,还写了‘给水开道’吗什么的……”
我也想起了省报上前一段时间刊登的那篇文章,题目是“一切给水让路”。
“白虎村的戏是怎唱的?”
“妈,是菩萨爷老瓜啦!”
“嘘-------灶火爷前你莫乱说……”
见母亲神秘惊骇的神情,我“扑哧”笑了。
我吆着驴,下沟去驮水。驴儿在前四蹄扬起几丈高的烟雾、土沫。顿时,我头上,脖根里和了泥,只好离了它十几步远撵着它-------生怕它撒了欢跑远。“几”字沟路上人畜来往,怨声哉道。我发现上来的驮桶里都是些白沌沌的混水,便知泉子里的水干了。
泉边,人畜混杂。马、驴、骡子竞相打着鼻响,伸过脖儿抢着喝人折腾了半晌才弄上泉台边的水;喝完即扬起尾巴,不卑不亢地撇开并伸直两条后腿,气长地拉屎拉尿。几头牛顺着干涸的小溪低头溯源而上,执着地寻它们永远也寻不着的救命水……
偌大的泉子已经容不下几滴水了,泉底,一巴掌大的白混沌在炎阳的炙烤下熠熠闪光。水周围是一大圈软泥,人不敢下脚取水;不知谁做了善举,拿来自家的板凳放在里面;尽管如此,凳面也时有没顶之危。泉子是一个近乎圆柱体的大土坑,“坑”周围用木椽编边;有水的时候-------水满的时候,就浸在椽边,人只要立在椽后的二台上,就可取到水。二台再往上就是泉台,现在正站着牲口。
我见当归爷正在泉底用马勺舀水,其他人站了一圈,向下一律行者“注目礼”,有的机钻的人正在作好接递的准备,大多数人只是悲叹着。
“这孬种天真把尿忘了!”
“听说镇原鸦、老鸹都渴死了!”
“共产党号召打井,就咱这熊村没有一只!”
“你自己打打看,看能不能打出?”
“毛主席老人家逝世了,这两年谁是毛主席,要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人群哄然大笑。
“快点去把你的‘女人是不是女人’的问题好好研究清楚。”不知谁加了一句。
这时笑声更大了。原来,是村中的老光棍汉。他七十多岁,早已老眼昏花。在六十年代,也就是他的壮年时候,他曾语出惊人,以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证实了他的著名论点“女人不是人”,从而使他的名声远播,引起了本村几个“不是人”的人的垂青。
等笑声平息。村主任说,“国家不是也着急吗,各级都在抓紧抗旱保粮、保烟哩!”
“我看这烟怕栽不上了!”
“不栽烟你驮这‘白奶水’喝去!”
……
“喔----喔!”
“努努----努!”
不知哪两家的驴儿咬起仗来,把阵容强大的畜群冲散了。
这时,撵牲口的人离开了圈子,人们的位置才相对得到变换,话题也来了次转移。
“昨晚鸡叫了没?摩托响得人难以死睡?”
“才十二点。”
“哪里有什么打麻将的,咱这村!摩托围着学校墙转了几圈就走了。”听语调,象没“缴械”几个,倒是个遗憾。
“唉,路明------”有人问我,“你们学校的校长,主任抓了没有?”
“咋的啦?”我吃惊道。
“抓了没?”几个声音同时追问。
“没有在公安局里圈着?”
“别问了啦,听说连同供销社主任,每人罚了2000元,干铮铮6000元!”还是“包打听”消息灵,他并且对the six thousand Yuan money表示了惋惜。
……
我和妈妈勉强栽了一天烟。烈日,干地,稀奇水!我们前边栽,烟苗后边就蔫下去了。等我们没栽几个,最前面栽的就纯粹干起来,用手一拨成了干片儿、粉末儿了。我们只得多浇水,一桶水只浇七、八株苗儿,这才差强人意。------真是愁死人了!
晚上收工回来,我都骨头散架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高兴地把带回的东西分给一家人,如数家珍地将这次的见闻讲了出来。
突然,我想起给小侄子磊磊买的玩具车来,便拿去看他。
四月的新月,照得路径分明。我又想起了寒假过年发生的事。我和哥哥去买化肥,磊磊尾巴似的跟上来。我们拉着肥料往回走,他突然惊叫:“化回(肥)漏了!化回(肥)漏了!”我们连忙停下,他却手指着车身下的雪:“看,看!化回(肥)……”我们都笑了。回来抬化肥,他硬要和我抬,他两只小胳膊伸开,勉强够着肥料袋一端两角:“来,来-------”我假意跟他配合,他喊:“一------二!”见纹丝不动,便说:“没劲了!”随又站了起来,小手一抡,“都没劲了……”他那一本正经又毫不介意的样子,又逗得大家一阵好笑。我和哥哥抬起化肥就走,他追上来:“看哥(折)惯(断)了!”我们又忍俊不禁……童心难得啊!尤其在大人当中。我想起了芬的天真未凿和“小孩童”的无忧无虑,她和他要例外了。
回来时夜已深沉。夜莺在山村唱着小夜曲。多美好的夜啊!我却奇怪地想起刚听到的一件事来。
前几天,村里有人打一棵百年老槐。由于树大干粗,十几个人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将树锯断。可奇怪,树竟稳稳地蹲着,凭你怎么拉也不倒。主人只好上树截下树枝。最后,仅留了一根粗大的枝,给它挽了绳,以便吃过饭后将树拉倒。
午饭后,主人叫来了许多人帮忙拉树。这时,十二爷上午耕地归来,也上前来拉,树终于倒了下来,十二爷躲之不及,被拦腰塌为两段,很快便死了……
村中人就纷纷说:“树上午不倒,是等人哩……”
附近一对打树的夫妇更说:“我俩上午打树时,就见十二爷在槐树底下转哩……”
几天后,又传来消息:同日,邻乡弟兄俩打树,哥哥回去喝水,出来时,弟弟被树塌死了。
我一进门就问妈妈:“十二爷几时殁的?”
“四月初八,大前天埋的人。唉!要是还在,我叫给你课一卦,看你的……”
“妈,你不要操心我的媳妇了!十二爷要真能掐会算,也不会不得善终。”
“整天光知道写稿,学‘英国历史(English)’……”
我又好气又好笑。
“明日,你赶快回学校去,我晌午吃饭听到野雀叫,怕是要出事了……”
“不,对------不对……”我已迷迷糊糊。
农历四月十三日早饭后,我遵照母命往学校赶去。
出村后,我不紧不慢,边走边看着路边的野景。约摸七、八里路的光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兄弟,走学里去?”我知道是志宁哥。他捎着半袋粮食,挽着裤管,正赶劲往前蹬。我先“将他一君”:“快点啊,把力气都在我嫂子身上出完啦?”
“啊,这两年不行啦。想当年咱弟兄俩客不离货,货不离客,那才美气哩!”
我俩走一路拉一路。最后,他神秘地问我:“想不想媳妇?”
“想也白想,没个合适的。”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起芬来。
“你嫂子她表妹,一等功的人才,在地区工作。”
“咱‘乡巴佬’一个,咋能踩得那么高?”
“工作嘛,可以调。我昨天在县里我舅那儿,听说地区文联向你们教育局要个小伙。你看人家那小子……”
我心怦然一动,强压住想到的许多问题,用力蹬起车子来。这时,路上的行人多起来,鱼贯而来的红男绿女都去赶“四月八的庙会”。
这位老哥还说些什么,我听得糊里糊涂。
我已经四天闲着没事了。
我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坐在椅子内,在房子里走动……兴奋得坐也不平,站也不宁,睡也不沉。我不出操已经四天了。但请放心,没人会打扰的。听着一遍又一遍的铃声响过,我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起床、上操还是上课、办公-----我无须去注意这些了,只在吃两次饭的时候准时来到灶上。
我高兴吗?不!我无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苍蝇从房子这边飞往那边,又从那边飞回这边,时而在前窗碰撞,时而在后窗碰撞。我睁开眼,长时间盯着顶蓬:“一、二、三……顶蓬上共有七个窟窿:两个大点的,五个小点的;三个方的一个圆的,其它是不规则的”。我又数顶蓬上倒挂下来的灰条条,一根、两根……数着数着,我睡着了。
“路明!咚咚咚------路明!咚咚,路明……”
我梦见有人叫我,接着便被敲门声惊醒。
开了门,是教委会计丁辛年。
“你这么睡得熟。吃饭呢,你这个教委干事!”
我看表:“你骗谁,才一点……”
“谁骗你。谭老师退休了。请客哩!”
原来如此!在全教委三百员工中,我现在也算个重要角儿,被荣幸地列进应请之列。
走进“迎宾饭店”时,大家已是端坐在位,教委黄回归主任和谭老师坐在上首。
谭老师颤颤微微地说:“路明,请你哩,你在哪来?”
“我写了个啥……”我没照实说。
黄主任道:“写创作,搞恋爱小说,就要揭人的隐私。人嘛!谁家锅底不黑,谁家婆娘……”
“黄主任没喝酒醉了。”侯老师说。他是中心小学原校长,“他这是经验之谈哪!”
大家很有节制地笑了笑。
郝校长偏眼看我一下,说:“我有个贴身体会,也是‘经验之谈’了”,他环视了一下饭桌,像是动员笑声似的,但是这次没人笑。他并不气馁,又说:“到教委最深的感受有两个:一是把人睡美啦,二是把人吃美啦……”
大家又要笑。黄主任制止道:“现在由中心小学现任校长郝斌强同志主持节目!”
“现任”校长心领神会,随即道:“事非成败转头空。唉-----”他伸出手来向我,“我代表退休的谭老师,代表黄主任,代表我侯老师,代表-----算啦,我向路明同志敬酒,咱们指头上见……”
……
酒宴散后,我稍微有了点精神。想想谭老师默默一生,晚景凄凉;还有,侯老师,他成功地培养了“掘墓人”,被学生残酷地推倒在地……我感到教师多么清苦,多么辛酸哪!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着一句话:“人生多变幻,得失复如何!”
下午,我收拾了房子,把书桌摆得整整齐齐。我把北京之行所得的材料(赠书、证件、还有名片、留言、签名等)一一存放好,在门票入场券上注下“96年5月X日游(至)于斯”等字样……末了,我小心地将我们的“年会合影”用透明胶膜粘贴在书桌左侧墙壁上。
突然,一阵轻松的音乐从隔壁传了来。
我结结实实地靠在软椅上,将头昂过椅背……听着,听着,隐约觉得这歌声中有其他声音,但细细一听又不象;等我不听时,这种“刺激”却分外明显……如此反复的结果,我决定等一首歌完了以后,在歌与歌间的停歇时间看有没有杂声。结果自然令我失望,我也不再神经过敏了。
-----隔壁的王一平和石宏小姐新婚燕尔,正在度蜜月,听甜歌呢!
我到街上装潢店里裁了块玻璃,准备往桌上压照片和几张名片。
回来时,周红和雷冰南正在门口等着。冰南背靠在门上,头高昂,眼睛半闭,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意思意思,路教委。”
“什么呀!”
“不来点,这门就别好进!”他笑出声来,“就这个理!当然啦,不会白铲你的……”
我顺手给他们一人一个“火箭炮”:“你俩也得有个人形!”
“Yes!”
我开了门,他俩进来把门闭起,对了对眼神:“咱哥儿们给你收拾房子吧!”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
“好!有这话好!”冰南抢先说。
我见不好,马上右手握拳举手头侧,成宣誓状:“全世界光棍汉联合起来!”
冰南笑了。周红又来了句英语:“That’s more like it.”周红英语学得很好,尤其口语令我望尘莫及。因此,郝校长便产生了一个较宏伟的设想,说是再过几年他可望访问亚太经合组织,那时,他将任用------还是照他原话转述吧------Miss Zhou作翻译官。
真亏了他俩,才使我把照片、名片摆放成非常艺术的形状,然后用透明胶膜固定好,再用玻璃板整块压展。
“甩老K!怎么样?”我提议,“三缺一,叫新郎官去!”
他俩直摇头。
周红极诡秘地向我透露:“两个新人方才干了一仗。”
我不禁哑然。但,又说:“你俩是不是把问题严重化了?黄主任有句名言:两口子打架是开展娱乐活动哩!”
“屁话!茶杯摔坏不说,组合柜上的破镜却不能重圆了。”雷冰南道。
“看来,生活是多么不完美呀!”
“I think so.”周红又来了句English。
“赵锋,你知道吗?”冰南问。
“当然啰!他去年在咱这儿实习的。”我道。
“不错。他现在疯了。他把自己的房子用红纸糊红了,整天一个人呆在里面唱戏哩!想想吧,看这啥效果!”
我俩不禁怵然!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桌人吃饭,赵锋走进了饭馆。桌上的人都要他来添双筷子,他却要了碗炒面。最后,我把他强拉了来。这以后,大伙送了他一句话:“朋友归朋友,有烟各自抽。”不想,此后他竟一反故我,又叫大家取笑开了----他也不再上学校灶了,每逢人家有全桌的饭,他便不请自到。甚至,以后完全上起了饭店这灶。他时常说:“我到我同学那儿吃的。”其实大家都只这么理解:他到那家饭馆吃了,那家馆子是他的实习学生家长开的。
冰南又说:“他引的那个女子,还记得吗?他们结婚后,妻子在家跟他妈淘气。他妈可真悍,把那女子打死了。他妈也寻了短见……”
我们愕然!
我想起了赵锋的铺盖卷还搁在学校办公室里。每逢检查,大家都为“转移”这玩艺儿发一阵子愁。
雷冰南还在讲着:“实习期间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洗了脸,把治粉刺的药抹得象灰墙一样白,学生都叫他‘小白脸’……”
周红这时插话了:“我看他以前就不正常,引着低年级小学生……”
我突然想起了“老孩童”来,就抢着说:“其实,我在咱这儿,发现了个‘赵锋第二’。”
“胡龙!是不是?”周红马上问。
“什么胡龙-----我也不知他叫啥。”
“是不是走路非常奇怪,偏着头,两手向同一方向摆,右脚向前在空中挽圈子,路怎么走也走不直……”
“对,对!”我打断他的话,“他就叫胡龙?是你给他起的名,像鲁迅给阿Q起名一样?”
“不,他是他雷老师的‘徒弟’。”
“是我‘徒弟’,我是他师傅。他是胡镇长的儿子。我刚分配教五年级,他姐弟俩都在我班。后来胡龙头疼,回去就没来……他姐学习还可以,九三年考上了省艺专。”
我脑子乱混混的。胡志清真不幸哪!可无论如何,他的事业还是春风得意。我来镇上时,他是“胡书记”,不过,知情的人明白,前面要加个“副”字。据说,他最初只是个中学音乐教师。
不知什么时候,“光棍委员会”的其他两名成员走了。
星期五一早,教委开了个会。
参加会议的有四个人,我作记录。黄主任开头讲:“咱们教委把底下管不住,他们乱说,上面就给咱找岔子,我看弄不好……”
我不知如何继续作记。郝斌强笑道:“我看黄主任昨夜看戏没做好事!”
丁辛年、黄回归、郝斌强三人纵声大笑。我笑不起来,不过,也用不着再神情庄重了。
笑毕,黄主任就又接着“唱戏”的茬儿:“听说川道里也在唱大戏,我就不下去了。小路,你查完帐后,下周去川里各校检查,叫有些学校再不要放假了……我看咱们把‘双休日’‘牺牲’的做法是对的,听说南原五年级正月二十七都在上课,比高三还抓得紧哪……”
我几乎没记下什么,黄主任的讲话便简短结束。我连忙补记:“讲话:1、抓管理;2、严防放假看戏;3、继续狠抓‘双休日’补课。”
丁会计问要不要学习文件,他手里拿着三个文。黄主任很吃惊地接过,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说:“没啥,没啥!考察班子哩。不念啦。”
于是,教委全委会就这样散了。
黄主任把我的记录看后作了明确指示:为防止授人以柄,拉去最后一条。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得好好锻炼,有时要学会逢场作戏,这不比你教算术哩……”
上午,我总算有事干了。拿了奖状到镇上去盖章。政府文书宏东很热情地叫我“路教委”,去给我盖章。突然,他顿足而叹。我上前一看,也惊了一跳,他竟把计生委章子给盖上了!
我只得回教委另写奖状,去镇上“重新操作”。谁知,黄主任却大为光火:“熊娃,能办个球业务,‘优秀教师’奖状上盖计生委章!”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合适呀,”我正要听郝斌强的高论,他却不言传,与黄主任对起眼神了,黄主任没搭理他。他才又说:“叫你盖,你还不知要给孔小秀盖多少下呢,管她是红是黑……”
“啊,嗯呀!哈哈哈哈……”黄主任忍不住了。
今天有集,我匆匆穿过稀稀疏疏的人群,朝镇政府走去。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干啥去呀?这么急!”
抬头,芬正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我想开个玩笑,便说:“给你发个奖状。”
“什么奖?”
“计划生育奖……”我自觉失言,先羞红了脸。
见我这样,芬便没好说啥,从手提的塑料袋中掏出一只梨说:“给你发个梨!”
“我不要梨,不要你的梨!”
“梨又不吃你……”她坚持着。
我便接了梨,心里不知要发生啥事。
“那你忙,我走了!”芬机灵告退了。
……
这次回家,母亲吃了一惊。
我便向她解释,说我如何成了教委干事,如何一路查了几个学校的乱收费,才回来过星期天的。
“星期天!你们有星期日了?”
“光教委有!”
“你还说郝校长要你手下留情,帮扶他,他还说你带过的娃娃要放卫星,在教委会考中夺魁……”
“妈,这是人家耍滑头哩!”
母亲没有理会,“黄主任还要栽培你?”
“他说是说过,不过--------”
“你甭心里起了窍,凡事要知足哩,我娃!”
我没有言传。独自想起芬来。她为什么要送梨呢?要知道,我俩的故事还没开始,这么快要分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