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龙河轶事

好容易到了校门口,这里聚了许多学生,大门尚锁着。

见我来了,孩子们让开一条道来,他们以为我要开大门哩。却见我也像他们一样被“拒之门外”了,便不满地瞅着我,瞅了一会儿,竟不瞅了。我问:“是不是还没到起床时间?”

“都快六点了,早该起床了!”许多学生扬起脸道。

我急于往鲁平家赶,便将搬教室的事吩咐给一名大同学,叫他门一开即报告校长。刚吩咐毕,正要转身走时,韩校长打着哈欠搭着伞走了出来。见我,吃了一惊,忙道:“你看,起来了个早,钥匙却找不着……这钥匙,”他扬了扬手里的钥匙,“这钥匙把人整得现在才开门!……噢,你这么早干啥去呀?”

我忙说了搬教室之事。他又打着哈欠说:“这事还用你们教委操心?要我这个校长干啥吃呀!我早搬了。只是学前班……”

“放假算了,七天!”

“噢,早放了!”韩校长说“小杜送你的那两张纸条和那信,你看了没有?黄主任信上就说这个?”

“对呀!信是谁从镇上捎回的?是不是春山?”

“是他。信上再没说啥?”

“没有。将你伞借我吧,你几把伞?张镇长是不是把你伞拿走了?”

“一把伞,借他,我找干处走呀?你借伞干啥?”

“我要去鲁平家!”

“咱们一起去吧!”

他又向学生借了把伞。我俩便一步一滑地朝川里向上走去。

路上,他又问:“谁说张镇长借我伞来着?”

“没人说,噢,我说来!”

“借我伞干啥?”

“没啥,没啥!”

“……”

……

迎着雨丝放眼朝凤凰山方向望去,倒下的凤凰山如同长眠的老人,此刻已是血肉模糊,躯体全无,连续两日的大雨和冒雨挖尸的人们已将他“炮制”成了茫茫一片的泥石流。泥石流恣肆横流,浸漫了旧水坝上面的几乎所有田地和田地里的庄稼,并不甘寂寞地从水坝上溢过,淹没了憨牛的瓜田……

现在,凤凰山脚下原来的河道已没有几天前的气派,一变而成了小溪模样,混浊的流水“咕咚”几声便滑过去了-------凤凰山一跤跌下,摔得自个粉身碎骨,也使九龙河改变了方向。愤怒的河流咆哮着,咆哮着从内川冲出,一到长眠的凤凰老人跟前,便没了脾气,乖乖地折向南流去,远远汇入了几十年前的古河道……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是水土流失也太严重了!

我将这个意思说给韩校长,他却说:“水土流失算啥,农民的损失才说大呢!”

“农民的损失是由水土流失造成的啊!小学地理上不是说,黄河下游成了‘地上河’、‘悬河’嘛?还不是由于咱们黄土高原区植被差劲,水土流失严重所致啊!”

“你可甭说,这还是咱们国家的大问题哩!啥时能有这方面强制性政策……”

“啥时能有在这‘强制性政策’下的观念转变,就好了!”

……

到鲁平家时,正好七点。这是一座由土墙圈起来的院落,正面靠背墙修了三只一排的箍窑。箍窑正对着的是一只安有横木的土门。土门两侧的挽联已被雨水 冲得模糊一片,院里泥水横流,一个中年妇女正用老竹扫帚反复地将泥水往土门外头扫,她的鞋上,裤腿下面都蒙上了白布,头也被白纱裹着……

“你的老扫帚能胜过老天爷?”韩校长开口道。

妇人猛抬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们,道:“韩老师,快进去!快进屋里……”

我和韩校长正要进靠右首的箍窑,妇女又指点着说:“那边,我姑奶在那只箍窑里,这边乱套着哩……”

“是不是先点个纸?”我在韩校长耳边提醒道。

“祭棚在哪里?”韩校长问。

“就在箍窑,本来搭了个棚,可雨大得没办法,只得挤在我姑爷原先住的那窑里……”

我俩就向左首箍窑走去,门侧的挽联照样一塌糊涂。朝窑顶看,祭桌前的对联却相当醒目,上联是:“一世功名随云烟”,下联是:“半生沧桑逐风月”。我看得异样,却见韩校长已经“动作”开了,便急忙跟着跪下……

正在点香,炕上的老太太便坐起来打招呼了。她六十六的样子,一身黑衣,精神矍铄,神情有些凄然,韩校长连忙坐过去搭话。

我便沉浸在眼前的对联里,却意外地被祭桌上的两样东西吸引,不由仔细把玩起来:一样是“‘抗大’七分校学员证”,下面赫然印着聂帅印章;一样是“一级残废证”,小字清楚表明:残废者鲁一烈是在瓦子堡战斗中不幸致伤。看着,看着,我不由对“老红军”肃然起敬,又想到他的“不得善终”,心头不觉涌起了深深悲哀,眼角泪涔涔的……

我坚持要去坟上给“老红军”添一锨土,硬是被老太太劝着,被韩校长拉住了,老太太慈爱地看着我:“你就是小平的同学?”没等我回话,她又续上了,“你来就是了,老鲁这辈子‘硬骨头’惯了,只有凤凰山配得住他。他这一去,也算是‘善终’了,早该这样子……”

我听糊涂了。韩校长也显出“求知欲很强”的神情。

老太太煞是动情,眼中闪出了奇异的光彩,缓缓向我俩讲起了一段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美丽故事-------

一九三六年,英勇的红军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转战到大西北。为开展武装斗争,建立根据地需要,他们组织了山城堡战役,极大地打击了敌人,鼓舞了人民的斗志,为长征胜利来了个奠基礼。战后,一小批伤员秘密转移到九龙川。阳台村便来了六个“英雄”,被分散隐蔽在六户穷困农民家里休养。其中,凤凰山脚下的陈家,住着一位十七岁的“红小鬼”。“红小鬼”腿部受了重伤,加上身体又虚弱,在陈家一住便是四个月。

从头一年的腊月一直到第二年的立夏,他几乎成了地地道道的阳台人。其实,他是实实在在的山东汉,叫鲁一烈,听听他的名字,便知他的脾气。一烈十五岁投奔苏区参加了红军。起初连个“红军帽”也没有,他闹情绪,不断地向指导员要,指导员总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有顶帽子的。”果然在草地里,指导员倒下了,把帽子便给了他。他怀着极大地悲痛戴着这顶帽子,一路枪林弹雨里打了过来。不想,山城堡一战,腿受伤事小,身体竟垮了,害得他几个月没有“革命”!

然而,山东汉的到来委实给陈家增添了不少欢趣。陈家本是个革命家庭,男人跟着刘志丹“打土豪,分田地”,自“太白夺抢”后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剩下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媳妇和一对孪生女儿,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现在,来了这么个男人,母女三人心里踏实多了。她们悉心照顾这个“红小鬼”,好使他的伤早日痊愈,身体早日恢复。可是想想“红小鬼”身体休养好后一定得走,年轻女人心里便每日都要幽怨上一阵子------可怜的人!随着她对这个“红小鬼”的照料,她心里已有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涌动。

说来有趣,尽管年轻女人整天管一烈叫“红小弟”,可是,“红小弟”却从未喊过她“陈大嫂”。只让她甭给孩子缠脚。除此之外,表现得不更人事,见天逗着七岁的桃花和翠花。起初,他在病床上给姐妹俩讲“红小鬼”的故事,那“红军帽”的动人故事就听得两个小孩子涕泪涟涟,缠着向他要那帽子,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俩会得到这帽子的!”后来,等能下床活动了,他便领着一对姐妹在小院子里跑来跑去,两个小孩子整天开心得没办法,不断地叫起“鲁大哥”来。

“鲁大哥”便给她俩教起了字。

女人见此光景,怎好说什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转眼,到了三月,“鲁大哥”的腿真正好了!姐妹俩便拉着他到河边桃林里玩。三月的桃林,落英缤纷;明澈的河水“哗哗”地流过,裂石清晰可见,鱼儿在清水中畅游;和煦的阳光照耀之下的桃林,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飘来飘去……就在这沁人心脾的桃树丛中“鲁大哥”给姐妹俩教了《浏阳歌》、《十送红军》等歌曲,姐妹俩笑得像泪人一样,竟唱不出声来。他们知道,“鲁大哥”走的日子来了!

一天清晨,山东汉早早地起来,挑起木桶便向河边走去。等他担着水往回赶的时候,隐约听到村口传来女人的哭泣声。他以为是狼叼了谁家的孩子,连忙放下扁担,寻声走去。朦胧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微明的晨曦中颤抖。山东汉跑了过去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女人便一下子抱住了他,头抵着他胸口,痛哭不已。他知道,当时受苦女人多,便试探着安慰道:“大嫂,你有啥委屈,讲出来给俺听!”

那女人不作声,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他被抱得喘不过气来,便说:“大嫂,你有啥难事哩,俺堂堂山东汉办得到!”

“红小弟!-----小弟弟,你别走了!”竟是陈家女人,“留在嫂子身边,嫂子一辈子会好好待你……”

“陈大嫂-----陈大娘!您待我不薄,我姓鲁德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哪!”他挣开女人的胳膊,“可俺是革命军人,迟早要走。为了咱穷苦人民过上好日子,俺这命也整日提在手里呀……”

女人听得哭着转身走开了,山东汉挑着水跟着回了家。

从此以后,山东汉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挑水、习武。上午帮女人,下午带着这一对小姐妹到河边散步,捉鱼,唱歌。

日子过得飞快,布谷声声,小麦拔节。等到姐妹俩唱会了那两支歌,待到两个小妹妹唱歌时不再啼哭,捱到这一对能识几个字时,她们的“红军哥”便走了。

那天早晨,阳光已照过桃林。桃花、翠花从被窝中爬起,却不见“鲁大哥”在院里习武!她俩忙去问妈妈,妈妈也不在。姐妹俩不顾一切地朝村口,河边寻过去。不见妈妈,更不见“鲁大哥”!

她俩往桃林里跑去,不见她们的“鲁大哥”!

“鲁大哥!鲁大哥---------------哥……”桃林声声,没有“鲁大哥”的影子……

呼声变成了哭声。河水潺潺,欢快地流过……

哭声变成了歌声。青草萋萋,抖动着含泪的叶瓣……

……

日上三杆。桃花、翠花像变了个人样的回到家。妈妈交给她俩一张字条----

桃花、翠花:

记忆里,你俩永远是两朵动人的“花”!忘不了你俩的小手拣的“地软软”,掐的苜蓿芽……

暂别了,翠花、桃花!亲爱的妹妹,坚强的生活吧!受苦的人就要得解放……

请原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忘记我,忘记我的“红军帽”……直到有一天,“红军帽”会飞到你们身边,那是我们“诀别”的纪念!

鲁一烈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自此,桃花、翠花对她们的“鲁大哥”总是“哪达里想起哪达里哭”。

斗转星移,转眼十年过去了,到了1947年春。

蒋介石发动的全面内战开始了。胡宗南、马步芳的部队几出陕甘,对延安部署重兵进行残酷进攻。桃花、翠花的母亲被“马回子”凌辱而死。姐妹俩痛不欲生,但想起鲁大哥,便活了下来。

瓦子堡战斗打响了。火线上的伤员不断被转移下来。参加“战时救援组”的桃花和翠花,担惊害怕地照料着伤病员。每死一个人,她们都要看看,看是不是她们的鲁大哥。她们不敢打听,生怕那不幸的消息传来。这种时候,姐妹俩都深信: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夏天,周大勇奔袭陇东高原的部队从前方捎来一顶红军帽,姐妹俩一看,心直往下边沉……

九龙区区长及时了解到这一情况,派人对她俩“执勤”,防范意外事故发生。姐妹俩渐渐冷静下来。但,在严酷的生活面前,她俩还没学会什么!

正在这时。一天,从弯弯的川道小路上,却一跛一拐地走来了一个人。姐妹俩看时,竟是亲爱的鲁大哥!姐妹俩忙奔了过去,三人相视,不顾一切地拥在一起,恸哭之声震荡着凤凰山……

哭毕,看时,却见亲爱的“红军哥”已断了胳膊。跛了腿,姐妹俩又掉了许多眼泪。

山东汉说:“胡宗南没要俺命,拿了俺一只胳膊给他们陪葬去了……”

但,无论如何,姐妹俩亲愿养活鲁大哥一辈子。三人一齐生活了三个月,村里人的闲话来了:“二花事一男,不要脸!”

“他山东汉也太贪了,当心累死……”

“山东汉真福气,宁在花前死,做鬼也风流……”

姐妹俩起初并不在意这些。但时间长了,亲姐妹间竟磕磕绊绊,别扭起来了。比如说,做个鸡蛋,桃花端给鲁大哥,翠花便不高兴了;每天起床,翠花起得早了,桃花就会跟着,生怕她钻鲁大哥的被窝……

鲁一烈这边,更难堪了。他本来不愿回来,但大部队撤离已远,加上自己现在成了一级残废,对革命贡献不会很大。所以,他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妹妹跟前。想在九龙川平静地度完一生,不想……

鲁一烈是块“硬骨头”,他绝不听信命运,然而,这回他没了办法。要说爱,这一对她都爱,然而,他能伤得起谁?

鲁一烈性真烈,他做事从不牵连别人。这天中午,他艰难地爬到凤凰山对面的南山顶上,望着河水,主意已定。

他先朝河中扔下了红军帽,然后唱起了《十送红军》。刚听歌声回荡,便见桃花发疯般地哭叫着从河滩里跑来……

可怜的人!花一样,十八岁的姑娘,别了!鲁一烈热泪滚滚,泪水直入河中……

“鲁大哥,鲁-----大哥!你瞅瞅我,瞅瞅我……”桃花边尖叫着边跑。

鲁一烈紧闭上了双眼。别了!梦一样的女孩-----可怜的人……

“鲁大哥-----你瞧瞧,翠花来了……”桃花死命地喊,狂奔而来,已到了河边,仰头瞧着鲁一烈。

鲁一烈猛睁双眼,却不见翠花。他的的确确想看翠花最后一眼,但是这只能留作今世的遗憾了……别了,诗一样的姑娘-----可爱的女孩……

鲁一烈重又闭上了双目。桃花嚎叫着站在了九龙河里,也闭上了双目。

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一分钟……

怎么?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在作梦……

桃花迷茫地睁开眼睛,南山顶上什么也没!桃花吓呆了-----这是怎么回事?鲁大哥呢?

可怜的女孩!她忙穿过河,向南山上爬去。待她惊魂未定地爬到半山腰时,一转身却发现一道沟渠里躺着两个人:是鲁大哥和妹妹!她明白了,是翠花救了鲁大哥,忙连跌带撞地向沟渠跑去。

幸好!两人都没伤着。三人便呆坐着相视无语。

半晌,鲁一烈动了动嘴皮,又不动了。

许久,许久。沟渠里的荫凉都有些使人冷了,桃花竟又哭开了。哭了好久,才泣不成声地说:“鲁大哥,好妹妹……让我去吧!你俩……好了……算啦……”说完便又抱头哭了起来。

“不行!”鲁一烈的声音。

“姐姐,还是让我去吧!”翠花声音颤抖着,“我见鲁大哥要作践自己已经几天了……与其他去,还不如我让出去……”说着,便呜咽开了。

“不行!”鲁一烈斩钉截铁地说,“这对你们都不公平。”

姐妹俩都盯着鲁一烈。鲁一烈则神色严峻,直盯着斜刺里伸出半天的欲倒不倒的南山,郑重地说:“我已经将同我生命一样宝贵的红军帽从南山顶放流了出去,证明我已死过一次了。在我死的这一回里,我从根本上认识了你们俩。你俩的灵魂是高洁而光彩夺目的。现在,我是在活第二回人。我必须处理好这事!”他顿住了,深沉的目光触向了南山。南山倾斜地遮着河面。他又续上了:“我看这南山也支撑不下多久啦。南山一倒,河流就要改道……”

终于,这位二十八岁的汉子说不下去了。

“干脆,”桃花说,“咱们定个日期。赶八月十五南山不倒,我退出,鲁大哥归妹妹。八月十五前南山倒下,翠花退出,鲁大哥归我!”

……

日子很快流了过去。已是八月十二日。这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九龙川里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水汽。十三日,继续大雨,但奇怪,河竟没涨。原来,上川没下雨,阳台村下的雨,只能涨九龙河下游。

十四日早晨雨停了。起得早的人隐约看见南山顶上像立着个穿白带孝的人,便告诉了村里人。人们出去看时,天已大亮。远远看去南山顶上竖着一根白木棍,木棍上吊着一绺白布,白布上写着七个血红大字“剑不伤人,情伤人”。红字上,还不断往下滴着血一样的东西……

人们看呆了。

忽然,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南山扑倒下来……

人们惊呆了。

再看时,发现白布血字不见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桃花失踪了。

鲁一烈和翠花找遍了九龙川,也不见桃花的影子。他们忙找来乡亲挖倒下的南山,可只找到了“剑不伤人,情伤人”的白布,却不见桃花。

鲁一烈便把这白布血字拿回来,挂在自己的窑里,他对人说:“桃花没谢,她去追那红军帽了。总有一天,俺也要去追桃花……”

……

见我和韩校长都还沉浸在往事里,老太太便又说:“五十年过去了,已半个世纪了,老鲁再也没提起桃花。他是把桃花记在心里了。”

“前天下午,新闻联播都快开始了。老鲁从睡梦中惊醒,说是他梦里在凤凰山下碰见了桃花。我知道小平他爹要走了,便流着泪和他聊了半夜……”

“忽儿,我梦见那咎血字白布被风刮走了,刮到凤凰山上便不见了……我惊醒过来发现老鲁不在身边,就忙叫小平起来寻他爹去。这时,便听到一声巨响。我心一惊,完了,凤凰山倒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说小平他爹在凤凰山下被埋了。”

我和韩校长正要安慰老太太时,她却说:“听,送葬的人回来了!”

我俩忙打伞出去看。只见从院子背后的泥坡里,一路人正轮换地用铁锨支撑着,缓慢滑下来。等走到不远的分路口,大伙都散去了。鲁平大喊着:“不要走,回去吃饭哩!”接连喊了几遍,也没顶事。这下,除了两个吹鼓手,走来的全是清一色穿白戴孝、头上裹着白纱的人,不过是来个。他们每人上半身都穿着白布做的孝褂子,头上的白纱从背部直垂到孝褂子下面,鞋一律用白布蒙了,人人孝褂角上直往下掉着水柱,个个浑身哆嗦着,到了院落跟前,吹鼓手便又吹起了祭灵,两只喇叭碗上直淌着两道瀑布……

我和韩校长忙把伞拿上去给年龄大的两个人,那两人像没看见一样地走了过去。这时,鲁平上前来,他眼圈红肿,神情有些木然,带着疲倦面容,激动地说:“韩老师,老同学,辛苦了!”

我俩连说“没什么”。我问:“还顺利吧?”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行!”

我忙回去帮着端饭。大伙都换上了干衣服,全呆呆地坐在祭桌前,谁也不吃饭,韩校长动员了几次,鲁平才带头端起了碗。不料,刚端过碗,他便“哇”地一声哭开了。顿时,屋里呜咽四起,我也不由地淌下了眼泪。韩校长噙着泪花说:“侄姨子弟,亲戚们,大家要节哀,不要过度 忧伤……”大伙都更加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韩校长便走到鲁平跟前说:“鲁平,你止住声!这娃,你听话!要节哀顺便哩。你先止住声……”

我见鲁平竭力抑制着自己,可还是不由地哭出了声,便对他说:“大个子,你有委屈,你哭吧!”

鲁平嚎啕起来,好一会子才平静下来。

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说:“小平,你爸去了,可妈心甘着哩,你爸也心甘着哩!我娃,你已尽了心了!你是个好娃,像你爸着哩……”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好一阵子,她才又问:“那血字白布陪葬了没有?”

“陪了!”鲁平回答。

“那这事就算结束了。大家抓紧吃饭吧!”

韩校长示意我换些热饭,我连忙又把早已凉冷的饭端了回去。

……

快两点时,大伙安顿得像有了点眉目。我和韩校长便告辞了,向姑妈家走去。

韩校长在门外等,我去里面看了看。玲睡着了。我就没打搅,问了些情况,便出来了。

……

雨又下了三天,我和张镇长被滞留在学校背后的饭点上,整日睡觉,吃饭,下棋,聊天,但更多的是想这两天发生的这许多事,生活就像互不相容的两种溶液,稀稠不匀。有时一天等于十年,一百年;有时十年,一百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及一天多。

这天,吃过早饭,雨小了。“治安小组长”、“临时破迷小组执行总干事”鲁平来了。

我们紧紧地握手。看来,他已经从丧父的沉痛中挣扎了出来,或者是暂时将这种感情埋藏了起来。总之,精神很振作。

谈起那晚“破迷”的事,我揭开了他的迷。他哈哈地笑着:“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思维敏捷。对!根本就没那么多家伙,只有一支警棒,是当保安时弄的。因为这个,他们才拉我当什么‘治安组长’……”他用大舌头舔舔厚嘴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因为这个,我们才也拉你做‘临时破迷总干事’的呀!”我揶揄道。

他肃然了:“那哪是拉?是我主动投诚的。”

的确,当时多亏了这个“鲁大个”。看来,几年不见,他不光个儿变大了。而且胆略也大了。听玲说,他现在财气也挺大。

对于刚刚逝去的那个十年,那个时代,我俩都感慨良多。老同学侃侃而谈:十年前他“投军从戎”,这一去就是五年,91年退伍后,“在珠海闯荡”。

“说说看,有多少家底?今后啥打算----你们这些‘款爷’……”我没敢小看他。

他想在城原市郊开个琉璃瓦厂。看着他这么有条有理地谈设想、谈计划,我知道他已做了这方面的市场调查和可行性论证,就差甩开膀子干了。有了这些,加上他素有的大刀阔斧,拼命三郎劲儿,他会成功的。但愿大个子小心些。

见我沉思的样子,他解嘲道:“瞎折腾呗!成事者天也。不像你老同学大大一个文人,墨香过海,笔透纸背!”

嘿!真有这家伙的,捧起人来一套一套,叫你无话可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突然问:“你发消息了么?这儿没人报。”

“发了!第二天上午王春山捎去的。”我说,“‘破迷’后,王主任冒雨去镇上,说是‘向镇上打防涝报告’……”

“他!他会把稿子好好投出去?没准擦了屁股……”

张镇长插话:“不会的!春山这人爱热闹,思想弯子却转得鬼快……不过呀,我给你们说哩,我虽然是共产党员,但这神神鬼鬼的事你有时要信哩。”他并且极有经验地讲述了据说是去年的一桩事:他们培训完毕去旅游观光,到“”法轮寺跟前时,一同接受传道布经,并且合影。末了他语重心长地添上:“想想,连文宣传部长也信以为真,带了资料给地委张书记看……我主观地认为,张书记老婆的病现在肯定被根治了。”

他不言传了,用假设的事实结束了谈话。

我们一阵哑然,都将目光投向门外。

一会,鲁平问:“你写的捐款数字是多少,我和玲玲都想多捐……”

“你俩?-----你们呀,会有机会的。”

他却发红了脸,表示遗憾。接着发现新大陆似的:“你不知道,多可惜没写上……”我心急地在他脸上找下文。他这才续上:“那晚,村委会还决定,给看戏的高台村人,不论男女老少,每人记一天义务工。说是借鉴白虎、张庄、刘峁等四村的经验,让人们尝尝神的功德。”

我不禁失笑起来:真是天下怪事多多。然而,张镇长却见惯不惊。

“村委会的决定这么多,还是以后慢慢写吧,好让不在西部的人听了不至于当成神话。”我说。

鲁平走了。

当天下午,我正懒散地躺在土炕上,玲却来了。她双手向上提着裤管,脚蹬一双香色皮凉鞋,没穿袜子,白生生地脚丫一律向外探露着。很显然,进门之前,她是注意了一下形象的。

见她直愣愣地站在门外,不进,也不语,我便开腔道:“你真精神啊!-----还下吗?”

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眉睫上的水珠抖落在红扑扑的、冒着热气的脸上。用手指将黑黑的湿发往后一拢,拿着湿手直向我脖子上摸来,“不下啦----你试试!”真是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了。

我俩一同跑出去看河涨。川里娃娃没听过车响,原上娃娃没见过河涨。真的,对我而言,看涨河还是头一回。很幸运,有表妹伴我左右,又有这时大时小的毛毛雨助兴,尽够幸欣的了。像由于接连下雨而赶晚晴的蜻蜓一样,一群群的孩子赶潮一样涌向河滩,河滩里沸腾起来,喧闹声,激水声,顿时回荡在这九曲河湾里……川里人自有川里人的乐趣。记得上初中时,班里为“是川里好还是原上好”发生了激烈争论,有些同学甚至言行过激起来,班主任专门制止了这场风波。现在看来,川里很好。

我们很兴奋,谈了很多。她问我有可能在哪里落足,我真实地给她说了。她说也想到城原开“服装公司”。我愕然了。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天上已不见了雨,顺着川道往西边望去,天边露出了喜色。一群群羊儿踩着泥泞归圈了,它们的毛色被染成了漂亮的金红颜色。

 


评论
   2013/8/12 0:00:00  
巴陇锋,男,影视硕士,编剧、作家,“五个一工程”“陕西重大文化精品工程奖”获得者,西安交大出版社、北京新浪科技公司、北京惠天听书科技公司签约作家,陕西电视台等多家媒体资深撰稿。发表影视评论10万字,出版书籍4本,发表各类文字28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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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岔道的爱情 创建于 2012/6/16 23: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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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岔道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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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的曙光已经升起,省城的喧闹声势也随着旧世纪的终结而一天天地式微。然而,千禧龙年的渐近和“西部大开发”口号的提出,使这座西部工业重镇重又沸腾起来…… 人们可以看到:西部的春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