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无情岁月增中减

6月5日,我的“远征”开始了。这天凌晨四点半,我起床锻炼。我偷偷地在操场里跑了25圈,回到房子里做了25个俯卧撑,接着来了个冷水浴。时间正好是五点。我拿起英语书,不想四个小时下来,第一册英语书便复习结束了,来了213页。我心里想,这不算,因为后面的要难得多。我便在书的最后一页填上:路明为考研第一遍复习于6月5日晨。

当最后一口饭还嚼在嘴里时,我已返回了房子,开始本天第二阶段的“战役”。幸好,到两点午饭时,我读到《政治经济学》的73页。下午,我看了《现代汉语》47页。晚上是《古代汉语》,两小时,我就看了50页。十点,我便酣然入梦了。

这样,一连四天,我都顺利向前推进着。但我必须不能太乐观,因为教委工作是阶段性的,忙起来就没时间看书了,我必须为后面“攒些老本”。

这天,我已经完成了学习任务,便用给弟弟写信的方式鼓励自己。弟弟返校后的第一次考试总分367,比他去年的高考成绩要高些。看来,我的弟弟----路亮,路是有些亮了。然而,弟弟的形势不容乐观,离“黑色七月”那天只剩29天了。我是真正的担心啊!然而,我却热情而激动地写道:“……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志人生苦后甜。让我们共同勉励,开创美好的明天……”

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正在复习英语,忽听“May I come in?”的声音。我知道这一定是周红来“视察工作”了-----自从我复习以来,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就是他。那晚,他来问:“这么忙着‘备战’,是不是要打一场无硝烟的现代战争?”我知道瞒不过他,就承认了。从此,他每天都过来,聊聊复习的有关情况。这不,现在又来了。-----我边开门边大声说:“Yes, Come in!

他便不客气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昨天下午我回家来校时,见你弟弟和一个女子-----大概是他同学吧,坐在菜子川坡头的路边谈什么哩……”

我差点没气晕过去。

见此情景,周红不知所措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现在复习挺忙里,但今早上反复一想,不能啊,一定得将事情告诉你。咱俩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我不能瞒你,尤其在你弟这事上。咱们也不是一见男女生在一起便大惊小鬼,像鲁迅讽刺过的,要人家戴防毒面具;路亮情况不同,他和我也打过麻将,挺熟,前年又住在我哥那儿;你想想,他社会各行试遍了,都不行。今年复习第三年,可说是活第二回人哩。现在,再不抓紧,一有闪失,怎么办呀……”

我差点气晕过去。

“你别不相信。他俩靠得很近,虽然手里拿着书,但根本不是念书哩!”

“我相信,我弟弟属啥我清楚。你刚开头说时,我便知道了。谢谢你直言相告!我弟弟把我气死了……”

“你甭气,其实你弟脑瓜挺灵。初中三年成绩平平,但半学期努力后竟考上了县重点。他上高中后,肯定没学。去年到地区一中,也没学,我哥常说哩。现在……”

“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管哩,但要注意方法!”

“天下雨哩,怎么办?”

“借个摩托,柏油路不怕啥。”

……

我到中学找程军要摩托。一进校门,就听一位教师在讲:“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展开论述一下:此人通过直接写人和间接写人,将人写得异常感人……”我知道这是初三在补习。

到了程军房子。他正在给未来宝宝放胎教音乐。见我进来,程军媳妇孙秀梅有些不好意思。程军却咧着嘴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嘛!老同学,你说对不对?”

“对,教育是根本,孩子是希望哪!”

“对是对,但这眼看都六月份了,我们才发了二百元。”秀梅忿忿道,“不要说希望啦,根本啦,就我本人来说,这肚皮都要瘪了!”

我忍俊不禁:“你这肚皮不是饱得挺厉害么?”

秀梅和程军笑了起来,程军在老婆肚皮上神气地摸了摸,神秘地说:“小心,小心!秀梅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风扬长宜放眼量,牢骚太盛防断肠。你看看,刚才的胎教效果叫你这牢骚给抵消了!”

……

柏油路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雄风”摩托破水疾驰,我紧缩在车上向菜子川驶去……

菜子川坡头,满野是葱茏的刺槐,一棵接着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气,雨水顺着湿黑的树干淌下来,叶子上水珠清亮透明,滚动着,一转瞬便不见了……。公路便在这一重一重,起伏不断的刺槐林中盘旋而下。两旁的刺槐和田垄的小麦花芬芳馥郁,夹杂在水汽里扑面飘来,使人一下子神情气爽起来。我不禁想:这水汽迷蒙,又浓又翠的景色,不就是一幅青绿山水画么?不知,可怜的弟弟,昨天在这山水画的何处流连风景,葬送青春?

到了菜子镇,雨已停了。

我直奔弟弟在校外的住处(这个弟弟,上高中以来,令人费解的是一直不住校)。十几天以来,我已到他住处来过三次。现在,房子里空空如也。桌上床上胡乱放着复习资料,测试卷,抽屉里是我上几次带给他的各种补脑药和营养品。我忙去问主人他的下落,女主人热情地说:“路亮吊完针,就出去了!你这弟弟真用功哪,成绩也好,肯定能考上……”

“他吊什么针?”

“他跟前来没来过女同学?”

“没见过。噢,吊针时来过几个同学,其中有女的……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

我转身向学校驶去。

城东三中在镇东头公路南侧。新盖的校门楼,望之俨然。这里曾经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六十年代,北京十三中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农支边”、“支援老区”的号召,曾派骨干教师对口帮扶过这所中学。到八十年代,随着政策的宽松,这些“知青”和骨干便纷纷返城或调离,著书立说了。九十年代,随着地区差异的加剧,连本地的骨干教师也不愿呆在这穷山僻壤。这里被人称为“骨干培训基地”,年轻教师分配这里,三五年便“飞”走了。近几年,三中成了全县有名的“烂摊子”。校长不愿意到这里挂衔,教师不乐意在这里任教。学校规模之小,令人吃惊。全校六个年级才三百多人,高三毕业生人数连续三年竟徘徊在三十名左右。弟弟所在的高三理班便是十六人。一个时期县上曾考虑过撤掉三中高中部,但终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其统辖六乡一镇的重要地利地位而作罢。去年三中的质量有了提高,考了两个本科三个专科一个中专。这在全县教育圈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也给三中办学“开了个‘遵义会议’”。我多么希望这所学校今年高考能“再创辉煌”。

校门大敞着,沿一条柏油马路向下骑去,端对的是一幢三层教学楼,高三理班便在楼下。这落雨的星期天,楼周围有零星的学子在苦读,我有些感动了。

透过窗格向教室望去,没人,我便踮起脚到窗下弟弟座位上瞅,也没人。我忙向一名背外语的女生打听,那女孩将脖子扬了一下,我就向楼背后寻去。

还没见人,就闻其声:弟弟正在起劲地背英语。他是那么专注,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打搅他,索性站在那儿看起他读书来。一旁的高远发现了我:“表哥,你啥时来的?”

“我刚才到的……”

弟弟闻声吃了一惊,忙问:“啥好着哩吧,哥-----

“没事,你出来一下!”

……

我捎着他,沿柏油路向川内疾驰而去。周围,远处的山梁,近处的田地,一切的一切明净如画。田地里,菜农、烟农、瓜农正高挽起裤管忙乎着,他们隔着田埂彼此高声打着招呼,表达着这场雨给他们带来的喜悦……见此光景,久在书斋中的我有脱笼之鸟般的雀跃心情,不觉又加了一把油。弟弟在身后大喊起来:“慢些,你疯了!停下来,什么事嘛……”

我忙停了车。俩人在公路边上彼此无语地各自转开磨工来。我盯着脚下的青草,不禁想起“芳草青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的诗句。便下定决心问:“你是不是很用心?”

“是。你已经看到了呀!”他像很吃惊于我的问话。

我不由怒火中烧:“你有没有再次谈恋爱?”

“谁说的?”

“昨天下午你跟谁在菜子坡头下的公路旁……”

“你告诉我,是谁说的!”他怪叫着,扑到我面前,“我要扯下他的皮!等这试考毕,我要给他颜色看……”

“你别装蒜!我是谁?你能骗我……”

“我干什么了!昨天下午我和高远俩人复习,崔校长感动得夸我俩,说我俩是三中的希望,叫我到他房子里喝水……我什么也没干!”他歇斯底里地嚷道。

我闭上眼:“呜呼!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想清楚,你这次再失败,我什么也不管你了。家里那一摊子,你尝去吧!”我气犹未消地说。

“菜子镇哪有一个女子!人家都十几岁的小女孩,而我二十好几了,怎么恋爱……”他喘着粗气,“你将我的学习计划打乱了,我本来……”

“好,好!什么也别说,咱们现在回去将你的铺盖搬到学生宿舍,你必须住在学校!”

“休想!”他狂吼着,“宿舍里把人能臭死!我不和那些傻小子住……”

呜呼,无法可想!他又在说“傻小子”。记得他去年打工时写信就说过:南方街道满是傻头傻脑的“傻小子”,并哭诉着说,他不能和那些人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忿忿道:“就你不傻,你的同学大学毕业都成家立业了,而你却混迹在这里!”

“你看着!三中就我一个能考上大学……”他边叫声音边蔫了下去。

我泪花都要喷出眼眶来:可怜的弟弟,你永远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是向人们四处宣称自己“要考到北京”,他并且和王刚联系过广播学院的事。

田里的农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我俩。见我俩又像没事,便很不放心地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向这边瞅着……

“走!”我一边发动摩托一边说,“反正你尽快搬回宿舍!”

“绝不!”他迟迟不上摩托。

“走!”我心里糟透了,真想扔下他不管。他却坐了上来。

在学校门口,我停了下来,他默默地下车,头也不回地慢慢进了校门,再也没有在楼背后背英语的昂扬神气,像是亏对周围的一切似的。我难过极了,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

还摩托车时,秀梅高兴地说:“有你这样的好哥哥,还愁路亮考不上学?再说,他还挺灵。你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所谓‘哀兵必胜’,所谓‘知耻后勇’……”

……

这时,程军靸着拖鞋走了进来,眼睛还盯在手里的报纸上:“嗨,我说秀梅,工资有希望了!”

惊得我俩忙凑上前去看。原来教育报上有人提出“教师工资专项”问题。这尚在计议中的事,哪能有准?咱们这些“饥汉”岂可画饼充饥?

我和秀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事来。程军却岔开了话题:“路明,听说‘六一’时阳台小学的报幕学生的普通话惊动了四座,有这回事吗?”

“这----。当时我热晕了……”

“叫倪小伊,在五年级,马上上初中。你没看程军正想着人家女孩能分到他班吗?”

“倪小伊-----

“对,倪小伊!”程军说,“我这叫爱才心切。听说这学生经常发表作品,尤其爱好写诗,光练笔写的小诗就有十几本……”

“倪小伊,我想起来了!黄主任常对一些普通话不过关的教师说:‘叫“你小姨”给你教教吧!’”我说。

程军夫妇大笑起来……

我往小学赶,远远地见一个女孩,挺吸引人地站在街道中间,我一眼认出是芬!这不象她的作风,她怎么站在街当中招摇呢?我心里涌起一丝不快,连忙走上前去对她说:“回你店吧,我有话跟你说。”

她没由分说地掏出一封信给我:“你上哪里了,让我好找。”

“有啥话说了就得了,何必信来信去的!”

“话不好留,心不能留,只得留信了。”她背过脸去,说。

“你要走吗,芬!”我扑到她面前,“我宁愿把你心留住!”

她侧过身子,扬起脸,毫无表情地看着街道西头,目光冰冷冰冷。

我真是被她弄糊涂令我,却见在她的视线的那段正站着一个大个子男人。我心里“突”地一沉;该不是……这不,那男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他黑衬衫,黑裤子,黑皮鞋,胸前的红领带分外惹眼,这么一个伟岸的小伙让人看着眼熟,走近了,竟是鲁平!

“大个子,你真拿得稳,也不吭声!”

“我前来给你解个围。”鲁平打着哈哈,将目光投向了芬。

“噢,她今天不顺心。”我解嘲道,随即对芬说,“这是我老同学,回你店吧!”

芬向鲁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有些难堪,鲁平随即说:“我皮箱还在那边哩,咱们去那边聊!”

“大个子”说他要去城原闯一闯,顺路找我,不想扑了个空。我忙提起皮箱请他回学校,他说:“来不及了,车要到了。”

我问玲的情况,他含糊地说:“不清楚!”

俩人一时语结。我莫名其妙地问:“你认识芬吗?”

“她?”鲁平向街东头一扬头,“你还没给我介绍呢。她叫芬?是不是在那家裁缝店里?”

“哪家?”我转过头去,发现芬竟还站在街中间,背对着她的店,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是走出来个男人的那店。”

“没错。”我看到芬的店里走出个胖墩墩的人来,“老同学,你看那人是谁?是不是胡镇长?”

“胡镇长我不认识,反正头上穴顶着哩!”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莫非芬要出事了,才写的信。这样想着,我忙去口袋里摸出信看-----

亲爱的表哥,

你好!

我要到城原去扑腾了。虽然没有见到你,但请你为我祝福----永远幸福!

永远的妹妹玲于今日

原来是玲写的信,难怪芬今天古里古怪的。只可惜没见到玲本人-----女孩子要自立于社会,有时挺不容易。-----我应该鼓励鼓励她呀。于是我对鲁平说:“你知道吗,玲也上城原了。他乡知己,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这么快!”他惊得睁大眼睛,又泄气地“我怎么保护她?她一个大活人,又挺有头脑……”

“怎么保护你清楚,不防做个大哥哥嘛?”

“……”他更加不自然了。

“上去替我问玲好。”

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打着尖号过来,我俩便告别了。

一进校门,黄主任劈头就训道:“你干啥了,有急事哩,就是不见你人!”

见他早等在我房门前,我便小心地听他的吩咐。他气恼地道:“瓜种闯大祸了,惹得我姓黄的不安稳……”

“我……”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主任则是铁青着脸,半晌才说:“不关你事,叫雷冰南来。”

我这才松了口气,朝冰南房子走去,敲了半天门,却无回音。我便到五年级教室寻了一回,也不见他。正要给黄主任复命时,却见冰南从校门走了进来。他蓬乱着头,穿一双雨鞋,满身泥点,一脸愁容地走到黄主任面前,无可奈何地伸一伸脖子,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来,象是专等这位上司的训斥似的。

黄主任始终板着脸,几次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来。一会,他跺了一下右脚,转身朝自己房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还没有吃饭吧!哎,等不急了……你和路明快到西安寻去!我这乌纱帽小,撑不住你这一折腾。天塌下来事小,这事顶大!”

“路明,你收拾吧!我这就来……”冰南说着朝自己房子走去。我也急跟了进去,问:“啥事?”

“那个女子跑了,害得她老子我要死!”

“是谁?”

“你快去收拾吧!”冰南抬起头,眼中露出乞求的光。

“说走就走,没啥收拾的。只是没钱,我得……”

“我带着哩,你甭管这些!”他已换好了衣服,“现在就走……”

我回到房子,朝皮包里塞了几本书,便跟他一齐出去等车。

一时没车,我俩便钻进馆子里吃饭,侯师边招呼我们边问:“海荣回来了没有?”

“再甭提你这侄女啦,简直把人往死里整……这不,我俩是到西安去找!”冰南哭丧着脸,就差没哭出来。

“也怪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钱……”

冰南像疯了一般:“你给令我她一百五十元钱!你这人咋这么没头脑,一个四年级小学生借钱,你也能给……”

“她说她爸要到西安进货去,你说我大哥借钱,我……”

“一个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冰南没好气地又道。

这时,听到黄主任的声音:“车来了!路明,冰南-----

我俩赶忙出去搭车,侯师则叫着:“饭来了,饭,饭!钱-----

临走时黄主任下了死命令:“找不回人别回来!”

我简直要骂娘了----这何异于大海捞针!冰南又沉重地说:“难哪!黄主任也可怜,上周五被余局长狠狠训斥了一顿。星期天他都没回家,可等来的却是县委龙书记的责骂……”

“都怪这个侯海荣……”

“不,都怪我把思想工作没做细。这学生本来就有辍学念头,也怪咱运气不好!”冰南自责地将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沉默着。

真是人之倒霉,其言也善----他这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问:“你打她了吗?”

“没有。”他转过头,面对着我,很真诚地说,“我当时狠狠批评了她一顿,没动她一指头……”

“那你今早干啥去了?”

“我到沟里找了一趟。”

“到西安找不到侯海荣怎么办?”

“找不到她,我就辞掉工作!”

“那国家岂不白培养你了?”

……

我俩到西安一寻就是六天。城原办事处的服务小姐和我俩都混熟了。有一位叫郑丽的二十一、二岁的女孩甚至疼起冰南来。每每我俩拖着一身的疲惫爬上三楼时,郑丽就会将备好的茶水递过来,并且极温柔地说:“别着急路老师。冰南,你怎么愁成这样子了……”

每当我夜间攻读的时候,郑丽便会拉冰南道服务室聊天。这样几次,冰南竟情绪好起来了。我就警告冰南道:“你可当心点,别让城里娘儿耍了你!”

冰南正经地说:“她哪里是城里妹?她是正城人,她姐郑丹和我师范同班。因此,我一见她就眼熟,我俩一在一起就亲切……”

“亲切!是亲热吧?”我逗趣道,“谈谈接吻的感觉。”

冰南并不回话,半闭着眼,像是回味什么。

我突然想起芬来,才觉着在这座古城里逗留过久了,也才想起该给芬买个礼物。

第二天十点,我抽空到钟楼书店跑了一趟。回来时,听到房间里有抽抽泣泣的声音,我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坐在服务台上读起刚买到手的《宋庆龄传》来。读到宋庆龄为了和孙中山在一起,而不惜逃离家庭樊笼时,我感动得热泪簌簌落下。心想,这本书买对了,正好可以送给芬。于是,我拿起笔在书的扉页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许芬芬”三个字。并在下方写上“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五日”的字样。

待我正要继续往下读时,听到一串脚步声传了过来,是个服务小姐。她笑盈盈地对我说:“贺一贺吧,乡党!”

“贺什么?”

“那女子找到了。”

“哪女子?在哪里?”

“就在你们房间。”

我猛跑过去,破门而入。屋内三人显然被我惊着了,都愣在哪儿。侯海荣坐在墙角的沙发里,见我进来,忙站起来,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怯生生的凄然神情。嘴张了几张:“我……我……”

“你,你怎么啦,你逛够了没有?”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她哭起来。

“路明,你怎么可以这样!”郑丽从床上站起,劝阻我道。

奇怪,冰南和郑丽也都哭了!

我更加生气起来:“你看你,一人害了多少人!不要说你父母为你担惊受怕,熬干了泪;就说你雷老师吧,一天能挣几个钱,为你吃这么大的苦!再说你,出来究竟有多自在,你说说?”

“我错了!路老师!我不懂事,让这么多人为我受苦受累……我……”侯海荣泣不成声。

我也禁不住泪涔涔的。

我们又悲戚了一会,我忙给教委打了电话。黄主任在那边高声吼道:“好,你们寻得好,你们救了我!我招不住了你们快回来……”

路上,冰南一直不作声,侯海荣怯生生的。我知道冰南在伤别离。便问候海荣来西安的情况,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了她的出走过程-----

原来,她早不想念书了。特别是“五一”期间跟爸爸进货到西安之后,更是收不住心。“六一”前一天,上数学课,周老师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周老师没批评她,她反而气狠地将树摔在地上。同学们惊呆了,周老师气得脸发白,嘴发紫,但他什么也没说。

下课后,班长将她反映给班主任雷老师,雷老师狠狠批评了她一顿,又罚她站。她一气之下,走出了校园。出了校门,心里一片茫然:她不敢回家,没处去,但又不想回校园。怎么办?她鼓起勇气走进三叔的饭店,骗得150元钱。

拿到钱,她先是在县里逛荡了一番。正转得没意思的时候,走西安的客车售票员叫她,她便坐夜车去了西安。

刚到那天,正好是“六一”。西安的大街小巷一片喜庆,她这儿转转,那儿游游,渴了买个“小雨点”,饿了吃袋方便面,累了找棵树凉快。一切都随心所欲,自在极了。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下来。她得找个地方住下----她必须找个国营的旅店住下,这样保险些。于是她问总台小姐,人家客气地回答说:“每晚180元!”这样,她再也没问第二家旅馆,漫无目的地道一片草坪上迷糊了一宿。

太阳刚一升起,她就以极愉快的心情加入了城市人的行列。尽管她分外想家,可她不能回家-----她不想念书。直到第七天,她一分钱也没了,才想回家,可怎么回去呀?她流浪在街头,又累又饿,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多么想亲人和老师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她已经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从早上到夕阳洒遍了整座古城,她以为自己都快要死去了,一位蹬三轮车的大伯才救了她。

第二天,大伯费了好大劲,给她找了个工作,给一家饭馆端饭,每月四十元。有了工作,她差点感动得流下泪来。可一天下来,她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加上老板对她太严厉,不让她出饭店门,小便都让另一个服务员跟着。这使她非常恐惧,分外地想起家来。

好容易捱了六天。这天,她正在抹眼泪时,雷老师和郑姐来了。她一头扑在雷老师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老板厉声喝斥着,郑姐便毫不示弱地同老板交涉,说要向莲湖派出所打电话,控告他们店雇用女童。老板忙变换了口气,放了她。

……

我推了推冰南,问:“你和那郑丽怎么找的?”

“我俩正在未央路乱找,一位蹬三轮车的大伯上前搭话。他说救过一个女孩,并将我俩带到了那家店门口。”

“没想到,郑丽还是福星哩。她一出门,马到成功!”

“她要是福星就好了。”冰南叹息着,“你知道吗,她很不幸!”

我被他深切同情郑丽的诚挚感动,注意地听起他的诉说:“郑丽很不幸哪!她十九岁即结婚,二十岁育有一子。可丈夫硬逼着她生第二个孩子,夫妻俩人发生争吵,争吵中伤了孩子。孩子死后,夫妻俩不断吵架。丈夫则大打出手,致使郑丽两次流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出走……”

我沉默良久,心想:这种事发生多了,怎么偏偏遇上郑丽!

冰南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擦了擦泪水说:“我不在乎!她需要保护……你觉得她漂亮吗?”

“相当漂亮,风姿绰约。”

“她的故事使她的形象在你心中降低了许多,是吗?”

“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奇特女人。”

“为什么?”

“你想想,她在遭遇失败后仍处乱不惊,这就叫坚强。她身处厄运,但尚能保持高贵人格,时时处处表现得不比人差,这就叫自信。另外,她的故事,无疑,是她亲口讲给你的,尽管讲得迟了些,但------

“不,她一开头,就向我讲清楚了这一切!”

……

七月七日,在农忙“三夏”中来临了!

弟弟经过医生调理后精神有些恢复,但情绪尚不稳定。除了考试,我便吃饭、睡觉全天侯地守着他,做他的思想工作;一面自己也复习着。

三天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捱到快放假的时候,弟弟成绩出来了:383分。一家人重又陷入了忧虑,惶惶不可终日。

评论
   2013/8/12 0:00:00  
巴陇锋,男,影视硕士,编剧、作家,“五个一工程”“陕西重大文化精品工程奖”获得者,西安交大出版社、北京新浪科技公司、北京惠天听书科技公司签约作家,陕西电视台等多家媒体资深撰稿。发表影视评论10万字,出版书籍4本,发表各类文字28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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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岔道的爱情 创建于 2012/6/16 23: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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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岔道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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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的曙光已经升起,省城的喧闹声势也随着旧世纪的终结而一天天地式微。然而,千禧龙年的渐近和“西部大开发”口号的提出,使这座西部工业重镇重又沸腾起来…… 人们可以看到:西部的春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