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打劫商船
民国十四年(1925年)三月,奶奶听说桦川县知事又换了,她又到悦来镇告状。这么多年来的告状生涯,让奶奶也长了记性。她穿着厚棉袄厚棉裤,还在棉裤里面做了一个厚棉垫,这样骑驴不硌得慌,挨打时还能扛一阵子。奶奶到了悦来镇县衙,站岗的警察说:“郑知事不在县衙里,你回去吧!”
奶奶问:“郑知事不在县衙去哪了?”
“去佳木斯行署办公去了,你管得着么!”站岗的警察凶恶地说。
奶奶早就知道,东兴镇原来就叫佳木斯,但她不知道现在又改回来还叫佳木斯。奶奶这个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她一定要见到郑知事,即使是打板子,下大狱,她也不在乎。
奶奶骑着毛驴奔往佳木斯,在经过三家子码头时,看到有四五十个工匠,在江边造两艘大船。她一问过路人才知道,谢宝山正准备开办一个松江航务公司。
奶奶听完,心里这个恨哪,心想:今年那场伤寒病死了一千多人,谢宝山咋不瘟死?真是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
到了佳木斯行署,郑知事说什么也不见,奶奶在行署衙门大闹一场,被警察打了出来。
奶奶这次没有被气病,十五年的告状之路让奶奶已经习惯了。
从佳木斯回来的路上,葛小亮遇到了奶奶。因为孟大虎死的时候,奶奶去过柳条通,葛小亮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是奶奶却没有认出葛小亮。
葛小亮骑马赶上了奶奶:“大娘,你这是去哪呀?”
奶奶警惕地看着葛小亮,没有说话。
葛小亮说:“大娘,你好像是赵家窝棚的,看着面熟。”
“你是哪的,咋认识我?”奶奶还是警惕地看着葛小亮。
“你这么多年为了告状上过刀山,滚过油锅,三五十里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呀!”葛小亮没敢说出自己是柳条通的,反而忽悠起奶奶来。
奶奶一见小伙子说话和气,便打消了戒备之心。“小伙子你去哪呀?干啥的?”
“我去何家油坊,做点儿小买卖,正好与您顺路。”葛小亮顺着奶奶说。
其实,葛小亮觉得天色已晚,奶奶到家前肯定要天黑了,所以想陪她一段路。
“小伙子,你的马快,我的驴慢,你还是先走吧!”
“不急,不急,我今晚到何家油坊就行,咱们娘儿俩一起走,省得孤单。”
奶奶想,这个小伙子真不错,人也会说话,要是老姑没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孟小虎,将她许配给这样的小伙子多好。
路上,奶奶闲聊时,把这次如何告状,如何没有见到郑知事,如何被打出行署衙门,还有谢宝山开办了航务公司的事儿都跟葛小亮讲了一遍。两个人说着话,时间过得也快,马上要过江了。葛小亮突然勒住马:“大娘,前面的苇塘里好像有人。”
奶奶满不在乎地说:“有人又咋样,我都死过几回的人了,鬼都不怕,还能怕人?小伙子,你赶紧骑马跑吧!”
“前面的兄弟听着,借个火。前面的兄弟听着,借个火。”葛小亮一遍一遍地喊着,他跟奶奶安全地走过了芦苇塘。
“小伙子,你会抽烟吗?”奶奶问他。
葛小亮说:“我不会抽烟。”
“那你吵吵借火干啥?”
“前几年,有个老人告诉我,遇到胡子埋伏就说借火,这是他们的黑话,意思是借道走走。”
奶奶说:“没想到你年龄不大,还挺有经验的。”
“常在外面走,就得多学点儿,免得吃亏。”
到了赵家窝棚和何家油坊的岔道,葛小亮对奶奶说:“大娘,你也快到家了,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后会有期。”
葛小亮看着奶奶走进屯子里,才快马加鞭奔向柳条通。路上,葛小亮在想,你谢宝山不是开了航务公司么,我就让你赔个底儿朝天。
第二天,葛小亮找到孟小虎和老姑,说了想打劫谢宝山船只的想法。老姑当然同意。
“在哪打劫?”老姑问。
“我想好了,在大通打劫正合适。因为谢宝山要将粮食山货运往哈尔滨,正好是逆水,他们跑不掉。”
“你有把握吗?”孟小虎问。
葛小亮说:“我观察好了,他们船运无非两种,一种是拉纤,一种是风帆,没有外国人的火轮那么快。”
老姑说:“好,你安排吧!”
葛小亮找到半拉子,让他带几个人乔装成扛包苦力。他自己扮成货郎与半拉子接头,打探谢宝山船运的消息,必要时把三家子码头也端了。
一个月后,正是松花江开江的时候,谢宝山的航务公司招人,半拉子带着几个人也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码头。
葛小亮对孟小虎和老姑说,这几天要组织人打劫谢宝山的商船。老姑也要去,孟小虎没办法,也只能让她跟着。
据半拉子打探的消息说,谢宝山这两艘船都是运粮食的,因为是今年的首航,所以谢宝山要亲自押运。老姑一听兴奋得不得了,她要提着谢宝山的脑袋,在爷爷去世十五周年时为他祭奠。
葛小亮亲自到大通两次探查地形,还在那里租了三十多条渔船。如果这次打劫成功,两个时辰就能将大船上的粮食卸完,然后运到江北陆地,在那里安排马车等着。那个年代粮食金贵,有了粮食就等于有了一切。
春天,刮东南风较多,谢宝山运粮的两艘大船挂起风帆向上游驶去。起锚时,各路商户和乡绅前来道贺,码头还燃放了很多鞭炮,祈求一帆风顺,财源滚滚。
这两艘船的粮食,是顺济粮栈李掌柜运往哈尔滨的。一船是稻谷,卖给哈尔滨来福粮栈。另一船大豆是运往哈尔滨江北的小火磨,卖给张作霖七姨太驻地用来烧锅炉。当时,李掌柜听说用大豆烧锅炉取暖,惊得瞠目结舌。可是军需官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赚你的钱就是了。”
粮船起航后,不到三个时辰,老姑和孟小虎在山头远远望见船帆。孟小虎给江面发了信号,让他们注意。旱鸭子毕竟是旱鸭子,他们装作下网打鱼还东张西望,被船老大一眼看穿。
“这么多的渔船,又不像是在打鱼,告诉后船的人都精神点儿,把所有的船帆都升起来,其他人都抄家伙。”船老大命令着。
可是,在两艘运粮船超过了十几条渔船后,也没见有什么异常。船副说:“老大,你是不是精神太紧张了,人家在打鱼撒网哪……”话音还没落,渔船上响起了枪声,三十几条小船像蜜蜂一般围了过来。
“打他们的船帆,打他们的船帆哪,真是笨蛋!”老姑在山上急得暴跳。
“嗒嗒嗒”一阵儿枪声淹没了老姑的喊声。
“把机枪递给我!”听到老姑喊叫,孟小虎赶紧把轻机枪递给老姑。
孟小虎想,岸上离大船至少有四百多米距离,即便是神枪手也打不到啊!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姑将轻机枪架在树杈上向桅杆射击,一梭子弹还没打光,两艘船帆全被打落。要说老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是胡扯,两艘船的风帆都被打落可没有那么好运气,老姑天生是个神枪手。
船帆一落下来,粮船上的人都慌了,有的跳到水里逃命,有的干脆投了降。三十几条渔船围着粮船,粮船顺水向下游漂去。
“船上的人听着,只要不反抗,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胖猪对着大船喊。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把枪都扔进江里!”
三十几条渔船上的人端着枪步步紧逼。船老大说:“听他们的,把枪都扔进水里!”
胖猪和尿瘪子上了船,告诉船上的人都下到小船。可是他们搜遍两艘粮船,也没有见到谢宝山的人影。“谢宝山呢?”胖猪冲着船副问。
“今天他没来。”
“怎么回事儿,不是说他亲自押送吗?”
“他是想亲自押送来着,可是杏花非要上船一起去哈尔滨。船老大说女人上船不吉利,被杏花大骂一顿,说船翻了淹死我们这帮王八羔子才好呢,被东家打了两个嘴巴。杏花不依不饶,搅得一团糟。谢东家认为晦气,没跟着一起来。”船副解释道。
“把他们都送到南岸去,让他们走着回去,其他人卸粮食。”胖猪对着手下喊。
不到两个时辰,船上的粮食被卸完了。当地的老百姓看到打劫粮食,一些胆大的也上来帮忙,胖猪给他们分一些粮食背走。一辆辆马车装满粮食消失在远方。
两艘大船空了,向下游漂流的速度更快了。船老大非常有经验,他沿着江边跟着,盯着向下漂流的大船。当船老大看到柳条通的人马撤了,脱下衣服跳进江水里向大船靠近,回头对船副说:“快下水,上另一艘船!”
刚开江的江水,其寒彻骨,而船老大和船副硬是赶上了两艘大船。他们上了船,摆舵向南岸靠近,将岸上的人接上船,顺流摆回码头。
当谢宝山听到粮船被劫的消息时,气得黄眼珠都要鼓出来了。也活该他倒霉,首次开航就被打劫,不仅没有赚到钱,还赔了一千六百大洋。一些粮商和货商从此再也不找谢宝山了,他的航务公司因此停业。
这次打劫商船,柳条通虽然劫了很多粮食,但没有抓到谢宝山,老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这几天,老姑经常骑着马出去练枪。孟小虎摸不清老姑这是怎么了,只见她整天闹心。老姑平时没有那么狠,可是这几天见啥打啥,野狼、狍子、獾子、大雁、野鸭打了一大堆。
一天,老姑和孟小虎骑着马,不知不觉地来到赵家窝棚。她看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亲切。老姑心想:娘现在咋样了,是不是老了?大哥、三哥还好吗?他们把家里的土地侍弄得怎么样了?二哥在保卫团还当火头军吗?不知道他和苦杏啥时候结婚?还有宝弟和老疙瘩,他们在关家亮子上学有长进吗?
老姑把家里的事情通通想了一遍,就是不愿意想爷爷的忌日。可是她越是不愿意想,爷爷的影子越在她脑海里出现,爷爷的笑容、爷爷的话语不停地在老姑的脑海里翻腾着。“老闺女,爹将来还指望你养老呢。”“来,老闺女骑在爹的脖颈上。”“老闺女,爹可想死你了,你想爹不?”
老姑骑在马上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愁云密布,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望着赵家窝棚发呆,弄得孟小虎不知所措。“实在想家了,就进屯回家看看,你娘还能把你骂出去呀!”他说完,见老姑还是没吱声,又说:“回家看看吧,反正也到家了。”
“你能不能不烦我?”老姑突然发了火。
老姑从赵家窝棚回来,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爷爷满脸是血,伸出一只很长的手来抓老姑。这只手伸到面前时,又变成了尖利的鹰爪。“爹,别抓我!爹,我是你老闺女呀!”
“醒醒,醒醒,你这是咋了?”孟小虎本来是个大觉迷,也被老姑的喊声惊醒。
老姑被孟小虎推醒后,还是沉浸在梦境里。
“你到底咋回事儿,又是喊又是叫的。”
“我梦见了我爹,他满脸是血的来抓我。”老姑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听说梦见血不好,要有血光之灾。”
“别瞎扯,那都是算卦先生骗人的,帮你破一破他们好赚你的钱。”
老姑想了想,突然起身去翻看黄历。“唉,再有半个月就是我爹的忌日了,每年我爹的忌日,我娘都要带着我们去江边祭奠。”
“今年,咱们也去江边祭奠祭奠吧,也好了却你一份心愿。”
“拿啥祭奠?”老姑又说,“小虎,我想这几天攻打三家子码头,捉住谢宝山为我爹报仇。”
“行,天亮后咱俩就去找小亮商量。我还不信了,连一个谢宝山都抓不住?”别看孟小虎平时言语不多,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有点儿虎劲儿。
天亮后,老姑和孟小虎来找葛小亮。“小亮哥,我想这几天攻打三家子码头,为我爹报仇。”
葛小亮想了想:“报仇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得去踩盘子,探听一下谢宝山在不在家。”
“你打算怎么打探消息?”老姑急切地问。
葛小亮说:“三家子码头有我安插的人,你们别管了。”
“你安插的人我咋不知道?”孟小虎问。
葛小亮诡秘地一笑:“大当家的管大事儿,我专门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老姑说:“好,那就托付给你了。”
过了两天,葛小亮回来了。
“你咋才回来,干啥去了?”老姑有些急了。
葛小亮笑了笑:“好饭不怕晚,你急什么?”
“那是为我爹报仇,我能不急吗?”
葛小亮说:“我打听好了,后天谢宝山用老毛子的火轮运木材,他也随船去哈尔滨,到时候我们可以活捉谢宝山。”
“你倒是麻溜地布置呀,千万别让谢宝山再跑了。”孟小虎也着急,他心里明白,爷爷的仇一天不报,老姑就一天不得安生。
“你们听我说,这次劫老毛子的火轮,不像上次打劫帆船那么容易,火轮要比帆船快,而且还比帆船离水面高。”
葛小亮说完,孟小虎问:“那咋办?”
葛小亮说:“我打算利用拦江索拦住火轮,就像当年中国人打老毛子的船只那样。”他看老姑和孟小虎还没明白,接着说:“就是用铁索把江面拦住。”
“那不是胡扯嘛,那么宽的江面铁索咋拉得起来?”孟小虎认为根本办不到。
“用马拉绞盘哪。”葛小亮又说,“铁链我都准备好了,这次打算在竹帘与依兰相对的大砬子山拦截。”
说起大砬子山,还有一段神话传说。早年,山上有条大锁链子一直通到江底。人们说,以前山下的松花江里有个恶龙经常作怪,每年都要掀翻很多渔船。后来出现一位民族英雄把恶龙制服了,用铁锁链把恶龙锁在深渊里,从此恶龙再也不能作怪了。还有一个传说,有个渔民在大砬子山下打鱼时,见到了一条锁链拴着一条黑鱼精,鱼头有磨盘那么大,都长青苔了。
葛小亮为了探查地形亲自到过大砬子山,那里确实有条粗锁链直通江底,可是他知道那条锁链不是栓什么恶龙或者黑鱼精用的,而是清朝时拦截沙俄炮舰的拦江索。
头天晚上,葛小亮召集人马分派任务。他派半拉子第二天带人去佳木斯运铁链,让尿瘪子带人到江北挖坑固定马拉绞盘,派胖猪沿江租用渔船,让郝老七组织人马带足弹药到拦截地点等待。老姑一听,没有她和孟小虎的事儿,便问:“我和小虎干啥?”
“你和大当家的在柳条通坐镇,绺子也不能唱空城计呀。”葛小亮说。
“不行,还是让七哥在家坐镇,我和小虎都去。”老姑说。
“小亮,我看就这样定了,还是让七哥守在柳条通。”见孟小虎发话了,葛小亮只能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各路人马分头准备,老姑、孟小虎和葛小亮带着人马弹药去往大砬子山。
那天也不顺利,半拉子雇了十二辆马车拉铁链子去大砬子山,可是他们走到半路,天上下起了雨,木轮车不是陷在泥里就是断了轴,等把铁链子运到大砬子山,太阳已经落山了。没办法,葛小亮只能连夜组织人和船连接铁索,灯笼火把照亮江面,过往的火轮还以为这里在打鱼呢。
天亮时,总算将铁索连接完毕,孟小虎让大家抓紧时间眯愣一会儿。太阳升起三竿子高时,一个人骑马来给葛小亮送信,说谢宝山的运木材船午时起锚,这艘火轮是老毛子的“印葛瓦德号”,让他记住这艘船别打错了。
看到有人来送信儿,胖猪仔细一瞧这个人他认识。他就是克扣伙计工钱的小把头黄四,不知道葛小亮用什么方法把他收买了。
中午刚过,葛小亮将人分派完毕后,上了大砬子山的最高点。他带着五个人和一挺轻机枪,还有一面指挥用的大黄旗。
那时候的松花江也很繁忙,每天都有十几艘火轮和帆船通过,还有一艘往返佳木斯与哈尔滨的客轮。
太阳落西时,又有两艘火轮经过,可是不见葛小亮发信号。老姑在渔船上有些沉不住气了,站在船上张望。“闺女快坐下,这样站着危险。”听到老船夫的警告,老姑不好意思地坐下。
就在这时,大家发现葛小亮在山上挥动着大旗。“快拉绞盘。”尿瘪子发出命令。“驾驾!”三匹马拉着绞盘,铁链在水下被缓缓拉起。大约不到两袋烟的工夫,铁索渐渐地升到水面,“印葛瓦德号”火轮也驶了过来。当火轮上的人发现铁索时已经晚了,火轮与铁索相撞发出“咔嚓”声音。这是逆水行船,火轮速度不快,不然准会将铁链撞断。这艘船晃了几晃,木材也从船上滚落到了江里。
渔船围拢过来,老姑举手一枪打落火轮上的旗帜,接着响起了一阵子枪声。这些老毛子也不好惹,他们用清一色苏式轮盘枪向渔船扫射,打死了三十多人。老姑一看,打死了这么多弟兄,她操起轻机枪架在小渔船上还击,虽然渔船摇晃得很厉害,但并没有影响到老姑的枪法,不一会儿打得船上的老毛子再不敢露头了。由于老姑把船上的火力压制下去,有人将土制的炸药包扔在船上,接着“轰轰”两声,炸药包在火轮上爆炸了。一个老毛子在船上叽里呱啦地大喊,举起一块白布示意他们投降。孟小虎和胖猪不顾一切地利用飞抓抢占火轮。
孟小虎上了船,到处搜寻谢宝山。在船舱里,孟小虎发现了杏花。“妈拉个巴子,谢宝山藏在哪了?”
杏花吓得哆哆嗦嗦,用手指着船下货舱。孟小虎进入货舱,发现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土特产。“谢宝山,出来,不然,我可开枪了!”“突突突”,孟小虎端着马枪对着一堆麻袋就是一梭子。
孟小虎发现还是没声音,就将弹匣卸下换另一个弹夹。就在这时,谢宝山从麻袋后面钻出来给了孟小虎两枪。孟小虎倒下后,谢宝山从船舱里跳了出来。这时胖猪听到了枪声也奔了过来,谢宝山隐藏在圆木后又给了胖子一枪,然后跳进江水里。胖猪忍着疼痛,向谢宝山跳下去的地方打了一梭子弹。
“快来人哪,下到船舱里看看大当家的!”胖猪喊着。
几个人下到货舱,将孟小虎背了上来。他受伤很重,胸口在不停地向外冒血。
这时候,老姑也上了火轮。她本想找谢宝山算账,可发现孟小虎受伤时,一下傻了。孟小虎的鼻口和胸部都在冒血,看着那鲜红的血,老姑心里十分着急。“快来人哪,救救小虎!”她的喊声都变调了。可能是老姑的喊声让孟小虎睁开了眼睛,他攥住老姑的手,嘴一张一合好像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半拉子也上了火轮,他来到孟小虎跟前,摸了摸脉搏,然后站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拉子,快救救小虎呀!”老姑还在不停地喊,并用手去捂孟小虎出血的伤口。可是她发现孟小虎浑身在不停地发抖,手也渐渐地凉了,气息也慢慢地弱了下来。老姑眼睁睁地看着小虎离开人世,心比刀绞的还疼,她死死地抓着小虎的手拼命地摇晃,撕心裂肺地呼喊,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他的手上。
半拉子不得不让手下的人将孟小虎抬下船。老姑转身发疯似的拿起枪,要将这些老毛子全部打死。半拉子手疾眼快,将老姑的枪夺了下来。“也不是他们打死了大当家的,你打死他们有啥用?”其实,半拉子不让老姑打死老毛子是有道理的,他怕黑龙江省督军出动陆军围剿,那样麻烦就大了。
“谢宝山,谢宝山,我要把你剁成肉酱!”老姑歇斯底里地喊着。
“别喊了,谢宝山已经跳进江水里,我给了他一梭子。”胖猪对老姑说。
“给我枪,给我枪,往江里面打,往江里面打!”听到老姑的命令,几个手下向江面又打了几梭子。
老姑回头一看,有人把杏花从船舱里扯了出来。她立刻扑向杏花,一脚将杏花踹到江里。她还想抢手下的枪,把杏花突突死,被半拉子抱住。“少奶奶你冷静点儿,今后弟兄们还指望着你哪!”
半拉子好歹把老姑弄下船,回头发现杏花在水里不停地挣扎。“救命,救——”没等她喊完,又沉进江水里,不一会儿杏花又从水中冒了出来。
“快下去,把那个女的捞上来!”半拉子喊道。有人跳下水,把杏花送到小船上。
临下船时,半拉子命人将船上的十二支轮盘枪全部带走。
这时候,柳条通的人都向北岸靠拢,葛小亮从江南岸回到北岸,当他看到孟小虎死了,大吃一惊。葛小亮暗自后悔,昨天运送铁链的大车不是陷在泥里就是断轴,那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一下,隐隐约约就有一种不祥之兆。他本想改变计划,可是又怕老姑和孟小虎不同意,就没有说出口,没想到今天果然出事儿了。
葛小亮张罗着把三十多具尸体装上车,组织人马回柳条通。
路上,遇到了一个土地庙,老姑上前磕头,在那里默默地祷告了一阵儿,她祈求孟小虎一路走好。
在老姑去土地庙磕头的时候,半拉子一看杏花的可怜相,便对葛小亮说:“把那个女的放了吧,不然回到柳条通,少奶奶非宰了她不可。”
接近半夜时,老姑他们才回到柳条通,葛小亮让郝老七带人连夜搭起灵棚。老姑被送回自己屋子里,由半拉子、尿瘪子看着,他们都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上,葛小亮派郝老七到棺材铺买棺材,可是一下子买三十几口棺材谁也没有这么多现货,郝老七只拉回来十几口棺材。
郝老七回到柳条通,葛小亮问:“怎么才买了十几口棺材?”
“浩立岗的几家棺材铺子都没有现货。”
郝老七刚说完,葛小亮突然一拍脑门:“坏了,我怎么没考虑周全?”
郝老七一听愣了:“什么没考虑周全?”
葛小亮没有吱声,怕引起大家的恐慌。他心里明白,昨天发生打劫火轮,今天柳条通就去买这么多的棺材,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想了一会儿,葛小亮对郝老七说:“你马上带人过江,分别去悦来镇和佳木斯把棺材买回来,别说是柳条通买的。”
老姑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不断地流泪,第二天早上两只眼睛红得像两个樱桃。葛小亮有事儿也没有办法找她商量,只能自己独自安排半拉子和尿瘪子加强防范。
看到老姑精神稍好一些了,葛小亮便来找她。“少奶奶,我看大当家的和死去的弟兄发丧就别等七天了,明天是丧葬的好日子,就葬了吧!”
“那可不行,不放七天至少也得放三天哪。”一看老姑这个态度,葛小亮不得不将郝老七买棺材的事儿说了一遍,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怕啥,即使官府知道是柳条通干的,又能把我们咋地?”葛小亮一看很难说服老姑,也不再说了。
葛小亮走后,老姑身穿重孝来到孟小虎的棺材前跪下烧纸。她在心里唠叨:“小虎呀小虎,咱们才结婚几年哪,你这么年轻就去了,我也没有给你生下个孩子,我对不起你呀!我知道你喜欢我,为了我你才被谢宝山这个犊子打了黑枪。现在谢宝山跳江后被打死了,我的仇报了,可是你也没了。要是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宁可不找谢宝山报仇。”想着想着,老姑的双眼又模糊了。
给孟小虎烧了一阵子纸,老姑又给三十几个死去的弟兄每个人烧了一些纸。“弟兄们,对不起了,为了给我爹报仇让你们搭上了性命。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我翠花活一天,就不会让你们的家人挨冻受饿,放心吧!”
这时,郝老七带着人将另一部分棺材拉了回来,大家忙着把没有装进棺材里的尸体装了进去。
这几天为了劫老毛子商船、活捉谢宝山,大家已经很疲倦了,现在个个都无精打采。“都精神点儿!”“都给我瞪起眼睛!”半拉子和尿瘪子从院里到炮台,警告了无数遍。
傍晚,大太太、二姨太、山花娘、孟小彪、山花都回到了柳条通,老姑与大太太抱头痛哭了一阵儿。大太太给老姑擦了擦眼泪:“翠花别哭了,人也不能活回来,认命吧!”
“娘,是我对不起小虎,要不是为了给我爹报仇,小虎他也不至于……”老姑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
“少奶奶,不要哭坏了身子,还有一百多弟兄指望着你哪!”葛小亮走过来对老姑说。
葛小亮回身对大太太、二姨太和山花娘说:“几位老人家,先进屋,我有话说。”几个老人往屋里走,老姑在后面跟着。葛小亮回头对老姑说:“少奶奶,你先忙着,我和她们唠唠嗑。”老姑一听,这个葛小亮搞什么鬼,还不让我在场。她心想,不让听拉倒,起身去看望胖猪的伤势。
几位太太进了屋,葛小亮说:“几位婶子,现在柳条通的形势非常严峻,七哥去买棺材时,哪家棺材铺都没有那么多现货。这时我才想起来,要是官府追查下来肯定要露馅儿,谁家一下会死掉三十几口人哪?”
“那又咋样,官府的那些兵谁能真心卖命,也没那么可怕,来了就打呗。”大太太说。
“大婶,我们这次劫的可是老毛子的火轮,怕中东铁路公司给民国政府施加压力,调来陆军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你说咋办?”
“我和少奶奶商量明天下葬,可是她不同意。”
大太太说:“别说翠花不同意,连我也不同意,就算不放七天,至少也得放三天哪!”
葛小亮一听,完了,他本来和老姑没有商量妥,想通过大太太做老姑的工作,可是没想到大太太也是这个意见。
想到这里,葛小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婶子们,现在大当家的不在了,柳条通总得有个主事儿的。我想先跟你们合计合计,应当让小彪回来接替大当家的。”
“可是他现在还在念书呢,我看还是让翠花接替当家的最合适。”二姨太这样说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私心,孟大虎、孟二虎和孟小虎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在为自己的儿子担心,不愿意让小彪做当家的。
大太太一听不高兴了:“是念书重要还是柳条通重要,难道不念书就不能活了?”
“别人我不管,我也管不着,可是小彪是我的儿子,我说了算。”母以子贵,现在的二姨太也硬气了,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了。
“还反了你了,大当家的就剩下小彪一个儿子了,他不挺起这个家谁来挺?”大太太气愤地说。
“谁愿意挺谁挺,反正小彪得把书念完,将来我还指望他当个一官半职的呢。”二姨太也不让劲儿。
“做梦去吧,我还没听说过胡子的儿子当县令哪!”
“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多了,我儿子也许将来还能当个道台呢!”
葛小亮一听两个太太顶起牛来了:“二位老前辈,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有话好好说。你们都是长辈,总得给晚辈做个榜样不是?”
“做啥榜样,做榜样就得让我儿子当胡子头?”二姨太的怨气又冲着葛小亮来了。
葛小亮一听笑了:“你别生气,听我说,论能力和人品,少奶奶是撑起这个家的最佳人选,可是你见过哪个绺子有女人做大当家的?”
“没人做大当家的就散伙,反正我儿子不当。”二姨太说完还是怒气未消,便说,“葛小亮,给我备车,送我回娘家。”说着,拿起包袱就走。她来到外面去拽孟小彪:“走,跟我回娘家!”可是孟小彪说什么也不走,气得二姨太火冒三丈。葛小亮为了平息矛盾,只好派人连夜送二姨太离开。
二姨太走后,大太太伤心地掉下眼泪。她心想:当初要不是大虎从窑子把她赎回来,她还在窑子里当窑姐哪。今天倒好,大虎和小虎一死她还来劲儿了。人哪,真不值得可怜。
大太太冷静下来对葛小亮说:“大虎和二虎创下的绺子说啥也不能散了,翠花要是愿意当这个家,你就尽心尽力地扶持她。要是她不愿意,就把她送回娘家,这个大当家的由你来当,也算我求你了。”
葛小亮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一会儿我去找小彪商量一下,如果他愿意,就让他做大当家的,少奶奶做二当家的,然后他还可以继续念书,有什么事儿我找少奶奶商量。”
“唉,只能这么办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太太唉声叹气地说。
葛小亮说:“柳条通还真离不开少奶奶,她不但枪法好,而且手下的弟兄都敬佩她。”葛小亮想了想又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如果小彪接替大当家的,在百天以后让他娶了少奶奶。”
大太太说:“我看这样挺合适的,小叔子娶嫂子在咱们这儿多的是。”
就在这时,半拉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亮,不好了,北面路上黑压压的来了几队人马。”
葛小亮一听坏了,他曾经想过官军要来围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葛小亮来到院里:“半拉子、尿瘪子,你们两个各带二十人分别从东西门出去埋伏,能打便打,不能打就躲起来。郝老七和我守住城墙炮台,少奶奶站在炮台上用轻机枪专门打击他们的火力点。”葛小亮分派完毕,他们各自行动。
这次打劫“印葛瓦德号”,真是惊动了中东铁路公司。那时候已经有了电报,所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哈尔滨。中东铁路公司通过苏联领事馆找到了吉林、黑龙江两省督军,要求缉拿凶手。黑龙江省督军吴大舌头下令汤原县公署,一定要剿灭这股胡匪,否则让高知事到省里卸任。高知事接到命令后,迅速派人到各地调查,结果发现是柳条通绺子干的,气得他脸都青了。
高知事仅用了半天时间,便调集了警察局、保卫团和商团所有的兵力,还找到陆军连的“白龙”助战,三百多人趁夜围剿柳条通。
老姑上了炮台。葛小亮一看老姑还穿着重孝,赶紧跑过来。“少奶奶,你赶紧把孝服脱了,这样目标太显眼。”
葛小亮说完又跑了,老姑赶紧脱掉孝衣。这时,官兵在城外已经悄悄地摆好了进攻阵势。
保卫团的陈团长嘴里叼着烟,指挥着三百多人向柳条通大院进攻。“啪”一声枪响,他的脑袋开了花。原来是老姑看到了火光,便给了他一枪。
警察局局长魏蛮子一看,还没等攻打柳条通呢,保卫团长已经没命了。“各队人马,给我踏平柳条通,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各路官兵向大院发起进攻,枪声此起彼伏。老姑专打官军的火力点,他们带来的几挺轻机枪全部哑巴了。老姑也遭到了密集的火力攻击,她的肩膀上挨了一枪,有人上来用布给她包扎。
陆军连连长“白龙”是个狡猾的家伙,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他让地方武装往前冲,而他的陆军连却在后面督战。他从柳条通发出的枪声判断,这些枪都是德国造,冲到前面也是白送命,还不如让柳条通把地方兵打光,自己少损失一点儿弟兄。
“白龙”一看,打了半天也攻不进柳条通大院,他派手下排长大龙组织十几个人炸大门。轰的一声,北门被炸开,弄了老姑一身尘土。白龙高喊:“把其他大门也给我炸了!”在枪声中,老姑听到有人喊要炸大门,寻声便是一梭子,打死了他的坐骑。白龙就地一滚藏在草棵里装死。
就在这时,半拉子、尿瘪子带着人抄了官军的后路。官兵腹背受敌分散了精力,进攻的官兵开始大乱。
虽然北门被炸开,可是官军硬是没攻进来。“点火把,点火把!”警察局局长魏蛮子高喊着。借着官军火把的光亮,老姑忍着疼痛看准了他,一枪结果了魏蛮子。一个三百多人的队伍没有了统一指挥,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当官的都死了,我们跑吧!”这时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后面的陆军连忙掉头就跑。
那些冲在前面的保卫团、商团和警察局的傻蛋,被炮台上的轻机枪一顿扫射,死伤惨重。
前面的地方官兵一看后面的陆军跑了,也掉头开始逃跑。半拉子和尿瘪子也不拦截,钻进了柳条毛子里。
这次官府围剿,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宣告失败,他们扔下七十多具尸体全部撤退。而柳条通只伤了五人,其他人毫发无损。
这次反围剿大战,柳条通胜得蹊跷。这里不得不说说陆军连长白龙。白龙原名叫沈桂林,原来是汤原县西区的一个警士,因为痞性难改被撤了职,后纠集了一些地痞无赖成了胡子头,到处抢劫绑票,手下有四龙、二虎、一君子。起事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六年(1917年)冬月,他纠集二百多个胡子占领佳木斯达七天七夜之久,保卫团、江防团、商团、警察署和依兰府,派近千人三面围剿都无济于事,因为他手中有人质。后来,白龙便更加猖狂了。他攻打过富锦,绑架过前知事孟广钧,索要赎金二百五十万大洋。官府对白龙束手无策,只好派黑龙江省独立团长李梦庚前来招抚,就这样,白龙摇身一变成了陆军连连长。
官兵撤退后,半拉子、尿瘪子、郝老七带人打扫战场,将官兵尸体全部扔进了松花江里,把他们丢下的武器弹药收回院里。
葛小亮急忙召集了老姑、半拉子、郝老七和尿瘪子等人来到大太太的房里。葛小亮对大太太和老姑说:“天亮后必须将小虎和三十几人下葬,然后所有人马立即撤离柳条通。这次官军损失严重,吴大舌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提起督军兼省长吴大舌头,东北人没有不知道的。他是奉系军阀张作霖手下有名的悍将,作战凶猛,以狠著称。谁家孩子晚上哭夜,一说到“吴大舌头来了”,都会吓得立即憋回去。
大太太说:“就听小亮的吧,今天差点儿被官军吃掉,真够悬了。”
听了葛小亮的话,老姑也感到问题很严重。“你赶紧通知弟兄们,连夜收拾东西,明早发丧后,马上离开这里。”
“知道了。”葛小亮出门后立刻通知手下做准备。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柳条通虽说家底不厚,但要想一下子把东西全部搬走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大伙忙得团团转时,老马倌儿来找老姑。“闺女,你们都走吧,我留下。万一官兵不来呢,也好有个人照看院子不是?”
“大叔,你不能留下,这里太危险。”老姑坚定地说。
听了老姑的话,老马倌儿笑了。“古代六十岁不死活埋,我今年都六十五了,难道还怕死?”说着,他把一袋钱递给老姑,“闺女,这些钱先给我存着,要是咱爷儿俩还能见面儿的话,你再还给我。”
老姑还要劝他跟着走,可是老马倌儿摆了摆手说:“闺女,啥也别说了,我活这么大岁数啥事儿心里都清楚,你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说着,老马倌儿走了。
太阳还没出山,柳条通开始发丧。本来是一个隆重的葬礼,因为情况紧急只能从简了。
葬礼结束,关家亮子的关爷到了。关爷昨个半夜回到家,听说柳条通派人急急忙忙地将孟小彪和山花接了回去,就感觉不对劲儿,今早天还没亮就奔往柳条通,想来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看到关爷来了,葛小亮把他叫到一旁,将前前后后的事儿跟他说了一遍。关爷说:“既然二姨太不同意孟小彪做大当家的,我看这事儿先缓一缓,让他先回关家亮子念书。还有小彪和翠花结婚的事儿,也先放一放,有机会我再劝劝他。”
“唉,只能先这样了。不过,少奶奶现在当家,对外面好说不好听啊!”葛小亮担心地说。
“只要内部不说,外人怎么会知道,还是打着孟小虎的旗号不就行了?”关爷真是见过世面的人,让葛小亮好生佩服。
撤退时,葛小亮派人将大太太和山花娘送走,关爷把孟小彪和山花带回关家亮子,其他人都向山里的熊瞎子沟撤退。
一百四五十人的队伍离开了柳条通,车拉马驮的除了枪支弹药就是生活用品,队伍浩浩荡荡拉开一里多长。老马倌儿站在墙头上像个木头人似的,望着远去的人马。
老姑回头看了一眼老马倌儿:“大叔,你可要保重啊!”老马倌儿冲老姑扬了扬手,那神情泰然自若。老姑自从来到柳条通,都没有仔细打量过老马倌儿,可是现在她觉得老马倌儿的形象特别高大,让她打心眼儿里佩服。
柳条通的人马到了熊瞎子沟,一晃二十几天过去了。一天,老姑问葛小亮:“柳条通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葛小亮说:“我每天都派马哨去看,可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而且老马倌儿还把被炸坏的大门重新修好了。”
老姑感觉奇怪,是官府害怕了,还是设了啥圈套,专等这些人回去一网打尽?
这几天,老姑发现葛小亮、半拉子、尿瘪子和郝老七都在一门心思地掘壕筑墙、盖房子、搭炮台,好像没有回柳条通的打算。
老姑把葛小亮、半拉子、尿瘪子和郝老七叫到一起:“你们是咋打算的,是不是不想回柳条通了?”
他们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半拉子说话了:“少奶奶,就算回柳条通,熊瞎子沟这里也应该建好。俗话说,狡兔三窟。多一个老窝有好处。”
“你也是这样想吗?”老姑问葛小亮。
“我也有这个想法,但一直没有说。”葛小亮回答。
“你们私下商量过?”
“没有,没有,我们商量还不得通过你吗?”尿瘪子解释道。
老姑说:“要是论起来,你们都是我公公手下的老人,是我翠花的哥哥,现在柳条通的形势变了,又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儿,希望你们今后把我当成亲妹子看,有话就直说。”老姑看了看他们四个人,又说:“要是你们认为女人当家不光彩,那我们现在就可以推举你们中间的一个人做大当家的,反正小虎死后还一直没有拜堂子呢。”
“那可不行,除了小彪和少奶奶,谁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原打算等到关爷和小彪商量后咱们再决定,可是今天关爷捎信来了,小彪说他还想再念几年书,先让大嫂当家,这样明天便可以拜堂子了。”听了葛小亮的话,半拉子、尿瘪子和郝老七都同意,老姑也消除了戒心。
第二天,在葛小亮的主持下,老姑接受众弟兄的朝拜,成了大当家的。
老姑说:“暂时先由我担着,等小彪回来后,还是由他说了算。从今天开始,众弟兄不要称我为大当家的,就叫二当家的吧!”
众人听了老姑的一番话后,打心眼儿里佩服她,以后都叫她二当家的。
三个月后,熊瞎子沟的城堡基本有了模样。葛小亮对老姑说:“二当家的,我得去一趟县城,这么长时间官兵没有动静,其中必有蹊跷。”
老姑说:“你去吧,路上小心点儿。胖猪的枪伤还没好,你带着半拉子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我想这次去还是带着胖猪,顺便绕道去悦来镇找洋大夫给他瞧瞧,都三个多月了怎么枪伤还不好?”葛小亮说。
葛小亮和胖猪来到汤原县城,花了好多钱才打听到准确消息。原来白龙和商团团长回到县衙公署后,向高知事汇报说,柳条通绺子有三百多人,他们如何如何厉害,自己的队伍又如何如何勇敢,双方激战都损失惨重。为了掩盖真相,白龙把脑袋和大腿都裹上了纱布,还抹了点儿猪血,给人受伤很重的假象。商团团长也用纱布吊着胳膊装成受伤的样子。民国当官的都是这个德行,没有一个真心卖命的,不然,北大荒也不会出现一百多股敢和官府对抗的胡子。
高知事怕被免职,便写了一份报告派公差常青给黑龙江省督军吴大舌头送去。报告的大概意思是说,本次剿匪由他亲自出马,亲自指挥,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三百胡匪全部被歼,无一人漏网。为了使吴大舌头更加相信,还把大牢里三个盗马贼砍了,又找了一个女要饭花子也杀了,将四颗人头一起带去。
吴大舌头接到报告后非常高兴,但他毕竟是军人出身,对激战了一天一夜还是有点儿疑。他说:“妈了个巴子的,三百多个胡子还打了一天一夜,真他妈的废物。”
公差常青非常机灵:“吴大人哪,这帮胡子老厉害了,使的都是清一色德国造。高知事怕自己人伤亡太大,经过缜密安排炸开了大门才把胡子一网打尽。”
“妈了个巴子的,看起来高玉堂这小子还有点儿军事才能,哪天把他调到我身边来当个参谋。”
常青从督军府出来后,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这次被吴大舌头看出了破绽,不仅是高知事被免职那么简单,连自己小命都难保。常青回到县公署,眉飞色舞地向高知事讲述见到吴督军的过程,他还向高知事炫耀这次去督军府认识了一个当副官的老乡。本来他以为可以得到高知事的重赏,可是没想到,他只在高知事那里喝了一顿酒,回到家里就一命呜呼了。他死的时候满脸铁青,郎中说是中毒而死。
葛小亮和胖猪打探到准确消息后离开汤原,他们过江来到悦来镇。葛小亮几年没来悦来镇了,县城修了十四里城墙,五个大门,八座炮台。十字街上还修建了一个木制牌坊,非常精致,上面有四个手书大字“佳气春来”。县衙公署也修了六百米的高大院套,四座炮台,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葛小亮和胖猪绕过县公署来到兴华医院附属洋药社找崔院长,当时把崔院长吓得够呛。“你……你们怎么来了?”说完他马上把门关上,“你们快走吧,别给我找麻烦了。”崔院长吓得都结巴了。
葛小亮一听笑了:“怎么,难道不认老朋友了?”这时,胖猪将手伸进钱褡子里准备摸枪,被葛小亮拦住。
“不是不认老朋友,而是今天搜查得太紧,官府的人刚在医院抓走两个有枪伤的人。”崔院长说话时,脸色煞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葛小亮问崔院长。
崔院长告诉葛小亮,昨晚双龙攻打县公署没成功,却抢走了炮台上的机枪,还死伤三十多个官兵。陈三因为受了伤,当场被抓进了大牢里,今天又全城搜查受伤的胡子。
葛小亮听完,说:“这样,我们也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这个弟兄你也认识,他在三个月前受了伤一直没好,让你们的洋大夫给瞧瞧病我们就走。”
崔院长抽抽着脸,很不情愿地带着胖猪来找洋大夫,并在洋大夫耳朵旁嘀咕几句后离开。洋大夫让胖猪脱下裤子,一看伤口还在流脓,说明子弹还在里面。他示意胖猪躺下,用刀子、镊子把子弹硬是给取了出来。胖猪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吃了一点儿烟土,咬牙挺了下来。洋大夫简单地给胖猪处理了一下发炎的伤口,包扎后又给了他们一些外伤药,示意他们赶快离开医院。葛小亮向洋大夫抱了抱拳:“多谢了!”
出了医院,葛小亮发现街上有很多人在围着告示看,他也凑了过去。原来,县公署要在三天后处决陈有富等十五名胡匪。并警告大小绺子,不要与官府作对,否则没有好下场。葛小亮看完告示,回头又看了胖猪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儿把葛小亮吓死,原来胖猪的大腿还在往外流血。“我们快走。”葛小亮说完又看了一眼胖猪的大腿。这时,胖猪才发现伤口的血已经湿透了裤子。
二人牵着马来到西门,发现那里有十几个团丁把守,他们根本出不去。葛小亮在离大门二百米地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一家杂货铺。“掌柜的,有黑布卖吗?”“我们这里不卖布匹。”掌柜回答道。
“掌柜的,你家有茅楼吗?我们解个手。”
“有有有,就在后院。”掌柜把他们领到后院厕所。无意中,发现胖猪的裤子里在流血,他脸上紧张了一下,可是马上又装着没看见。就是这么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也被葛小亮发现了。掌柜刚要转身,葛小亮说:“掌柜别走,我这位兄弟杀猪不小心刀子碰到了腿上,刚从医院出来。”
“是是是,是杀猪碰伤了腿,你们先解手,我到前面铺子看看。”掌柜说着就要走,葛小亮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看掌柜要跑,胖猪喊:“回来!”吓得掌柜一哆嗦。接着胖猪又说:“掌柜,一会儿把你的裤子卖给我,多给你钱。”
掌柜愁眉苦脸地说:“我就这么一条裤子,卖给你我穿啥呀?”
“我多给你些钱,你可以再买呀!”胖猪嬉皮笑脸地说。
掌柜站在那里,既不敢走,又不愿意留下。胖猪进到茅楼,把自己的裤子撕成布条,紧紧地将伤口勒住。“把裤子脱下来!”听到胖猪的喊声,掌柜吓得一激灵,然后很不情愿地脱下了裤子。胖猪一看,这个掌柜和自己一样穷,连个裤衩都没有。“呵呵,看来你也是个穷光蛋,和我一个鸡巴味儿。”
葛小亮一边向铺子里看,一边望着铺子外面的马。“别逗了,我们抓紧时间走吧!”
胖猪穿好了裤子往回走,掌柜光着屁股跟在后面。回到杂货铺,葛小亮给了掌柜的五块大洋。“你给我们打二斤酒,再卖给我们一条塔拉哈。”
掌柜给他们打了两提烧酒放在碗里,然后站在柜台里看着胖猪。胖猪一看掌柜站在柜台里不动了,便说:“给我们拿塔拉哈呀!”掌柜苦着脸说:“那不是在窗户上挂着么,我这样咋出去给你们拿呀!”他说完,还把衣襟往下拉了拉。
葛小亮上前扯下一条烤鱼坯子,一撕两半,递给胖猪一半,然后喝了一大口酒,咬了一口鱼坯子,把剩下的酒泼在衣服上。胖猪心领神会,也按照葛小亮的做法喝口酒,咬了一口鱼坯子,将剩下的酒泼在身上。二人出了门,各自牵着马,晃晃悠悠一副醉酒的神态向西大门走去。在来到距西门不到五十米远,胖猪一边咬着鱼坯子,一边朝着葛小亮嚷嚷:“你占我便宜,请我喝酒还得我给你付钱。”
“谁、谁占你便宜了,咱们上次喝酒不是我给的钱吗?”
“你、你真抠,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说谁是铁公鸡呐,你再得瑟我揍你。”说着,葛小亮就给了胖猪一拳。可是这一拳打空了,葛小亮摔了个狗吃屎,把嘴都磕破了。“呸呸呸!”葛小亮将嘴里的血和泥土一起吐在胖猪的裤子和鞋上。因为他发现胖猪的鞋上有血迹。
二人拉拉扯扯来到大门下。“你还我钱。”“我就不还,能咋地,再得瑟我还揍你。”
本来团丁想上前搜查他们,可是一看他们是两个醉鬼。一个团丁上前说:“你们两个别打了,赶紧回家吧!”
“我、我不回家,我还要喝酒!”葛小亮说完,还没忘了往胖猪身上吐了一口血。
“行了,都打出血了,别再打了!”团丁劝阻道。
“打架谁怕谁呀,有能耐咱俩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单挑。”胖猪抹了一把身上的血说。
“单挑就单挑,谁怕谁呀?”
其他团丁都站在那里抱着枪,乐呵呵地看着这两个醉鬼耍活宝。
胖猪和葛小亮你扯着我,我拽着你。“走,咱们离大门远点儿,省得崩到大门上血。”“走,谁怕谁呀,到城外去打,谁不敢打,谁是母狗养的。”
两个人拖拖拉拉出了西大门,走的速度越来越快,叫的声越来越高。一直走到看不到团丁的地方才上马,两匹马奋起四蹄,一溜烟儿跑出十几里。
胖猪回头看看葛小亮:“你的嘴还出血吗,今天多亏你心眼儿多,不然非露馅儿不可。”
“出点儿血没啥,总算蒙混过关了。”葛小亮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葛小亮和胖猪没有从悦来镇“善船”渡口过江,而是跑到三家子码头附近坐渔船过的江。
一路颠簸,还没有回到熊瞎子沟,胖猪伤口的血又把裤子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