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险象环生
北大荒的冬天,夜长日短。下晌儿,天色便暗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像得了瘟疫一样无精打采,奶奶像天空一样无精打采,狗爬犁像奶奶一样无精打采。松花江的冰面似乎有些涩滞,狗爬犁磨磨蹭蹭,半天也挪不了几步,像是在故意跟谁作对。
狗爬犁好歹过了江,可是在爬江坎子时,这条“四眼儿狗”说啥也拉不上去。奶奶从狗爬犁上下来,背起一岁大的老叔,牵着狗一步一步地向江坎子上爬去。她的两只金莲小脚踩在雪坡上,如同两只角锥扎进沙堆里,每一步都那么艰辛,每一步又都那么坚定。
好不容易爬上江坎,天已经擦黑了。“哎!”奶奶望了一眼桦川县城,把包裹着的老叔放在狗爬犁上,跟在狗爬犁后面小步紧倒腾。奶奶想:反正今儿到县城也得半夜,还不如走一段路暖暖脚,不然,脚会冻得像猫咬一样疼。
“哇——哇——”
老叔在狗爬犁上哭闹起来。奶奶噔噔地跑了几步。“四眼儿,停下!”奶奶挓挲着胳膊,如同鸟的翅膀大幅度扇动,两只小脚跑起来像在踩高跷,一栽愣一栽愣的。
四眼儿狗回头看看奶奶,停下了脚步。奶奶坐在狗爬犁上,撩起棉袄给老叔喂奶,北风裹着雪粒一起灌进奶奶的棉衣里冰凉冰凉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老叔吃了几口奶,又哭了起来。奶奶揉了揉了奶子,还是没有奶水。奶奶知道,这段时间一心为爷爷告状,着急上火奶水少了,老叔能否活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看着老叔还在哭闹,奶奶解下贴身的围巾拿出一个玉米饼子,掰开一半扔给四眼儿狗,自己啃着另一半。她边嚼边将嚼碎的饼渣送到老叔的小嘴里,老叔总算不哭了。
“哎!”奶奶望一眼苍天,看着眨着眼睛的星星,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自从爷爷被害后,奶奶曾三次到桦川县衙告状,但每一次都没有结果。
奶奶是个不服输的女人,不信这有理的状还告不赢,她不能让爷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奶奶看看昏暗的苍天,又看看惨白的雪地:“四眼儿,咱们走吧!”四眼儿狗回头看看奶奶,好像还想要饽饽吃,可是它见奶奶脸色阴沉,摇了摇尾巴一弓腰,狗爬犁嗤嗤地走了起来。
大约走了不到三里地,“汪汪汪!”四眼儿狗支棱着耳朵朝旷野一阵儿狂叫。
奶奶有些不安起来,莫非是遇到了……她不敢往坏处想。就在这时,“呜嗷——呜嗷——”远处传来阵阵狼嚎声。接着,看到一串串蓝光向这里窜来。“汪汪汪!”四眼儿狗在烦躁不安地叫着。
以前奶奶听老猎人说过,狼对着天空“呜嗷”是召集狼群围攻猎物;“嗷——呜——”是寻找同伴;要是把嘴插在地上,通过地面震动“呜——呜——”地叫,是向远方的同类传递遇难信息,告诉同类远离此地;小狼崽“、、”地叫,是它饿了在召唤母狼。
生活在北大荒平原的人都知道,自古这里就是狼的领地。这里的所有动物,当然也包括人类,都是狼的食物,想要逃过狼群的围攻,比天上落陨石还要罕见。
奶奶一看到狼群,浑身像长了毛一样,鸡皮疙瘩直起。她不怕死,但她不甘心,她还没为爷爷讨回公道呢!奶奶一看情形不妙,便把四眼儿狗的绳套解开,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四眼儿,赶紧回去给孩子们捎个信儿,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我们娘儿俩的命今天算撂在这儿了。”
解开绳套的四眼儿狗,围着奶奶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四眼儿听话,快走!”奶奶用有力的小脚狠狠地踢了它一下,可是这条狗还是不走,仍然警惕地盯着四周黑洞洞的旷野。
奶奶再也顾不上四眼儿狗了,她忙把老叔背在身后,拿起火镰想把棉花点燃,可是奶奶越着急,棉花越点不着。奶奶摩擦着火石冒出一溜溜火星子,狼群突然后退了几步。“哧溜哧溜!”奶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棉球冒了烟儿,她用力地吹了几口,棉花燃起了火苗,将松明火把点燃。当松明燃起时,狼群又不由自主地扩大了包围圈。狼不马上围攻,它们要观察观察,嗅嗅味道,闻闻有没有火药味儿,绝不会冒昧地往枪口上撞。
大约僵持了一袋烟的工夫,狼群慢慢地围拢过来。四眼儿狗坐在雪地上,观察着狼群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一条大灰狼试探着向前爬,它弓着腰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就在这时,四眼儿狗噌地向大灰狼扑去。奶奶也操起木棒奔向大灰狼。没想到这条四眼儿狗猛然一回身,将奶奶撞了个跟头。奶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四眼儿狗与奶奶身后的一只母狼厮杀在一起。好险哪,要不是四眼儿狗回身撞倒奶奶,恐怕老叔就没命了。十几只狼一齐参战,厮杀得满地是血。奶奶仔细一瞅,这群狼有三十多只,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一切都无所畏惧了。奶奶一生就认准一个死理儿,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拼个你死我活。奶奶举起松明火把向狼群打去,松油落在雪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没想到,奶奶的动作,却将狼群吓退了几步。
左一圈、右一圈地轮着火把,奶奶心里清楚,等到火把熄灭的瞬间,就是她和老叔葬身狼腹之时。奶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着虚汗。
奶奶先前就听说过,本屯有个妇女背着孩子到野外割柴草时发现了狼群,她拔腿就跑。当她咧咧歪歪跑回屯里时,别人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怎么了?她说,遇到狼群了,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稳了稳神,那女人突然喊了起来,不好,孩子还扔在野外哪!当十几个男人拿着棍棒铁叉来到野外时,见柴草堆旁只有一摊撕烂的衣服和满地血迹,孩子被狼叼走了。有人说,幸亏有那个孩子,不然这个女人早就没命了。可是那个女人后来疯了,整天见人就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想到这里,奶奶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后脊梁骨都嗖嗖冒凉风。虽然奶奶不甘心被狼吃掉,但要舍出孩子,她万万做不到。火把将要燃尽时,奶奶回身将狗爬犁上的棉被点着,顿时,滚滚浓烟升向天际。狼群被烟火吓得又扩大了包围圈。
“豁出去了!”奶奶心中发出低沉的怒吼。借着棉被的火光,奶奶看到了四眼儿狗被十几只狼撕扯着。“这群畜生!”奶奶不知道是心疼四眼儿狗,还是疯了,捡起木棒向撕扯的狼群砸去。四眼儿狗为了救主人,拼尽了最后一滴血,它的两条后腿已被狼群撕扯得稀巴烂,嘴巴仍然死死地咬住那只母狼的脖子。母狼已经断了气儿。
四眼儿是只大笨狗,有藏獒血统,个头大,很通人性,是奶奶将它一手养大的,对奶奶有着特殊感情。看着四眼儿被狼群撕扯得七零八落,奶奶像自己孩子被撕扯一样难过,她可能真疯了,不顾棉被的火势,扯起被角向狼群抡去。“你们这群畜生,太没人性了!”说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是啊,奶奶怎么能理解狼性呢!狗虽然是它们的同类,但狼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饿急了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吃掉,更何况那是一条狗呢!生存第一,弱肉强食,这是狼的法则,也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逻辑。
“啪啪啪啪!”一阵儿枪声在悦来镇“虞姬堂”窑子响起。“砸窑(指抢劫)的来了,砸窑的来了!”窑姐尖叫着抱头鼠窜。
当这帮马胡子闯进窑子时,有一个人并没有慌张。“告诉你,孟大虎,老娘认得你,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到这里来抢码头?”老鸨指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说。
这时,大茶壶也走了过来:“孟大爷,咱们有话好说。”
“啪!”孟大虎扇了大茶壶一个嘴巴,把匣子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少……少他妈的废话!”
“孟大虎,你知道老娘的靠山是谁吗?”老鸨乜斜着眼睛。
孟大虎嘿嘿一笑。“我……我知道,你不就是……是有刘县令(时称知事)做靠山吗?你……你不就是老来好的老相好吗?你他……他妈的少跟我装蒜,老……老子今天非要……要摸摸你这个老虎屁股,砸了你……你们这些吃人不……不吐骨头的王八犊子。啥他妈的刘……刘县令、老来好,老……老子不尿他们。”孟大虎是个结巴,说起话来很费劲儿。
一向狂妄的老鸨,一看硬的不行便改招撒泼,她坐在地上呼天喊地:“老天爷呀,我不活了!”
孟大虎看着老鸨撒泼,倒觉得很好玩儿,斜瞪着眼睛看着她。可是老鸨不知趣,表演起来没完没了。“啪!”孟大虎连看都没看一眼,一枪将天棚上一盏宫灯打落在地。“臭……臭婊子少来这套,你……你以为黑白两道都为你撑腰,就……就可以为所欲为啊,快把……把银子拿出来!不……不然,老子让你和……和大茶壶一起见阎王。”
“只要你饶了我们性命,银子你们都拿走!”大茶壶用贼溜溜的眼睛瞄着孟大虎。
孟二虎上来,扭着大茶壶的耳朵向二楼走去。老鸨一看银子就要没了,她一边用手拍打着地面,一边哭号着:“老天爷呀,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孟大虎嘿嘿一笑:“少……少他妈的来这套,你……你逼迫良家妇……妇女为娼时,怎么不说不……不活了?你……你把嫖客的钱偷走,还把人家送……送进大牢里打成残废,你……你怎么不……不说丧尽天良?”孟大虎着急时,结巴起来更厉害了,说起话来前仰后合,把脸憋得通红。
这时,孟二虎一手拎着金银财宝,一手扭着大茶壶的耳朵来到楼下。“大哥,货齐了,咱们‘拔嚼木’(黑话,走的意思)吧!”
十几个胡子也从楼上窑姐的房间出来,一些嫖客吓得哆哆嗦嗦,窑姐们都眼泪汪汪的。孟大虎看了一眼:“把……把窑姐的钱给留下,她……她们也不容易。”看得出,孟大虎跟窑姐有某种瓜葛。
“拔嚼木!”孟大虎命令手下弟兄撤离。
孟二虎把手中的金银财宝扔给大虎,从腰间抽出一把快刀,刷地一下将大茶壶的耳朵割下一半:“活王八,老子今天给你留个记号。”大茶壶捂着耳朵哭哭咧咧地说:“财宝都给你们了,还割我耳朵,让我咋出去见人哪!”孟二虎把眼睛一瞪:“当年你害我三舅吃官司被打成残废,现在他还瘫在炕上呢,今天我不杀了你算留情面了。”
“你三舅是哪一个?”大茶壶看着孟二虎问。
“看来,你们虞姬堂坑害的人还不止我三舅一个哪,今天我应该把你这个王八头剁下来,为他们报仇。”听了孟二虎的话,大茶壶吓得缩了缩脖子。
孟大虎领着这帮胡子来到院子里,大家上了马,他回头对大茶壶说:“你……你给刘县令那个老犊子捎个信儿,让……让他以后少欺负黎民百姓,不……不然,说不定哪天我就宰了他。”说完,胡子们一溜烟儿地奔向柳条通老窝。
那时候桦川县城还没有城墙,在民国七年(1918年)才开始修建,胡匪进县城如入无人之境。
自从孟大虎离开虞姬堂窑子,老鸨就骂大茶壶:“你这个绿盖儿王八,还是爷儿们吗?胡子让你去拿钱你就去呀?”
“不去咋整,他用枪顶着我脑袋呢。”
“你这个缩头乌龟,这辈子嫁给你算倒血霉了,还不赶紧去找刘县令带兵把财宝追回来!滚犊子!”
1912年的冬天,桦川县衙刚刚从东兴镇搬到悦来镇不久。这个县衙公署是新建的,仪门七间,两进大堂。大堂正房七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后身是两个套院,西套院后身是关押犯人的牢房;二堂正房五间,厢房各三间;后院正房三座,各五间,住房共五十间。仪门外两个石狮子把门,门侧有一面大鼓。
刘县令在县衙后院正抽大烟,他听到了砸窑的枪声,也听出了这枪声是来自虞姬堂窑子方向。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不会为一个合伙开窑子的老相好去拼血本。虽然这个窑子有他的红股,但他没投入一文钱,就算是把窑子砸黄了,他只不过是少收点儿银子而已。
正在这时,手下三老歪跑了进来。“刘大人,不好了,有人砸窑了。”他歪着个脖子看着刘县令说。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刘县令责怪三老歪。
“有人来报,胡子进城了。”
“我咋没听见。”刘县令在故意装糊涂。
“刘大人,你看这事儿咋办哪?”
“三老歪,你烦不烦人,滚犊子!”三姨太厉声说道。三老歪被训后,一甩手走了。
三老歪走后,刘县令对三姨太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后你少骂他们,现在大清朝已经倒台了,万一他们都撂挑子不干了,我靠谁给你弄银子去?”
“嗨,这年头能活几天算几天,连宣统皇帝能不能活到明天还很难说呢。”三姨太拿起大烟枪,继续吞云吐雾。
“明天,我得把这点儿家底子藏起来,说不定哪天,‘老来好’、‘老战东’、‘镇中华’、‘柳条通’、‘托天’这帮胡子就会抢到县衙来。”
“人都说,三年清知府,才十万雪花银。你来桦川县还不满三年,就弄了个沟满壕平,这么大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你往哪藏啊?”三姨太喷了一口大烟说。
“我把钱埋在依兰老家的祖坟里。”
“拉倒吧,你自己能搬动呀?如果你让三老歪、四斜楞帮你埋,这帮王八羔子第二天就得把财宝挖出来溜了。”
“实在不行,我把财宝送回依兰的老宅里。”
“得了吧,你以为你那两个太太跟你一条心哪?说不定哪天看上了唱戏的小白脸跟着私奔了,让你人财两空。”三姨太撇着嘴说。
“刘大人,大茶壶来了,说他们家的堂子被砸了。”这时,四斜楞栽栽愣愣地闯进来。
“你怎么不事先通报一声就进来了,这么不懂规矩,滚犊子!”三姨太痛斥道。
“这不是着急嘛!”
“你娘死了,这么着急呀!”三姨太还想骂四斜楞,这时大茶壶走了进来。“刘大人哪,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呀,柳条通砸了堂子。”大茶壶捂着耳朵,满手是血地哭诉着。
听了大茶壶的话,刘县令扑棱一下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儿,哪个绺子干的?”他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是江北柳条通孟大虎干的。”大茶壶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抢走多少银子?”刘县令显然对银子很关心。
“十根金条,三百两银子,还有翡翠首饰都被抢走了,我们没法活了!”
“走,带我去看看,这帮马胡子真是无法无天了!”刘县令带着几个巡警,装腔作势地去了窑子。来到虞姬堂窑子门前,刘县令借着灯光抬头看了看匾额,他似乎很欣赏自己的才华。这个窑子的名字是刘县令亲自起的,匾额也是他的手迹。看了几眼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刘县令,光绪年间的举人,早年清高,还联名参奏过依兰道台贪赃枉法。可是他就任桦川县令后,比当年的依兰道台还要贪心十倍。他常用“社会是个大染缸,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来安慰自己。在他的客厅里还挂着一幅亲笔手迹,“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好像他很同情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似的。你再看看大堂前的那副对联:治桦川,一柱擎天头势重;爱邑民,两袖清风不染尘。
还没等刘县令走进窑子,便听到老鸨哭天喊地。“没法活了,没法活了!”看到刘县令,她哭得更伤心了。
“玉珍,别哭了,银子这东西没了再赚。当初我就劝你把银子都存放在县衙里,可是你不听呀。”刘县令关心地说道。
“你这个黑心肝的,你那点儿心眼儿老娘还不知道,这两年老娘该分给你的都分给了你,该搭上的我都搭上了,就连新来的姑娘开苞我都给你留着,你还不知足啊,想着法子来算计老娘。你要是个男人,立马带着巡警到柳条通把孟大虎给我灭了。”老鸨似乎有些疯了,她竟敢当众数落起刘县令来。刘县令满脸通红地站在大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在这时,刘县令看到有几个大胆的窑姐在偷偷地笑。“臭婊子,给脸不要脸。”刘县令这句话看似在骂窑姐,其实是在骂老鸨。
刘县令摆出一副县太爷的架势:“三老歪,把巡警队的人都给我叫来,今晚就把孟大虎剿了。”
三老歪、四斜楞出门召集人马,不一会儿工夫便召集了三十多个巡警。刘县令骑着马挎着匣子枪,带领一群虾兵蟹将奔松花江北而去。走出悦来镇不远,刘县令领着这些人在城外转了一圈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县令把三老歪叫起来。“去,到虞姬堂窑子要五十两银子,就说昨晚剿孟大虎时伤了两个官兵。”
三老歪有些犯难了:“昨晚她家刚刚被抢过,哪里还有银子?”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老鸨会把所有的金银财宝全放在窑子里呀!他们没有现银,不是还有银票吗?”刘县令说完,三老歪明白了,“嗻”了一声走出县衙。
刘县令回到屋里,三姨太醒了。她斜着眼睛对刘县令说:“哟!瞧瞧我们的刘大人,这手腕耍得真高明啊!”刘县令得意地说:“为官的不耍手腕我还没听说过呢。”
爷爷当年曾经对奶奶说过,养官如同养猫,在你富裕的时候它围着你献殷勤,当你家道败落时,它会离开你另寻富贵。这就是养猫不如养狗的原因,狗是忠臣,猫是奸臣。
奶奶这次离家告状已经走了三天了,可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五岁的老姑想奶奶想得哭得鼻涕老长。父亲哄了一阵儿,老姑还在哭;二叔哄了一阵儿,她也在哭。最后三叔趴在地上让老姑当马骑,老姑才有了笑模样儿。
爷爷没了已经一年了,奶奶家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是宣统三年(1911年)八月,奶奶一看爷爷三个月没回家了就感觉不对劲儿。往常,爷爷不管多忙,都要一个多月回来一趟,送些银子和生活用品。每当爷爷回来,这个家就像过年一样,爷爷的三个儿子围着他要糖球和槽子糕吃,老姑骑在爷爷的脖颈上就是不下来。
奶奶说:“翠花,你咋这样不懂事儿,你爹走了那么远的道多累呀!”老姑说:“不嘛,我就是愿意骑在爹的脖颈上!”爷爷经常笑呵呵地说:“就让她骑吧,你别管了。”
“你就惯着她吧,看将来能把她惯成啥样儿!”奶奶有些生气地说。
爷爷仍然乐呵呵地说:“将来我还指望着翠花养老呢,是不是,老闺女?”
“将来我长大了,给爹买酒喝,买肉吃。谁要敢欺负爹,我就跟谁玩儿命。”老姑的嘴像抹了蜜糖一样甜。
“等着吧,你个臭丫头片子。”奶奶说完便去做饭。
老姑是个磨人精,每当爷爷回家,她都要跟爷爷形影不离。即使是晚上睡觉,她也要跟爷爷一个被窝,骑在爷爷的身上拍着他的肚皮大笑不止。人们常说,女儿跟爹亲,这话一点儿不假。
爷爷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屯子里人议论啥的都有。有人说在东兴镇看到爷爷了,还领了个小老婆在逛集市呢。也有人说,在哈尔滨看到爷爷了,领着一个俄罗斯娘儿们在吃“大列巴”呢。还有人说,在悦来镇大烟馆里看到爷爷了,瘦得像鬼一样。屯里人传得有鼻子有眼儿,没有不信的。
要说爷爷去哈尔滨,奶奶相信。要说爷爷在哈尔滨领着俄罗斯娘儿们,奶奶有可能相信。因为爷爷在东兴镇开码头,爷爷要把木材卖到哈尔滨,所以去哈尔滨是经常的事儿。要说爷爷在东兴镇娶了个姨太太,奶奶也有可能相信。因为那个年代,凡是有点儿能耐的男人都跟那些民国官员和军阀学,娶个三妻四妾不算啥事儿。只有一件事儿,打死奶奶她也不敢相信,那就是有人说爷爷抽大烟。
爷爷的半生,奶奶一清二楚。早年,在爷爷还没有发迹时,他去萝北老金沟淘金。那年爷爷二十八岁,撇下奶奶和孩子独自去闯荡。爷爷想着,去了老金沟一边干木匠活儿,一边再跟着苦力一起淘金,吃点儿苦受点儿累多挣点儿钱,回来买三匹马两头牛,将当年放荒时买的六十垧地全部开起来,再雇几个伙计,这一辈子也算吃穿不愁了。可是爷爷没有想到,金沟的天是黑的,金沟的地是黑的,金把头的心更黑。他们官匪勾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从晚清到民国,东北人提到胡子不觉得可怕,虽然有“江北胡子不开面”之说,但他们对穷人很少作恶。可是一提到“金匪”,不管穷人富人都会吓掉魂儿,像见了阎王一样。
金把头为了不让苦力拿走一文钱,他们还在老金沟附近开了窑子和大烟馆。爷爷也不是圣人,在老金沟淘金的时候也跟着苦力们去抽大烟,逛窑子。
到了大烟馆,爷爷也像其他人一样,蜷缩在炕上抽起了大烟,可是他刚抽几口便昏了过去,后来被人用凉水泼醒。金把头说,这是第一次抽大烟,以后再抽就好了,并说抽完大烟干活儿有精神。听了金把头的话,爷爷在第三天收工时又去了大烟馆,可是刚抽了几口爷爷又昏了过去,这回差点儿丧了命。从此,金把头不再逼着爷爷去抽大烟了。不抽大烟还有窑子呢,爷爷也去逛窑子,可是他看到一个窑姐满身生黄梅大疮就恶心想吐。后来,金把头知道了这件事儿,他让老鸨给爷爷另找一个,可是老金沟的窑姐都有性病,那种难闻的气味能熏死一头牛。也许是心理作用,爷爷一个壮年小伙子竟然阳痿了,窑姐怎么撩骚都不行。
“完犊子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废物!”在窑姐的鄙视和怒骂声中,爷爷只好赔点儿钱灰溜溜地逃出了窑子。
从那以后,爷爷在窑子里的丢人事儿便传开了,人们都说他是废物,叫他太监。
爷爷也曾经怀疑过,是老金沟的气候恶劣,整天泡在水里已经作病了,从此那个玩意儿永远也硬不起来了。可是每天晚上,当那些苦力们抽大烟的抽大烟,逛窑子的逛窑子,只有爷爷在破败的工棚里孤单寂寞。每当这时,爷爷便会想起奶奶。每当想起奶奶,爷爷的那玩意儿都会把裤子支起老高。爷爷想,自己肯定没病。
依奶奶对爷爷的了解,她怎么会相信爷爷在东兴镇抽大烟呢?
又过了两天,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生了老叔还没满月,就想去三家子码头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她背着老叔来到松花江边,一看连一条船影也没有。奶奶本想回家等到第二天起早再来,可是她望望回去的路有二十多里,心里有些打怵。这时天快黑了,奶奶就在打鱼人用过的戗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奶奶求打鱼人把她摆渡过江。
东北人都热情,在奶奶寻找三家子码头的路上,人家问她是哪来的,她说是江北赵家窝棚的,来找男人的,人家摇摇头走开了。路上,奶奶遇到一个姓温的老人,奶奶说自己是赵家窝棚的,来找自己男人。老人说,还有七里路哪,你先歇歇脚吧!在歇脚的时候,老人掏出烟袋,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抽烟。当老人抽完两袋烟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这年头……”温先生把话说了一半便咽了回去。
奶奶似乎从老人的言语里听出了话中有话:“温大叔,我男人他咋了,你说吧,我挺得住。”
老人叹了口气:“唉,可惜一个好人,不明不白地被人给害了。”
“你说啥?”奶奶听到这里,脑子嗡地一下。在来的路上,奶奶曾经想过,爷爷可能娶了姨太太,也想过爷爷有个俄国相好的,甚至想过爷爷有钱了抛弃他们娘儿六个,就是没有想到爷爷被人害了。“温大叔,是谁害的我男人?”此时,奶奶的眼睛都红了。
“还能有谁,就是与他合伙做生意的谢宝山和独眼龙呗。”
“不可能吧?”奶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两个曾经与爷爷同甘苦共患难的拜把子兄弟会害了他?
“怎么不可能,亲兄弟受穷时都是好兄弟,可是赚了大钱就只认钱不认人了。”
奶奶说什么也不能接受爷爷被害的事实,她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能,这是在梦里吧?
接着,姓温的老人告诉奶奶,他是三家子码头的账房先生,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冬天的时候,爷爷带着伐木工到浩立岗深山老林里伐木材。春天的时候,爷爷带着伐木工从阿凌达河放木排。夏天的时候,爷爷要把大红松用火轮运到哈尔滨卖给外国人建房子。爷爷一年四季在东兴镇待不上几天,可是他的拜把子兄弟谢宝山和独眼龙,从来不跑外,只在家里组织一些伙计加工木柈子。没事儿的时候,他们骑着马到悦来镇,不是赌钱,就是逛窑子、抽大烟。时间长了,爷爷发现赚了这么多钱都被谢宝山和独眼龙造光了,就劝他们两个不要再糟蹋银子了,好好做生意吧。可是,独眼龙当时就翻了脸。“你凭啥管我们,找茬儿啊!”
独眼龙是刘县令三姨太的远亲,依仗刘县令的势力到处为非作歹。谢宝山、独眼龙祸害银子不说,三家子码头还得向刘县令纳贡拜码头。爷爷一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尽管木材生意很赚钱,但用不了几年就得关门。于是,爷爷跟谢宝山和独眼龙商量,咱们散伙吧,你们只要给我二百两银子就行,我撤出去让给你们。独眼龙说,要银子没有,要撤现在走人。爷爷说,当初我投进三百多两银子,看在当年拜把子的分儿上,只给我二百两就行,从此咱们该是好兄弟还是好兄弟。
谢宝山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他表面答应给爷爷二百两银子,私下里让独眼龙买通胡子老来好。那天老来好夜间带人过江,表面看是抢劫三家子码头,实际上是想要爷爷的命。他们把爷爷捆绑起来装进麻袋,还在麻袋里装了一块大石头,扔进了松花江里。
听到这里,奶奶一下子昏厥过去。
“闺女,闺女!”温先生不停地叫着。老叔不停地哭着。
奶奶醒来的时候,老人说:“闺女,赶紧回家领着孩子过日子吧。你千万不能去三家子码头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那两个畜生算账!”奶奶抹了一把泪水坚定地说。
“你一个小脚女人,怎么能斗得过他们,闹不好你们娘儿俩性命都要搭上,家里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反正也没法活了,死一个人也是死,死一家人也是死,一定要为我男人讨回公道。”
“讨公道,这年头还有公道吗?”
“实在不行我到县衙门去告他们!”奶奶坚定地说。
“闺女,你可知道到县衙告状是要先挨板子的,你一个女人扛得住吗?”
“就算被打死,我也要让那两个坏种偿命!”
老人无奈地摇摇头:“随你便吧!我也该回家了,这个狼窝没法待了。”
老人背起行李刚走几步,奶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温大叔,求你给写个状子吧!”
老人迟疑了一下,看到奶奶坚定的表情,他放下行李,从里面拿出砚台纸笔,可是他左看右瞧也没有水泡子。“看来这状子是写不成了,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老天不帮你。”说着,老人准备将砚台纸笔重新收起来。“等等!”奶奶真的有些急了,她从老人手中拿过砚台,走进半人高的茅草稞里,撩起衣襟将奶水挤进砚台上端到老人面前。老人看了看砚台里的奶水,拿起墨研了起来。也许老人是被奶奶的行为所感动,提笔疾书,刷刷刷一挥而就。
小的时候,当听到父亲讲述“奶汁书状子”的故事时,我说:“这老头真笨,撒泡尿研墨不就得了?”父亲听后狠狠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混球,亏你想得出来,笔墨纸砚那是文房四宝,在读书人眼里是圣洁之物,能用你那臭尿研墨吗?”
老人写完状子,读给奶奶听。
知县大人:
民女赵宋氏系江北赵家窝棚人,状告三家子码头谢宝山和独眼龙害死我夫一案。自古有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二人见财起意,谋害我夫,霸占我家财产,天理难容,其罪当诛。望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还我们一个公道。
呈状人:赵宋氏
读罢状子,老人将它递给奶奶。“如果你真想告状就直接去桦川县衙吧!三家子码头你去不得,那里是龙潭虎穴。”
“谢谢温大叔提醒,三家子码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我倒要看看害死我男人的两个混蛋到底长什么样儿!”奶奶说完,接过状纸揣进怀里。
送走老人,奶奶背起老叔坚定地向三家子码头走去。奶奶走路一步三摇,小脚噔噔噔地踩在地上,把黑土地踩出一溜坑。
太阳偏西时,奶奶来到三家子码头,当时独眼龙不在,只有谢宝山在前堂。他看到奶奶进来后,语气很生硬地问:“你找谁?”
奶奶盯着他说:“我是赵家窝棚来的,找我男人。”
听到奶奶的话,谢宝山当时蒙了,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谢宝山向外面望了一眼,见没有车马,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脚女人大老远地能找上门来。谢宝山搓着两只手,在地上来回转悠,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突然,他停下来:“你是大嫂吧,咋来的?”没想到,谢宝山会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你就是老二谢宝山吧?”奶奶故作镇静。
“屋里头的,快给大嫂预备饭菜,收拾个干净屋子歇着。”
这时,从后堂走出来一个小脚女人。谢宝山向奶奶介绍说这是贱内,同时也把奶奶介绍给那个女人说,这是江北赵家窝棚的大嫂。那个小脚女人很热情地将奶奶让进内屋。
以前奶奶只听说过谢宝山,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今天一见才发现,谢宝山长着黄镜子脸,黄眼珠,几根弯曲的黄胡须挂在下颌上,像沙漠里长着几棵枯萎的草,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从面相上看,他就是个难斗的主儿。奶奶心想:我男人咋会跟这样的人拜把子呢?
独眼龙在悦来镇赌场博得昏天黑地。那时候虽然桦川县临时县衙还设在东兴镇,但悦来镇比东兴镇要热闹得多,商铺、赌场、烟馆、窑子一应俱全。那个时代赌博实行押会,可是独眼龙这小子偏偏喜欢推牌九,而且是十赌九输。
说起来真是怪事儿,一向手气不佳的独眼龙,今天却时来运转,手气大顺。“揭牌,揭牌!你是三九点,你是闭十勒个八,你是五点王爷。哈哈,我是七点皇上,通吃!”独眼龙高兴得手舞足蹈,将牌桌上的碎银子全部搂了过来。“再来,再来!”独眼龙坐庄,打完骰子分发牌九。独眼龙的牌技真是了不得,他不用眼睛看,只用手指抠一遍,便能配出前后牌。“亮牌,亮牌!哈哈,你们又输了,我是前牌对地,后牌对天,通吃,通吃!”独眼龙用手搂着碎银,独眼里放出凶光。三锅牌九推下来,他竟然赢了几十两银子。
独眼龙想去窑子放松放松,有两个赌棍输干爪了,伸手向他“抽红”,可是他说什么也不给,几个人拉拉扯扯往外走。就在这时,三家子码头的管家陈二跑进来。“三掌柜,二掌柜让你马上回去,有急事儿商量。”
独眼龙一愣神儿,手中的碎银被两个赌棍抢走几块。他冲着陈二发了火:“妈了个巴子的,有啥急事儿,难道死人了不成?”
陈二说:“我也不知道,听二掌柜说,江北大掌柜家的女人来了。”
独眼龙一听,手中的碎银“哗啦”一声掉落一地。这时,几个赌棍一哄而上抢着地上的碎银。他一把抓住一个赌棍:“你敢杀人不?”这个赌棍看着他说:“杀谁呀?”
“一个娘儿们。”
“只要给银子我就干。”
“你们俩跟我走!”独眼龙对其中两个赌棍说。
独眼龙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一只眼睛干瘪着,而另一只眼睛透着凶光。
出了赌场,独眼龙骑着马先走了,两个赌徒跟着陈二走在后面。
独眼龙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赵家女人离开三家子码头,既然她敢来,说明这个女人很难对付,恐怕杀害她男人的事儿早晚会被她捅到官府去。
独眼龙考虑杀掉奶奶后,还得想办法把几个孩子骗出来,来个斩草除根,不然,等这帮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找他们报仇雪恨,以前就有过这样的先例。
想着想着,独眼龙面前突然飞过一只乌鸦。他一分神,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一下摔得可不轻,他在地上吭嗤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当陈二和两个赌徒赶上来扶起他时,只听到肋骨“咔吧”一声,疼得他大汗淋漓。真是恶有恶报,这小子摔断了两根肋骨,到悦来镇养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