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死关头

奶奶与那个女人进了后屋。前堂这边,谢宝山背着手在地上转圈,心里盘算着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打发她走吗?看来这个女人没有那么简单,这么远的路她都能自己走来,不能小看了这个女人。杀了她?这个方法倒是省事儿,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个月前,他们设计杀死爷爷的时候,江南这一带便传开了,弄得谢宝山整天提心吊胆,半夜里不是梦见官府来抓,就是梦见爷爷伸出血淋淋的手向他索命,经常吓出一身冷汗。怎么办呢?琢磨来琢磨去,他想到了独眼龙。常言道:瞎子狠,秃子愣,瘸子打仗不要命。独眼龙这小子心狠手辣,万一以后事情败露,我谢宝山死活就说不知道,那都是独眼龙自己干的。如果真把独眼龙抓进大牢让他偿命,那岂不是更好,三家子码头的一切财产都归我一个人了,连独眼龙在窑子里赎回来的那个骚货也可以占为己有。想到这里,谢宝山得意地笑了,他打发管家陈二去找独眼龙。

两个时辰过后,陈二骑着独眼龙的马回来了。“独眼龙怎么没回来?”谢宝山急切地问。

“别提了,本来三掌柜在赌场找来两个赌棍,想做了赵家女人,可是他骑马走到半道时,冷不丁地飞过一只乌鸦,三掌柜一惊,掉下马摔断了两根肋骨,现在在悦来镇养伤呢。”

听完陈二的话,谢宝山脊背发凉。这就是“现世报”吧?他摆了摆手,陈二走了出去。这会儿,谢宝山打消了杀掉奶奶的念头,他怕老天爷惩罚他。怎么才能把奶奶支走呢?谢宝山又开始盘算了。

奶奶给老叔喂完奶,把他放在炕上安稳地睡着了。老叔在我们家就是个倒霉蛋,丧门星,要账鬼。他的到来,不但没给我家带来一点儿福气,反而带来了灾难。爷爷没见过老叔,这样的遗腹子在我们当地叫梦生。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梦生的孩子都不吉利。还有一个怪现象,老叔睡觉时总是笑,有时会把他自己笑醒。用迷信的话说,这个要账鬼是在幸灾乐祸呢。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奶奶吹灭洋油灯,屋里立马一片漆黑。奶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起家中的孩子,想起了路上老人说的话,想起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爷爷。一想到爷爷,奶奶自然想起了爷爷去老金沟淘金的往事。

 

说起萝北的老金沟,那可有历史了,清代早期这里就有人采金。这个地方河沟纵横,黄金满地,外地淘金者也纷至沓来。盛时有一万多人,就像美国西部淘金热一样。

那年爷爷去老金沟淘金,第一年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拿回家,还险些被官府抓去坐牢。爷爷虽然不逛窑子,不抽大烟,可是靠出苦力挣来的钱,在下山时要被层层官站搜身,工钱全部被拿走。爷爷不服气,便与官兵理论。两个官兵上来把爷爷绑了起来,还要送他坐牢。就在这时,有个苦力陈老坦儿上来替爷爷讲情,官兵这才打了爷爷几个嘴巴把他放了,最后人是回来了,钱没了。爷爷还算幸运的。有些苦力采金时,发现了金豆子便往破棉袄里塞,结果被人家翻了出来,不是被剁掉手就是被剁掉脚。有个贺家三兄弟,在老金沟淘金时,哥三个互相掩护,私藏了不少金豆子。一天深夜,贺家三兄弟趁夜黑想逃出金沟时,被站岗的矿警发现了。他们打昏了矿警,还抢走了两杆土炮。金把头发现后,带人在深山老林一直搜查到天亮也没有找到他们。天亮时,把头金大牙带人到各个官站送信,说贺家三兄弟偷走了百两黄金,让官府协查。那年头能在金沟当把头的人,都是混黑白两道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有钱。有钱到什么程度?金把头为了摆阔,把满口好牙拔掉,镶上一口大金牙。本来,金把头姓王,可是人们私下都叫他金大牙。金大牙和金沟官站的人称兄道弟,像一家人一样。

金大牙一帮人从官站回来时,没想到半路撞上了那三个倒霉蛋,双方互相开了枪。贺家三兄弟的枪是两个土炮,打完两枪便没了火药,当场被抓了回来。金把头为了杀鸡给猴看,将贺家三兄弟绑在柱子上点天灯,还让苦力们都瞅着。

点天灯是最残酷的一种惩罚。那就是把人用棉花从头到脚缠起来,外面用绳子捆紧,然后再将受刑人头朝下绑在立柱上,泼上洋火油,从脚上点火一点一点地往下烧。受刑人被烧得鬼哭狼嚎,还一时半晌死不了。“天哪,烧死我了,金大牙你快给我一枪吧,实在受不了了!”“金大牙,你这个绝户,老天会惩罚你的!”“金大牙,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不得好死!”贺家三兄弟哭着喊着骂着。

“你们使劲儿喊,使劲儿骂吧!老天惩罚我?我就是天老爷!”金大牙阴沉的脸透着杀气。

那天,贺家三兄弟被点了天灯,足足烧了一个时辰。那股焦煳味儿,让人闻着就恶心想吐。有些苦力看到这种惨相都吓得尿裤子了,还有的把屎拉在了裤兜子里。

金把头心狠手辣远近闻名。有的苦力因为私藏金子被打得脑浆迸裂,有的因为不听话被割耳朵、削鼻子、剜眼睛、剁手指,那都是家常便饭。

 

第二年开春,爷爷还要去老金沟。奶奶说:“咱家就是穷死也不能再去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们咋活呀!”

爷爷没有听奶奶的话,还是去了。这倒不是因为爷爷固执,而是爷爷心中有个天大的秘密,但他怕奶奶担心,没告诉她。在老金沟时,爷爷有一天跑到山上拉屎,发现了一块金闪闪的东西。他扒出来一看,是一块金子包着石头、石头包着金子的玩意儿。这是狗头金吧?爷爷以前只是听说过但没有见过狗头金。于是,爷爷把它埋在一棵树下,做了个记号。此后,每次方便,爷爷都要去看一看。后来,爷爷看到了有人因为私藏金子被点了天灯。爷爷想,今年先回家探探路,明年回来再做打算。

第二年入冬,当淘金人下山回家时,金把头要留下三两个人看场子,爷爷主动要求留了下来。除了爷爷之外,看场子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谢宝山和独眼龙。说起来,独眼龙也很可怜。他因为好奇,看到了金大牙给官站当官的送金子,被挖去一只眼睛。这小子脑子灵活,他央求金大牙说:“以后再也不敢了,给我留一条狗命吧。我给你白干三年活儿,一个铜板也不要。”这样,金大牙才留了他一条狗命。

其他人撤走后,谢宝山对爷爷和独眼龙说,他知道怎样不走官道下山。独眼龙说,就算能走回家又有啥用,现在天寒地冻也弄不到金子。谢宝山说他有办法。独眼龙问啥办法?谢宝山说:“现在还不能说,咱们三个人要是磕头拜把子,我就告诉你们。”当天晚上,爷爷、谢宝山和独眼龙插草为香,像戏里桃园三结义一样郑重其事地磕了几个响头。按照年龄,爷爷为老大,谢宝山为老二,独眼龙为老三。从那时起,三个人以兄弟相称。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谢宝山最有心计。拜完把子,独眼龙便急不可耐地问谢宝山怎么才能弄到金子,可是谢宝山还是不说。

谢宝山狡猾是有来头儿的,他家祖祖辈辈都在河南以盗墓为生。爷爷常听谢宝山讲,盗墓都是父子合伙。按照盗墓的规矩,父亲在墓外等着接财宝,儿子下到墓里盗宝。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平安回来。如果是父亲在墓内,儿子在墓外,要是财宝盗多了,儿子就会红眼,便会灭绝人性地将自己的父亲活活地埋在坟墓里。在盗墓这个行当里,此类事情太多了。

谢宝山的父亲不仅盗坟掘墓,还偷盗龙门石窟的佛像卖给外国人。后来因为被官府追查,他没有办法才领着全家人跑到了北大荒避难。

第二天,谢宝山领着爷爷和独眼龙来到金场。他指着一段河床说,这里就是金溜子,都是高粱粒大小的金豆。爷爷问,现在已经上冻了咋挖呀?谢宝山什么也没说,只让爷爷和独眼龙搬运大鹅卵石,又到山上捡来干树枝点起一堆火,将鹅卵石放在火上烧。等到鹅卵石快要烧红了,再用杆子将烧热的鹅卵石滚到金溜子的冻土上,用不了一天冻土便化了。他们顺着化土挖下去,在冻层下掏洞挖金子。他们这样连续干了半个月,金豆子捡了不少。

有了金豆子,他们准备下山了。爷爷没有分他们的金豆子,只是带上那块狗头金跟着谢宝山一起下了山。

他们下山时,不敢走官道,沿着离官道不远的山林走。在深山老林里,他们蹚着齐腰深的大雪,足足走了半个月。爷爷冻伤了脚跟,谢宝山和独眼龙各冻坏一个手指,三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金沟。

 

这年的入冬,江河封冻时也没见爷爷回家,奶奶心急火燎地到处打听,可还是没有爷爷的消息。奶奶想,爷爷肯定没命了。

没承想,有一天爷爷冷不丁地推门进来。奶奶一下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一下拉住爷爷的胳膊。“你咋才回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说完,眼泪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爷爷说:“别哭了,以后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咱们发财了!”说着,爷爷从怀里掏出狗头金给奶奶看。

奶奶看了一眼:“这是啥?”

“你还做梦哪,这就是狗头金哪,我们家发财了!”爷爷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你要是没命了,就是给我个金山银海我也不稀罕。”奶奶用眼睛剜了一下爷爷。爷爷只是憨憨地笑着。

爷爷回到家的那天,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可是一躺在炕上连续睡了三天三夜。奶奶叫他吃饭,他眼皮都抬不起来。奶奶有些害怕了,是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冲着孤魂野鬼了?奶奶又是烧香,又是祷告。“各路大仙冤魂,放过我男人吧!我给你们烧香磕头了!”

爷爷睡了三天三夜,奶奶的香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爷爷活蹦乱跳地下了地。奶奶问:“你是人是鬼?”

爷爷说:“我咋了?”

“还咋了,刚回到家里时还好好的,咋一躺下就像死人一样?”

“你都不知道啊,这半个月我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说完,爷爷突然咧了一下嘴。

奶奶问:“你咋了?”

“脚跟咋这么疼?”奶奶一看,可不是,爷爷的脚后跟都有些发黑。奶奶赶紧下地,到菜园子里折些冻茄秆,熬完水给爷爷泡脚。

在奶奶的精心照顾下,爷爷的冻伤经过一个月的洗泡终于好了。

第二年开春,爷爷说要去汤原师兄家看看。奶奶说:“还是去一趟吧,两年多没走动了,也不知道人家还能不能认这门娃娃亲了。”

原来,爷爷和师兄陈老三在一起做木匠活时讲好了,把陈家的大丫头许配给我父亲。那时候,父亲七岁,大丫头十岁。按照以前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将来定会过上好日子。

爷爷来到汤原一打听,原来陈老三发了。他在东江开了个柈子场,既卖柈子又卖木材。爷爷见到陈老三才知道,师兄利用汤旺河水从大山林里把木排放到松花江边的码头,然后用火轮将木材运往哈尔滨卖掉。同时,将柈子场的干木柈子供应给来往松花江的火轮,非常赚钱。那个年代的柈子场,相当于现在的加油站,火轮、火犁和火磨都离不开它。爷爷在东江码头住了几天。他听说陈老三要动身去哈尔滨卖木材,也想跟陈老三出去开开眼界,于是陈老三带着爷爷去了一趟哈尔滨。

从哈尔滨回来后,爷爷心里有了谱儿。陈老三能够利用汤旺河放木排开柈子场,我怎么不能利用阿凌达河放木排也开个木材码头呢?

爷爷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天,别人家都开春种地了,可是爷爷还没回来。奶奶是个急性子,不等爷爷回来便领着我父亲和二叔将自家的半垧地种上玉米、谷子和黄豆。

爷爷回来后,也不管种地的事儿,整天跑到阿凌达河口转悠。转悠了二十几天,爷爷发现在江北岸开码头不适合,如果从山里放木排会直接冲到松花江南岸。于是,爷爷又去了江南的东兴镇,在那里选了一个开码头的地点。

过了几天,爷爷又跟着陈老三运木材的火轮去了哈尔滨。他找了一家钱庄把狗头金换成了三百八十两银子,准备在东兴镇东边建起一个木材码头。

爷爷用狗头金换回的银子,首先把自家的六十垧荒地开垦起来,又买了三匹马、两头牛和一挂马车,还雇了两个扛活儿的长工,帮助种地收割。爷爷想,开码头是赔是赚很难说,只有土地才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万一买卖赔了,回家种地也能活得挺滋润。

爷爷为了在东兴镇建木材码头,上下打点,处处拜码头,仅请客送礼就花掉一百两银子。可是,这个码头建得一点儿也不顺利。起初,爷爷找了个姓佟的八旗子弟帮忙。眼看着码头要建完了,可是新来的刘县令说啥也不让建。后来,爷爷又去找那个姓佟的,可是这小子害怕刘县令,早就躲了起来。

爷爷回到家里气愤地说:“交这帮狗杂种,还不如喂养一条狗哪!你没事儿的时候,他们跟你称兄道弟;有事儿的时候,像个缩脖鸡,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爷爷筹办码头快一年了,也不能半途而废呀!没办法,爷爷只好托人给刘县令送去一百两银子,这才获准继续开码头。宣统二年(1910年)阴历九月初八,爷爷的码头终于开张了。

起初,爷爷的木材码头不叫三家子码头,而叫启明柈子场,供应火轮、火犁、火磨木柈子,同时也把成船的木材卖往哈尔滨。由于爷爷在建码头时送礼过多从而导致资金周转不灵,于是他去找拜把子兄弟谢宝山借银子。

谢宝山一听说爷爷开码头能赚大钱,便说:“什么叫拜把子兄弟,拜把子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也跟你入伙儿一起干!”在谢宝山的忽悠下,爷爷同意了他入伙。可是没过几天,独眼龙也找上门来。“咋地,差啥呀,同是拜把子兄弟,二哥能入伙我为啥不能入伙?”爷爷为人厚道,也同意独眼龙入了伙。从此,这个码头改名为三家子码头。

 

奶奶来到三家子码头一夜没睡,谢宝山也因为奶奶的突然到来一夜没睡,他想尽各种办法挤兑奶奶离开。

第二天早上,谢宝山来到奶奶的住屋说:“大嫂,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实情,大哥的事儿你管不了,还是回家领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吧!”

“你大哥他咋了,你给我说说!”奶奶立着眼眉问。

“嗨,怎么跟你说呢?”谢宝山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好像爷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他难以启齿。他停了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大哥他不学好,把钱都拿去抽大烟了。不但他自己抽,还领着一个小娘儿们抽,在哈尔滨已经抽得没人样儿了,为了这件事儿,我们哥儿俩都绝交了。”

“你骗谁呀,要说你大哥娶小老婆、逛窑子,我都可以相信。可要说你大哥抽大烟,打死我也不相信。前几年在老金沟时,你们哪个没抽过大烟,你大哥抽过吗?你别跟我扯那个,今天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奶奶的话说得有劲儿,把谢宝山呛得无话可说。

“这个……这个……”谢宝山有些答不上来了。

“这个啥呀?”奶奶愤怒地瞪着谢宝山。

正当谢宝山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时,谢宝山的女人走了进来。“当家的,刘县令让你马上去一趟,说有急事儿商量。”

谢宝山正好借坡下驴,灰溜溜地走出门。奶奶指着谢宝山的背影不依不饶地说:“告诉你,谢宝山,要是今天不把人给我交出来,我就去衙门告你们。”

为什么谢宝山要说爷爷抽大烟呢?因为在那年头,有很多人都因为抽大烟而家徒四壁,也因为抽大烟而死于非命。谢宝山给爷爷安个抽大烟的罪名,这样可以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他既可以不给找人,又可以说爷爷把码头的股份全抽光了,让奶奶死了这条心。

 

过了两天,奶奶也没有见到谢宝山的人影。谢宝山的女人对奶奶说:“当家的去哈尔滨了,一时半晌回不来。你家里还有孩子,不如暂且回家听信儿吧。”说着,她拿出十两银子递给奶奶,回头对大厅喊:“陈二,你送大嫂去江边!”

奶奶一听,这是人家下逐客令了,她把银锭狠狠摔在地上。“不用送!”说着,她背起老叔便往外走。奶奶出了三家子码头奔向江边。走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劲儿,她应当到东兴镇县衙告状。想到这里,奶奶又掉头往西直奔东兴镇。

奶奶从三家子码头去东兴镇,走了大半天。快到东兴镇时,她连饿带累,感觉脑袋有些昏沉。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天边墨黑的乌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人间的一切都是黑的,还伴有震耳欲聋的响雷,把老叔吓得哇哇大哭。平原上也没有躲雨的地方,奶奶将老叔解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让他含着奶头,老叔终于不哭了。大雨瓢泼一般,可是她愈发将老叔护得紧了。

奶奶一生中经历过很多苦难,都没有被吓倒,可是今天她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无助。

暴雨终于停了,奶奶背起老叔趔趔趄趄向前走去,走不到三步便会摔一跤。奶奶的绣花小鞋陷丢了,裤子摔破了,怀里的一点儿碎银和铜钱也摔丢了。奶奶穿着布袜,把头巾撕开缠在脚上,硬是爬到了东兴镇。这时老叔又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嘎的一声没气了。

老叔的小脸憋得通红,这可吓坏了奶奶。她在东兴镇好不容易找到了“兴善堂”药房,发疯一般地砸门。敲了半天,终于听到有人说:“谁呀!”

“先生,快救救孩子吧!”

屋里传来:“太晚了,不看病了。”

“先生,求求你,孩子快不行了!”

“你是哪儿的?”

“我是江北赵家窝棚的,快救救孩子吧!我给你磕头了!”奶奶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江北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老中医嘟囔着把门打开。

借着灯光,老中医被奶奶的模样吓了一跳。“你……你……你是人是鬼?”看来奶奶当时披头散发的样子肯定很吓人。

“先生,我是人,快救救孩子吧!

老中医稳了稳神,又看了老叔一眼:“这孩子抽羊角风了。”

老中医接过老叔放在医案上,拿出银针给老叔扎进去。不到一分钟,老叔终于“哇哇”地哭出声来。奶奶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快起来吧。孩子活过来了,赶紧给他喂喂奶吧!”

在奶奶给老叔喂奶时,她发现自己没了奶水,老叔又大哭起来。她央求老中医:“先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行行好,让我给孩子熬点儿米汤喝吧!我现在没有钱,但我以后一定给你送来。”奶奶一看老中医好像有点儿为难。她又说:“先生,熬粥我也不吃,只给孩子喝口米汤就行,求你啦!”

这时,一个三角眼的小脚女人从里屋走出来。“还啰唆啥,我们这里又不是菩萨庙,看完病赶紧走人!”

奶奶无奈,只好抱着老叔往外走。老中医在关门时,偷偷地塞给奶奶两个铜板。奶奶说:“谢谢恩人!”

走出药房,奶奶看到一个大车店还亮着灯。虽然她知道大车店不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但看一眼还在哭闹的老叔,她还是坚定地向灯光走去。

当店小二给骡马添料回来时,一看奶奶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你……你……你……”他指着奶奶半天说不出话来。

奶奶说:“你别怕,我是好人。求求你,能不能给孩子弄口米汤喝?”

店小二定了定神说:“店里早就熄火了,我到哪儿给你弄米汤去?”

“求求你,给碗水喝吧!”奶奶乞求着。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来一瓢凉水。奶奶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等水温了便嘴对嘴地送给老叔。老叔果然不哭了。然后,奶奶将瓢里的水一口气喝光。

“兄弟,你行行好,让我们娘儿俩在前厅待一晚吧。我给你一个铜板。”

“不用了,你愿意待就待吧。我去睡觉了。”

不一会儿,老叔饿得又哭了起来。奶奶生怕吵着客人被人家轰出来,就用奶头紧紧地堵住老叔的嘴。可是老叔没有吸到奶水,又是大哭不止。奶奶急得浑身直冒汗。也许是母爱的力量,就在这时,奶奶的乳房突然喷出了奶水,而且还很旺。老叔终于吃饱消停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奶奶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女人说:“怎么能让女人和孩子待在前堂,这里多冷啊!快醒醒,赶紧跟我进里屋去。”

奶奶实在太累了,虽然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但她抱着孩子还是睡着了。

奶奶跟着那个女人走进里屋。那女人嚷道:“老东西,赶紧起来,给他们娘儿俩腾个热炕头。”

店东家睡眼蒙眬地看了一眼奶奶,赶紧起来穿衣服。奶奶看到那个男人穿衣服,急忙把脸背过去。

那个女人看了看奶奶的狼狈相,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和鞋。“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一会儿你先洗洗,把这些破衣烂鞋换上吧!”

“谢谢大嫂!”奶奶知道遇到好心人了,当时感动得哭了,而且哭得很委屈。

奶奶洗完脸、梳完头、穿戴整齐,那个女人端着饭菜走进来。“赶紧趁热吃吧!”

奶奶真是饿急了,她狼吞虎咽地将饭菜一口气吃光,还把碗盘舔得干干净净。

“从哪来呀?”

“江北赵家窝棚。”

“这么远的路,你来这干啥?”

“来告状,我男人被人害了!”

“你男人是谁呀?”

“三家子码头的大东家赵启明。”

“谢宝山和独眼龙这两个挨千刀的,他们不得好死。”那女人气愤地说。

“大嫂,你也知道这件事儿?”

“咋不知道,江南这一片儿哪有不知道的?”

听到这里,奶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大嫂,我得走了。我就这两个铜板,你别嫌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说着,奶奶把铜板放在炕上。

“你先别走,这么早你去哪儿呀?”那女人把两个铜板又塞回奶奶的兜里。

“去县衙告状。”奶奶背起老叔便走。

那女人跟在奶奶的后面:“妹子,这年头你没钱怎么打官司呀?”

奶奶说:“我还不信了,这年头没钱就没地方说理了?”

“嗨,你是没有见识过呀,这年头吃人都不吐骨头,更别说讲理了。”

“我不信,这年头还不让穷人活了。”奶奶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奶奶哪里知道,当时的东北,丛林法则就是人的法则,丛林逻辑就是人的逻辑。

大车店的女主人将奶奶送到大门外后,也没有忘记嘱咐奶奶:“没有落脚的地方,你再回来呀!”

“已经够麻烦你了!”奶奶出了大车店,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县衙。奶奶一看,这个临时县衙与民房没有什么两样。木杖子围墙,木栏大门,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后面临时加盖了五间牢房,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和一面大鼓与民宅不同。奶奶拿起鼓槌儿狠狠地敲击,“咚咚咚!”“冤枉,冤枉,冤枉啊!!!”奶奶敲了一阵儿,又喊了一阵儿。

不一会儿,三老歪和四斜楞睡眼蒙眬地从厢房冲出大门。“冤什么冤?找死呀!”

“县官大老爷,我冤枉,我冤枉哪!”

三老歪一看奶奶不听劝阻,便上来夺鼓槌儿,可是奶奶死也不撒手。三老歪举手一拳,打得奶奶鼻口蹿血。

奶奶用手抹了一把鼻血,继续喊:“冤枉,冤枉啊!”“咚咚咚”,她把大鼓敲得山响。

几声鼓响,几声冤枉,惊动了刘县令。“民女何人,竟敢在县衙撒野?”

“我要告状,我男人被害了!”

刘县令本来想说,等到升堂时你再来告吧!可是他看到满脸是血的奶奶,心想:这个女人绝不是善茬儿,即使赶她,她也不会离开。刘县令不耐烦地说:“升堂!”

“升堂——”三老歪和四斜楞一听刘县令说升堂,马上也跟着喊升堂!

虽然这是个临时县衙,但大堂也有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不失为一种威严。

奶奶走进县衙,三老歪、四斜楞拿着堂棍敲着地面。“威——武!”

刘县令换上朝服,“啪!”把惊堂木一拍:“民女何人,因何告状?”

奶奶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潮湿的状子举在头顶。“我要状告谢宝山、独眼龙,是他们两个害死了我男人。”

刘县令并没有让衙役去接状子。“你可知道本县的规矩?”

“知道,不就是没有钱告状打板子吗?”奶奶此时已经无所畏惧了,竟敢当着县令的面儿揭人家短处。说着,奶奶将老叔从背后解下来放在一旁,然后趴在地上等着挨板子。

因为还没到正式升堂时间,大堂上只有三老歪和四斜楞两个衙役。三老歪歪着个脖子,四斜楞是个对眼,两个人上来各打奶奶五大板。奶奶虽然年轻体壮,但这十大板下来也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裤子。三老歪、四斜楞这两个混蛋,一个眼睛看不准,一个歪着脖子,在给奶奶打板子时,不管是腰部还是大腿一通乱打,奶奶咬着牙一声不吭。

奶奶第一次来县衙告状还是宣统三年(1911年)。在清朝,也不是每个告状人都要挨板子。桦川县衙门比较特殊,因为朝廷认为这里胡匪众多,民风刁蛮,所以告状必须先打板子杀杀威风。

挨完板子,奶奶皱着眉头重新跪在地上,将状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刘县令示意把状子呈上来,可是四斜楞没有去看县令的眼色,而是斜楞个眼看着正在熟睡的老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四斜楞,把状子呈上来!”刘县令发话了。

四斜楞激灵一下回过神来,把奶奶手中的状子递给刘县令。刘县令看了一眼模糊不清的状子:“你男人是谁?”刘县令一副冷峻的面孔。

“他是三家子码头的大东家赵启明。”奶奶瞪着滚圆的眼睛看着刘县令。

听了奶奶的话,刘县令脸拉得老长。“你有何证据说谢宝山和独眼龙害死了你男人?”

“江南的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还有三家子码头的温先生也可以为我作证,这状纸就是温先生代写的,不信你去问问他。”奶奶说起话来理直气壮。

“好了,等本县调查清楚择日升堂,回家听信儿去吧!”

“要是下次升堂你不给我个公道,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这不是奶奶在恐吓刘县令,而是她是抱着一死的决心来告状的。

看到奶奶这样倔强,刘县令的语气有些缓和。“回去吧,本官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奶奶虽然第一次见刘县令,但从他的面相上看就知道他不是忠良之辈。这个刘县令,长着一绺山羊胡子,两只小眼睛泛着贼光,纯粹就是贼眉鼠眼。别看奶奶一介草民,可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刘县令。

那天,奶奶离开县衙,三老歪说:“这个告状的娘儿们,老爷以后别理她。”

刘县令捋着山羊胡子,眼珠一转乐了:“你懂什么!”三老歪当然不懂刘县令的心思。你以为刘县令真会替奶奶主持公道啊,做梦去吧!是因为奶奶告状,让刘县令看到了发财的机会。在这片天地里,刘县令巴不得有钱人出事儿,事情出得越大,他来钱的道越多。

“四斜楞,给你个发财的机会,你带人去三家子码头,把谢宝山和独眼龙都给我拿来!”

“嗻!”四斜楞领命出去。他走出县衙大门,心里骂道:抓你妈个屁,要不是为了得点儿银子,老子才不跑这冤枉路呢!你刘县令跟谢宝山、独眼龙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还能真把他们押进大牢啊,不就是为了勒索点儿银子嘛!

四斜楞走后,三姨太从后堂走了出来。“你这个老东西,平日里也看不出你有这么狠毒,你真忍心把我家亲戚拿进大牢啊?”

“不拿他们,他们能主动给我送银子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些年独眼龙孝敬你多少银子了,你怎么能六亲不认?”三姨太立着丹凤眼。

“那独眼龙,你还真把他当亲戚了,你以为他是看在亲戚分儿上才给我们送银子啊?他连拜把子兄弟都敢杀,更何况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如果有一天我倒台了,他就敢杀了我们全家,把金银财宝抢走。”

“他敢!”三姨太不服气地说。

“他有什么不敢的?也许到时候会把你留下给他做姨太太,你小模样能勾人。”刘县令看着三姨太诡秘地一笑。

“他敢,论辈分我可是他远房姑姑呢。”

刘县令嘿嘿一笑。“他在窑子里赎出来的那个骚女人,不也是他远房姨娘吗?”听了刘县令的话,三姨太气得一甩手走了。

四斜楞带人来到三家子码头,一问谢宝山老婆才知道,谢宝山没在家,独眼龙摔下马在悦来镇养伤呢。他坐在三家子码头并没有走的意思。管家陈二把谢宝山女人叫到后屋:“看到没有,你不给钱他就不走。”

“那就给他两吊铜板打发他走吧。”

“两吊铜板能送走这个瘟神么,起码得五两银子。”

“五两就五两吧,赶紧打发了,省得在这里看着闹心。”

陈二从柜上拿了五两银子:“差爷辛苦了,这点儿银子拿去买点儿酒喝吧!”

四斜楞掂着五两银子离开了三家子码头。谢宝山老婆对陈二说:“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陈二说:“这帮王八羔子,只要栽到他们手里,他们恨不得让你倾家荡产。五两银子不多。”

走出三家子码头,四斜楞没有直接回县衙,而是带着人去了悦来镇。他翻遍了全城,终于找到了独眼龙。刚开始,独眼龙还很硬气:“你知道我是谁不?”四斜楞更狠:“我知道,你不就是三姨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么。刘县令让我拿你,我只能公事公办。”说着,他抓住独眼龙的胳膊使劲儿一拽,疼得独眼龙嗷嗷大叫。最后独眼龙只能服了软儿,给了四斜楞五两银子。四斜楞前脚刚出门,独眼龙就有气无力地骂道:“刘县令这个王八犊子,没事儿的时候老子供着你,一旦有事儿了,你不但不给老子顶着,还派人来拿我。你等着,我非宰了你不可。”

自从奶奶离开三家子码头,谢宝山半个月后才回家。其实他根本没有去哈尔滨,而是跑到悦来镇躲灾去了。

有一天,四斜楞来悦来镇逛窑子,无意中遇到了谢宝山。“好你个谢宝山,我可找了你好几趟了,没曾想你躲在这里。走,跟我回县衙去!”

“兄弟!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了,你让我去县衙?”

四斜楞说:“那个娘儿们把你给告了,刘县令让我拿你。”

“谁告我呀,我咋地了?”谢宝山假装镇定。

“装,你使劲儿装。在江南一带,谁不知道你们把大掌柜害了,还霸占了人家的财产。”

“谁说我霸占了别人的财产?”谢宝山还想狡辩。

“还敢犟嘴,赶紧拿钱打点打点,要不你和独眼龙的事儿就大了。”

“谢谢官爷指点!”谢宝山终于服软了,他把五两银锭塞到四斜楞手里。

 

在桦川县告完状,奶奶背起老叔往回走,她每走一步身上的伤都钻心地疼。路上,奶奶遇到一些经过的马车,她本想求人家捎她一段路,可是这些车老板都不怀好意。“小娘们儿,上来呀。你要是让我搂一下,我就送你回家。”

奶奶不愿搭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会儿又赶上来一辆马车,车上坐着几个男人。“大妹子去哪呀?上车让我稀罕稀罕(亲近)呗?”一个人说完便引来哄堂大笑,“是呀,你上来吧。稀罕稀罕怕啥,也不能少块肉。”奶奶一听生气了。“你们一帮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啥能耐?要稀罕回家稀罕你们家老母猪去!”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几个男人没趣地赶着马车走了。

奶奶走了两天,终于回到了家。回到家里,奶奶脱裤子查看棍棒伤。裤子都粘在了伤口上,疼得她撕心裂肺,可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老姑看到了奶奶的伤口,心疼得大哭起来。“娘,这是让谁给打的?”

“是让刘县令打的,老丫头别哭,娘不怕疼。”

“等我长大了,非把那个欺负娘的刘县令杀了不可。”听到老姑的话,奶奶吓了一跳。这么点儿一个小孩儿就敢说杀了刘县令,长大了还得了?

“不许胡说!咱们可是本分人家,不能像胡子一样打打杀杀的。你们都听到没有?”奶奶说完,同时又看了看父亲和两个叔叔。“听到了!”

 

隔了不到半年,奶奶又到悦来镇县衙告状。刘县令说:“我都派人去拿谢宝山和独眼龙几次了,可是让他们给跑了。你回去等着吧,本县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奶奶明知道刘县令是在搪塞:“我下次来你再这样推托,我就死给你看!”

奶奶离开县衙时,刘县令问奶奶:“家里有多少土地呀?有几挂车马呀?”可是,奶奶直接告诉他:“车马和粮食早被胡子抢了,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奶奶告诉刘县令家里被胡子抢了是实情。那年春天,程三响来赵家窝棚砸窑。本来奶奶家在赵家窝棚不是大户,可是因为有了三匹好马,招来了横祸。那年头,胡子拉队伍最需要的就是枪和马,更何况爷爷买的都是鞑子马,最适合骑着打仗。在程三响来砸窑的那天晚上,父亲和几个叔叔都吓尿裤子了。那时,奶奶虽然怀着老叔,但她并没有怕。“车和马你们可以拿走,牛和粮食得给我们留下,要不孩子们都得饿死。”

听到奶奶的话,程三响笑了,心想:这个娘儿们还敢跟胡子讨价还价。他回头对手下说:“把黄牛留下一头,粮食也给留下一点儿。”

等胡子走后,奶奶训斥父亲和几个叔叔说:“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胡子一来就吓尿裤子了,哪像个男子汉?”

父亲尿叽叽地说:“他们都拿着枪和大刀呢,多吓人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有啥可怕的?”

奶奶后来去东兴镇告状,也没有忘记答谢老中医和大车店那个好心的女人。奶奶去“兴善堂”药房,三角眼女人乐呵呵地迎上前问:“是抓药还是看病啊?我家老头子看病可拿手了,什么怪病都能看好。”她没有认出奶奶。听说奶奶是来答谢老中医时,三角眼女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把钱给我赶紧走吧!”

奶奶到大车店还钱,那个好心的女人说什么也不收。“你一个女人带着一帮孩子过日子已经够难了,这钱我不能要。”奶奶感动得落下了眼泪。

后来,奶奶到桦川县衙告状,父亲总想跟着,都被奶奶拒绝了。奶奶经常对父亲说:“拴柱,你要记住,不管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儿,都要照顾好弟弟妹子,这样娘才能放心。”

父亲说:“不让我跟着也行,你把老牛骑上,总比走路要快些。”“那可不成,咱家还指望老牛种地打粮呢。”奶奶能够豁出性命,但她舍不得老牛。她想,万一她告状出了事儿,有老牛在还能让孩子们种地有口饭吃。奶奶不让父亲跟着告状,是有她的道理的,因为从古至今凡是告状的都是调皮捣蛋的坏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冤屈,忍气吞声的都是好人。

奶奶每次外出告状,都要细致地嘱咐一番,就像临终遗言一样。“拴柱,玉米饼子在房梁的筐里吊着呢。别让弟弟妹子们乱抓,也别太饿着他们。”“宝柱、留柱、翠花,你们都要听大哥的话,别让娘为你们操心。”

每次孩子们都是眼泪汪汪地送走奶奶,特别是老姑,一直哭到看不见奶奶的人影。用不了一天时间,老姑便会哭咧咧地说:“娘咋还不回来呀,是不是掉江里了?是不是被狼吃了?”

“闭上你那乌鸦嘴!”老姑每次都要遭到训斥。

也许是因为老姑的乌鸦嘴,结果奶奶这次去悦来镇告状真的遇到狼群了,还险些丧了命。三十多里路,而且还是冬天,一个小脚女人是怎么走回来的,她又是怎么摆脱狼群的,说起来真是个奇迹。

 

四眼儿狗被狼咬死后,奶奶彻底绝望了,她手握木棍准备与狼群最后一搏。就在这时,一队人马踏着积雪飞驰而来。马队从奶奶身边跑过,如果不是看到棉被的星火,谁也不会想到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马队还没有走近,狼群便炸了营。也许狼群听到了马蹄声,也许闻到了火药味,反正狼群莫名其妙地跑散了。

孟大虎骑马来到奶奶的身边,起初还在怀疑这里站着的是个鬼魂。看到马队来到身边,奶奶似乎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各位大哥救救我和孩子吧!”

咦!怎么还是个女的?孟大虎问:“你……你是哪个屯的?”

“赵家窝棚的。”

“这深……深更半夜的,你……你一个女人站在这里干啥?”

奶奶说:“我去悦来镇衙门告状,没曾想走到这里天就黑了,要不是你们吓跑了狼群,我们娘儿俩早就没命了。”

孟大虎借着火把一看,不光是一个女人,背后还背着一个孩子,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真……真是了不起。”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停了一下,孟大虎问奶奶:“你……你咋地了,要……要到悦来镇衙门告状?”

奶奶说:“我男人在三家子码头与人合伙做生意,被人害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还是跟我……我们回去吧!那个狗……狗官,还能……能替你做主?鬼……鬼才相信呢!”

“我不回,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悦来镇县衙。”奶奶坚定地说。

孟大虎迟疑了一下。二虎一看,着急了,便说:“大哥,我们赶紧走吧,一会儿巡警追上来就麻烦了。”

孟大虎迟疑了一下,他看奶奶这样倔强,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面饼,又将马鞍上的熊皮睡袋一起扔给了奶奶。“是死是活,就看……看你的造化了。”说完,他挥起马棒一溜烟儿地跑了。

“谢谢恩人,你们是哪儿的?”

“柳条通的!”孟二虎骑着马边跑边说。

孟大虎他们走后,奶奶摸黑向桦川县方向走去。

奶奶这次告状,已经是民国元年(1912年)冬季,桦川县衙已经从东兴镇搬到悦来镇。

奶奶到了悦来镇,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冬天,太阳出来得很晚。奶奶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将绑腿打开,准备脱下粽子般的棉鞋,抠出里面灌满的积雪。可是,奶奶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有将棉鞋脱下来。奶奶心想:坏了,一定是脚和鞋冻在了一起。不能再等了,必须找到一个暖和的地方把棉鞋脱掉,不然这双小脚就彻底冻废了。奶奶一使劲儿站了起来,她左看看,右瞧瞧,也不见一丝灯光。就在这无奈的时刻,她想起了东兴镇的大车店,想起了那个好心的女主人。奶奶心想:要是在东兴镇该有多好啊,可惜这里不是东兴镇,而是悦来镇。奶奶边走边找有灯光的地方,走着走着,她突然发现一个大车店亮着灯。

来到大车店门口,奶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像黑夜里迷路的人见到一户灯光那样兴奋。“吁吁”、“喔喔喔”,一辆拉着粮食的马车从大车店的大门里赶了出来,车辕子的立杆上还挂着一盏马提灯,这是车把式为了赶路才起得这么早。奶奶走进大车店,看到前堂的火盆里燃着红彤彤的火炭。奶奶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扯过一条长板凳,坐在火盆旁将绑腿打开,让红彤彤的火烤着那双粽子般的棉鞋。等到鞋里的冰雪烤化了,奶奶才将棉鞋和布袜脱了下来,露出白净净的三寸金莲。

“哇——”就在这时,在奶奶背上的老叔醒了。奶奶急忙将老叔解下来,正准备给他喂奶。

“瞧,这双小脚多馋人儿。”“嘿嘿,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车老板子抱着大鞭子站在奶奶面前。奶奶一慌张,脚碰在了火炭上,她急忙将小脚缩回来盘在长条凳上,用包裹老叔的棉被盖在脚面上。人家都说:“十个老板子九个骚,一个不骚大酒包。”奶奶张张嘴,本想骂他们一通:“要看回家看你娘的小脚去。”可是奶奶不能在人家大车店里骂人,人家没把你赶出去就算烧高香了。

在旧社会,女人最怕被外人看到小脚。你可以看她们的脸,可以看她们的屁股,甚至可以看她们的乳房,可就是不能看她们的三寸金莲。成年女人的小脚,一生中只给一个人看,那就是自己的丈夫,连自己的亲爹也不能看上一眼。

奶奶瞪了一眼那两个车老板子,可是那两个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弯着腰,侧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叔身下的棉被,恨不得钻进去看奶奶的三寸金莲。奶奶索性将老叔的棉被打开,把脚全部包裹起来。那两个车老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脸坏笑地走了。刚走出门外,其中一个车老板子说:“这三寸金莲贼美,要是晚上搂着这双小脚睡一觉,那该多解乏。”另一个说:“可不是,要是能让这个女人陪着睡一觉,就算连续赶上七天七夜的车也不觉得累。”

“伸哪咿呀手,摸呀咿呀妹,摸到啊妹儿头上边噢哪唉哟,阿妹头上桂花香……”其中一个车老板子抱着大鞭子哼起了东北的《十八摸》。

奶奶听到了那两个车老板子的话,肺都要气炸了,她恨不得上前把那两个坏种的脸挠成土豆丝。

奶奶一看周围没了人,赶紧把布袜烤干套在脚上,然后急忙烘烤滴着水的棉鞋。

早上,太阳终于出山了。“大妹子,怎么又是你?”听到有女人说话,奶奶一抬头吃惊不小。她在怀疑这是东兴镇还是悦来镇,莫非自己走错路了?“大嫂,这……不是悦来镇吗?怎么……”

没等奶奶说完,那个女人便打断奶奶的话。“对呀,这就是悦来镇呀。我们家大车店刚搬来不久。”奶奶有点儿像做梦,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稳了稳神儿,奶奶歉意地说:“大嫂,没曾想又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出门在外,谁还能没有个难处?”好心的女人接着说,“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咱们也算有缘分,就认个干姐妹吧,以后也多个亲戚走动不是?”

奶奶又受不了了,眼圈突然红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在自己落难的时候,又在悦来镇遇到了这个好心的女人,人家还主动认干姐妹。俗话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要是一般人,一看到奶奶落魄的样子,早就离得远远的,生怕穷人粘上边儿抖落不掉。再说,奶奶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寡妇。按照习俗,这样的女人克夫,不吉利。论年龄,那个好心的女人比奶奶大,奶奶称她为干姐姐,她称奶奶为干妹子。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女人的婆家姓战,娘家姓黄。我父亲那一辈儿叫她黄大姨,到了我们这一辈儿应当叫她黄姨奶。

 

话说昨晚,孟大虎他们砸窑后回到了柳条通。他们没有马上睡觉,而是按照胡子的规矩,干成一绺子活儿后喝起了庆功酒。因为干胡子这一行不管哪朝哪代,都不是正道,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要不是这个社会逼的,孟大虎可是个种地的好把式。

喝酒的时候,孟大虎对弟兄们说:“刚……刚才在野外,碰……碰见的那个女人,真……真是了不起。就……就算一个大老爷儿们,有……有枪有马,也……也对付不了一个狼群,恐……恐怕早就吓尿裤子了。”孟大虎喝了两口酒,磕巴得更厉害了。

二虎说:“别议论她了,恐怕现在早就进了狼肚子里了。咱这个地方狼群成百上千。”

张柏说:“我看未必,人要是有这股劲儿,鬼神都害怕。”

孟大虎摇了摇头,“看……看来,她……她真是有天大的冤屈。”

正说着,孟大虎的儿子小虎光着屁股揉着眼睛来到孟大虎跟前。“来……来儿子,跟老子庆……庆贺一下。老……老子今天发财了!”说着,他把光着屁股的儿子往羊皮大氅里一裹,用筷子在大碗里沾了一滴酒,送到孟小虎的嘴里。

张柏看到孟大虎给儿子喂酒:“大当家的,你也真是没正溜儿,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你怎么能让他喝酒?”

“哈哈哈,我……我孟大虎的儿……儿子,不……不能喝酒咋行?将……将来,我……我还指望他打天下呢!”

 

那年冬天,奶奶去悦来镇告状的第四天中午,她颠着小脚背着老叔回到家,还没等迈进门槛儿,就一头栽倒在院子里。我爹和二叔把老叔解下来,又将奶奶抬到炕上。

奶奶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不省人事。这下可急坏了父亲,赵家窝棚没有中医和药铺,要想请中医得到二十里外的浩立岗。“娘、娘,快醒醒!”父亲、二叔、三叔都在叫着。老姑哭着说:“娘,你可别死呀!你死了,我可咋办哪!”

“都怨你那张乌鸦嘴。”二叔有些急了,举起手要打老姑,被父亲拦住。父亲回头对二叔说:“先给娘烧点儿开水喝,看看能不能缓过来。”

听到父亲的话,老姑光着脚丫跳到地上,用葫芦瓢舀来半瓢凉水,掰开奶奶的嘴就往里灌。父亲把水瓢打翻在炕上。“你想呛死咱娘呀?”听到父亲训斥,老姑委屈地哭了。

没想到,老姑这点儿水还真管用,奶奶渐渐苏醒了过来。

奶奶可能是饿晕了,她下地一看锅里有苞米面粥,也不管冷热,操起铁饭勺就一通狼吞虎咽。

过了两天,奶奶张罗着把自家的六十垧新开的熟地卖了,只给家里留下两垧地。父亲问:“娘,你卖地准备告状送礼啊?”

“我宁可喂狗,也不给那个狗日的刘县令送礼。”奶奶没好气地说。

六十垧地只卖了四十五两银子,奶奶拿出十两银子对父亲说:“你敢不敢去柳条通?”父亲看了看奶奶,“去柳条通干啥,那里不是胡子窝吗?”“这个你不用管了。你去找他们大当家的,就说我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听了奶奶的话,父亲还没明白,杵在那里不动。

“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奶奶说着就要出门。父亲最怕奶奶离开家,这一年,奶奶因为告状,都让父亲担心死了。“娘,我去。”父亲壮着胆子说。

送走了父亲,奶奶把家里家外重新拾掇了一遍。这几天奶奶不在家,家里家外造得扬儿翻天。父亲不会做饭,每天只知道给叔叔姑姑煮玉米粥,还经常把粥煮串烟,那个串烟味儿一闻都恶心。

父亲走了六七天也不见他回来,奶奶有些急了,难道老大出事儿了?此时,奶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儿子去送银子。在父亲去柳条通的第八天,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背起老叔去了柳条通。

原来,父亲来到柳条通,将十两银子交给孟大虎就想回家。可是,孟大虎说什么也不要钱。“银……银子我不要,你……你也先别着急走,在……在这里玩儿两天再回去吧!”

父亲没见过世面,看到柳条通的枪挺好玩儿,拿起枪摆弄起来,一不小心枪走了火,差点儿把人家的马打死。父亲吓得够呛,脑袋上腾腾冒虚汗,可是孟大虎不但没有生气,还让孟二虎教父亲如何打枪。晚上,父亲与大伙儿一起吃饭。这回父亲才见识到,什么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因为父亲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肉,那天晚上把他撑得走不动路了。

孟大虎问父亲:“肉……肉香吗?”父亲说:“香。”孟大虎又问:“枪……枪好玩儿吗?”父亲说:“好玩儿。”“那……那你别走了,在……在这里入伙吧。”父亲不懂什么叫入伙,就说:“行!”

正喝酒时,土城外响起了枪声,屋里的人全部操起了家伙往外冲。父亲也拿起一支枪跟着他们。孟大虎回头看到了父亲,便对孟二虎说:“你……你照顾好这孩子,千万别让他伤着。”说着,孟大虎冲到了墙边,向外射击。

孟二虎拉着父亲猫着腰,子弹“嗖嗖嗖”像流星般从父亲的头皮划过。孟二虎按住父亲的脑袋,让他趴在土墙下,他举起匣子枪便打。父亲刚开始觉得有些害怕,后来也壮起胆子开了枪,结果被枪坐了个跟头。二虎看着好笑:“把枪顶稳,瞄准再搂火。”父亲又开了几枪,这回他没有被枪坐倒。

原来墙外来的是老来好,他听说孟大虎在他的码头上抢了很多银子,他是来要银子的。

老来好在这一片也算出名的胡子,手下有九十多人。今晚他带来五十人,想教训一下孟大虎,让他把抢来的银子吐出来。孟大虎这边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却让老来好损失惨重,打死了十五人,打伤了十二人。孟大虎手下也死了一人,伤了七人。打了半个时辰,老来好拼命地将死伤弟兄全部抢走,这场激战才算结束。

第八天,孟大虎在屋里喝酒,听到有人喊:“大当家的,那天晚上遇到的女人来了。”孟大虎一惊,她怎么来了?

孟大虎乐呵呵地走出大门说:“大……大妹子,进……进来坐吧!”

奶奶说:“不进去了,我来看看我家老大在不在你这儿?”

“在……在……”

“你让他出来,我领他回家。”奶奶说。

“他不回去了,在这里入伙了。”这时,孟二虎走了出来。

奶奶说:“恩是恩,情是情,理是理。你们救了我的命,我感谢你们。我让孩子给你们送银子,可是你们也不能把孩子给扣下呀!”

“大……大妹子,你误会了,我……我可没扣下他。”

“那好,让他出来跟我回家。”

“这年头让他回家干啥?还不如留在我们这里,有吃有喝有钱花。”孟二虎对奶奶说。

“我男人没了,家里就他这么一个主要劳力,那些地还指望他种哪!

“地里能刨出几个钱来,到时候让他把钱送回去,还愁没吃的?”

“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他给我做个帮手呢。”奶奶坚定地说。

“娘!”这时候,父亲已经走出大门。

“就……就让拴柱回去吧,这也是个讲信誉的人家。”

“谢谢了!”

父亲走到奶奶跟前。奶奶问:“把银子给他们了吗?”父亲说:“他们不要。”“那咋行,拿来。”奶奶伸出手。父亲把银元宝拿出来,奶奶接过来放在地下。“孟大哥,银子给你留下了。”

孟大虎一看也没办法,只好说:“先……先存放在我这儿,等……等以后你们有啥难处了,你……你打发孩子来拿呀!”

奶奶背着老叔,领着父亲一步三摇地走了。

“拴……拴柱,有时间来玩儿呀!”孟大虎说。

奶奶和父亲走了不远,孟二虎赶着马爬犁追了上来。他说要送奶奶和父亲回家。

别看奶奶出身穷苦人家,但她瞧不起整天打打杀杀的胡子。奶奶宁死也不会让父亲当胡子,更不会让孟二虎用马爬犁送他们回家。

 

自从奶奶开始告状,刘县令没少借机勒索谢宝山和独眼龙。谢宝山一合计,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一天,谢宝山拿着二百两银票来到县衙找刘县令。“我给你带来二百两银票,以后那个娘儿们再来告状,你把她押进大牢想法弄死,这样咱们都清净了。”

刘县令捋着山羊胡子,两眼眯缝着看着谢宝山不说话。他心想:那娘儿们死了你倒清净了,可是我的财路呢?想断我的财路,没门儿!

谢宝山看透了刘县令那点儿心思,笑嘻嘻地凑到刘县令跟前。“二百两银子不少了,如果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才不会找你呢。我用不了二十两银子,就能找人把那个娘儿们做了。”

“这是大清的天下,岂容你胡作非为?”刘县令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县太爷的架势。

谢宝山诡秘地一笑:“刘大人,大清还有天下吗?我听说,宣统早就退位了,袁世凯已经当上了大总统……”谢宝山只把话说了一半,后半句他想说:说不定哪天你就下台了呢,给你二百两银子就知足吧!

刘县令听后吃惊不小,心想:这小子怎么听说大清倒台了?他缓和了口气说:“可不许对外人胡说,不然惹出麻烦来,你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那么,你同意了?”谢宝山诡秘地一笑,刘县令也笑了。

走出县衙门,谢宝山给了三老歪十两银子,让他在奶奶来告状时通知自己。

奶奶卖完地后,花一两半银子买了一头毛驴,还编了两个柳条筐,搭在驴身上。奶奶做好了打不赢官司不罢休的打算。这段时间,奶奶是一门心思地想把爷爷的码头要回来,让那两个浑蛋为爷爷偿命。

可是奶奶哪里知道,黑龙江这个边陲省份,此时正处于政权半真空状态。清朝旧势力仍然根深蒂固,这里的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有个辛亥革命,也不知道有个民国政府,他们只认大清,所以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县令还是那个县令。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要想打赢官司比登天还难。可是奶奶不管这些,她就是认准一个死理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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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乱世 创建于 2015/5/16 23: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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