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冤家师生

“马飞，你没事吧？”王鹏飞既焦急又担心地说。

      “我没事。”马飞说。

      “啊，没事就好！”王鹏飞出了一口长气。“哪儿都找不见你，我还真担心你真的找不必去了！”

      我开始是找不去来着，但最后我找到了神笔！马飞按着自己的胸口——内衣口袋里藏着那只神笔。

      “生物宣布完劝退名单后你就不见了，最后一节课也没见你！乔哥去找生物申诉——几天前她就写好了申诉书，我来找你。你没事就好！”

      马飞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之中。他如此激动以至于顾不上对王鹏飞及谢家乔表示感激。他只是想自己获得神笔之事应该让谢家乔王鹏飞知道，但这事太重大了，也太突然了，马飞还来不及想怎样告诉他俩，他俩会相信吗？另外神笔自己还没有试用，还不知道灵不灵，到底有多灵。

      “乔哥刚才打电话说找到你后让我们去生物那儿，生物有话要对你说。”

      啊，原来刚才我进入到了传说中的阴阳界五维空间！王鹏飞和谢家乔会相信吗？

      王鹏飞搂住马飞的肩膀，用安慰的语气说：“马飞，你想开点……”

      啊，原来我刚刚见到了神仙——颜回！见到了鬼魂——不必！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活生生的不必！他俩能相信吗？别说别人了，要是自己胸口没有这支笔，马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还以为是白日做的梦呢！想到自己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见到了鬼神，马飞不禁全身颤抖了起来。

      王鹏飞将他搂得更紧了：“别怕，马飞！别怕，也别灰心！我和乔哥都知道你很有才，你成绩上不去主要是你不适合这种应试教育！你不适合，我也不适合，咱俩都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

      说到这里，王鹏飞停了下来，等待着马飞发问。但马飞依然陷入在另一个世界的情景之中，对王鹏飞的话几乎置若罔闻。王鹏飞只好自己说：

    “你或许会问你王鹏飞怎么不适合应试教育？怎么是牺牲品？你的成绩那么好！现在我告诉你，大家虽然都知道我的理想是做一名飞机设计师，设计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但没有人知道学校的一切都在扼杀着我的想象力，扼杀着我的创造力！但我没办法，还得忍着巨大的痛苦胡乱勉强应试……”

      用神笔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还听过这样的话，说我跟初三的朱天璇有得一拼！说我俩都是学习尖子，体育明星，都设计飞机，都爱吹牛。其实我俩并不相同。你问不同在哪里？”

      “不同在哪里？”马飞渐渐的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回到了现实中。王鹏飞就是这样，即使在关心别人，最后还是要转到自己身上。不管怎样，马飞对他还是很感激。

      “朱天璇玩的是小球，我打的是大球！朱天璇只设计飞机，好高骛远，而我则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设计飞机，还搞航空模型。所以两人孰优孰劣，有识之士一看便知！”

      给王鹏飞这样的人真还暂时说不成！第一王鹏飞不会相信，第二王鹏飞不会接受——他不能容忍别人超过他，那怕在任何事情上。

      “如果乔哥申诉无效，你真的被劝退了，那你也别怕！坏事会变成好事，说实话我倒希望有这么一个机会，如果我被劝退，我正好摆脱了学校对我的束缚，自修飞机设计的相关课程，提前设计出我的飞机！同时我也不会放弃篮球，我就成为科学家中的篮球明星，篮球明星中的科学家！然后我还再客窜着演演电影，演一名科学家兼篮球明星。所以说坏事可以就成好事，别怕！”

      马飞叹了一口气，他俩已来到生物的办公室，生物手里拿着一份稿件，谢家乔义正词严地说着：

      “……你们这样做既违法，又违背道德，更扭曲了教育的本质！义务教育法明确规定：‘依法实施义务教育的学校应当按照规定标准完成教育教学任务，保证教育质量。社会组织和个人应当为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创造良好的环境。’未成人保护法也规定：‘学校应当尊重未成学生的受教育权，应当关心、爱护学生；对学习有困难、品行有缺点的学生，应当耐心教育、帮助，不得歧视。’在初中义务教育阶段你们劝退学生，不仅是违法的，更是教育精神的沦陷！它公然践踏了教育公平，是对教育精神的沉重打击，从根本上颠覆了教育理念。为了升学率不惜劝退学生这种做法，不仅侵害了学生的合法权益，也给学生一种误导，即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怎么能培养出品行高尚的人材呢？”

     谢家乔的话轰击着马飞的心脏，他双眼变得模糊。生物则看一眼稿子，看一眼谢家乔，嘴角上露出着哲学家的微笑。

      生物的这种微笑使谢家乔更加气愤，她质问生物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很对！你不仅说得对，写得更好！”生物赞道。

      生物的态度使谢家乔马飞王鹏飞仨人都愣住了，“那么你不再劝退马飞了是吧？”谢家乔充满希望地说。

      生物没有理会谢家乔的话茬，他只是凝神望着谢家乔，半晌才说：

      “说实话我一直在为你设计未来，因为你样样都突出，反而使你的未来含糊不清，不像有些人未来很清楚，比如王鹏飞，他就要当飞机设计师，还要当篮球明星，就是说他既要上天，还不忘在地上当明星。”

      听见这话王鹏飞得意地笑了，他毫不在意生物话中夹杂的讽刺。

      “现在我知道了你将来该干什么，那就是律师。”生物说，“你富有正义感，言辞雄辩犀利，有理有据，所以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律师的！”

      “也许吧！”谢家乔逼视着生物，“现在马飞该怎么办？”

      “我没有权利决定马飞的去留。这样吧，未来的大律师，你去找校长吧，但愿你能说服校长。”生物将稿子还给谢家乔，对王鹏飞说：“你一起去吧。”

      谢家乔和王鹏飞看着马飞，生物说：“你们快去吧，要不校长下班走了！我要和马飞单独谈一谈。”

      谢家乔和王鹏飞同进给马飞做了一个挺住的手势，勿忙走了。

      “坐！”生物指了指墙边的一个凳子，冷冷地说。

      马飞坐了下来。他从来没有被生物单独召见的荣幸，更别说赐坐了。要在以前他会手足无措，但现在有了神笔，立马就不一样了！

      “你很不错呀，有这么两个尖子死命护着你！我都搞不懂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两个铁哥儿们呢？”

      马飞面色胀得通红。他心中的火焰狼崽又冒了出来。

      “你别在意我说像你这样的人，“生物淡淡地说。“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出身跟你相似，你来自山乡寒门，我则出身城市寒门。因为贫寒我一直没有朋友，没有哥儿们。我就拼命学习，成绩变得很优秀，但我仍然独往独来，因为你看不上我，我优秀了更看不上你！”

      你肯定不会有朋友的！马飞明白了其中原因，因为你没有一个像我爷爷那样的爷爷！想到这里，马飞心中涌出一股温暖和骄傲。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厌恶你，那样揍你吗？”

      为什么？我也一直想知道！

      “因为一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我以前的影子，我以前的贫穷和屈辱！我揍你揍的其实是我既往的贫穷、晦气、不堪和屈辱！换句话说我在报仇！”

      原来是这样！而且马飞突然看见——他看见生物心中也有一匹狼，它在他的瞳孔中闪动着。

      “我出身贫寒，所以我讨厌出身贫寒的人，因为我知道这种人身上都有着一股那样的劲儿：贪婪、急迫、贪得无厌。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变得不择手段，而且是那种不知疲倦、勇往直前的不择手段！我讨厌这样的同类，我能嗅出他们的气味，我讨厌这种气味。我喜欢出身好的人，比如谢家乔王鹏飞，他们因为出身好，遇事就从容得多，而不是那样锱铢必较，寸土必争，一副小家子气。”

      那是一匹恶狼呀！它已老大而固定了！自己心中的只是小小的闪烁不定的狼崽，而且还时时被爷爷的心血化解。

      “唉，我也没办法，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这是人类的共性，穷人对穷人要么是最深的同情，要么是最深的厌恶。我对你的厌恶已表达过了，但愿以后我对你能心生同情，因为今天谢家乔和王鹏飞这样护着你，使我对你的看法有所转变。”

      我的狼崽是你打出来的，你的恶狼又是怎么来的？马飞逐渐明白了，生物的狼是由屈辱、不公、贫穷、冷漠这些东西养育的，其实说到底自己也一样，自己只是由于爷爷狼崽才没有长大。

      “然后我就上了大学，大学里成绩更加优秀，但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我的同桌翘了四年的课，打了四年的电子游戏，他考试抄我，作业求我给他做，毕业论文求我给他写，但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他却进了最好的单位！原因是他爹是个当官的！这个他妈的世界哪有道理可讲！”

      说到这里，生物脸色苍白，连气都喘不上来。半天他才接着说：

      “当时我不信这个邪，你们不理我，我就考研，研究生出来我还不理你呢！但没想到研究生出来我还是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给人送钱，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初中教书匠的活儿。我上大学、读研家里已借了不少钱，现在找工作还得举债，他妈的这个世道啊！”

      马飞望着生物，他对生物有些理解了。

      “花钱买了这样一份工作，谁都觉得够委屈的了，但谁能想到我办手续时还要受气，还要受侮辱！现在想起我都想吐！”

      说到这里，生物面色再次变得苍白，简直就要呕吐起来，他恶心地说：

      “我去办手续，一个短粗肥胖、酷似一只癞蛤蟆的蠢女人教我去找马科长，我找了一圈又一圈，跑得双腿直发抖，最后才知道这个所谓的马科长是谁，谁能猜出来？就是这个癞蛤蟆一般的蠢女人！”

      马飞想起了马家姑娘，不会是她吧？但如果是她，那倒一点也不奇怪！

      “癞蛤蟆是想问我要钱，但我哪有钱送她呀？她就想尽办法刁难，为了盖一个章子我等了整整三天！三天呀，从早等到晚，最后我恶心地吐了，吐完绿水吐黄水，吐完黄水我就干呕……”

      说到这里，生物再次干呕起来。马飞既恶心又同情地转过头去。

      生物干呕完，接着说：“当时我只有一个愿望，我以后发迹了，我要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砰砰砰砰一顿饼，然后一个面子锤，一个面子脚！将她的癞蛤蟆脸踏得稀烂！”

      听见这话，马飞感觉他更理解生物了。但愿这个癞蛤蟆是那个癞蛤蟆！

      “我一定要发迹，为了这个癞蛤蟆我也要发迹！但我怎么发迹呢？事实上我在读研时就明白按正常方式我根本无法发迹。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考上研究生起初我还很得意，以为考到名师门下，以后肯定前途无量。但我进去后就傻眼了，我导师招的硕士博士一大堆，关键是在职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全是党政部门和大中型企业的领导！我那个打了四年游戏的同桌也来了——他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后备干部！这些人读什么研呀，他们只须请老师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就够了！我们这些人不但要帮老师做实验，还要给这些人编论文，给这些人脸上渡金。现在当官的全是硕士博士，还有你发迹的份吗？”

      真不知道研究生中还有这种黑暗！而自己现在却连初中都无权上了！

      “毕业典礼上，我的导师居然指着我问道：这位是谁？我的天，这位是谁！老东西一个重要课题中许多数字都是我撅着勾子在实验室中没黑没明搞出来的，但最后结果却是这位是谁！”

      说到这里，生物既喘不上气，又干呕了起来。折腾了好半天，他才接着说：

      “我对这个世界早已经绝望了！但你记住，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绝对不是随便说的，还有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这句话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等着瞧着！”

      说到这里，生物双眼中绿光闪闪，就像狼一样。听他口气看他神气，他分明是找到了一个大展身手的地方！果然他接着说：

      “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正在进行一项重大行动！等着瞧吧，等我成功后，我要把所有的老账一笔笔重新算过，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交回来，叫我等三天的我叫她永远等我，当官的有权的我叫他们天天去求人……我要睚眦必报——睚眦必报这个词太好了！宋江题的反诗也太好了——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生物进行的是什么行动？这个行动成功后他会这么厉害？马飞打破头也想像不出来。

      “所以说你被劝退太正常了！”生物说。马飞听见话说回到自己身上，连忙挺直身子，血哗地涌到脸上。

      “谢家乔说的对不对？说的对！劝退这件事是不是违法的？是违法的！但你被劝退太正常了！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荒谬的，它充满了无耻、荒诞、悖论、背判、欺骗，你无法跟它讲道理，本身就没有道理可讲！”

      那么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有希望了！马飞脸色由通红变成苍白。

      “但我这儿还是可以讲讲道理的。听了刚才谢家乔的申诉，关键是她对你的介绍，  我觉得我以前忽略了你，也许你真有一种特殊的素质，这对我是有用的。所以我已经决定再给你一个机会，就是让你参加这次期中考试。这次考试就能考出你有没有这种特殊的素质，成绩排名必须上升十位。否则你还得走人。”

      马飞的脸又变得通红。他感觉到自己处在冰与火之中——一会儿被扔进冰窖，一会儿又被架在火上。

      马飞抱着爷爷的腰，把头埋在爷爷的腰里。他听着叔叔们不停地夸着他，夸他学习好，有出息，爷爷是个多么有福的人啊！而且爷爷自然乐得满脸开花 ——开成一朵丰满硕重的象日葵。马飞百感交集，不禁泪流满面，泪水湿透了爷爷的衣襟。今天差一点就被劝退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如何向这一院子的人交待啊！马飞无声地啜泣着，但不久他心中的悲哀、忧愁、委屈、愤怒都渐渐地平息了，因为爷爷的花儿心血又向他输来。啊，这么多的花儿，粉红的桃花，殷红的杏花，雪团般的梨花，美丽的芍药，高贵的牡丹，芬芳的玫瑰，火一样的一串红，繁星般的牵牛，还有朴素的豌豆花，土豆花，更加朴素的玉米花、高梁花、小麦花、大麦花、谷子花——谁能想到它们也会开花？啊，还有金黄的油菜花，红红的荞麦花，蓝茵茵的苜蓿花！爷爷心中真是一片花海，爷爷的心血是花儿的洪流。城里人永远不会将花儿与庄稼人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只会将花儿与鲜花店、公园、温室、情人节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花儿是都市人的专利。他们不知道农民才是花儿的种植者……那些花儿传到他的心中，它们旋转着，好像要抱成一团。这时马飞胸前的那只神笔也轻轻颤抖了起来，似乎与马飞心中的花儿相互感应，因为马飞心中的花儿旋转得更快，抱得更紧。啊，神笔，自己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神笔！马飞还没想好用神笔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那一定要庄严而隆重。首先他确信自己的期中考试不会成问题了，自己可以在七十二中念下去了！他也想起了颜回的叮嘱：惜福才能长福，势不可使尽。这也是爷爷常说的话。爷爷给他讲过不少这样的故事，说从前五谷丰登，粮食很多，一杆麦子上要结七八个麦穗，人们就肆意浪费。老天爷下来考察人类，发现人类对粮食一点都不珍惜，随意糟蹋，便让粮食绝收，饿死了许多人，人们悔恨无极，老天爷开恩才让一杆麦子结一穗麦子。让人们明白珍惜福份才能长保福气。这是民间版的，也有官方版的，说唐朝一个太子给大家分食羊肉，他切完肉后用饼将刀上手上的肉渣油脂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饼吃下。皇帝说有这么多肉，何必在意这么一点呢！太子说：惜福才能长福。这些故事马飞印象很深，他明白神笔也不能肆意使用，颜回说过福气——即墨水用完就不灵了！马飞抬起头，问爷爷道：

      “爷爷，你知道颜回是谁吗？”

      听见这话，爷爷乐呵呵地说：

      “当然知道啊，颜回是孔子的大弟子，孔子对他最为钟爱和器重，本来是是要传他衣钵——让他传承和发扬自己的思想和学说的。但不幸颜回却早亡，享年才二十八九岁，当时孔子非常悲痛，哭得很伤心，他说：‘噫，天丧予！天丧予！’颜回非常勤奋好学，‘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多次情不自禁地赞扬说：‘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院子众人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不知道爷爷早年念过几年私塾，在后来的艰难的谋生途中也没扔下那本《论语》。他们对爷爷更敬重了。对孔子及其弟子马飞也是知道一些的，但今天从爷爷口里听来，却有着非同平常的意义，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原来与颜回的生活状态很相似，也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啊！自己却是不堪其忧——如果没有爷爷的话，自己根本坚持不下来。但颜回却不改其乐——他很快乐，颜回也告诉自己“学习是快乐的”，那么自己应该挖掘和寻找学习的快乐，而不是只是打算用神笔来解决问题，那几乎就是投机取巧了！想到这里，马飞不禁有些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