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一章 流落

第四部分

第一章 流落

 

 

对于理智的、理性的、位于社会主流参与正常社会生活的人们来说,如果有一天想用暴力解决问题,那么暴力一定来自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叶婉晴离开了A市。

再过十几天就过年了,她应该强颜欢笑,爸妈还对她辞职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应该瞒一天算一天。

但她实在没法强迫自己在这个城市多呆一会,从办完辞职手续那一刻起,她就想远远逃开。好在爸妈已经不担心她的去向,一个大龄离婚女青年,去南方散散心也好;甚至妈妈私心里还有了一线希望:不会是想去四川找吴俊宁吧?要真能找回来,还真不错,毕竟他俩有感情,小吴人又厚道,女儿不会受屈抬不起头。

 

叶婉晴坐在火车里,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木和单调的雪原。

这些沉寂的风景,曾经是她想往的,escape的感觉,自由自在地流浪,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梦想,有流浪情结,可现在她才知道,被压迫的无路可走的流浪,身后没有爱人前方没有目的的流浪,是多么凄凉的一件事。

叶婉晴的目光掠过窗外空旷的风景,眼前,时时出现公示处理自己的布告,耳边,时时响起众人的讪笑。

她发现了另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这个世界是怎样无理可讲。大到战争,小到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最终往往变成力量的角斗。公平,是弱的一方力量壮大起来的产物,而由弱变强的过程,就是咬紧牙放弃尊严忍受欺压的过程。

什么是流氓?无论街头混混还是道貌岸然的象王耀先这样的伪君子,流氓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专横拔扈,擅长使用暴力来侮辱压迫践踏别人。而无论自己的思想多么清晰、深刻、理智,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当她受到一个流氓的欺侮时,一切思想,都不如提起拳头打掉他的门牙有力。

 

叶婉晴坐在窗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现在,她有了足够时间想和等待,可是,这种思考却让她痛不欲生。小学二年级,她就写下作文《我的理想》,告诉老师同学们她想做这个城市的市长;高中演讲比赛,她演讲的题目是《假如我是市长》,她侃侃而谈,如何建设城市治理环境招商引资惩治腐败;那次演讲,她获第一名。

从小到大,她一直有目标,一直清楚自己努力的方向,而现在,她却被剥夺了一切。她无法再设计今后的道路,那是完全陌生并对她毫无吸引力的,重新走仕途?洗档?没有强有力的后台,谈何容易!何况,后台是什么?是男人。

难道,她为了报复这些男人再去讨好另一些男人?

不,永远不会了!

要想对付流氓,只有比他们更恶,更狠,更不择手段!她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就因为她一直书生意气,好得不彻底,坏得也不彻底;现在,她终于一无所有,终于不再有任何顾忌,她可以选择更凶狠更直接的方法

 

“啤酒香烟方便面!”

沉思突然被叫卖声打断,一个女列车员推着货车从她身边走过。

叶婉晴叫住列车员,说:“给我来包烟。”

“您来什么烟?”

“最好的。”

“红塔山,十五。”

“火机。”

叶婉晴递出钱接过烟和火机,一个中年男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小心放在窄桌面上,又坐到她对面,看她买烟,微有惊讶。叶婉晴站起身走到火车连接的吸烟处,一股难闻的烟油味扑面而来,她撕开塑料纸打开盒抽出一只烟放在鼻端。

这才是烟香,没有点燃时的香气。

为什么一定要让它成为灰烬?因为它燃烧的物质要比这香气更诱人?就象此刻的自己,越来越有点燃它抽一口的渴望,人的渴望都不是无缘无故,烟里一定有物质,可以让烦躁的自己平静,让颓废的自己兴奋;她打开火机点燃了烟,轻轻吸了一口;又慢慢呼出来,烟草的辛辣香气,从口中扩散到空气里,布满周围,烟雾以各种轻盈曼妙的姿态散开。

舒服。真的舒服了。

在最难过最寂寞的时候,烟可以成为伙伴。

抽它的时候,它在指尖中和你依靠,在口中和你对话,烟雾进入了身体,留下点什么,再释放出去。尼古丁的毒性和痛苦烦燥的毒性相比,真不知道哪一个更毒,更伤害身体。

她又慢慢吸了几口,弹了弹烟灰,掐灭了烟。

赚钱。

多赚钱。

要报复,就要有钱。

 

 

北京象一只巨大怪兽,吞吐着汹涌的人潮。

这里很难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到处人满为患,马路挨着马路,楼挨着楼,人挤着人,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人的气味、噪音、尾气。这儿不象A市,有条大江从城市中穿过,气候湿润空气清新。这儿的冬天格外干燥,宽阔的街道塞满车流,人流,人们摩肩接踵,匆忙地从身边掠过,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注意谁,好象还没来得及呼吸,就被淹没在人海里。

 

一夜醒来,叶婉晴惊讶地发现了自己两鬓出现的白发,她瞪视那几根白发,看到了自己被打击后的衰败。

她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晚上躺下,辗转反侧到后半夜也闭不上眼睛,就算偶尔睡一会儿,也是做恶梦,不是被审查公示,就是被判定有罪。昨夜,她还梦见自己杀了人抱着人头拖着尸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挖坑;现在,站在镜前,仍是心跳悸悸,窗外北风呼呼作响,她象一个才从沉重的壳里脱出来的幼体,虚弱,精疲力竭,没有头绪。

从被逼出建大那一刻起,她已下定决心不择手段报复,被剥夺了理想,基本上已经等同于废人,除了报复,一切智慧与创造力都已经没了意义!到北京来,只因为理论上,北京机会多,可现在,她既不知道到哪里找发大财的途径,也不知道到哪里找重新做官的途径。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当她昏睡够了起床,找点吃的,有点力气,就会几小时几小时地在大街上游荡。

累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呆视面前滚滚车流和携着大包小裹匆匆而行的人们,脑子里却空空如野。

她觉得自己象一只垂死的野兽,昏迷着,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要闪失一点,体内那点残存的气血,就会孤单萎琐地死亡。

 

这样傻呆呆地,一直混到大年三十。

在家家张灯结彩的夜色里,叶婉晴来到三里屯酒吧街。

酒吧里热闹非凡,外国人多过中国人,幕色降临,窗外的焰火此起彼伏,电视里放着新年联欢会,乐队的噪音震耳欲聋,烟气和酒气浓雾一般沉重,服务员把耳朵贴到她嘴上听清了她要的酒水,叶婉晴坐在吧台前自斟自饮,旁边卡座上零落地坐着两个单身客人,象她一样,喝着酒不说话,谁都懒得搭理谁。

这个世界,总会有人和你一样痛苦。叶婉晴醉意蒙蒙地下了结论。春节晚会的主持人们开始倒数了,全场汇成巨大的合声,大家幸福地高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忽然,窗外被焰火映成白昼,在一片喧闹声中,叶婉晴打电话给父母拜年,在鞭炮的巨响里,她用快乐的声音喊:“爸!妈!过年好!什么?!太吵了?!放心吧!我和一群朋友在酒吧里喝酒呢!好!不用担心!新年快乐!”

在假装的声嘶力竭的喜庆里挂了电话,叶婉晴趴在吧台上。

她趴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站起身,穿过成群欢乐的人们,走出酒吧。

最伤心内疚愧对父母的年关,终于过去了。

 

 

 

两人斜拉着手走过木桥,山色清翠欲滴。叶婉晴微仰着脸望向前方,那脸上的表情,任谁看到,都会心中一动。那么纯净的幸福感,充满整个画面,还有让人一目了然的美好年龄。

吴俊宁看了会儿,翻过几页,夹着另一张照片,江边,她灿烂地笑,身后的天空里有两只江鸥在盘旋。

午夜之后,新年的第一天渐渐沉寂下来,远方,鞭炮偶尔零星地响,当叶婉晴独自走过平安大街的时候,她不会想到,离她五十几公里的地方,北京大兴区的一栋旧楼里客厅的台灯下,一个人,正在翻看她的照片,吴俊宁毫无睡意,妈妈已经回小屋睡了,他有几个小时自由的时间,可以不用备课工作,不用照顾妈妈,难得的清净。

 

吴俊宁去年年初就已来到北京,出来,实在是无奈之举。

给妈妈治了几年病,花尽积蓄,妈妈的治疗效果仍然不好,他渐渐失去了信心。但每次去精神病院,看到妈妈从病房走出来,周围各色各样病人打量他们异样的表情,他就不能忍受,妈妈,在这种地方度过余生。

他打定主意,送妈妈到北京最权威的医院,不管治好治不好,也算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他卖房筹了钱,又应聘到北京的一家高考补习学校,把妈妈送到北京安定医院。

治疗一段时间,妈妈的情况又见稳定,但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许多次,换个地方,换了药,也许会好一阵,但不久又会反复。一天,吴俊宁来看妈妈,偶然和一个病人家属聊起了反复的问题;那家属说,准备等自己爱人情况稳定后,把她送到大兴医院,说大兴医院虽然不是三甲医院,但那里有个农疗中心,可以根据病人治疗情况,适当地让病人下地干点农活,充分和大自然接触。

他说:“笨想也想出来了,就是好人天天在这里关着,也得得精神病,何况本来就是精神病!”

家属的一句无心之语,让吴俊宁突然窥到一丝曙光。他急忙跑去大兴医院,看了医院环境又咨询主治医,觉得让妈妈多和大自然接触不失为一个防止退化的好方法,他把妈妈转到大兴医院,妈妈的情绪果然见好,先是愿意活动了,喜欢去地里看人家翻土刨坑撒种子,后来还能帮着拔拔野草,和别人说几句话。吴俊宁大喜过望,妈妈是精神分裂引起的重度抑郁,最大的特点就是一旦犯病可以十天半月不说话。和别人交流,正是见好的迹象,吴俊宁重又燃起希望,他想,这样调养,也许几年后,妈妈真的会慢慢好起来。

吴俊宁在大兴租了房子,房租便宜,探望妈妈方便,还可以经常把妈妈接回来住两天;除了自己上班远点,其它一切都好。就这样,日子终于安定下来;而随之,另一个心思强烈地出现,就是,他想去看看叶婉晴。

 

北京离A市很近,只要一夜火车,比原来近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少了四分之三的时间。自从到了北京,就好象有根线牵着,拽着,他想她,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想,也许她已经结婚,甚至可能有了孩子,如果那样,他只要远远看她一眼就够了。他无意打扰她的生活,只想知道她现在的状态,只要她幸福,不管和谁在一起,他都为她高兴。

 

五月下旬的一天,也就是叶婉晴和王耀先的结婚前夕,吴俊宁上完周六的课,又找其它老师串了周一的课,当晚坐上火车,周日一早赶到A市。

才七点过,吴俊宁就到了叶婉晴原来家的楼下,抬头仰望,清晨太阳照在楼体上的光影依旧,她家窗户和阳台上的栏杆仍然熟悉。过去的时间好象都停留在这里,凝固在不同的夏天同样的风景里,有多少次,他们在楼下依依不舍,有多少次叶婉晴在阳台上对他挥手直到他拐过楼角。

吴俊宁一阵恍惚,心里忽然涌起些东西冲到喉咙哽在那儿。他站了一会儿,拿出到北京后买的二手手机,拨叶婉晴的手机,电话那边却传来提示,此号码不存在。

吴俊宁迟疑一下,立刻想到,她换号了。估计是换成带89的好号了。叶婉晴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是;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与时俱进。到底,她和自己不是一样的人。

打她家里电话?不,不想见她父母。不是不想看老人家,而是怕尴尬,怕招人烦。正迟疑着,忽见三楼阳台的门一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阳台上。

吴俊宁一愣,看那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还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点燃一只烟;吴俊宁心里一跳,想,她结婚了?不不不,叶婉晴怎么会找这样的男人?可是,他是谁?

吴俊宁愣了几秒钟,再也顾不得礼貌恰当,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敲门,半天,里面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找谁?”

“请问,叶婉晴家是这儿吗?”

“叶婉晴?不认识!”

吴俊宁站在门口四下张望,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一个大妈提着菜上楼来,看到吴俊宁问:“你找谁家?”

“请问,叶婉晴家是在这里吗?”

“老叶家呀,早搬走了!”原来叶婉晴分新房后,把旧房通过中介租了出去,吴俊宁问清情况,如释重负,打听了松竹小区的地址,急急赶去。

 

找到松竹小区,吴俊宁稍感诧异,小区在长长的青砖碧瓦的围墙里,门口一个壮观的铁艺大栅栏门是关上的,侧门开着,一个着装保安站在门口,旁边是专门供车进出的电子门,隔着栅栏望去,十几栋漂亮的六层楼房远远相隔,楼与楼之间是大片的草坪、灌木丛、喷泉,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树。竟然还有假山,那是几个连着的二三层楼高的小山包,有小孩子在上面爬上跑下,难得的是整个山体全是绿油油的草地。

吴俊宁仔细看了半天,他从没见过这么阔气的社区,很迟疑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叶婉晴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他犹豫着走到门口,想进去瞧瞧再说,忽然,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伸在面前:“请问,你的证件?”

吴俊宁一愣,抬起头,站在门口的保安上下打量他几眼,指了指门口挂着的牌子,上书《社区公共管理条例》。保安说:“我们这儿有规定,谢绝推销。”

 

保安的态度让吴俊宁愣了一下,又刹时非常受挫,坐了一夜车,身上皱巴巴的,还带着硬座车厢里臭哄哄的气息,拎着个的鼓鼓囊囊的旧包,包里装着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难怪人家把他当成推销员。他定定神,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保安一抬手,指向传达室说:“请到那边,里面有电话,你打电话过去,业主同意我们才能放行。”

“什么?你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住户吗?”

“你说什么?”保安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这儿是住宅楼吗?”

“是啊!”

“我同学住在这儿,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没她家的电话。”

保安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他,问:“你知道她具体住址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住在这里。”

“不知道你怎么找?”

“我知道她名字。”

“那没法找,你去物业问问。”一辆车开到门口,保安按下电子门举手敬礼,吴俊宁待车进去,问保安:“请问物业在哪里?”

保安仍是上下打量他问:“你不知道你同学的单位吗?物业也不见得帮你找,你光嘴上说是同学,我们没法证实,也不能随便透露业主信息,我们这是高档社区,有规定,闲杂人不让进,你打听清楚地址再来吧。”

看到保安的态度,吴俊宁知道,自己再废话也无济于事。他看着这美丽的社区来往的私家车,再一次有了强烈的自惭形秽的感觉。这次之所以能来A市,是因为自己终于把生活料理得稳定,他以为既不会引起叶婉晴同情也不需要让她帮助,可现在站在这大门口,想想自己在北京郊区租的六十年代的旧楼,摸摸兜里几千块存款的存折,吴俊宁已经掂量出了自己和叶婉晴的巨大差距。

不是早想好了?只是看看她的样子。

吴俊宁摇摇头,苦笑下,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群,为什么还是奢望和她见面说话?人哪,总是贪心不足。

明天,去建大,远远看她一眼,看到她,就走。

 

 

第二天,吴俊宁早早买好晚上回北京的票,他先去了母校,又赶着建大下班前来到建大。他坐在办公楼前的丁香树丛后的石凳上,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大门口。

从前,他经常坐在这里等她,时候还早,他闭着眼睛,深深吸着鼻子,北方春天新鲜的风吹过,风里有松枝的清香,花的甜香,草汁的苦香。

他坐在了过去的身旁,他们曾在这里倾听,呼吸,一起看高远的天空淡淡的轻云,现在,她还会坐到这里吗?他能嗅到她残留的体温吗?

 

不知过了多久,长铃响了,吴俊宁知道,这是下班铃声。

他张开眼睛,一会儿,老师陆续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有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的独自一人匆匆而行,他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更多生疏的脸,忽然,他看到一张极熟的脸,一个丰满富态的女人从楼里轻快地走出,天哪!竟然是黄蕾!她怎么胖这么多?腰粗粗的,好象还矮了;吴俊宁突然全身紧张,心突突地跳;他看黄蕾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翻看手中的小包,又匆匆转身进楼,象是忘了东西。

等啊等啊,等了好久,等得他手心都是冷汗,忽然又看到黄蕾,亲热地挽着另一个窈窕美女,有说有笑地从楼里走出来,吴俊宁全身一震,他认出了叶婉晴!

可是,那是她吗?她的头发微微染成栗色,发型特别飘逸动人,象电影里的韩国女星;一付款式精致的太阳镜俏皮地卡在头顶,还画了淡妆,说笑间,眉目生动亮丽,光彩照人。吴俊宁清楚地记得,以前每次看到黄蕾,自己都有一种见到明星的感觉,而现在,黄蕾在叶婉晴面前却显得逊色许多;不单是因为她胖了臃肿了,还因为叶婉晴的气派,她从头到脚的衣饰都是精美绝伦,穿起了高跟鞋,比黄蕾高出半个头,手里的小包腕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着名贵的光泽,大概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走路婀娜,体态动人;当初她从来都是喜欢穿运动鞋,说运动鞋的最大好处是行动迅速可以为她节省许多时间;她真的变了,面目全非,一直深藏心底的那个眼神沉静素面朝天带着严肃和明显理工气质的女老师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了!

吴俊宁刹时失落万分,脚上象长了钉子,只怕她们的目光透过树丛望见自己。那不是他要找的叶婉晴,从她陌生华丽的外表下看不出她属于从前的一点影子一点灵魂!万幸啊万幸,自己没厚着脸皮上楼去找叶婉晴,看看自己这身穿了几年的衣服,看看自己拎的旧包,站在叶婉晴旁边,不是让别人笑掉大牙?!就这副德性还想来找从前的女朋友叙旧?

吴俊宁看两人拐过直路,低头独自在树丛中向东门走去,因为公车站都集中在北门,他怕叶婉晴还没上车再遇到。建大老师他认识的着实不少,他一路绕行,拐了好大个弯才到东门。

出了大门口走了几步猛一抬头差点没心脏骤停,叶婉晴和黄蕾正站在他左前方十来步远的路边,并肩向着马路,好象在等人;她们说说笑笑,他已经听到她们声音,黄蕾只要对叶婉晴稍一扭头,余光就能看到自己;吴俊宁急中生智,不敢停下脚步,生怕一停都能惊动她们向他的方向望过来,好在四周热闹,人来人往,他脚步转了方向,走过一群围着书摊叽叽喳喳的学生,突然,吴俊宁停住了脚步。

吴俊宁转过身,望着她的背影,眼里忽然噙满泪水。他终于看到她了,这么久,他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此刻,他突然不再怕她回过头,不怕她看到自己的落魄。

他可以怕、恨所有人的嘲笑,唯独没有她,她无论对自己怎样,都只有好没有坏。

因为她对自己好过的那些好,已经足以让他记一辈子,现在,她如果还有一点点怜惜他,他会幸福得五体投地;就算她嘲笑自己也没关系,就算她鄙视唾弃从前的一切,他都不会怨她,在自己心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只有好没有坏。

她是变了,没有一点熟悉的气息,可他不相信,那些属于她的本性会毫无保留。吴俊宁抬手擦了几下眼睛,定定心神,刚想走向叶婉晴,忽见一辆长身奔驰停在她们面前。车门拉开,一位风度翩翩的斯文男子探出头,又走下车,象是让黄蕾上车的样子,吴俊宁立刻停住脚步,心中升起可以和叶婉晴单独相会的希望。黄蕾却摇摇手,叶婉晴上车,男子随后上去,车门关上车窗滑下,叶婉晴和男子一起向黄蕾摆手,在车窗关上之前,吴俊宁清楚地看见叶婉晴和男士说着什么,男士满脸微笑,拨了拨她的头发。

原来,那车是接叶婉晴的。

 

现在,吴俊宁再也流不出眼泪了,他再无知,也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寥寥无几的长身奔驰包藏的价值。此刻,他总算把珠光宝气的叶婉晴、高档住宅和豪华奔驰连在一起,叶婉晴和那男人最后的肢体语言已经清楚地告诉他俩人的关系;因为叶婉晴也曾无数次这么侧着头对自己说话,最初是有点矜持,后来带一点撒娇,还会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让自己搂着她;而她和那男人的默契,已经既没矜持又没娇气了,那是自然得只有夫妻间才有的态度。

吴俊宁呆呆伫立,心乱如麻,黄蕾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看到黄蕾低头看表,又向自己的方向望过来,黄蕾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却并没停留,而是盯住了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她刚想去看看水果摊,忽然听到车声,她转头一看,江平已经停了车,黄蕾走过去拉开车门上车,车开走了。

吴俊宁看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拔足急步奔向车站。黄蕾的目光狠狠扎在他心上,他明明看黄蕾已经看到自己,却根本没认出来;是啊,在叶婉晴的生活里,自己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存在了,就象叶婉晴妈妈曾经说的:“要是不和你处,我们晴晴找个条件好对她有帮助的对象,太容易啦!”

太容易了。她和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天鹅一个是蛤蟆,没有自己拖累,人家当然比从前好过万分;侥天之幸,还没出大丑,自己这个傻子,还盼着时光倒流吗?!

 

黄蕾坐在车上,忽然一激灵,许久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刚才她看吴俊宁的时候,的确觉得他眼熟,但下意识把他当成建大的学生,直接注意水果去了;黄蕾仔细回想,脸是像的,可穿着…,灰土土的,一点都不光鲜,就象学校里的农村生,和自己印象里的那个俊美干净的帅小伙完全不一样,难到是我看花眼了?

她对江平说:“快掉头,开回去!”

江平吓了一跳:“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哎呀赶快的!”

江平急忙掉头开回大门口,水果摊的小贩仍在叫卖,那个男生却不见了。

黄蕾下了车,看着人来人往,仔细搜寻了半天,想,不会是我得了孕期强迫症吧?什么都会瞎联想。

江平问:“你找谁呢?”

“看错了。”

黄蕾不想对江平说实话,叶婉晴立刻就结婚了,江平人实在,说不准再横生枝节。

 

第二天,黄蕾来到叶婉晴办公室,她本想假装聊天问问叶婉晴和吴俊宁还有没有联系,一推门,屋里叽叽喳喳,好几个女老师正在传看叶婉晴取回来的豪华婚纱照。叶婉晴看到她,兴高采烈地说:“亲爱的快来,看我的照片!”

黄蕾看着照片上新娘子幸福美丽的容颜,再看看身边的叶婉晴呵呵傻笑,想了半天,还是把想问的话硬生生地咽回肚子。

 

吴俊宁回到北京,一想今后和叶婉晴再没有什么可见之时,心中无限悲凉。他做梦都没想到,叶婉晴也失魂落魄地来到北京,落入了从未有过的艰难境地。

 

 

叶婉睛通过中介找到一个合租房,大屋十五六平,住着一对同居的年轻男女,她住小屋,9平,屋里只有一张铺着旧垫子直咯骨头的折叠床,一张旧桌;两屋之间有个六七平的小房厅,放着两家共同的东西。这么一丁点的小屋,每月900元房租。

900元,在A市可以租一个六十平米家电齐全的两居,在这儿,好说歹说,房东才同意她押一付一,也就是交900房钱,再押900押金,另外,她还要付给中介公司900元的中介费。

签过合同交过钱,叶婉晴回到小屋关上门。

她坐在吱吱作响的床上,长出了口气,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兜里的钱所剩无几,叶婉晴在网上找到两份兼职工作,给一个准备去美国的中学生补英语,在一家翻译公司做兼职翻译。

讲课初五开始,当翻译初七报到,她不想再去哪个公司做月薪四五千的小白领,那种收入离她复仇计划太远,她需要有空闲时间做自己的生意,可做什么呢?做老本行倒是得心应手,收入也高,可惜资金门槛太高;她对做其它生意又一窍不通,想来想去,也只好边走边看。跑了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这天回家,一进门,看到了房主。

房主是来要房钱的。房主说:“为了要你这点钱,都不够我跑腿的,这么好的位置,九百块,是年付的价,你对面屋住的,人家都是年付,你要想月付,就每月一千二,半年付,每个月一千,我提前告诉你一声,你考虑一下,住不住,给我个信儿,不住,我把九百块押金退给你,到期你就搬家。”

叶婉晴才明白,原来房东只为了过年这个空月多收一个月房租才同意她月付。

叶婉晴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付了九百元中介费,九百元房费,一千八住一个月,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房东说:“您的中介费也不是我收的,和我说不着啊!我不是不讲理,我提前打招呼,咱没违反合同,我这儿已经有人租一年了,您要租一年,咱讲究先来后到,我还是租给您,您要租不了一年,您可不能耽误我。”

叶婉晴说:“那我就告诉你准信儿,我没钱年付,如果我找不到房,就得花九百块钱再住一个月,咱合同上有一条,如果双方不再续约,你必须得提前一个月告诉我。”

“您是月付!我怎么提前一个月告诉您?您这不是耍无赖吗?”

“我现在知道了,我也不是不想找,但找不着,你也别难为我,你总不能让我睡大街上,要不,你把我从这房子里扔出去。”

房东半天没说话,大概是没想到弱女子竟也这么有光棍精神;房东了想了想,说:“行,我也不想难为您,您尽量找,找不着,只能再住一个月,我也是仁至义尽了;两个月后您必须搬走,到时候您可不能耍赖。”

 

送走房东,叶婉晴心里气闷,下楼买张报纸,翻看房产租赁的广告,想找套便宜的房子,忽然看到房产中介公司招聘业务员,她灵机一动。

招业务员?中介的房源多,自己要是当几天业务员,找套合适的房子,不是轻而易举?关键是中介费花得太冤了!一看,招业务员的公司还真不少,她找了一家最近的,就在北京饭店附近,急忙按地址找过去,原来,是在北京饭店后身的一栋旧楼里,说是写字楼,实际就是旅馆改成的,楼上有几个窗户还晾着衣服,叶婉晴来到五层,远远看见兴达房产几个大字。

 

门口等了一大群应聘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都有,有的象学生,有的象民工,有的象流浪人口,还夹杂着各地口音;她敲了敲公司的门,门吱扭一声开了个缝,一个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长着两个红脸蛋的圆脸女孩探出了头,用明显的外地口音说,三点开始,等一会儿再进来!

叶婉晴有些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竟落入这步田地;一会儿,门开了,大家忽拉拉地涌进,屋子里立刻塞得满满的,叶婉晴最后一个进去,大办公桌后的女经理看她进来,指了指坐满人的沙发,说:“来,麻烦给腾点儿地方,让她坐下。”地方是腾不出了,一个男生往里挪出一条缝,叶婉晴坐在沙发扶手上。

女经理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看大家都坐好了,开始侃侃而谈,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从潘石屹说到李嘉诚,从纽约说到东京;最主要的意思,就是房地产行业是个商机巨大、前途无量的行业,在座各位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公司愿意培养你们,但必须首先要交320元的培训费,我们的培训是非常正规的,全部是北京房地产职工大学的教师;培训时间是一周,培训结束还要考核,考核完毕,发一个北京房地产大学的初级从业人员培训证,培训完后如果和公司签约,公司会全额报销。说完,把培训证打开,让在座的人传看一遍。

看真证假证这种事难不倒叶婉晴。她打开一看,还真是正规的证,上面有从业人员的身份证号,盖着房地产大学、北京市房管局的公章和钢印,的确可以做为从业人员的证明;还有教材,都是劳动部统一发行的职业教材。她想,有这么个证件倒也不错,何况还能听课。对于租赁市场,她还真是一窍不通。

全额报销打动了不少人的心,绝大多数人都交了钱。等人走得差不多,女经理看叶婉晴没动,便问她:“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你的形象气质特别适合做这个行业,你要是报名培训,我估计公司肯定会留用你,等于公司花钱培训你。”

叶婉晴说:“可是我没学历证。”

“我们不看学历,只看能力,有身份证复印件就行。”

叶婉晴想想被中介坑的九百块,觉得花三百二找套合适的房外加弄个证也还算便宜,便把钱交了。

 

 

培训地点在西南三环。

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找到地方,进了教室,很是一惊,没想到培训规模如此壮观,这一批有两个班,每个班都有五百多人。

十几排座位满满的,因为人太多,大厅里迷漫着一股怪味儿,有人打开窗,寒风嗖嗖地吹进来,一会儿窗边的人冻得受不了把窗关上,空气又污浊起来。

好在课讲得还快,说是培训一周实际上只有两天半,飞一般讲完了三本书,象征性地考个试,就发了从业证。证是从她们第一天报到交照片就做完了,有十几个半张卷没答的学生补了考,所谓补考就是立即上楼重抄答案。

书钱另交三十元。

叶婉晴算了算,一期下来他们至少能收三十二万学费,去掉租房费用纯利润大概在三十万左右,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万,只四个老师就全部搞定。

原来,房地产公司打的招聘广告,实际就是招生广告,是要和房地产大学分成的!叶婉晴心里佩服极了,这才叫生财有道,这才叫北京,把一本万利的买卖都做得如此规模宏大,她这三百二十元的课,不只上了房地产,还上了经济学,真值!

 

发证完毕,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公司新成立的十一个分部,她和兴达公司签的约,便要求去了兴达公司的国贸分公司,叶婉晴还真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兴达那样的破公司,竟然还有国贸分公司;第二天一早,叶婉晴便去国贸分公司报道。

 

从现代城下车,又过一条小街,就该到了,叶婉晴抬头张望,该在这里,可街边哪有什么楼?人行道里侧已经全部被灰墙围起,那是北京主要干道正在施工的标志;灰墙边有一排临时平房,乱七八糟,有的还挂着饭店的幌子,泼出的脏水结成一层层的冰,污黑的冰上还有垃圾,被骗的感觉一下弥漫心头,叶婉晴顺着临时房门口被人踩出的小路绕过脏冰,一阵朔风吹过,头顶一块破布一下卷到她头上,叶婉晴恶心死了,两手急拨拉,忽然看到布上有字,上写,兴达公司国贸分公司。

叶婉晴看着脏布,愣在当场,哭笑不得,一转念,索性走进窝棚,想看看这些骗子公司到底是怎样经营的,进了门,只有一间屋子,还在门口摆了张旧课桌当前台,一位化着劣等浓妆的小姐坐在桌后,问叶婉晴,你是来应聘的么?

叶婉晴说,我是来报到的。

屋里只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他向叶婉晴招招手,叶婉晴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并把学校开的介绍信递给他,那人连看都没看,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叶婉晴,用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口音问道:熟悉北京地理吗?

什么?

叶婉晴没听懂。

我是说,你熟不熟悉北京地理,北京的路。

男人手比划着,用蹩脚的普通话解释,叶婉晴总算听明白了;还行。叶婉晴说。

男人递过来一张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全是错别字,写着一些租房人需要的位置,这时,男人绕过桌子走到叶婉晴身边,弯腰紧挨着叶婉晴,身上一股酸不溜丢臭哄哄的体味直冲叶婉晴的鼻子,叶婉晴腾地站起来,男人本想伸手指叶婉晴面前的那张纸借机挨着她,却被叶婉晴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叶婉晴举手沿桌子示意,说:“你往那边站站,桌子对面指我也看得见!”

叶婉晴的语气不但充满轻蔑的强硬,还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男人被她语气和气质震住了,知道自己看走了眼,看她的架势,穿着,哪象是应聘的,不会是便装出巡的检查人员吧,心里一抖,急忙点头哈腰站到桌对面说:“啊,好,好,那上面都是客户委托咱们公司找的房。”

“兴达公司不是有网站吗?有客户委托,直接上网查房源不就行了?”

“他们的房源咱们看不到,咱们各部门都是独立运作,就是挂他们的牌子。”男人心虚了,讨好地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又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无本买卖。

 

叶婉晴有些失望,本想通过他们网站找便宜房子,看来是行不通了,她说:“那你们怎么找?”

“上小区问哪!你看,比如这个,上边不是写着北太平庄么?我们就到那边小区去问有没有人家租房子,就是挣点辛苦钱,别人没时间干的事我们干了,挣点跑腿钱

 

叶婉晴皱眉盯着他,看他那德行,又瘦又瘪,呲着黄牙,整个一个土哄哄的二流子,纸上别字连篇,这样的人,也敢到北京开公司骗钱,可见这些公司都是什么货色!男人在她盛气凌人的目光下,更是心虚,叶婉晴拿出学费发票问:你们招聘不是报销学费吗?我的学费什么时候报销?

“这个…”

一听要钱,男人立刻摊着手哭丧着脸说:“我们都是实习期满后才给报,我们得确定你在公司工作呀…”

“实习?有劳动合同吗?”

“合同?…有,有,都在电脑里呢,”他看叶婉晴的目光转向电脑,急忙补充说:“就是任务一万,底薪一千,超过部分6%,全北京市都是这样…”其实那电脑是他小舅子收回来的废品,放在那儿只是个摆设,他看叶婉晴站起身,以为她要看电脑,急忙挡住她的去路;其实叶婉晴是懒得再废话,她走出窝棚,走在寒风凛冽的建外大街上,心中无比愤怒!

每星期都会有一千多这样的弱势人群步入课堂,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只为了一个解决工作的口头承诺,就满怀希望地交上可能是一个月饭钱的三百五十元,换来两天半的学习两本书和一个早已做好的证。黑板上十一个公司,每个公司每周都要平摊将近一百人,那么多源源不断的人,怎么可能都被录取?明摆着是欺骗!

不但被欺骗,还要被榨取,在瘦子和她谈话的过程中,有几个人陆续来报到,瘦子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门口小姐就给他们安排了工作,估计是立刻找房源去了;找房源?叶婉晴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按瘦子说的,自己找到房源,再把房子租出去,适当降低费用,这个利润也不低啊!北京的流动人口太多了,只要有房子是绝对不愁租的,这个买卖,倒是可以做一做。

可是自己找房源,跑断腿也找不到几套,手续又不合法,如果有现成的房源,就好了。

 

 

叶婉晴用她那个房地产从业人员证,应聘到一家正规的房地产中介公司。

公司是新开的,在一个派出所楼下,规模不小,资金也雄厚,老板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几天后叶婉晴才知道,老板其实是真正老板的妹妹,真正老板是公安局的,就在楼上办公。

公司出手阔绰,每月花几千块钱从专门收集房源的网站手里买房源,信息又新又全,每天都更新,根本用不着专人去找房源,叶婉晴和几个外表文雅俊秀普通话标准的年轻男女,做公司的接待人员,只要接接电话,客户来的时候介绍清楚房子的情况,就完成了任务。碰到合适的二手楼,让公司包租或一次性购买,转手再卖出去,民房赚几万,公寓赚十几万,她们也能额外挣点奖金;叶婉晴才懂得,这才叫大买卖,有钱有权的人,玩儿一样赚钱,没钱没权的人,跑断腿也赚不到钱。

 

叶婉晴很快找到了房子,那是一个小西天的两居,房主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的老伴没了,儿子在国外,女儿也不在身边,不缺钱,却寂寞得很。叶婉晴陪老太太聊天,把老太太逗得高兴,便轻松以公司名义每月一千四把房包下一年,讲好月付,房主还要多提供两个月的租房期,算下来每月正好一千二。

她和老太太签了约,立刻在网上发布消息转租其中的小间,房子很快租出去,800元,她每月只花四百元,就舒舒服服住进了大间。

躺在新房间的双人大床上,叶婉晴松了口气。

这就是房子的功能,在这个城市,自己是多么喜欢房子,多么需要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自己的空间,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只有在自己的房子里,才是真实的,踏实的,至少一年之内,自己不会再无家可归了。

 

快开学了,叶婉晴盘算着,该和家里透露一点不打算回去的消息了。

拨通家里电话,过了许久,才有人接起来:“喂?”

那声音苍老,缓慢,让叶婉晴心里一阵酸涩。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的声音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的声音总是欢快干脆。她说:“妈,是我,”

“小晴啊,你在哪呢?什么时候回来?”

“妈,我还在北京呢,我打算先不回去了,回单位我也不开心。我同学在北京开了个公司,请我帮忙,给我工资挺高的,我想在北京呆一段时间。”

“啊?那你单位怎么办哪?”

“我请病假了,找人开了假条,请了半年假。”

“什么,她说什么?!”叶婉晴听到爸爸的声音和脚步声,紧接着,电话换了人,爸爸在电话里大声嚷道:“你想怎么的?!”同时听到妈妈在旁边说:“和孩子好好说话,别大声吵吵!”

“爸,我请病假了,暂时先不回去了,我在单位不开心,想看看能不能在北京发展。”

“不开心也是你自己作的!我看你是越来越不长劲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到北京给人家打工,你还想怎么的?!我告诉你,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剩个铁饭碗,要是连工作都作没了,你就彻底完蛋啦!你说你多大岁数了?!啊?!离了婚,要什么没什么,你不想想以后怎么办?!你赶紧给我回来!”

叶婉晴气往上冲,她强压怒火说:“爸,我就是报个平安,我想怎么过,是我的事,你再喊我也不会听你的

“你,你混蛋!你敢和你老子这么说话…”

“行啦行啦!吵吵啥呀你!还嫌你家不够闹哇!给我吧!起来!”叶婉晴听妈妈把电话抢过去,说:“行啦,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没事儿来个电话,不说啦!”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叶婉晴又生气,又难过。她知道,爸妈一直以她工作为荣,她决定不回去,无疑对父母又是一次沉重打击。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好孩子,所谓好孩子,就是因为她一直听父母老师的话,懂父母老师的心思。

为什么上一代总需要下一代听他们的话?为什么上一代总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为什么父母往往不懂得尊重子女的情感?为什么中国人总是习惯用爱来干涉甚至威胁亲人的生活?

爸爸妈妈又会睡不着觉了,是自己不孝。可她不想再以以前的方式孝顺下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论是父母还是子女,都应该懂得,生活无法替代,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尊重他人情感不干涉他人的隐私和自由,父母更不应该利用孝顺这个大包袱把自己的喜好强加到儿女身上!可是,有多少人能做到?

这个世界充满暴力,大到国家,小到亲人,亲人之间的暴力更让人无奈,就象爸爸对自己的粗暴,自己对爸爸粗暴的对抗。暴力,不是解决矛盾的唯一方式,却是那些不再有耐心不再有期待的人们可以采用的最简洁的方式。

 

 

叶婉晴在网上收购别人淘汰的电脑配件,自己动手装了台计算机,又在公司的计算机里安装了一个驻留文件,因为驻留文件不是病毒,杀毒软件查不出,这样,她可以自由通过防火墙,随时随地通过互联网登录公司的电脑。公司里谁也没想到身边隐藏着这么一个电脑高手,买来的房源,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复制到叶婉晴的电脑硬盘上。

叶婉晴开始做地下中介生意,她先给两个到北京考托福的学生找房,只收正常中介费的五分之一,她是深有体会,北京的中介费高得离谱,要加收一个月的房租,租房的大多都是没钱的,谁愿意出这笔钱!五分之一,也就是在北京住一天普通宾馆的钱,真正想租房的,谁都能接受这笔费用。

因为她收费公道,为那两个学生找的房子又好又便宜速度又快,第一笔生意做成后,不久,两个学生就介绍自己的同学找她;过两天,又是同学介绍同学,就这样,叶婉晴地下生意很快在学生圈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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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扑面 创建于 2016/3/7 20: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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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盛夏扑面
作者:
姜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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