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妥协
一
徐玫坐在安老师对面,盯着这个瘦得象骷髅一样的女人,她闭着眼睛半靠在枕头上,药力发作,她已经睡着了,脑门儿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徐玫看着她的脸,会想不清楚人生漫长的过程,那仿佛全被一些连续的痛苦填满,当然并不是没有幸福,十年前当她坐在教室里等待初一学年的第一堂音乐课,无疑是幸福的。现在,安老师的脸却让她感到惊恐,她看清了衰老,甚至还有死亡的影子,她不得不想,人生也许注定是脆弱的,幸福短暂,痛苦永恒。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吴俊宁把妈妈接回家。徐玫曾是妈妈的得意门生,也是今年大学毕业分回县高中作语文老师。她暑假回来得晚,来家时才知道妈妈已经被送到华西医院,今天吴俊宁去接妈妈,她替吴俊宁上了一天课,下了课便来到家里探望。
吴俊宁对徐玫示意一下,徐玫站起身随吴俊宁轻轻走出卧室,客厅里已经拉上百叶窗,但窗外的热浪还是一阵阵扑进来。刚坐下,电话铃忽然刺耳地响起来,吴俊宁从椅子上弹起一个健步冲过去拿起电话同时向妈妈紧闭的房门看去,耳边听叶婉晴问道:“咦?在家?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妈妈怎么样?”
“回来一会儿了,吃了药才睡着,还好吧。”吴俊宁压低声音说。
“什么还好?”
“就是可以正常交流,懂事了,但很没精神,反应也慢,估计是药物的副作用。”
“嗯,你累了吧?”
“还行,正和同学说话呢,我妈的学生,来看看我妈。”
“哦,那好吧,晚上再说。”
吴俊宁挂了电话,想了想,又拔掉电话线,他站在妈妈房门口听了听,想推门,却没有推,回身坐回椅子,看徐玫不解地望着他,便给徐玫解释说:“她发病的时候,特别怕电话铃声,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两人一阵沉默,树上的知了突然疯狂地叫起来。
徐玫摸摸沙发扶手上编钩花的沙发巾,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时,她是安老师最心爱的学生,她经常带她参加省市的各项大赛,在这个客厅为她上课。
那时她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坐在钢琴前,美丽的身影向前一探,纤长白晰的手指有力地按住琴键,自己随着音阶试唱,声音象画眉鸟一样清亮地掠过树梢…。少年的快乐转瞬即逝,徐玫鼻子一酸,忍了忍,眼泪还是落下来,吴俊宁回身从柜子上拿包纸巾递给她说:“别难过了,从我爸去世,我妈就没好过。”
徐玫抽出纸巾擦擦眼睛,说:“我总觉得那时候她已经病了,不讲话,瘦得厉害,…,我去油印室看她,发现她经常发呆,只不过那时候咱们都太小了,不懂什么叫抑郁,周围也没谁懂的。”
吴俊宁当然记得,从爸爸去世后,妈妈的性格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不喜欢说话,不能上课,学校照顾她,把她安排到了油印室。
油印室本是杂工的活,里面又阴又暗,一股难闻的油味,下了课,他跑去帮妈妈分卷子,看妈妈弹钢琴的细白的手变得又粗又脏,她机械地摆弄机器,把一摞摞印好地卷子堆在一起。
分着分着,他常会想哭。每当那时,他就说去上自习把妈妈一个人留在那儿,然后自己跑到教室拚命看书,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让妈妈高兴起来的事就是考个好大学,后来他如愿以偿,考上爸爸生前最喜欢的著名理工大学。在他记忆里,那是妈妈难得的一段高兴时光,每天逛着县里有数的几个商店给他准备入学的东西,也能站在街边和其它家长聊聊别的孩子考上的学校,他以为妈妈终于开始好起来了。
“…也许吧。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妈本来就是个敏感的人,偏执的人。”
“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让她慢慢好起来,心理上的病,总有根源,… 我们都回来了,我想,也许是她太寂寞了。”
听到徐玫这句话,吴俊宁又有了追悔莫及的悔意。他知道妈妈希望他回来,当初他也想过,A市太远,妈妈既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又没有同事朋友。可为了和叶婉晴在一起,这些缺点都变得不值一提,他想的更多的是留在大城市的好处,机会多,赚钱多,文化医疗各个方面不知比小县城好上多少倍。从妈妈发病,他就深深地陷入内疚,他恨自己。他总觉得,是自己留在A市的决定打击了妈妈,造成了妈妈的绝望与崩溃。
二
第二天中午,叶婉晴才接到吴俊宁的电话,吴俊宁对她说家里的电话已经拔了,因为妈妈只要听到电话铃响,就坐立不安,紧张得整夜睡不着,吴俊宁说:“晴晴,我打给你好吗?我争取每天晚上出来一会儿打给你。”
叶婉晴说:“你照顾你妈就够累了,不用惦记我,有空儿就打,没空就算,我没事,现在睡得挺好的。”
话虽如此,可真没了电话,一到夜里,寂寞如影随形。
绝望也在心底暗自滋生,正当谈情说爱、如胶似漆的年龄,却不得不忍受分隔两地,在一天天的分离中,叶婉晴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吴俊宁所在的县高中教学抓得紧,早晨六点半开始早自习,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周六不休息,白天没课的时候吴俊宁要花很多时间备课批作业,还要照顾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病人,虽然吴俊宁千方百计抽时间打给叶婉晴,但白天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晚上又不方便,两个人再没机会捧着电话热聊,即使打电话,谈话也失去了新意。
叶婉晴索性开始频频出入各种聚会饭局以填补自己空虚的生命,安排领导,同事联络,同学聚会,好友麻将局,晚上经常出入饭店歌厅夜总会迪吧,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些并不能真正解决寂寞。
大家要么各怀心机,要么带着面具,哪怕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掺杂了功利变了味儿,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也各有自己的生活,就算没有,天天泡在一起重复同样的问题也会变成祥林嫂。而且,活动参加越多,晚上越睡不着,一次偶然,她打开收音机,发现了一档午夜节目。
那是一档可以打电话参与的节目,题目五花八门,但大多关于感情。
她试过一次之后,很快依赖上了这种方式,在电话里排队,耐心听着电话那边空旷的背景,直到接线员提示准备,她开始叙说。
她刻意隐瞒自己的声音,只为了说点真心的、平常深藏心底的真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电话和电台里形成一种奇怪的混和,怪异得象在另一个空间,她对着话筒自语,诉说自己的痛苦,好在,没人面对她,没人认识她,她能获得一点真实的轻松。
不久,她发现这种诉说同样毫无用处,暂时的发泄只能获得瞬间的轻松,她依然寂寥一人,事实仍然无法改变。直到有一天,一个主持人说:“听声音,我想,你应该是一位很成熟的女士,谢谢你的参与。”
听到这句话,叶婉晴蓦然心惊,一下从床上惊跳起来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瘦削憔悴的脸,还有一双惊慌的眼睛。
难到我变老了吗?我的声音,在电话里真的那么苍老吗?
一些恐怖故事在这时窜入脑海,她忽然强烈地想听到人的声音,她呆坐了两分钟,开始拨李灵的电话。
刚响了一声,她把电话挂了,她实在不好意思大半夜吵醒他们两口子。她呆呆坐着,对自己的生活起了极大的憎恨,寂寞,沮丧,又困又累,没有寄托,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怨谁?怨命?就算一切都是命运作祟自己是不是要认了这个命一天天颓废地混下去?
叶婉晴知道此刻自己特别需要一个支撑,鼓励自己给自己温暖,哪怕只依赖几分钟,也能帮她聚拢一点积极的心态;她打吴俊宁家的电话,希望他今天忘记拔线,又打他办公室的电话,希望他今天在办公室备课加班;爱情的默契没有出现,她只好打司海晨的手机,关机了。
叶婉晴翻开电话簿,从头找到尾,也没找出一个可以深夜打电话的人,她又打开收音机,期待能听到人的声音,连主持人都不说话了,只有音乐。
叶婉晴的眼泪流下来,她想要温暖的拥抱,想要爱人的陪伴,可她却不敢关灯不敢睡觉又悲伤又孤单。她趴在枕头上哀哀地哭,哭了好久,一动不动地趴了好久,当她再抬起头,天已经微微发亮。
光明真是奇妙的东西,只要它到来,就能轻而易举地驱散恐惧,人到底惧怕什么?为什么在夜里的想象和白天完全不一样?只要有第一道曙光出现在窗口,这个世界就变得安全,鸟儿已经在窗前叽喳鸣叫,叶婉晴忽觉困倦疲惫之极。
她关上灯躺下合上眼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生命只有一次,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这么轻易浪费自己的生命?”
“依赖别人,依赖感情,是最没出息的软弱,我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我要自己健康起来,年轻起来,我要前途无量功成名就,我发誓,一定要做个成功的人!就从现在开始,从睡个好觉开始!”
三
院里突然盛传,张院长出事了。
没几天,消息就得到证实,有人写信告了张院长,说他任职期间挪用大量公款用于个人消费,并提供了证据,现在审计已经开始调查他。
学校没有公布调查消息,程序是在暗中进行。不久,院里召开大会,安排新学期院里的工作,张院长仍坐在台上正中位置,可他只讲了几句话,就转由陈院长主持会议;那天的会特别长,开了三个小时,陈院长谈到了院里方方面面的工作,大家终于看出了端倪。
这次会议后,院里一些主要工作,象批钱,工程等,开始交接到陈院长手里;不久,学校正式发了文,张院长退休,由陈院长接任计算机学院的正院长。
可迟迟未见张院长退休,陈院长也未正式上任,张院长还是天天出现在院里。
又听说,陈院长在上任当天,突然让人清查了张院长任职期间的所有帐目,在里面发现了大量问题,陈院长公开说,你不能把烂帐留给我,你得拿出说法才能走人。
随后,故事越演越烈,各种小道消息充斥计算机院,比如张院长的司机承认花三千块钱给张院长包过小姐,张院长几次出国游玩,都打着考察的幌子,却带了自己家人;张院长任职七年,共挥霍了一千来万等等。
这天,系里开会,叶婉晴走进会议室,季荣萍正和几个心腹谈论院里发生的事情,看她进来,季荣萍毫不在意,继续说:
“…什么挥霍一千多万?!是他在职七年,经他手签字花出去的钱是一千多万!院里这些年花几百万更新设备,也是他挥霍啦?这些老师出去学习找院里报销,也是他挥霍啦?!出国开会,又不是他一个领导,那么多人花的钱,都算在他账上,全算他挥霍啦?!有些人真他妈狠毒啊!川剧演员都没他变脸快,阴损到家了!落井下石,往死里整人哪!”
叶婉晴一听,就知道她在骂陈院长,她找个座位坐下,饶有兴趣地听着季荣萍的小范围演讲,心里倒是有点佩服面前这个女人的勇气;季荣萍说得不无道理,叶婉晴想,就张院长的为人,利用公款吃喝玩乐,包个小姐,手脚大方,这都是难免的,可这些,都在他职权范围内,想找证据,困难。而且,他肯定不会挥霍一千多万,不然,以陈院长的为人,还能让他天天在学校靠着交待?公检法早来了!
当上教研室主任接触一些开支后,叶婉晴也品出来,张院长手松。每次更新设备,她报到陈院长那儿,陈院长都要逐项询问,一般,她都要跑几个地方,价格上做一些对比,争取拿到市场最低价,再向陈院长汇报。而到张院长签字时,从来都是扫一眼,一挥而就。他好象是故意让你捞点,大家一起捞;所以,后勤的人比他们教学的人油水多,这是公开的秘密。后勤是张院长的嫡系,用王校长的话说,陈院长的查法,那是打击一大片,阻力恐怕不小。
但是,做了官,只要和经济问题沾了边儿,就不好摆脱。好多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你挥霍,就算不是贪污,也能沾上渎职的边儿;叶婉晴心想,这回儿,张院长至少也得被扒层皮。
直到开会,黄蕾才走进来,找个座位坐下。叶婉晴忽然想,黄蕾来这么晚,不会是故意避开季荣萍吧?黄蕾应当对学校的风向比自己敏感得多,她不会是因为听说了什么才对自己好起来吧?不过,自己倒宁愿相信,黄蕾与她的合好是出于对她们原来关系的怀念。
叶婉晴坐在座位上,手中的笔轻轻地点着面前的纸,心中打着如意算盘。
现在正是斗争热火朝天的时候,基本上,胜局已定,她也应当适时表现一下,捞取点胜利资本。
她本想给陈院长打电话添油加醋汇报一下季荣萍的言论,以报季荣萍当年恶毒污蔑之仇,但她转念一想,不行,背后告状,就算再委婉,也难免有小人之嫌,降低了自己的身分,也会让领导看轻自己,从长远看,得不偿失,这时候,还是不要轻易出现在陈院长面前。
四
不久,出现了一件震惊全院的事,一天,季荣萍和陈院长不知为何在陈院长办公室吵起来,季荣萍愤怒之下,把手中的书摔向陈院长,正好砸在陈院长的眼睛上,陈院长当场被送进了医院,就在陈院长被送到医院的途中,后勤人员联名闹到学校,要求罢免陈院长,叶婉晴一看,机会终于来了!
叶婉晴在院里的一片混乱中走出学校,叫的士来到医大,找到她高中的铁杆好友吴丹。
吴丹父母都是医大教授,吴丹也在医大读研究生,现在正在临床实习,叶婉晴让吴丹查到陈院长的病房,并通过吴丹的父母了解了医大及本市最好的眼科专家。
叶婉晴把这几个专家的姓名以及特点写在一张纸条上,让护士交给302病房的陈院长。
吴丹家就在医大院里,一层两户都是她家的房子,父母和她各走一门,当晚,叶婉晴住在吴丹家里,第二天一早,叶婉晴五点钟起来,按网上配方熬了一锅养心明目粥,又炒了两个小菜。
六点半,叶婉晴端着滚热的粥和小菜来到住院部,到了陈院长的病房外,透过窗子一望,果然如她所料,这么早还没有学校的人出现,陈院长已经起来了,坐在床上,眼睛上蒙着纱布,正和一个中年女士说着什么,看样子可能是他爱人。
叶婉晴轻轻敲门,推门进屋,陈院长看到她非常惊讶,连忙起身把她让进屋来。
那位女士也迎上来,陈院长为她们介绍:“这是我爱人,你就叫,叫大姐吧,这是我们单位的小叶,叶婉晴。”
叶婉晴连忙说:“你好,大姐,我来看看陈院长的眼睛怎么样,我想你们可能吃不惯医院的饭,早起给你们熬点粥,你们赶快趁热吃吧。”
陈院长和夫人连声道谢。
两人吃着饭,叶婉晴问了陈院长病情,才知道,眼睛只是划伤了,出了点血,没什么大碍,关键是鼻子;原来,陈院长的鼻子动过手术,里面有个支架,季荣萍这一砸,支架变形,不知道是不是要二次手术。
叶婉晴问:“陈院长,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处理?”
院长夫人义愤填膺:“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这是街头泼妇还是大学老师?!这是故意伤害呀!咱们报案都不为过!”
叶婉晴说:“大姐,我这么早来,就是想给院长提个醒,季荣萍这人可不是单纯的泼,陈院长,我觉得您一定要谨慎处理这件事。”
陈院长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婉晴说:“季荣萍这个人,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没影的说成有影的,把没发生过的事说成有鼻子有眼儿的。陈院长,这是我亲身领教,您得小心,想和她就事论事恐怕不行,如果当时办公室只有你们俩个,您就要小心她编故事。”
陈院长眉头紧皱,说:“你能说得具体点嘛?”
“去年最后一天12月30号,我男朋友和后勤的两个人打起来了,不知道您听没听说?”
陈院长摇摇头。
叶婉晴说:“那时候正好是我竞职之前,我男朋友偶然听到他们骂我,而且还是非常不堪的造谣,气极了,和他们动了手,到今天为止,我对这个事情只能用的二个字形容,恶毒。而且这个事情要不是发生到我身上,我都不敢相信堂堂大学教师会用这么恶毒下流的手段去攻击她的竞争者。”
“她说你什么了?”
叶婉晴摇摇头,苦笑一下,说:“太脏,说不出口,您如果有机会能从别人嘴里听说,您肯定能知道是真是假,知道有多毒。对了,昨天后勤的人闹到总校您听说了吧?您可不能把他们想得太正路了。”
陈院长缓缓点点头。
叶婉晴看陈院长的神情,估计他明白了大概,火候已到,她站起身说:“院长,您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我能做的,您打电话告诉我。”
陈夫人看叶婉晴要走,急忙端起饭盒出去涮,叶婉晴说:“大姐您别弄了我带回去涮方便…”,陈院长说:“你坐吧,让她去。”叶婉晴依言坐下。
陈院长说:“小叶呀,昨晚上的纸条是你送来的吧?谢谢你呀。”
叶婉晴说院长您别客气。
陈院长说:“这几年,我是看着你成熟起来的,在教学上,你做了许多工作,再接再厉吧。下一步,院里各方面的工作都要有一个新的起点,我们要把全部心思放到教育这个大的事业中去,我们不欢迎那些目光短浅只顾自己的人,对那些只为自己谋福利的人更要坚决打击。你年轻,有精力,专业基础好,发展空间很大,要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要有准备,多承担一些工作,年轻人,多干一点,多锻炼一下,是有好处的。”
叶婉晴说:“陈院长,您放心吧,我会努力的。”
从病房出来,叶婉晴走在医大校园秋风萧瑟的路上。她有些兴奋,陈院长已经给了她明显的信号,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向上的坦途。
其实她早就明白,只要脸皮厚点,心肠硬点,机会来时懂得运用,什么都会变成容易。
只不过她原来不屑于这么做。
一个身处幸福中的人,心是软的,只喜欢被美好感动,甘心情愿坚守纯净。而现在的自己,自从下定决心不再依赖感情,心肠变得越来越硬。
仿佛多了只冷眼,现实而淡漠地旁观世间万物,什么好与坏、善与恶,无非是互相整整,互相斗斗,好玩而已,填充时间而已。
甚至对季荣萍当初的恶意诽谤都没有那么深切的恨了。胜也罢,负也罢,游戏而已。
五
后勤的集体弹劾还是起了一定作用,张院长终于无声无息退休,所有从张院长那儿直接或间接得过好处的同志全都长出了一口气。
陈院长病愈出院,正式搬到院长办公室,主持全局工作。季荣萍也没受到任何处分。陈院长上任第一天,就给教学部门开了大会,接着,又连续开了几次会,分系落实教学科研工作。每次会议,都一再强调了教学是学院的立身之本;大家很快发现,所有会议都没后勤什么事,好象这个部门根本不配存在。后勤职工人心惶惶,终于领教了得罪领导站错队的滋味。
接着,全省高校与教研单位又联合成立了信息多媒体高新技术研究协会,陈院长是资深专家,出任会长,总会在建大正式挂牌,叶婉晴也由副科级晋升为正科级,并作为科研代表,被任命为常务理事。
研究会在建大挂牌,是建大的一件大事。A市的高校历史悠久,其中有几所,象叶婉晴的母校A工大,是全国的名校,在世界上也是赫赫有名。在这些星光奕奕的高校中,建大作为二表高校,一直无甚作为,这次,省内多媒体研究学会的建立,无形中确立了建大在多媒体领域里的先进性,学校和上级领导都高度重视,不但表彰了计算机院所取得的巨大成绩,还提出了要把建大建设成为名校的战略方针,并拨了二百万专款和新实验楼的北楼作为研究学会的实验基地。
叶婉晴是常务理事,陈院长让叶婉晴拿出实验基地的设计设备规划,这可让叶婉晴受宠若惊,二百万的设备投资,要是放在张院长当权那会儿,他们教学口可是连毛都摸不着。
叶婉晴如临大敌,不敢怠慢,因为涉及到局域网,她虚心向硬件网络工程系的主任教授们请教,从路由器到交换机到布线扣盒打眼事无巨细详细了解,好在她早就是陈院长的红人,大家争先恐后为她出谋划策,所办之事一路绿灯。
这天,王校长给叶婉晴打电话请她吃饭。
王校长说:“找你有事。”
叶婉晴猜,肯定和实验基地的工程有关,王校长主管总校后勤,对工程向来敏感;这些天来,叶婉晴除了学习网络工程知识就是冒充销售商跑市场,不跑不知道,一跑吓一跳,她已经了解管工程是如何成为肥缺的。
不用说计算机之类的大件,就说这零零碎碎的小件吧,网线,有80元一箱有500元一箱的,钢钉有一块五一盒有七块钱一盒的,拖普头有二分一个有一毛五一个的,接线板有18一个有140一个的。而且发票随便开,保修都一样,随便做点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几千元就进账了。
叶婉晴如时赴约,来到饭店包房,王校长已经等在那儿,看她进来,热情地说:“快坐,点菜,想吃什么?”
叶婉晴笑说:“先点俩清火的菜。”
王校长说:“怎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自己烤着了?”
叶婉晴说:“我怕一会儿大领导吩咐的事我担不下来,先点俩去火的菜预备着。”
王校长拍了下她的胳膊,笑骂一句:“这鬼丫头!”
原来,王校长有个妹妹,是戴尔计算机的经销商,王校长想让叶婉晴想办法从她妹妹那儿买机器。
叶婉晴说:“大领导,我当然愿意从你妹那儿买,机器一定要买,只要质量有保证,谁不愿意让自己人赚钱?但关键是,第一,我说了不算,钱都在陈院长那儿把着,第二,陈院长的资深专家可不是吹牛,专业上懂着呢,价格多少,技术参数多少,连同样容量的5400转和7200转硬盘差多少钱都知道,我们可是一丁丁点儿的马虎都不敢打;您想想,四个机房将近二百五十台机器,这么大的数,他能不经心吗?”
王校长说:“放心,我们不以次充好赚黑心钱,质量肯定有保证,价格也不会比别人高,你就想想,怎么办有可能成。”
叶婉晴说:“您都说了,第一,质量和保修一定要有保证;第二,价格要有竞争力;第三,王校长,您别怪我,我得先到您妹妹的公司去看看;第四,您一定要清楚,拍板不是我,我只能尽量侧面做工作。”
王校长说:“行,这就够意思了,先谢谢你!”说着给叶婉晴斟满酒。
六
叶婉晴去了王校长妹妹的公司,公司不大,充其量也就算个二级经销商,叶婉晴一看,心里明白了大概。
说心里话,她愿意帮王校长办成这件事。必须花出去的钱,干嘛不送人情?何况,王校长的级别在那儿呢,王校长和陈院长不一样,陈院长是指着出力干活出成绩的,王校长是大校长的亲信,是官场混的官油子,就算退了休,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关键时刻提携那么一两句,绝对顶大用。
更何况,相处几年,王校长私底下一直没什么架子,俨然老大哥一样,至今叶婉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的好,把吴俊宁打架的事压下来,没让她出丑,还鼓励她竞职。
人哪!还真得给别人留点儿好念想!
叶婉晴动了脑筋,她知道陈院长其实没空管这么多事,主要还是看数据,便做了几个公司的报价,她特意没有把王校长妹妹公司的报价做到最低,但性价比很有竞争力,最低报价是一家组装兼容机的公司。
果不其然,因为陈院长从美国回来,对戴尔的品牌更认可,他对叶婉晴说:“不差那十几万,这是咱们建大的门面啊,IBM、HP太贵了,联想,毕竟是个新兴的品牌,又是国产的,性能咱们还不了解,我看,戴尔就不错嘛,又是品牌,你看看,这性价比、保修也不错,兼容机就不考虑了。”
叶婉晴说:“其实兼容机也不错,就是差个品牌。”
陈院长说:“就是品牌才重要。对了,怎么没看到你在协会的办公室?”
叶婉晴特意在北楼给陈院长选了一个又大又好的办公室,却没给自己选,她说:“我…?还用吗?”
“要是上级领导来视察,我不在,你打算在我办公室里接待呀?”
叶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
“该省则省,可你这日子也过得太抠了,你以后要是成了家,估计老婆婆肯定喜欢。”陈院长乐呵呵地说。
七
一切顺利。
在叶婉晴的安排下,王校长妹妹的公司终于和建大签上了一百二十万的单。
交完货验完机,王校长和妹妹妹夫在燕鲍楼答谢叶婉晴。
这顿酒喝得畅快淋漓,席间,王校长对叶婉晴说:“婉晴啊,从今天起咱就得改改口了,从今天起,我有俩妹妹,一个是她,一个是你,行不?”
王校长妹妹说:“这样的妹妹,十个都不嫌多啊!”
虽然是一家血亲对一个外人,叶婉晴还是很开心,既然叫了妹妹,这关系就不一般了,这说明,人家领情了,大家在同一战线上了,王校长妹夫也端起酒杯说:“来,妹妹,为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前途无量的妹妹,咱大家干一个!”
送叶婉晴上出租车的时候,新认的姐姐递给她一个精美的盒子,说:“妹妹,这是姐姐为你准备的礼物,既然是姐妹,咱就不说谢了,就是认你这个妹妹的见面礼。”
“这是?…”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要真是把我当姐就别见外。”
一听不是贵重东西,叶婉晴点点头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好啦,走吧!”姐姐为她关上车门。
回到宿舍打开灯拉上窗帘,叶婉晴兴冲冲地解盒子的彩带,她翻开盒盖,一下呆住了,心突突直跳,盒子里,是一条白灿灿的链子,还有,三沓钱。
她急忙抬头看了看已经拉好的窗帘,又来到门前再一次拽了拽门,然后,把钱拿出来,大概数了数,是三万块,再拿起那条链子,看标牌,是周大福的白金手链,七千多。
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象是打了鸡血,又亢奋,又担忧,其实当王校长妹妹把盒子交给她时她就隐隐猜到是首饰,帮了这么大忙送个五六千的首饰她拿了也觉得应该应分,可是,将近四万块呀,这钱,她能拿吗?
她知道,这次的确帮他们赚了一笔,可是,她验过机器,质量、性价比的确不错,保修也都是签了协议的有保障,在商言商,人家赚钱是应该的,买谁的都是买,可她拿了这个钱,不就是提成吗?
叶婉晴一会儿盯钱,一会儿盯白金链子,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想来想去,觉得这钱不能要。虽然都是当事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不能因小失大断送了前程,但三万,不少啊!她一年连工资奖金讲课费所有钱加起来也不到三万,这钱,的确对她太有诱惑力了。
思来想去,最终,叶婉晴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听听姐姐的口风,电话通了,她说:“姐,您的礼物我太喜欢了,特别漂亮,我收下了,但是…”
姐姐说:“打住打住,妹妹,再说你可就是看不起你姐姐、把你姐姐当成不义之人了。虽然人与人之间感情最重要,但谁也不是神仙,谁也不能指着精神吃饭不是?咱姐俩儿处得时间长着呢,你慢慢就知道姐姐是什么人了!你要再说一句,可别怪姐姐不接你电话了!早点休息吧!”说着把电话挂了。
叶婉晴听出来了,姐姐的意思就是,咱以后得长期合作,只要你帮我,就不能让你白帮忙,次次都得感谢你!
叶婉晴再一次拿起那三沓钱,沉沉地掂在手里,真让人喜欢啊!
八
叶婉晴没敢把那笔钱存银行,怕万一被人查到证据,她把钱锁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那是财务处拨给她存放重要配件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密码有钥匙。
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每当她走进机房,看着已经投入使用的崭新的计算机,一些纷杂的念头就会出现,她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机器的确不错,价格也很公道,我对得起学校,对得起良心,我不过是起了点广告作用,让学校知道这家公司的性价比不错,我做的是好事,皆大欢喜,帮人赚了钱,得点劳务费,又不是昧着良心的黑心钱,没什么不应该的。
日子一天天平稳地度过,在顺利的工作中,在反复的自我说服中,叶婉晴渐渐轻松下来。
现在,她是陈院长的红人,是陈院长重点培养对象,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越来越喜欢别人称呼她的官衔,越来越品出了当官的滋味。当她开着各种会议,和各级官员混迹一起互相恭维时,更有了找准方向的感觉。
当然,她没有沾沾自喜,倒是时刻提醒自己更谦虚,更谨慎,更低调;看看陈院长身边这些人,不知什么时候,陈院长忽然多出许多心腹;新的办公室主任,新的财会处处长,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同志,都象雨后春笋一样露出了头,有这么多心机深沉的同志,她怎么敢不小心谨慎?
叶婉晴禁不住对陈院长的布局能力大为倾倒,想想当初,一介书生,那么被动,还能让这些比猴儿都精的同志们死心蹋地地跟着他;还会使无赖手段,翻脸不认人,以弱胜强,非置对手于死地,这种心计,才是真正做官的精华,自己要虚下心来好好学习。
中层干部的岗位是两年一竞,去年是竞职,今年是述职年,是中层干部向全体人员汇报一年来的工作,按理说,不替换干部;可在年底的述职大会上,后勤处长只得了十几票,远远没达到半数的继续任职标准。随后,学院发布了公告,后勤处长副处长全都换了人选。
叶婉晴从中看出了势力的角逐,当初集体弹劾时,陈院长先是在某些问题上妥协,避开后勤某些人的锋芒,再以退为进,把后勤挂起来,给后勤人员充分向他倒戈的时间;短短几个月,后勤这个大处竟被陈院长分崩瓦解,计算机院的最后一个死角,终于被陈院长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