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相
一
从吴俊宁走后,司海晨出现在叶婉晴的生活里。
开始,他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极有分寸,从不越雷池一步,却步步为营,使两人的关系保持着缓慢的进展,叶婉晴了解他的心意,又心灰意懒,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任由这种局面不动声色地发展下去。
从那次去叶婉晴家探病后,司海晨又去叶婉晴家拜访过两次,第一次是给叶婉晴过生日。
那时正是吴俊宁把妈妈接回家,叶婉晴无人陪伴心情抑郁的时候,她忘了生日,还是妈妈打电话问她过生日回不回家。叶婉晴接到电话,想着儿的生日娘的苦日,长这么大还得让爸妈担心,心里一酸,说回家过,下了班便往家赶。
进了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吃惊不小,司海晨正挽着袖子在她家厨房水池旁收拾鱼。原来,司海晨一直记得她生日,而且记得她爱吃黄花鱼,他估计叶婉晴可能回家,当天定了个生日蛋糕,买了两条新鲜黄花,早早到了叶婉晴家。
叶婉晴的妈妈看到司海晨,喜出望外,急忙把他让进屋,司海晨听说叶婉晴果然要回家来,便自告奋勇,帮着叶婉晴的爸爸打下手收拾鱼。
叶婉晴看着司海晨这个贵公子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鱼麻利地放在盆里用盐和料酒抹上,又随手把水池刷得光洁如新,好半天才把因惊讶张大的嘴合拢。那天除了叶婉晴,大家都很高兴。司海晨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叶婉晴的无条件关心,却没有厚着脸皮充当叶婉晴的男朋友,他带的礼物简单实惠,让人领情,又不欠情,这种做事方式让叶婉晴很是欣赏。
虽然叶婉晴知道他是何居心,但她仍然禁不住要想,和司海晨交往的最大的好处就是既放心、又能学到东西。他总能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让和他相处的人无法拒绝。叶婉晴懒得理他,也有点好奇,便冷眼旁观,想看看司海晨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讨自己父母的欢心。
聊天时,谈起叶婉晴爸妈的工厂破产卖给日本人的事情,老两口自然又发了一顿牢骚。司海晨了解到叶婉晴的爸妈已经由工厂一次性买断,只每人给了三万块钱,再无任何退休金,他当时没言声;隔了一段时间,又到叶婉晴家拜访,带了份出人意料的厚礼。
原来,他找劳动局劳资科的朋友,把叶婉晴父亲的劳资关系调到本市的另一家大的国营企业,叶婉晴的父亲是技术工人,五十一岁,按规定还可以再工作四年才正式退休,并可以享受退休金;虽然后调的单位退休金不多,可也是到死的保障。这是叶婉晴全家谁都没想到的一件大喜事,爸妈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对司海晨感激不尽,叶婉晴也对司海晨刮目相看,她没想到,司海晨讨欢心的手笔竟然这么大。
这次,叶婉晴心里的压力骤然剧增,自己一不小心,欠下这么大一份人情。
这么大的人情怎么还?以她叶婉晴的能力,目前还不起。她想,无论如何都要到此为止,因为她永远都不会把自己当成答谢礼物,永远不会成为那种由感激生爱意最后以身相许的小女子。
叶婉晴准备回避和司海晨的交往,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司海晨好象窥破了她的心理,从给爸爸办好手续,就再没有登门,也没再约她出来,只是偶尔礼节性地打个电话问候,反倒自己先找借口说工作忙。
这样一来,叶婉晴更觉得司海晨象是特意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忘记他的恩惠,心理更不平衡,转念一想,就此疏远了也好。
二
夕阳下,操场上零星的人在投着篮。陆续有吃完晚餐的人加入进来,男男女女随意分成两组打半场。吴俊宁站在窗边,看他们热火朝天地奔来跑去,他拨着叶婉晴的手机号,很想听听她的声音,却没有加0。
中午时候,吴俊宁给叶婉晴拨了两次手机,都没有接。现在,这种不接电话的情况经常发生,也许她正和某些重要朋友吃饭,也许正在开一个临时会议,也许正在布置工作发号施令。总之,她有越来越多的不方便,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重新建立起自己繁忙的秩序。吴俊宁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话,都只能存在于共同的生活或是共同的未来,两人长久分开,再痛苦的思念也会变得倦怠。
今晚是数学组每个月的例会,所谓例会,就是聚餐。
讨论完工作,热气腾腾的火锅端上来,一会儿,满室浓香,又麻又鲜的红汤翻着大滚儿,辣椒让人直伸舌头,几个同事连声直喊老板老板快倒茶。众人的笑话像烟花一样一阵阵在空中爆响又迅即消逝,吴俊宁心不在焉,对于他来说,每月例会是难得的他可以和叶婉晴长时间通话的机会,一是不会引起妈妈的烦燥,因为县高中的例会传统从爸爸工作时就开始了,妈妈比他还熟悉;二是因为气候的关系,这里后半夜三四点钟还很热闹,而北方十二点左右夜生活已经接近尾声,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叶婉晴躺在床上哄她入睡。
吃过饭出了门,风有些刺骨,大家三三两两说笑,吴俊宁手插在兜里跟在后面。路灯闪亮,灯的眼仿佛全是叶婉晴的影子。同事招呼他去打牌,他便和他们一起去了牌室观战。牌室门前有个IC电话,当他第三次打到叶婉晴宿舍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叶婉晴疲倦的声音。
“喂,躺下了?”
“嗯,才躺下,中午没听到你打我手机,下午才看到。”
“没事,知道你忙。”
“…今天怎么出来了?”
“每月例会啊,跟你说过。”
“嗯。”
“亲爱的,你是不是累了?”
“嗯。”
“那你睡吧,我陪你。”
“嗯。…算了,不用你陪了,你也回家休息吧。”
“没关系,你睡了我再走。”
“… 你是不是觉得,这么陪很有用?”
吴俊宁一愣,他听出了叶婉晴话里的不满,他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
“你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我舒服到什么时候?”
“晴晴…”
“我不想这么过了,挺没劲的,我想,你还是回来吧,带你妈一起过来。”
“… 晴晴,你这话有点突然,…你也知道,我妈的状态刚稳定,现在过去,恐怕她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什么?”
“她不适应北方的气候,而且,她这个病本身就有交流障碍,这里好歹有她的老同事朋友邻居,都是熟面孔,她有安全感,还有她的学生,和她感情很好,经常来看她,情感交流对她特别有好处,最近一段时间,她恢复得挺好的,每天可以出来散步了,这和她身边有好多人关心她分不开,如果突然给她换个陌生环境,她肯定不适应。”
“照你的意思,她什么时候适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她一辈子不适应咱俩一辈子就只能靠电话线过日子?…还是要我到你那儿去?”
“我怎么可能让你过来?我从来就没想过,我知道你干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怎么可能那么自私呢?晴晴,你知道,我妈身体一直不好,但毕业的时候,我考虑最多的还是你,我觉得我在哪里都可以,但你不能离开你的位置。虽然咱俩的幸福观一直不是很相同,但我早就决定,你在哪里哪儿就是我的家。亲爱的,你是我的家,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只不过现在出现了特殊情况,你想想,如果现在我把我妈带过去,她一旦犯病,不还是咱俩的生活受影响吗?我不是一样陪不了你照顾不了你?而且那边生活成本那么高,医药费又不能报销,拖累你,不等于拖累你爸妈吗?你愿意让你爸妈看到我妈的样子跟着着急上火?亲爱的,这些都是实际问题,我早就反复考虑过许多次了,咱们再等等,等我妈情况稳定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想办法的,好吗?”
叶婉晴不吭声,吴俊宁感觉她气是有点消了,便说:“亲爱的,我也知道你难受,我尽量晚上多陪你,反正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得对我负责。”
叶婉晴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说笑了会儿,叶婉晴想起来说:“你买个传呼吧,省得找你不方便。”
三
2000年的最后一天,司海晨打来电话,要约叶婉晴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过世纪末。
叶婉晴说:“去年都过了,哪有过两个世纪末的,象活二百年的老妖精,不去了不去了。”
司海晨哈哈大笑说:“对世纪末的说法本来就不一致,有人说是99年的最后一天,有人说是2000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现在就是一个节日时代,只要能和节日沾上边的,只要有纪念意义的,管它中国外国的,大家全都一窝蜂儿似地过,就图一热闹,这样才能体现歌舞升平,体现人民不断提高的生活水平;再说,能称得上世纪末的,这辈子估计也就赶上这最后一天了,这么重大的日子,一定要和你一起过。
叶婉晴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了人,今晚真的不能去了。”
司海晨才听出叶婉晴是真的不想去,他迟疑半晌,满怀遗憾地挂了电话。
叶婉晴的确约了人,是黄蕾和沈华。
很奇怪,她和黄蕾的关系,竟然渐渐恢复了。
她无意深究黄蕾为何对她重新示好,为了陈院长当权也罢,为了从前的友情也罢,为了江平对她感谢也罢,任何原因都无所谓。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刚参加工作满怀憧憬的女孩,现在对她来说,同事间的朋友是活动的圈子,利益的载体,却不适合倾注情感。这些年她已经练得钢筋铁骨,百毒不侵,与人交往合则来,不合则去,随时都可以拉下脸来掉头走人,而心中一旦抱上不在意的态度,表面上倒是愈显宽宏,仿佛对任何人都可接纳,她的人缘,反而更好了。
黄蕾选在世纪末在家里请叶婉晴和沈华,也有一番深意。这是叶婉晴从她结婚后第一次登门拜访,两人在世纪之交重新开始交往,意义重大;而且,这也算是家庭聚会,沈华带着爱人,江平和黄蕾在家做东,这种涉及家庭的亲密程度比以前更进一步。
大家再相聚,免不了有一番感慨。江平对叶婉晴的印象原本就好,这次见了面,更是体现了发自内心的欢迎,让叶婉晴心里暖洋洋的。几个人漫无边际地聊天,忽然谈到季荣萍,黄蕾说:“唉,她也挺惨的,现在在单位,陈院长把她挂在那儿,不上不下的,前途渺茫,又离婚了。”
叶婉晴听了一愣,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黄蕾说:“你不知道?她和陈院长吵架的头一天离的婚,要不然怎么那么不理智呢?心里憋着大火呢!听说她老公和情人被她堵床上了。就她那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说什么也不原谅,第二天就离了,也够狠的,没要孩子,给男方了。”
沈华说:“她呀,坏就坏在那个脾气上了。”
叶婉晴对季荣萍起了怜悯之心,细想想,两个曾经相爱的人结了婚,再背叛,那种痛苦应该比两地分居还痛苦吧,她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江平有些奇怪,问黄蕾:“怎么没请她过来?”
黄蕾说:“非常时期,不太好打扰她。”
江平说:“就是非常时期,才该关心。”
叶婉晴、黄蕾、沈华三个人互相观了观色,沈华说:“我今天给她打过电话,回她妈家了,哪天再聚吧。”
叶婉晴从江平的话里听出,黄蕾与她老公的生活交流很有限。
叶婉晴想,这两口子,也有点意思。
酒足饭饱,大家都醉熏熏的,谁也没力气再到广场上凑热闹,便支起了麻将桌。
黄蕾和沈华他们都是麻坛老将,瘾极大,叶婉晴也算是麻坛后起之秀。五多一,江平负责端茶倒水,四人小赌起来。
叶婉晴手兴,刚摸了个宝,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是司海晨,没接,继续摸牌,隔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是李灵,叶婉晴不好再接,只好听任它响。
黄蕾说:“追求者吧?该接就接,我们等你。”
叶婉晴说:“没兴趣,不接。”
黄蕾边摸牌边问:“你多大了?二十六了吧?该抓紧了,别让你爹妈操心,要不我们给你张罗一个?”
沈华说:“可不是,女人可耽误不起时间,一晃就到三十。”
叶婉晴拿起手机,按住关了机,说:“找也不在今天晚上找,专心打牌。”
打到后半夜,大家散了局。黄蕾本想让叶婉晴在家里住下,叶婉晴还是告辞了,坐上出租车,没有回家,直接来到圣玛丽诺广场,广场上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狂欢的气氛仿佛还在空气中弥漫,教堂拜占庭式高高的尖顶伸向深蓝的夜空,清晰的轮廓宛如童话中的宫殿。
叶婉晴走到广场中央,去年,大概,就是在这儿吧,他们紧紧相拥抱在一起的地方,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她趴在他肩头流泪,后来他发现了,从口袋里拿出手绢为她擦,刚拿出来就被挤掉了;他没法低头捡,就用棉衣的袖子为她擦去眼泪鼻涕。他对她说着什么,她听不到,后来,他紧紧抱住她,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额头。…
他的唇真温暖。叶婉晴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夹杂甜蜜的恍惚,她打开手机拨吴俊宁的传呼号,她特别想踩着他们曾相拥在一起共同踩过的土地和他说上一会儿话。
等了许久,电话也没打过来,叶婉晴又传两遍,停一会儿,又传两遍,等了很久,还是没回话,刚刚甜蜜浪漫的心情渐渐变成了担心和猜忌。
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况,他俩在传呼上有暗号,只要是她的手机号就表示她要和他讲话,白天她已经对他讲过要去黄蕾家,吴俊宁还说晚上不管多晚都可以传他,他一定要在新世纪之初好好陪她;叶婉晴又传了两遍,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等了很久,她拨吴俊宁家的电话,仍是没有人接。
叶婉晴忽然兴致索然,她转身走下台阶招的士回家,一路上心情愈加烦闷,到家门口下车,正要进楼门,忽然不远处两道车灯在黑暗中向她射来,她吓了一跳,刚想跑进楼,车门开了,有人喊她,是司海晨,使劲对她招手。
“你怎么在这?”叶婉晴惊讶地走过去问。
“等你。”司海晨说。
司海晨把叶婉晴让进车,把暖风开到最大,叶婉晴问:“什么时候来的?”
司海晨说:“你关机我就来了。… 本来想问问你那边什么时候散,我们等你,可你没接电话,又关机,李灵说你不会遭劫了吧,我就开始乱想,要是二十四小时找不到你,我还真就报案了。”
“不至于吧?”叶婉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心里却是一阵酸楚。
她知道司海晨说的是真话,有些感觉,如果不是内心体会,装不出来也编不出来;从前吴俊宁也是这样,如果她有应酬回宿舍晚了,吴俊宁也要一遍遍打电话,直到她进了屋才能放下心来睡觉,差几步没进宿舍门都不成。可现在,本应是来自男友的体贴却来自另一个男人,叶婉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呵,… ,这么晚,你也不害怕。”
司海晨没问她手机为什么关,他就是这点好,心里明镜儿似的,说话却总是给人留余地。
“没办法,都是领导,又不是要天天陪,聚一次总得尽兴。”
司海晨的到来,多少让叶婉晴烦燥的心情有所缓解,可很快她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心情和他说话。司海晨扫她一眼说:“累了吧?你是现在上去睡觉还是坐一会儿?”
“我…,那你呢?”
“我?我没事儿。听你的。”
“那,我上去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司海晨点点头。
两人下了车,司海晨送叶婉晴到楼门口,叶婉晴对司海晨摆摆手说:“我上去了,再见。”走上楼梯几步,又觉得他等自己半宿实在有些不容易,便说:“谢谢你,对了,你到家给我打个电话,注意安全。”
四
早晨之前的几个小时,叶婉晴一直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她梦见手机响了她接到吴俊宁的电话,原来是吴俊宁妈妈不让吴俊宁打给她。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也记不得吵什么,只记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又气又恨伤心到极点却无能为力。她大喊着分手,忽然就狠下心决定分手了,觉得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干脆一了百了。当叶婉晴早晨醒来时,心情抑郁到了极点,虽然是梦,但她在梦里吵得精疲力尽,伤透了心,这一切感受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当叶婉晴确定自己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去抓手机,手机上什么都没有,她接着传他。
今天吴俊宁也休息,他没理由不给自己回电话,可是,吴俊宁真的没回。
叶婉晴感到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因为隔得太远,甚至连这种绝望都显得困乏无力,两个相爱的人突然能断了消息,这样的爱情有一种残忍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滑稽,整整一上午她坐卧不安,下午只好约李灵司海晨他们一起打牌,但心里的烦躁和阴影却越来越让人不堪忍受,整个下午,她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用正常的语气说话,正常地开玩笑,可心里就象是放了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好容易到了晚上,她建议大家去蹦迪。
到迪厅后,几个人要了一打酒,叶婉晴和李灵很快干了一瓶科罗娜,然后表面矜持实际迫不及待地奔进舞池,在巨响的音乐狂乱的灯光中,叶婉晴使劲儿地扭随着DJ疯狂地喊,阴暗与噪音淹没了她,掩饰了她的发泄,累了,回到座位喝酒,大家不知不觉喝了一打又一打,叶婉晴觉得自己飘了,昏了,但酒量好象在无限增大,怎么喝也喝不够。他们碰瓶,哈哈大笑,谁也听不清谁在讲什么,大家一边说一边喝一边随着鼓点在自己的座位上疯狂摇摆,突然,一切噪音突然停止,世界突然安静了。
灯光不再闪烁,只有一片昏暗柔和的灯光,叶婉晴举着酒瓶的手停在空中,在几秒的寂静中,几个简单的钢琴音符响起。
叶婉晴全身都震颤起来,那种震颤让她分不清来自于哪根神经,她听到主持人温柔的话语:“各位朋友,现在是我们的贴面舞时间,是留给情侣的时间,相爱,需要单独的世界。”
旁边有人嘻嘻哈哈,有人走下舞池,郝帅请了李灵,王广新请了孙思楠,孙思楠的男友老郭请了郝帅的新老婆;司海晨向她伸出手,她混混沌沌跟他下去,主持人的声音还在她心中回荡,她觉得自己的脚在飘,眼睛干涩,又欲潸然泪下,好在,司海晨的手有力地支撑着她,他跳得很规矩,让她安定。叶婉晴想,都不是情侣啊,李灵和王广新结了婚,就不是情侣了,她和司海晨也不是。灯光忽然全熄灭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身边有人轻轻惊呼一下,又安静下来,叶婉晴忽然想把头靠在司海晨肩上,她就这样做了。
她没有其它感觉,只是觉得这样会让她舒服一些,她靠着的躯体让她感到安全,因为那个躯体还在支撑她,连姿势都没变。叶婉晴朦朦胧胧地想,当灯光亮起时,可能有人会惊讶,会猜想,管他呢!此刻,她只想让自己有个舒服的姿势,她累了,很空洞,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才不在乎。只要他俩知道真相就好。他是知道的,她累了,只是想靠他一会儿,没别的。可如果他不是她的舞伴,如果换了别人,她会靠那个人吗?
叶婉晴不太能记住之后发生的事,只残留一点自己被塞进车里的印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听李灵说昨晚她醉得一塌糊涂,是司海晨把她背回了李灵家。
叶婉晴头疼欲裂,胃一动就有想吐的感觉,最后还是没忍住,吐得肠子都快翻出来了,她后悔极了,一边撕心裂肺地吐,一边在心里发毒誓从今往后要滴酒不沾。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李灵,一直陪着她,不顾她吐的满室秽臭,拍背喂水替她擦嘴,她知道李灵是在怜悯她,她却宁愿她离得远点。现在,李灵、孙思楠都和她不是一伙的,她们已经和别人达成一致,都看透了她的痛苦,却谁也不说破。
肉体的痛苦终于有效地缓解了心灵的痛楚,随后两天,叶婉晴几乎能做到不再想吴俊宁,当第三天吴俊宁打来电话时叶婉晴甚至有些奇怪的生疏,他竟然还不明白现在两人通话与否都已经无所谓了。
吴俊宁说三十号晚上他妈又犯病了,叶婉晴早已猜到这个答案,觉得麻木之后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吴俊宁说传呼不小心被摔了一下,倒还能看到号码,但震动功能不好使了,被传的时候还经常自动关机。吴俊宁说:“晴晴,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特别担心,没陪成你。”
叶婉晴淡淡地说:“这种陪法,不陪也罢,在我完全习惯生活中没有你之前,是否能请你积极一点,想个解决问题的方案?你要是想不出来,我提供一个供你参考。”
吴俊宁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再等等吗?”
“既然你妈现在又犯病了,在哪家医院都一样治,你立刻把她带到A市,我联系最好最权威的医院,保证让她得到最好治疗。然后,咱俩结婚,我向学校申请换个大的宿舍,再给你妈租套房,你妈出院后,咱们可以陪她住,也可以在学校住,看她的需要。我认识一个市重点高中的校长,我已经和他谈过,可以花点钱把你调过来,这所高中虽然比不了三中,但也不差,我们先解决户口问题,以后有机会再挪地方。你看如何?”
“晴晴,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废话。”
“晴晴!”吴俊宁一下提高了声音说:“你说的方式,可以,怎么不可以?但是你得给我时间,我妈现在是情绪不稳定,但还没到住院的程度,我不能不顾及她的感受把她强行送到医院去,她需要一个心理缓冲期,而且,你根本不知道照顾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精神病人意味着什么,在她犯病的时候,如果不住院,需要有人24小时看管,我妈攻击过你,在没有确定完全安全的情况下我怎么敢让她和你住在一起?晴晴,我想让你幸福,想让你舒服,我一直在努力,如果我现在真的把我妈带过去,你不但不会幸福,你会更沮丧,因为我不但不能陪你还要让你多出许多负担…”
“你给我个期限。”叶婉晴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亲爱的,这个时间当然越短越好…”
“期限!我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
吴俊宁深吸口气。
“…三年,只要再等三年,让我带出一届毕业班,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实力成为受欢迎的教师,而不是由你来花钱给我找关系,我能安排好咱俩的生活。”
叶婉晴忽然再也控制不住愤怒,她费了全身力气才强迫自己不要嚷出来:“三年?!三年还短了是吧还是你的恩赐了是吧?你知不知道三年意味着什么?这三年是我的最好青春!你有没有想过三年后我多大了?如果到时候你妈还是这样你怎么办?!是不是任由我们的时间白白浪费?!还有,不是花钱办的工作就不需要你展示能力!这么狗屁的逻辑亏你还是学数学的!你要是好老师,在哪儿都能带出好毕业班!你到底懂不懂我现在需要什么?我不想让自己的青春虚度,我需要一个正常生活!”
“晴晴!晴晴,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知道你现在很烦,可是,你别忘了,除了我,没人再能照顾我妈,我说三年,是最长的时间,如果到时候我妈真的还是这样,我就是强迫也得把她带过去,我不能永无休止只顾及她不顾及你,但现在我真的不能立刻过去,我不能拖累你。”
叶婉晴沉默良久,说:“好,既然你这么坚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你记住,两个不在一起的人是没有维护爱的条件的,希望三年之后,我还能记得你。”说罢,她挂了电话。
五
期末在一片忙乱中度过。
只要有空儿,吴俊宁就会给叶婉晴拨个电话,不管她接与不接。他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方式哄她,只能让她知道自己在想她,随时随地无时无刻。
自从上次吵完,叶婉晴的气一直没消,吴俊宁暗自难过,能感觉到,她的烦燥已经到了极限。叶婉晴也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话说重了,相处这么多年,都是吴俊宁哄她让着她,两个人没怎么红过脸,吵归吵,说分手,伤人。
可叶婉晴心里清楚,虽然是一时气话,爱情在她这里也的确变成鸡肋,她觉得自己该为吴俊宁和他妈想的,治病、工作、房子、生活,该想的她都想到了,她气的是吴俊宁不听她的,只为了一句他妈不适应,宁可牺牲他们三年宝贵青春,她就不相信,现在不适应,三年后就适应了?既然早晚都要适应,为什么不早适应非得晚适应?人的心理是需要缓冲期,可一张嘴就是三年,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爸妈一说到自己的问题,就唉声叹气,火上大了!就算他带他妈过来,自己都要顶着压力和他结婚。谁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是他妈才是亲妈!等三年,估计自己爸妈就不是抑郁问题了,非得脑溢血不可,她为了爱情再不孝,也不能拿爸妈的命开玩笑。
叶婉晴打定主意,放假后,要去趟吴俊宁家,看看他妈到底是什么状况。
六
放寒假了。
叶婉晴偷着打点好行装,和爸妈撒好了谎。现在,她已经无从判断爱情的最终走向,只能做到尽量少让家里操心。她没有幻想,也不看好婚后生活,更没有心力管结果如何。她只是觉得,既然爱上,现在也还爱着,好与不好总得有个结果。
坐在飞机上,反感再一次涌上来,到现在为止,叶婉晴仍然无法接受吴俊宁的妈妈,她对他妈妈有种本能的排斥,倒不是因为她是精神病,而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状态,一个人之所以发病,肯定是有难以压抑难以排解的欲望,而从他妈妈扑向自己掐住自己脖子的一瞬间,叶婉晴就看清了她的真实心理,她讨厌自己,恨自己,潜意识怕自己夺走儿子。叶婉晴想,即使她没病,如果自己和吴俊宁结婚,说不定也难以和这个婆婆相处,失去丈夫或情感失败的女人对儿子的占有欲,是中国古往今来婆媳间的第一难题。
下了飞机,四川的冬天艳阳高照。叶婉晴恍然在春暖花开的北方,她身上暖融融的,毕竟和吴俊宁太久没见,想起两人的情话,心里还是有些发热。听说那边仍在修路,她没再等一小时一趟的长途车,找个出租,讲好价钱,恨不得一步跨到Q县。
在车上,叶婉晴给吴俊宁办公室拨了电话,吴俊宁正巧在办公室,接到电话特别高兴,他问:“咦,你在哪里?今天怎么这么闲?”
叶婉晴没说自己来,想给他个惊喜,只说想让他陪自己聊天,吴俊宁和她聊了会儿,又约好晚上下课后在办公室等她电话便去上课了,叶婉晴暗笑,想象着他见到自己的惊喜表情,心情大好。
可没想到,这条路走得异常艰辛,因为好多地方改了路,好多路只铺了石子,车子开的比走快不了多少,还要走走停停一路打听。天快黑的时候,司机还沿着一条新修的路把车开到死胡同,路尽头是座山,大概准备开山还没开,叶婉晴和司机下了车,找了半天路,发现只能原路退回。夜暮降临,四周更显得黑漆漆的阴森,叶婉晴当时心里就发了毛,除了她和身边的陌生男人,视线所及连个活物都看不见,她给吴俊宁办公室打电话,想不管谁接总要告诉一声自己来的消息以防万一,又发现手机欠费停机了。
一路提心吊胆全神戒备,直到开进县城范围有了人烟,叶婉晴才算长出了口气。司机把她送到县高中门前,接过钱帮她拿下背包,说今晚也回不去了得找个旅店住一夜。两人挥手道别,叶婉晴看着车的背影,忽然发现了另一种尴尬。
相比接下来要见的人,刚才还怕向自己伸出魔手的司机都仿佛亲切很多,有朋自远方来,来的人和待的人都该愉悦,各何况是比朋友更亲的恋人,可是,她对这里却只有夹杂着反感的痛苦记忆。她得不断要求自己准备好善意和付出去面对他妈妈。她总要踏进他的家门,这是她必须经受的,而他妈妈,虽然可能更愿意掐死自己,也得接受面对的一瞬,如果这一关过不了,她和吴俊宁相处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
叶婉晴打起精神,准备拿出最好的笑脸最好的态度,她想无论他妈妈见到她怎样苛刻乃至发疯,她都一定用最温柔最和善的语气和她说话,耐心安抚她让她安静下来。只要她不拿菜刀,一切都好办,她得忍,得学会承受,面对他的母亲,她别无选择。
已经晚上八点多,校园里几栋教学楼一片漆黑。
冬天的晚上阴冷得象冰一样,通向院里的道路两旁的路灯灰惨惨的,叶婉晴穿过孤寂的道路,走到后院家属区,她抬头找到吴俊宁家的窗户,很奇怪,和周围的窗子比起来,他家的窗子更明亮,更温暖,更有一种平和的安稳,如果是一个不知底细的游子站在这里,肯定会更向往那扇窗子。叶婉晴进了楼门,一步步走上楼梯,站在吴俊宁家门前,她隐隐听到钢琴声。
钢琴明显放了弱音踏板,叶婉晴把耳朵贴在门上,声音立显清楚。突然,一个女声响起,声音又高又亮,让人乍一听很是惊喜,听了几句,发现不单嗓子好,唱得也好,好象受过专业训练,那是一首四川民歌,曲调欢快流畅,钢琴在旁边轻快地伴奏,一串轻巧的琶音,叶婉晴听出了她熟悉的痕迹,她的心咚咚跳起来,一曲唱罢,叶婉晴抬手敲门,只听门里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哪个噻?”脚步过来,门开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出现在面前,她皮肤白细,圆圆的脸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晴,很有南方女孩的灵秀之气,看到叶婉晴,有些惊讶,问:“你找哪个?”
“你好,我找吴俊宁。”
“吴俊宁?”女孩扭过头去,吴俊宁走出来看到叶婉晴,大吃一惊,又迅急扭头向屋里望了一眼,快步走到她面前,象要挡住她似的问:“你怎么来了?”
一瞬间,叶婉晴心凉了半截。
半年未见,没有期待的惊喜,连句热切的问候都没有,只有紧张,生疏,电话里那个温柔体贴的人象是不存在。怒气再一次袭来,叶婉晴说:“怎么?不请我进去?”
“进,进来吧。”
旁边女孩讶异地看着他们,吴俊宁接过她的包,叶婉晴随他走进客厅,一眼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相比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象骷髅一样的女人,叶婉晴已经认不出她,她明显比以前胖了,整个人看起来很整洁,头发也梳得整齐,脸上的表情也变了。那女人惊讶地抬起头,叶婉晴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上支撑头部的两根骨头在皮下交错,她的胖有些奇怪,象是虚胖,只是增大了体积,皮下却还是空的,她的眼睛有些奇怪地吊着;叶婉晴想起自己进门前的打算,她硬起头皮微笑,点头,说:“阿姨你好。”
那女人也点点头说:“来啦,坐。”
这句正常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叶婉晴的预料,这时,女孩又拿来一个茶杯,给叶婉晴倒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说:“外边冷吧?请喝茶吧。”
她换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更显悦耳,她看了看吴俊宁,仿佛对目前的氛围感到诧异,吴俊宁说:“这是徐玫,我妈的学生,也是我现在的同事,这是叶婉晴,是我,大学同学。”
“哦,你从北方来?好远哦。”徐玫问。
“是啊。”
“那不是坐了好久车?”
“嗯,我从双流坐到这里七个多小时。”
“是的,修路,路很难走的,有些地方还有悬崖,北方没有这种路吧?喝点茶,暖和一下,这边冬天很冷的,没有暖气,哦,这手炉给你。”
“谢谢。”叶婉晴站起身接过手炉。
叶婉晴能感觉到,徐玫特意多说话调节气氛,她的声音表情都有刻意的轻松,但只要她话音一落,就会冷场;叶婉晴低头喝了口热茶,正想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吴俊宁妈妈看了眼号码,接起电话,叶婉晴心里一沉。
她注意到,电话就放在茶几旁,他妈妈接电话时态度自然毫无异样,她忽然有种被骗的感觉,吴俊宁曾特意强调打电话问题,说他妈妈听到电话铃声就紧张,烦燥,整夜失眠,自从吴俊宁把他妈妈接回家,两人的夜间通话就停了,除了新年那天晚上,她没再拨过吴俊宁家电话,而那天晚上是他们故意不接还是拔了电话她也不得而之,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当时他妈的确不敢接电话,可现在看起来已经正常了,这个变好的正常,吴俊宁却对她只字未提。她抬眼看了看吴俊宁,越发觉得这个吴俊宁根本不是她熟悉的吴俊宁,她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什么都无从判断,吴俊宁也感受到叶婉晴目光的冷峻,他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叶婉晴一想也好,她太需要和他单独对话了。
这时,吴俊宁的妈妈放下电话,叶婉晴说:“阿姨,我一直想来看看您,听吴俊宁说您恢复得挺好的。”
女人漠然看着叶婉晴,象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好象对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兴趣,吴俊宁站起身说:“走吧,先带你去吃东西。”
“好吧。” 叶婉晴有些尴尬,吴俊宁拎起叶婉晴背包,叶婉晴起身正要随吴俊宁出去,女人忽然抬起头对叶婉晴说:“我们家不欢迎你。”
虽然做了充分准备,乍听这句话,叶婉晴还是很挂不下脸,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装作听不见向外走,女人又说:“你以后不要来了,他不会和你走,他答应过我,不会去你那里,他是我儿子,这是他的家,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叶婉晴向女人望去,女人正直直盯着她,目光冷冷的,象是在告诉叶婉晴,我清楚你表达的友好是多么虚伪,无论你怎么作假,我都能一眼看到你骨头里。叶婉晴发现,那女人的各项器官不但没有因为得病而迟钝,相反,倒变得更加敏锐。吴俊宁拉了拉叶婉晴,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示意她向外走,女人说:“小宁,你回来。”
“妈!”吴俊宁无奈地叫了声,徐玫走到女人身边拉住她柔声说:“安老师,吴俊宁去送同学,立刻就回来,我在这里陪你,你去去就回哦。”
“好的。”吴俊宁嘴里答应着和叶婉晴走出门,下了楼,两人急急向外走,叶婉晴特别想回头看一眼却最终没有回头,说不上是因为讨厌还是怕再生枝节。走出学校大门,吴俊宁叫辆三轮车说了句四川话,三轮车夫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躬腰缩背猛蹬一气。车声辚辚,两人在车上晃晃当当,叶婉晴说:“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干净的,有空调的,你们这儿最好的。”
吴俊宁说:“只有一家青年旅馆,还算正规。”
办好手续进了房间,叶婉晴让服务员把空调开到最热。她站在空调下,热风呼呼,吴俊宁看她不作声,说:“晴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叶婉晴转过身,此刻,站在吴俊宁面前,才发现他是那么陌生。他们太久没见了,久得她已经不太习惯看到他的样子,不是说他长相有变化,而从他脸上从他表情再也看不到他内心。在他妈妈面前,他对自己没有亲切没有爱情没有温暖甚至连朋友都不是,叶婉晴想是不是他们的爱情现在也只能在电话里存活。她突然听到一阵嗡嗡声,吴俊宁拿出传呼按了一下,又放回裤兜,两人都不说话,一会儿,嗡嗡声又起。
叶婉晴再也忍耐不住,她用充满鄙夷的语气说:“是那个被摔坏的传呼吧?只要一传就会死机,我一来什么都好使了,传呼不死机了,你们家电话也通了,连你妈的病都好了,接电话既不紧张又不失眠,是吧吴俊宁?!”
“晴晴,我知道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叶婉晴一声怒喝,打断吴俊宁的话。
“你到底跟我说了多少假话?你为了不让我给你家打电话你费了多少心思?!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直接了当跟我说?!当我晚上睡不着觉难过的时候,当我想听听你声音都成奢望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和你的红颜知己弹琴唱歌吟诗作赋!你骗我没有一点良心不安啊?骗我这个傻子一心一意等你,你的良心让狗吃啦?!”
“晴晴不是这样的!徐玫是我妈的学生,她和我妈感情很好,我妈得了病,她特别难过,从我把我妈接回来,她就经常来看我妈,她唱的歌都是我妈原来指导过她参加比赛的,她选那些欢快的歌,就是为了改善我妈的情绪,自从徐玫来我家和我妈唱歌后,我妈的病真是见好了,一开始我妈不敢接电话,徐玫说打给她让她接,她看到徐玫的号才敢接,后来又能多接几个号码,都是她的老朋友老同事,她号记得特别清楚,能接电话没多久…”
“是不是我的号也能记住?十二月三十号那天晚上你不接电话,不是因为你妈犯病吧?是因为她不让你接!你还骗我传呼被摔得不好使,你真行啊你!”
吴俊宁不说话了,叶婉晴从他表情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更是气得发狂,这时,吴俊宁传呼又嗡嗡地响起来,吴俊宁刚拿出传呼就被叶婉晴抢了过去。
叶婉晴看到上面的号,哼哼冷笑:“这就是你的妈!她哪里是精神病?!她是在拿病要挟你!她刚才是发病的状态吗?你敢说她神智不清醒吗?她很清楚她在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样结果!她就是想让你留下不想让你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已经答应她了?你可以对我说这是善意的谎言,包括骗我也是善意的,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慰我们,为了让她快点好,为了让我安心等你,我怎么能分清你对谁说的是真话?!三年之后你还拿什么来骗我?!”
“晴晴晴晴你冷静点,”吴俊宁过来想抱叶婉晴,叶婉晴一把推开他拿起手中的传呼狠狠向他砸去,传呼拍地摔在墙上,又摔落在地上,吴俊宁说:“晴晴我真的没骗你!我就是想用三年的时间治好她让她彻底好了!我想慢慢做她工作,她现在恢复得不错,我想带出一届毕业班有些资历好让你少点负担!她是病人,我们是正常人,我顺着她说话是不想刺激她是为了让她好得更快!我说过三年之后她如果还是这样,我就是强行带也要把她带过去!亲爱的,我真的没骗你!…”
“你现在带她过去就是逼她就是你不孝,三年后就不是逼她了?你为什么非得付出我们宝贵的三年你才安心?!”
“那是因为我相信三年之后她肯定能治好,我肯定能让她愿意跟我过去!”
“如果不好呢?!”
“晴晴,她是我妈呀,如果有这种可能,哪怕是一点点可能性让她更好一些,我们不应该付出代价试一试吗?她好咱们不是更好吗?”
“可你付出的是欺骗的代价!付出的是你承诺她不和我在一起连我电话传呼都不敢接的代价!”
“晴晴,她是病人!就算她表面再正常,她的思维也和正常人不一样!她现在的情绪不稳定,我清楚该用什么方式处理,如果我真拿这件事刺激她让她反复发病,那咱们的时间不更是白浪费吗?!以前付出的治疗代价不更是前功尽弃吗?!她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如果她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我们以后能过好吗?!”
“吴俊宁,在我准备让你俩过来之前,我跑了三家权威医院咨询过五个专家,我很清楚你妈妈病的严重性,不用你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你既然去过精神病院,你妈也住过精神病院,就应该知道,精神病也不能无理取闹为所欲为!如果她在医院提出不合理要求医生会同意吗?!为什么到家她就可以拿病要挟?!你如果让她知道干涉你的自由干涉你的生活是不合理要求,让她知道病人也没有干涉别人幸福的权力,别说三年,十年我也等!可是你在骗,两头许诺两头骗!你妈依赖你,想和你一起生活,没什么不可以的,中国人孝道为先,我愿意一起和你尽孝,但是,我不能接受顺,顺从就代表无条件,代表失去了判断事物正确与否的标准!从一开始和你谈恋爱,我爸妈就不同意,是我顶着压力不惜让他们伤心告诉他们他们只有提意见的权力,我自己的事情一定是我自己做主,他们才接受你把你当成亲人!他们两个工人都懂得最起码的尊重,你妈这个大学生为什么不懂?!你为什么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是,她是不懂,所以她才想不开得了精神病成了牺牲品!你说得都对,在医院她不敢闹,医生可以给她吃药给她过电!她怕医生她知道难受,可我是她儿子,我能象医生那样对待她吗?!她之所以好起来是因为她觉得还有依靠还有希望,如果连我都不迁就她,她还能活下去吗?!我总不能逼着她去死吧?!”
“是她拿死来做威胁!我们才是牺牲品,你妈得病也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一种想要达到目的的威慑途径!这种方式,从一开始就起作用了,因为你和你妈的亲情,我们接受了威胁,我们不但不能见面,连电话都不能打,连最普通的沟通方式都不能拥有,我嫉妒徐玫,嫉妒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也许她和你毫不相关,但我嫉妒她可以象你妻子一样在你家自由地走来走去!我嫉妒你的家就象她的家一样!她们能看到你,能和你随时说话,而我却不能,吴俊宁,我们分手吧,分手,什么矛盾都解决了,你本来也不喜欢大城市,你可以在你山清水秀的小城过你妈满意你也觉得不错的日子,我也能重新找份感情,我是正常人,我不能象你妈一样逼你,你妈能拿命赌,我赌不起!”
叶婉晴无限委屈,失声痛哭,吴俊宁几次想搂她都被她推开,只好陪坐在旁边,叶婉晴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又呆坐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
吴俊宁说:“我不回去,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
叶婉晴说:“不用了。我想清楚了,咱俩的矛盾根本解决不了。你妈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这和她病好不好没关系。她如果不偏执,如果她能调节自己,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达不到目的,她犯病,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就这样吧。传呼也不响了,可能被我摔坏了,你现在就回去,别让你妈找不到你着急再犯病。明天方便的话来送送我,不方便就算了,对了,包里带了点特产,你自己拿吧。”
吴俊宁一下死死抱住叶婉晴。
两人都不说话,抱着。
慢慢的,叶婉晴身体松驰下来闭上眼睛,吴俊宁帮她脱了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又躺在旁边抱住她。
“睡吧,今天晚上我哪都不去,陪你。”
终于躺在他的怀抱里,叶婉晴却感觉不到一点点在无数个夜里独自想象渴望得发狂的感受。
一切都被破坏了。除了累,心慌,还是累。
半夜,两人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听徐玫的声音焦急地在门外喊:“吴俊宁!吴俊宁!开门!吴俊宁!”两人坐起来对望一眼,吴俊宁下地打开门,徐玫一步闯进来把服务员关在门外:“传你为什么不回电话?!安老师割腕了!”
七
叶婉晴拒绝回忆那晚的一切慌乱细节,她只记得最后一刻,吴俊宁妈妈终于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瘫在了椅子上。
她一遍遍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罪魁祸首,没沦落到一辈子背负着心债与骂名。相比之下,她和吴俊宁分手又算得了什么?她理解了吴俊宁的话,如果他妈真有三长两短,别说两人在一起生活,即使是分手,她这一辈子心里也别想安生了。
在吴俊宁妈妈脱离危险后,叶婉晴离开了Q县。吴俊宁要照看妈妈,更不敢让妈妈知道她还在这里,叶婉晴也很知趣,主动提出离开,她已经受够了,不想让自己脆弱的神经再经受任何意外打击,她知道自己担不起,真的担不起。面对一个敢死的人,她甘败下风,望风而逃。
回到家后,叶婉晴租了一大堆碟,借了一大堆书,每天晚睡晚起,昏昏度日。过春节的时候,她关了手机闭门谢客,告诉爸妈,谁打电话都说自己到外地玩去了。爸妈担忧地劝她和同事同学走动走动,散散心,叶婉晴只一句硬梆梆的不想。这天晚上,叶婉晴被妈妈打发去市场买黄瓜,回到家,看司海晨坐在客厅里。
司海晨看她进屋,笑呵呵地站起来说:“你看我,赶早不如赶巧,我来看看叔叔阿姨,听阿姨说你今天上午才回来…,”
“你看小司这么客气,拿了这么多东西,来看看我和你叔就高兴了,还拿什么东西!”妈妈接过话来,象是怕叶婉晴不高兴似的解释说。
“谢谢你啊。”叶婉晴淡淡地说,把黄瓜放进厨房,回到客厅,司海晨站起身来说:“叔叔阿姨,我告辞了,叶婉晴,你送送我吧。”
司海晨明摆着想和她单独说话,叶婉晴随他下了楼,司海晨说:“知道你不开心,可不管怎么的,不能给父母脸色、让父母跟着操心是吧?说吧,想去哪儿散心?”
叶婉晴想了想说:“想去学校。”
“学校?现在?”
叶婉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