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混子
一.
据死人强讲,东子是在河西一片成名已久的大混子,心狠手辣,黑道白道都吃的很开。东子四十多岁,年轻的时候上过老山前线打过越战,退役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就一步步混成了大哥,名头叫得很响。
听到是东子找人下的手,大顺的脸上霎时蒙上了一层死灰。
在一边站着的烂仔摇了摇头:“这事要真是东子下的手,还真是麻烦。他手下的那帮小弟个个愣头青,都是不要命又能打的主,给把刀就敢杀人。强哥你知道不,东子好像还搞什么地下拳赛,就是黑市拳,一晚上就能赚多少多少钱。他是又有钱,又有人,咱们真搞不过他。”
死人强白了他一眼:“烂仔我日你妹的,你他妈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东子的人,你站哪边的?”
“强哥,我就是实话实话。”烂仔讪讪的笑了笑。
“搞不过也得搞,他妈的我们就是白打的?好歹也混了那么多年,传出去叫人笑死!”死人强丢下烟头用脚碾灭,拍拍大顺的床:“顺子,你就安心养伤,报仇这事你就别管了,保证不让你吃亏。他妈的明的不行,咱就给他来暗的!”
死人强放出眼线打探得来的消息,东子有个习惯,周末的时候总是找几个朋友去河西的海鲜大棚市场打麻将,从早晨开始,一打就是一上午。在那个时候,他身边跟着的人最少。并且早晨刚起来大棚市场里基本没有生意,冷清的很,地方又大,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死人强决定就在那里发动一场针对东子的突袭。
动手前夜,死人强问我,是不是还有个练拳的师弟在哪里上班。我知道他说的是晏五,晏五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我不想让他再掺和到这里面来。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师弟已经不在天津了,老家出了点事,上个月回去了。
那天周末的早晨,天色有点阴,不见太阳。面包车刚开到海鲜大棚市场的前面,我就闻到了一股子弥漫进来的海腥味。死人强拿出一堆头套让我们戴上,烂仔还傻乎乎的问:“强哥,戴这玩意儿干嘛?”
“你傻啊你!”死人强朝他脑门上来了一个爆栗,“要让他记住你的脸,还不得找人一年到头追着你砍!”
我们都各自戴好头套,拿好钢管砍刀,死人强又吩咐道:“记住,速战速决,完事就走。打个差不多就行,千万别下死手。万一弄出来人命,我们都得麻烦。”
“知道了,强哥。”一帮人点点头,蓄势待发。
要下车的时候,死人强又握住我的手说:“兄弟,按说这事都不应该把你卷进来。要是有啥不对劲,你不用管我们,自己从北门先跑,路对面就有出租车等着拉客的。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栽了就栽了,出来以后照样还这么混。可你还念着书。”
我心头一阵暖流涌过。原本急遽不安的心情被他几句话说的也镇定了下来,平添了一番悲壮之气。我拍拍他的手说:“放心吧强哥,咱们一块撤,谁都不会有事。”
面包车的门拉开了,我们相继跳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大棚市场里面,这场景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里面的飞虎队。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认为我们就是正义的一方。
“就是他!”一个兄弟指着麻将桌上的人喊道。我知道那个就是东子,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光头,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往外突出的下巴显示出强烈的权势欲望,看着就像个老大。那个兄弟刚喊完,我们一群人就拎着家伙冲了上去。
东子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大混子,在这种突发事件下一点都不怯场,先是一脚踹翻了麻将桌,随后抄起屁股底下的板凳就开砸。跟他一块打麻将的那几个人立马慌了,以为是过来砍自己的,抱着脑袋像老鼠一样的乱窜,有个脸上长大黑痣的家伙差点一头拱进我的怀里。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急切之间没有得手,反而有两个被东子砸倒在了地下。
死人强急了,抡着西瓜刀指着东子狂喊:“快,砍他!砍他!”
东子的几个手下在不远处抽烟,抄起海鲜市场里的铁盆从侧向包抄了过来,猝不及防的加入了战团。大棚里顿时一阵乒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钢管盆瓢刀,全都派上了用场。东子的手下果然个个都是狠角色,四五个人面对我们八九个毫无惧色,手中的铁盆抡的“呼呼”生风,砸脑袋上就得倒一个。在他们疯狂的反攻势态下,我们竟然还略显弱势。
东子穿的衣服被刀豁出来了两道口子,可他本人还毫发无伤。死人强一看没法得手了,招呼大家就要撤,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辆出租车呼啸着开了进来,把海鲜市场两边的门都堵的死死的。一定是跟东子打麻将的那几个人想的点子,我有些懊恼,刚才应该把他们都砍翻了才对。
我转头向死人强看去,隔着头套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他那张死脸上一定变得煞白。我又看向东子,把心一横,拎着砍刀就直冲他奔了过去。擒贼先擒王,不把他给制住弄不好今天我们几个都得搁这儿。实在不行,就胡乱捅他几刀也算没白来一趟。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伤人的,不想伤任何人。但形势所迫,我头脑一热,觉得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了对方。
我从侧向冲过去,眼看就要得手,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人来,穿着厚重的军勾一脚侧踹直接把我给踹飞了出去。我没有防备突然冲出来这号人物,那一脚踹的我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至少有五六米远。我也不觉得疼,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穿军勾的家伙抡着铁盆就跳了过来,要把我彻底放倒。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竟然一下愣住了。
没错,就是他。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我的记忆丝毫没有模糊过。
“黄教官!”我大喊了一声。他手里的铁盆在我的脑袋上方猛然停住了。我一把摘了头套喊道:“是我呀!”
黄教官眉头紧皱了一下,脱口说道:“区明!”
大棚里的乒乓声戛然而止。黄教官挥手喊道:“都别动手!”
几个拎着铁盆的慢慢向后退去,站在黄教官的后面,呈一个犄角形护着东子。我感觉这几个人都经过黄教官的训练,因为他们的战斗配合有着明显的部队痕迹。我们这边的人也聚拢在了一起,都喘着大气,几个人手里的砍刀在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东子说话了。
黄教官指了指我,说:“我原来的一个朋友。东哥你先让我问问他。”
东子看看我,点了点头。
黄教官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冰冷的瞅着我。灰色的瞳孔里流动着毫无感情的神采。跟以前不一样,他变了,就像一块巨大的生铁。
“区明,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我们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
“你们的人把大顺打了个半死,他是我的朋友。”
黄教官摇了摇头:“这事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我接的活,也是我让人去办的。”东子踱着步子走了出来,“既然是小杰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今天这个事情,就这么算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摆在台面上说一声,我东子明刀明枪的跟你们干。”
我回头看看死人强,他站在原地不动,未置可否。东子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叠钞票让黄教官递过来:“这个钱,就当是补偿你们兄弟的医药费。”
我看看黄教官手里的钞票,说:“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钱。”
黄教官低声说道:“拿着,别跟东哥斗。”
死人强一把抓住钱塞进兜里,转身低声道:“我们走。”
他们向后退去,我站着没动,说:“黄教官,我有事要问你。”
“快走。”他冷冰冰的说。
“你先告诉我。”我倔强的站着不动。
停了几秒钟,他拿出一张纸:“把你的通讯地址写下来,我会写信给你。”
面包车发动起来,我们飞一般的离开了海鲜大棚市场。死人强摘下头套长呼一口浊气:“他妈的,今天真悬!”
烂仔也心有余悸的说:“那几个人太能打了。东子的小弟真是名不虚传。”
“那是,这家伙混得这么拽,靠的就是手下人的这点本事。”死人强问他,“烂仔,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挨了一铁盆,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烂仔摸摸后脑勺,手上有些血迹。
“操,他给的这点钱就算把事情摆平了,真他娘的!”死人强恨恨的一拳砸在了座上。我劝他道:“算了强哥,今天咱们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万幸了。不管怎么说,对大顺还是对咱自己都有了一个交代。”
“是。”死人强不情愿的抿着嘴唇,又问我,“那个家伙是你朋友?你认识?
真能打。”
“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眯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好久之前的一个朋友。”
二.
海鲜大棚事件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没有发件人地址的信。
“区明,首先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军训结束后一直没有去找过你,在这里我要向你道歉。
这里面确实是有原因的。
我一直在部队上长期服役,回家的时间很少。我的妻子叫美雁,在老家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一直在等我复员转业。可她等来等去,最终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运。
清明那天,公安的副局长还有县委的几个领导去饭店喝酒,美雁进包间给他们上菜。副局长喝了点酒,要搂着她胡言乱语。美雁扭头就要出门,被副局长扇了一巴掌,骂她给脸不要脸,是个装逼的婊子。美雁是个烈性子,拿起酒杯就泼了他一脸。美雁的举动把一群领导全给惹恼了,他们围着一个女人连续殴打了二十多分钟,临走的时候还给扒光了扔在包间里。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饭店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阻止。
等我得到消息,赶回老家医院的时候,美雁已经进入了深度昏迷,几乎没有醒过来的机会。医生说她脊柱损坏,要用呼吸机维持,需要尽快手术。为了筹医疗费,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钱还没凑齐,美雁就死了,就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的死了。
美雁死的当晚,我就犯了案。我搞了一根军刺,晚上两点的时候潜入了那个副局长的家里。你知道的,凌晨两时,是人类肌体最需要睡眠的时刻。真是讽刺,在部队上长久以来训练出来的渗入技巧,终于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我从两米多高的院墙上翻跃了进去,撬开窗户溜进卧室,连狗叫都没听到一声。
当我站在席梦思前面的时候,副局长还在鼾声如雷。三棱军刺戳哪哪就是一血窟窿,我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照着他全身连捅了十几刀,看着他把全身的血都流干净才走的。
在我动手的过程中,副局长那个白胖白胖的老婆就老实的蹲在墙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哆嗦从头打到尾,屎尿顺腿往下流。我没动她,冤有头,债有主。
犯完案之后,我随即就潜逃了,辗转一些地方,最后到了天津,为了生计,打过东哥组织的地下黑拳比赛。后来东哥又让我做了他的保镖。那天我不能让你伤了东哥,他对我有恩。
你给我的地址是大学的信箱,你考上大学了,我很高兴。以后不要联系我,我是一个通缉犯,这个身份会连累到你。你的前途还很光明,有机会自然相见。好好生活。”
我捂着眼睛,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黄教官果然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冬天来了,越来越冷。老曾拉着我出去通宵上网,玩到午夜,我的心情异常烦闷,就溜出了网吧。一个人走在凄冷的大街上,忽然想起了25号。
我去娱乐城找了他。25号见到我有些意外:“你怎么现在来了?”
“去看电影了,刚散场。没车回去,就奔你这来了。”我编了个谎话。
“跟女同学一块看的吧。”她领着我上了楼。
“没,男同学。他倒好,一散场就直奔他二舅家去了,把我扔下了。”
“没地方去了,才想起我来?”25号扭头瞅着我,皱起眉毛。
“瞧你说的,我是那样人嘛。”我笑着解释。她领着我经过走廊,两边墙壁上挂着半裸出浴的仕女图和裸体古典油画,都是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杰作的复制品,给这里纸醉金迷的淫靡气息增添了一些艺术色彩。
性与艺术,人类自我意识满足活动中永远的两大主题。
25号领着我进了一个房间,打开灯,里面有些凌乱,床头柜上放着洗漱的用具,沙发上还散着两件衣服,地上有几双东倒西歪的鞋子,墙壁上挂着一些饰品。这不像是她工作的地方。
“这是我的房间,个人房间,平时休息用的。”25号抿了抿头发,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天犯懒,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别笑话我。”
“哪有,挺好的。”我四下打量了一圈,“这比我们宿舍好多了。我们那个狗窝,你不知道,要是不收拾一下根本都没地方站人。”
她笑了起来:“这么夸张?”
“真的,不骗你。有次系主任心血来潮的去我们宿舍检查卫生,一进门就吐了。差点要把我们哥几个当场开除。”
她笑了笑,又幽幽的说:“上大学真好。”
“好什么啊,我英语四级到现在还没过呢。还有政治,我们政治老师是个新疆人,一上课就喜欢唱歌,党的政策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啊亚克西。我们在下面都快睡着了。”
“看你说的,有那么糟糕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考大学。”25号给我倒了杯水。
我坐在沙发上喝口水润润嗓子:“现在说明清的八股制度是垃圾,当时的学生还不都争破了头皮抢着去考?这几百年一茬一茬的换下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我说不过你,反正你这大学生的嘴厉害。”她笑了起来。
“我这也就是碎嘴。除了说说,啥用也不顶。”我自嘲的说。
沙发上有本书,我拿过来随手翻了翻,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在空中摆动了两个姿势,轻轻的落在了我的腿上。
那是一张发旧的黑白照片,边角都有些发黄了。照片中的女人很是年轻,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面对着镜头脸上绽放出自然的笑容。
“这照片里的人不是你吧?”我审视了半天。
“就是我啊。”25号坐了过来。
“啊?不可能吧,你都有孩子了?”
“什么啊……”她指指照片,“这个怀里的小孩才是我。这是我妈。”
“哦,这样。你妈跟你长的好像啊。”
“是,她没死时候,都说我跟她长的很像。”她的声音有些黯然。
“你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里。
“死了有三年了,得尿毒症死的。一开始的时候是糖尿病,后来就发展到了尿毒症,只能靠透析活着,一星期就要透析三次,每一次透析都要四百多。为了治这个病,家里把钱全都花完了。高三一毕业我就出来做了,赚的钱全部寄回来家里给我妈看病。可是这病……我妈最后还是死了。”25号看着桌上的那本书发呆。
“那你……现在还做这个?”
“不做这个又能做哪个?”她摇摇头苦笑,“像我这样的,又没有文化,又没有技能,又没有什么学历。反正都已经入了这行的,做下去吧。我还想趁着年轻把以后生活的钱都赚出来。”
我低头看着杯子,听到外面有人喊:“25号……”
“我出去一下。”她站起来出去了,过了片刻又回来,从床底下找出来一双高跟鞋换上。挎了一个小包,往包里塞了一卷手纸。
“楼下包间的客人要几个陪着唱歌的,我过去一下。一般这时候来的都要玩到天亮了。你要困了就先睡吧。”她指了指床,“被单是我昨天刚换的。”
“好。”我站了起来,“你先去忙吧。”
25号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了我一人。我又翻开那本书,拿起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女人脸上的笑容跟相片本身一起变得有些模糊了,就像掠过去的一阵风。她怀里的那个孩子,正眼神单纯的注视着这个世界。
三.
我躺在25号的床上,闻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窗户外面投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眼睛上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人突然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总是非常的轻。我转过头,25号就睡在我的旁边,朝我的方向侧躺着,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脱。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她是快天亮的时候回来的。
她散乱的头发从一侧垂下去,遮住了前额。眼睛紧紧的闭着,睫毛上涂了睫毛膏,显的修长笔直,时不时的微微颤抖。她在熟睡着,一脸的疲惫。昨天晚上,她都干了些什么?
我悄悄的起身,尽量不让她感觉到有什么动静,然后把被子轻轻的盖在了她的身上。她依旧熟睡着,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眼睫毛迅速的抖动了几下。
当我走出娱乐城的时候,外面一片光明。阳光像从天上射下来的密集箭簇,混合着冷冽的空气让我浑身打了个抖擞。我想,也许这个世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那天回到学校后,我没有给25号打过电话,她也没有再跟我联系过。或许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我和她就像命运里无数人生轨迹的其中两条,无意之间一个交错,呼啸而过,不再回头。
时间浑浑噩噩,转眼间就到了寒假,一年的时间又这么过去了,像抓不住尾巴的驴子。在一个寒风料峭的下午,我和晏五在滨江道的路口见了面,商量一块回家的日程。
“师兄,今年寒假我不回去了。”晏五抬头看着太阳,头顶的天空一片灰蒙蒙。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的,脸庞比以前更加瘦削。
“怎么了?”我有些意外。
“没时间,回不去了。老板要去海南考察一个项目,我得跟着过去。你回家帮我给师父带个好。走的时候,从我那带走盒好茶叶。”晏五的话说得越来越成熟。
“那过年的时候能回去吗?”
“回不去了。到时候我往家里打电话。”
“过年也回不去?”
“回不去,真的是没时间。”晏五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一片树叶正刮过来,不偏不倚的冲撞在了他的背上,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片一样,紧紧的贴住了羽绒服。晏五一侧身子,树叶没有了阻碍,猛的朝前飞了出去。
“五子,功夫都没丢吧?”
“没有,那都是师父传给我的,不敢丢了,早早晚晚的还练着。”
其实晏五刚才的那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就知道他的功夫没有丢。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能感觉到有树叶贴在了背上,背部肌肉的末端神经稍微有一丝懈怠,都不可能具有这种感知能力。
“行,只要你在这好好的,别有什么事,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都多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晏五朝我点头笑道。
“对了五子,跟你在一块的那个姑娘,叫丽丽的,你们还好着的吧?”
“她回老家了。打了两次胎,落了一身的毛病。”
我一惊,问道:“打掉的谁的孩子?”
“谁知道谁的。”晏五啐了一口唾沫,转头去看地上翻滚的树叶。
我胸口有些发闷,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子狠狠的冬天的味道。
在春运期间挤火车绝对是一种折磨,开往曹州的绿皮速度缓慢,逢站必停,逢车必让,一路谦恭有礼,全程以德服人。车开到一半又下起雪来,呼啸而过的北风夹着雪片从密封不严的车厢连接处和窗户缝里渗透进来,掀起一阵一阵的白霜。整个车厢就像是一节巨大的沙丁鱼冷冻罐头,寒冷不因为互相拥挤而有丝毫改变,草民们在集体迁徙的途中显得是那么弱不禁风。
二叔看我独自回来,明显有些失望。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安慰。
寒假是老同学聚会的黄金时间,我又跟高中的同学聚在了一起,各自抒发一年以来所积累的操蛋心得。聚会上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青梅,一个是王二胖子。据说青梅因为老公有了外遇,正在闹离婚,因为孩子的归属问题纠缠不清,没有心情来聚会。而王二胖子正在南方做生意,并且做的很大,忙的不亦乐乎,没有时间来聚会。
酒逢知己,牢骚冲天。副班长耿强上高二的时候就考上了专科,聚会的时候都毕业半年了,在一家政府机关里工作。我们都感叹他的时运真好,年经轻轻的就享受了公务员待遇,抱得铁饭碗。
“好个屁呀!”耿强干了一杯酒,出乎意料的骂起来,“你们去干干那活,就知道兄弟的难处了。就我这工作,单位里最底层的职员,见了谁都得陪笑脸,就是看大门的都得跟人家打个哈哈。要是见了领导,我这鼻子痒了连个喷嚏都不能打。操啊,不瞒你们说,我在单位里,那其实就是个狗逼。”
“嘿,强哥,你这话怎么说呢。谁能刚一去就牛逼哄哄的啊,不都得慢慢往上熬嘛。”我拿起瓶子给他添满酒。
“熬?等熬死那帮老逼老吊,他妈的我也快差不多了。我告你们啊,现在谁还靠时间熬啊,都靠关系往上窜!你没关系,没人,熬到下辈子也白费!”耿强举起杯子又是一饮而尽,话匣子愈发打开了,“我在里面熬了半年,可从端茶倒水送报纸的活里熬出来了,分到微机室工作,那差事多清闲啊,动动手指头就一切OK了。可没成想啊,副局长家的一个外甥分配到了单位里来,这一来就抢了我的活,直接又把我调到茶水部干杂活去了。你们说他妈的凭啥啊,老子辛苦熬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个盼头,这小逼一来可好,立马取而代之,一下把我打回原形了。我操他妈的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
“强哥啊,你们这副局长办事也太不地道了。”有人不满的接话道。
“领导都这样,换个单位也一样。强哥,看开点,谁让咱们不是官二代呢。”又有人接话道。
“还官二代?嘿,别说其他的了,我要是能有个当主任的老子,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份上。可咱也不是泥做的啊,谁想捏就过来捏一把,这个事真弄的我火大。那天晚上喝了二两,凑着酒劲,我就直接去了副局长办公室找他说理去了。”
“强哥,你真爷们。不愧是我们当年的副班长。”下面有人撺掇道:“快点给俺们说说,你是咋给他说道的?”
“说道个屁,领导那张逼嘴咋回事你们还不清楚?我话还没说一半就被他给打断,换了个茬接过去了。”耿强灌了一口酒,咂巴咂巴嘴,语气愤愤的,“我还没把事说完,他就把话题给我扯开了,一会儿扯到中国国情,一会儿又扯到跟国际接轨,连WTO都跟他妈有关系。最后人家是这么给我说的:强子啊,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别急于一时,光看些蝇头小利。考虑问题一定要从大局出发。你还年轻,以后的前途还长着呢,主席不是说过嘛,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那强哥你是咋说的?”
“我能咋说?人家是副局长,能给我说这么多就不错了。操,真他妈窝心。”
“行了,强哥,你也别窝心了,出来混都不容易,也不止你一个。其实你这还是好的,你不看看还有那么多找不着工作的呢。”我劝慰他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他们的。”
“得了,咱们啥也捞不着,都给二代们留着去吧。来哥几个,喝酒喝酒。”耿强给其他人挨个满上,举杯祝道:“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儿子们的,但归根到底是那帮孙子们的!”
“孙子们的!”大家狂吼一声,齐齐的一饮而尽,顿感豪气冲天。要不是害怕赔钱差点就摔杯子了。耿强抹抹嘴巴,忽然悄悄的对我说:“青梅现在领着孩子一个人在家呢,你不去看看她?”
四.
按照耿强给的地址,我来到一个旧的小区里面,在一幢老式的居民楼前面停住了脚步,又抬头确认了一遍,地址没错。
我本来是不想过来的。上美学课的时候老师讲过,相见不如怀念。那些一直怀念的东西见了,未必就是你想象中的模样。或者时过境迁,感觉已去。总之一旦赤诚相待,事物总变得不是那么美好。但如果不见,总有一些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我犹豫再三,最后按响了门铃,心里面“突突”直跳,莫名的紧张起来。
“谁呀?”隔了几秒钟,鞋子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传了过来,迅速逼近。
“我。”这个回答真是十分愚蠢。
门开了,只开了一条小缝。这种老旧的防盗门上没有猫眼,只能透过一丝缝隙来观察外面的访客。我站的直直的,尽量使自己的脊背显得挺拔一些。
“区明?”
我笑着点点头。
“天,你怎么来了?”青梅马上打开了房门,带着略感惊讶和故人相见的喜悦表情站在了面前。而我对这次的贸然造访有了一点点的后悔。
青梅跟之前已经大不相同,或者说,她已经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青梅。很长时间不见,她的身材胖了好多,隔着浅色的绒衣可以看到略微凸起的小腹。长长的辫子也没有了,留了一个短短的剪发头,并且蓬松嘈杂,看来没来得及梳理。从外观上跟我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只是一瞥一笑眉目之间还保留着当年的影子。
“快进来坐,坐。”青梅非常客气的把我让进屋,不好意思的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屋里挺乱的,最近没收拾,别见笑。”
“哪有,挺好的。”我进了屋,上下打量一番。屋里是有些凌乱,不过还可以看出来是有女人操持过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格局有些老旧,普通装修,应该是她父母之前住过的居所,现在由她在这暂住。客厅的墙上还贴着邓丽君的海报,纸张泛黄,有些年头了。
“喝点水吧。”青梅很快端过来一杯热茶。我顺手脱了外套放在沙发上,屋里的暖气烧得挺热。
“是集体供暖?”我看了看锈迹斑斑的暖气片。
“是。这里的老房子还用的当年厂里的暖气管道。厂子都倒闭了,可是那暖气有人承包,每年冬天还烧着。”青梅坐在我对面,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对了,你怎么会过来的?”
“今天不是同学聚会吗。你没去,我就过来看看你了。”我笑道。
青梅笑了起来,眼角显出一些细密的皱纹:“我这个样子都不好意思去聚会。看看你们都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我觉得我都老了。”
“装什么成熟啊,咱们不都是一般大吗。”我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唉……”青梅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心累啊。这心一累,人老的最快了。”
我改了话茬,说:“你孩子呢?”
“在屋里睡觉呢,今天有点感冒。”青梅朝关着门的卧室看了看。
“最近天确实有点冷,这进了屋又一冷一热的……你最近生活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这个样呗。”青梅苦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一个人过,带着孩子。整天没个清闲的时候。”
“你对象呢?听说你俩出了点问题。”我尽量用平缓的措辞说道。
“别提他了,不是什么好人。”青梅转过头看着窗外。
听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可停了一会儿,青梅又自己说了起来:“他这不是找了关系,进局里给领导开车吗?一开始都觉得挺好的,也不忙,天天跟着领导出去吃喝都有着落。可没成想,除了吃喝,领导出去找小姐也带着他,还找上瘾来了。有的时候成宿成宿的不回家,都跟他们领导待在洗浴中心里。有时候他们局长的老婆打电话找人,还让我帮着圆谎。我给他说理,他就动手打我……这日子我真是没法跟他过了,非离婚不可。”
我安慰她:“都是被带坏的。要是一开始不让他给领导开车就好了。”
“哼……”青梅不屑的笑了一声,“干啥都一样,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算看明白了,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我呢,也不是好东西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青梅忙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我可是冰清玉洁啊。想当年我暗恋你的时候,可是连句话都不敢跟你说。”
“那时候你真的暗恋我啊?”
“可不是咋地。要不然我能托王二胖子给你送情书吗?”
“我还以为你是没事逗着我玩呢。咱俩平时都没有说过话。我那时候还寻思呢,你咋能给我写情书啊。”
“你看看,你还是不懂男人。男人对越喜欢的女人,越是不敢轻易追求,害怕被拒绝之后接受不了。我就是那样,连给你送情书的勇气都没有。当时你在我心里就跟女神似的,简直不近人间烟火。”
“那现在呢?”青梅忽然抬起头来问,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没有答话。青梅自嘲的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你对女神失望了?”
“没有。女神永远都是女神。这段情意已经发生过了,不可能再改变。”我立刻想好了措词。
“你这上了大学的就是会说话。”青梅幽幽的说:“我家那个死人,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选择跟你谈恋爱了。”
“呵呵……”我笑了起来,有些局促,端起茶杯来把水喝干。
青梅走过来添上水,随后坐在了我旁边,问:“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没找?”
“一直瞎玩,也没顾得上。”我心跳开始剧烈起来。虽然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茶杯,余光也能打量到青梅在看着我的侧脸。
“你长的又不丑,以后肯定能找个好的。”青梅说着,忽然把手搭在了我的背上,轻轻的抚摸着。我立刻像被过了电一样,浑身透过麻酥酥的感觉。
青梅不再说话,而是坐的离我越来越近。室内的空气慢慢凝结了起来,从四周向我挤压。青梅的手慢慢游动着,从后背绕到了我的胸前,忽然猛的捉住了我的手,朝着她小腹下面的部位摸去,嘴里模糊而快速的念叨着:“区明,区明,我都三个月没有男人了。我要……”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我一跳,条件反射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尴尬的站在那里,手还被她握着。我舌头有些发直:“我,我得回去了,再晚就没车了……”
青梅跟着站了起来,跌进我的怀里,一只手勾在我的脖子上,我立刻就感觉到了她胸前两坨软绵绵的东西传来的压迫。她气喘吁吁,抓着我的手就往自己裤子里伸去:“今天不让你走……”
“孤儿寡母”这个成语在我脑子里跳了出来,我猛的推开了她,心里混合着一股苦涩夹杂悲怆的味道。对于她的挑逗,我萌生不出来任何的兴奋,只是觉得无法释怀。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动作都可以唤醒我体内不安的雄性荷尔蒙,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她是女神。我穿上自己的外套说:“青梅,今天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慌乱,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掩饰了过去:“对不起。”
“没有,是我对不起。那个,我真得走了。”
青梅低着头一言不发给我开门,紧紧的咬着嘴唇。我出了门,刚要下楼梯,青梅在后面叫住了我:“区明,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我回过头去。
“高中那时候,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我点点头,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
“谢谢。”青梅愣了片刻,忽然就冲我笑了。我有些恍惚,依旧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个青梅。
走到外面,我长呼了一口气,不由得裹紧了外套。地上一点风都没有,空气干冷干冷的,世界就像一个大号的冰柜。几只麻雀在屋顶跳跃,忽然又在同一时间振翅飞走。一片干枯到没有任何水分的叶子从树顶徐徐落下,像一个孤独的伞兵。我愣愣的站在路口,对自己说,要是连孤儿寡母都欺负,我算是什么人了?
待事后多年,凡想起这茬,却觉得自己所为略不光彩。我的言行,只是为了维护心目中那点虚伪的正义感,在我和青梅之间,这个东西毫无价值,她要的是生活。说到底,最后还是我对不起她。我常想,如果再见到她,只要她略有暗示,我就会顺势而上,以一直坚持锻炼的强壮体魄萌发出来的愉悦来慰藉相互之间昙花一现不可捉摸的生平。可惜的是,青梅不久离婚以后带着孩子去了南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寒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听大顺说,道上到处都传开了晏五的名声,外面的混子都称他是拆迁界的“第一红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