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讨逆

一.

太阳没头没脸的炙烤着大地,对没法反抗的老百姓施展着淫威。

二叔朝李红生一抱拳:“李哥,事情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区风绝对不会干抢别人徒弟的事。练拳的规矩,我懂。”

“你懂?”李红生冷笑一声,腆起来的肚子跟着微微发颤,“你懂还干这事,你这不是找事吗?区风,你是不是觉得曹州城就你能耐,你谁也不服?”

二叔急忙解释道:“李哥啊,我真没那意思。跟你比,我就是个晚辈……”

“少来这一套!”李红生一摆手,“区风我告诉你,现在说好听话不管用了!你做事情之前就应该先过过脑子,想想有什么后果!你事办都办了,现在想打回头炮?晚了!你以为我们都是呆子,彪子,还是傻子?”

我心道,李红生果然是党员,训练有素,能用出如此流畅的排比句式。

二叔的解释很无力:“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李红生说:“甭管怎么个意思,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要给一个交代。”

马腾这时按捺不住,喊了起来:“这跟我师父没有关系,是我强逼着他收我的。我在他家门口一连站了三天三夜,这事你们都知道!”

“你什么辈分,这哪有你插嘴的份儿!”李红生面露不满,斥了他一句,又道:“佛汉门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

马腾一弓腰,猛的就想冲上去,二叔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给死死的钉在了原地。“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二叔的声音沉了下来。

“区老弟,你这……”铁坨周瞅准时宜的跳了出来,老好人一样的劝慰二叔:“别把事情搞大啊。”

“别管事情大不大,这都是我个人的事情,跟佛汉门没有关系。”二叔的目光越过铁坨周,直接看向了李红生:“咱们就事论事,不要扯上佛汉门。”

李红生自觉语失,眼神抖动了一下。他避开话头,继续追问道:“区风,你就这么坏了规矩,连个解释也没有?”

“他不用解释,我来解释!”马腾大声叫道:“是我坏的【带艺不投师】的规矩!是我逼的区师父收的我!我就赖在他家门口,他不收,我就不走!这事怨我!你们有什么劲都冲着我来!”

“马腾啊马腾,说起来梅花梁待你也不薄啊。你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跑这头拜师来了!”一个嘴上长了个黑色大痦子的老头往前迈了一步,恨恨的说道:“你想把你梁师父给气死是不是!我好歹也算老梁的同门,实在不行今天就算替他清理门户了!”

二叔堵不上马腾的嘴,只听他叫道:“清理你妈逼!你知道咋回事就瞎鸡巴叫唤?叫唤你妈呀叫!老逼你上来动手试试,我不把你老脸攒的稀烂我跟你姓!”

全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痦子老头愣了一会儿,直往上翻白眼。他本来是背着双手的,现在手也在后面背不住了,指着马腾一个劲的哆嗦,声音像被狗咬了一样:“小,小畜生……你这是要……造反呐!”

马腾骂道:“造嫩娘!”

继鸦雀之后,全场哄然,好像水星子溅到了油锅里。那痦子老头估计一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骂过,指着马腾话都说不出来了。其余的人一片嘈杂,呈半个扇形慢慢朝着二叔和马腾逼近,看样子就要动手。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下糟了,看样子要围殴。

二叔却突然转身,朝着马腾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扇的突然,声音清脆,引人发颤。

全场再次鸦雀无声。

马腾挨了一耳光,站在太阳底下动也不动一下,甚至连手都没有抬一下。二叔训斥道:“马腾,你都多大了,当着这么多前辈在这,会不会说句人话!”

马腾浑身使着劲,看着前面说:“我是见人才说人话。”

那长痦子的老头叫了起来:“你啥意思!”

“就这意思!”马腾昂起了脑袋。

“你!”痦子老头狠狠的指着马腾,再次哆嗦了一下:“梅花梁平时就这么教的你?没大没小,我这个师弟真是瞎了眼了!”

“我梁师父跟你可不一样,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马腾大声道,“在我走的时候,梁师父是这么给我说的,学问无前后,先达者为师。他说区师父这里有好功夫,让我跟着来学,我就来了。我就不明白了,我跟我师父的事情,怎么就碍着你们了?”

“哼哼……”一个貌显年轻,额前还染着一撮黄毛的小子冷笑道:“是这么回事吗?”

“要不信,咱就回大黄乡找我梁师父当面对质!”马腾一梗脖子:“谁要他妈输了,就脱成光腚绕大黄乡跑一圈,敢不敢?”

这句话把小黄毛给噎住了,半天没有接腔。那痦子老头又干笑了一声:“嘿……行啊梅花梁,没想到我师弟还会玩这手呢。”

马腾一下跳了起来:“你啥意思!”

“就这意思!”痦子老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得意的嘴角一扬。

马腾有些急了,叫道:“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痦子老头跟小黄毛均冷哼一声。

二叔趁着这个空,赶忙插话说道:“各位,大家放心,我曾经立下门规,绝对不传密传佛汉,说到做到——别说外人,就是我自家的小侄子,区明,你们都知道的,我也绝对不传。”

二叔一下把话挑明了,窗户纸一破。现场的人都有些尴尬。就好像在领导开会的时候有人说“等开完会集体去唱歌桑拿找小姐”,虽说直接点明了中心思想,但多少都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铁坨咳嗽了一声,打破僵局:“老弟啊,不管咋说,你这【带艺不投师】的规矩算是给破了吧。”

“嗯,是破了,又能咋样?”二叔问道。

“既然都破了……那你这密传的规矩也破了吧……”说到最后,铁坨周的声音愈发的小。在我眼里,他高大黑壮的形象忽然变得有些猥琐起来。我注意到李红生脸上的神色陡然轻松了一下,活动的主旨被全盘托出,他这个当领导的终于可以直奔主题了。

二叔冷笑一声:“周哥,这规矩不能破的。因为啥你知道。”

痦子老头接话道:“有什么不能破的。接一次客也是接,接十次客也是接,有什么不一样。”

“操,老逼!”马腾立刻骂了起来:“你才他妈接客!你全家都接客!你妹接客你妈接客!”

又是全场骇然,接着哗然。当着这么多武术前辈的面,又骂的如此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马腾估计是曹州第一人。痦子老头的脸色铁青起来,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噌噌”两步窜到马腾面前,二话不说,一拳就抢向马腾的面门!

老头走的是连跳步,速度极快。马腾没料到他突然发难,慌忙应对,有点猝不及防。两人一交手,现场猛然安静了下来,就连周围站着看热闹的都闭上了嘴巴,只听到旁边有个人小声嘀咕道:“可他娘打起来了,这都磨叽多长时间了。”

马腾毕竟是青年,体格精壮,我暗忖他对付那痦子老头,虽不会速胜,也不至于落到下风。但拆了还不到五招,马腾竟然节节后退,那老头简直是在撵着他打。痦子老头比他矮了半头,体型稍胖,但手法极快,拳速细密,是典型的小架风格。拳头一收一出之间,虽然听不到,却可以感觉到附着在上面的铿然风声。当时我很是惊讶,原来这曹州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有这么多的高手。

马腾已经往后退了数步,脸上瞬间布满了汗水,阳光照过去一片晶莹的反光。他被逼的急了,低喝一声,或许是想以力破局,挽回颓势,一记蛮横的扫腿朝着对手的头部就抡了过去!

扫腿是马腾比较得意的技术,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间,像这种大开大合的腿法,除非一击必中,否则会给对手留下足够的反击空间与时间。马腾贸然扫出的这一腿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任何效果,痦子老头的上身敏捷的往后一闪,轻松避过,然后一个顿步,右手伸出三指,做出了一个鹰爪的形状,一耸肩就朝马腾的喉咙掏了过去!

我看不到那痦子老头的脸色,但光看那骇人的三指鹰爪,就可以想象出来他与之相配的狰狞面容。马腾骂他的那些毒辣语言,仿佛就要靠这一招来雪耻。马腾已经来不及后撤,只能急忙回防,双手迅速的朝咽喉护去。但很显然,他已经赶不上那老头的速度。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随后就是“啪”的一声,我料定马腾的喉骨肯定是断了,不自然的觉得自己的喉咙一疼。

 

二.

当我马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马腾仍在原地,看样子毫发无伤。倒是那个痦子老头,往一边偏了半步,用手揉捏着自己的手腕,头却转过去看着二叔。

二叔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接着一抱拳:“得罪。”

“好功夫!”痦子老头说话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二叔没吭声。

痦子老头接自己的话说:“都说佛汉拳出手如闪电,回手似触炭,今天算是领教了!区师傅,看来咱俩必须走上两招了!”

二叔一摆手:“老哥,花拳刘的名号我听过,久仰的紧。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我心道这老头原来就是花拳刘。这个名字我听说过,武术圈里叫的挺响。他家是城东的大户,家大业大的,光徒弟就收了一百多个,赚发达了,家里盖了两层小楼,据说还养了几条看起来像兔子一样的狗。

像兔子一样的狗怎么看家,怎么掐架?我曾经向王二胖子倾诉过这个疑问。王二胖子说,你懂个屁,人家那叫宠物!

今天总算见着真人了,不过我看他怎么都不像养宠物的人。花拳刘打断二叔的话,气势有些咄咄逼人:“不是来打架的?可你已经打了!”

“刚才是为了救徒弟,一时贸然出手,老哥你别放在心上。”二叔又是一抱拳,算是赔礼道歉。

花拳刘不领这个情,他朝周围看了一圈,忽然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区师傅不是害怕输了,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份子吧。”

“不是丢份子。”二叔尽量谦和的说:“就是害怕一动手,再伤了和气。”

“和气?和气值几个钱!哈哈!”花拳刘笑着,随手扎了个架子,势大力沉的,“想要和气,你还练什么拳!区师傅,请!如果真出了什么事,看病住院的钱包在我花拳刘身上!我还不差这几个钱!”

马腾又跳将起来:“师父,让我……”

二叔再次扣住了马腾的手腕。马腾一皱眉头一咧嘴,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二叔转头看了看铁坨周,可能是想让这老哥帮他说句话。可这黑厮却避开了二叔的目光,装着去打量院墙上白色的大字标语。

我想搞清楚他是在看“毛主席无限信任华主席”还是“一人超生,全乡结扎”?铁坨周的眼神游离,似乎在主席与结扎之间徘徊。花拳刘等的不耐烦,又沉声一喝:“区师傅,请!”

二叔转过头,抿了抿嘴角,接着放开了马腾。他一抱拳,说:“老哥,就是简单走两招。”

“走两招还分简单不简单?”花拳刘嘴角一扬,冷笑了一声。他脸上出了些汗,油光发亮的,看上去很兴奋。那块黑色的痦子就像趴在嘴上的一只苍蝇。

二叔又道:“别伤了和气。”

就在“气”那个字还没有说完的时候,花拳刘突然一个进步抢了进来,使了一个进步崩拳,直奔二叔的中线!攻其三路,不如破其中路,看来花拳刘对自己的拳法颇有信心,要想速战速决。

二叔架子还没扎起来,右腿后挪,上身后仰,堪堪避过一拳。花拳刘步伐极快,身子紧紧贴上,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大鱼。两人连续拆了几招,的确良布料被空气灌的“空空”直响。我没想到二叔的情况竟然跟马腾一样,甫一交手,便呈劣势,被花拳刘逼的连连后退,一边拆招一边后退了好几步。

我的心顿时到了嗓子眼,只要一张嘴就能跳出来。

花拳刘招招抢得先机,二叔似乎开始招架不住。七八招之后,花拳刘突破中央防线,一拳砸在了二叔的胸口上,虽然隔了那么远,还是听到了“砰”的一声,有些发闷,像敲鼓似的。二叔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几步。

“师父!”马腾急忙过去扶住二叔,“没事吧?”

“没事,没事。”二叔站好,朝花拳刘抱了抱拳:“老哥好功夫,我佩服。”

花拳刘不屑的一笑,微微昂首,双手背在身后,神态跟他妈伟人似的:“佛汉拳就这点本事?”

我的血冲上脑门,想冲过去拉着二叔就走。忽然一块土坷垃飞了过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抛物线,那姿势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花拳刘觉察到有异,刚一扭头,土坷垃正好砸在了他那张老脸上,顿时变成了一蓬碎末。

花拳刘一下捂住了半边脸,跺脚大喊道:“我日!谁!”

土坷垃飞来的方向站着一脸稚气的晏五。我心里一惊,他什么时候跑到那儿去了。手里还拿着一块土坷垃的晏五冲花拳刘喊道:“坏蛋!”

现场嘈杂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躁动。

二叔过去一下拍掉了晏五手里的土坷垃,然后就发现了我。他立刻动怒道:“不是让你领着晏五呆在家里吗,来这干啥!”

我急忙找托辞:“是杜姨让我……”

二叔冷喝:“别找借口!”

我吓的一个寒颤,不再说话。花拳刘朝着手掌啐了几口唾沫,抹了抹沾满土星子的脸。二叔忙说道:“小孩子不懂事……”

花拳刘冷笑一声:“行啊姓区的,自己不行就让小将上,还会玩这手呐!”

二叔的脸皮一下涨红了:“老哥你误会了,我来的时候是让他们呆在家里的。我不知道他俩会跑这来……”

二叔的解释总是这么的无力。

“行啦,说这么多都没用。”花拳刘把脸抹划干净了,口气颇为不屑:“亏我们还来了这么多人,真不值当的。我算看明白了,佛汉门也就这么个德行。”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

二叔明显愣了一下,说:“老哥,咱说事情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能不能别扯上佛汉门。”

花拳刘“呵呵”笑起来,眯缝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我扯上又能咋样?”

“老逼你能不能积点嘴德!”马腾又按捺不住的骂道。

“小逼崽子,没大没小的,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那张烂嘴吧!”花拳刘昂起下巴,几乎是睥睨着马腾的:“咋的,不服?再上来动手试试?”

二叔一拍马腾的肩膀,示意他退后,顿了一下说:“早就听说花拳刘的干支落地桩练的炉火纯青,我还想再领教领教。”

“哼哼……你刚才不是领教过了?”

“我还想再试试。”

“用你的密传佛汉?”

“不一定。”

“那好!”花拳刘立刻扎了个架子,重心放低,沉在两胯之间,如同站在高桩上。他脸上的神态好像开启了无敌状态,“拿出你看家的本事吧。我倒想看看密传佛汉到底是咋个手段!”

“师父,他这是大架步子,小架拳法……”马腾要给二叔说点什么,二叔一摆手,示意马腾不用再说。他朝花拳刘一抱拳,淡淡说道:“请!”

我拽着晏五后退几步。二叔身上有劲力在缓缓流动。

“喝!看拳!”花拳刘进步而上,一拳直撩向二叔面门,意在封眼。二叔却站定不动,目光沉静,陡然之间跟之前的气势判若两人!他一抬手,两指关节顶在了花拳刘的手腕上,把前冲的力量崩弹了出去,轻描淡写的化解了这一击。花拳刘一击不中,还藏有后招,在二叔出手未收,新劲未发之际,接上又一拳直攻向二叔的咽喉!

跟对马腾下手一样,这厮根本就不是比武较技,而是不计后果,痛下杀手!其争强好胜之心可见一斑。

花拳刘所练拳法,亦是曹州城一大派。为了避免门派纷争,在此暂时将其派名隐去。其门派拳路刁钻,拳势极快,含先知先觉之意,合先备先用之理,常抢在对手发力之前动招,“先下手为强”,要的就是个先发制胜的效果,故拳速极快。这个道理跟都快秃顶了的火云邪神一边抠脚丫子一边说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是一个意思。

花拳刘快,二叔也不慢。两个人玩的就是速度,转眼间拆了五六招。花拳刘步伐极活,都是站桩站出来的功夫。高高的桩子上,速度一慢,一个不留神就得从上面栽下来。后来有人觉得栽桩太麻烦,干脆改在地上练,还是按原来的那个步伐走,叫做“落地桩”。我本来以为一落地,这步伐也就变了性,怎么着都练不好。古人曰:无压力,无动力。但我看花拳刘的步子,才明白这落地桩亦不可小觑。他绕着二叔周身游走,几乎划出个半圆,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大鲶鱼。二叔则站在原地,重心一立,只靠双手见招拆招。我看的口不能言,胸口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拆了几招之后,花拳刘喊了一声“好手段”,卖了一个虚招,接着晃过贴身一靠,右肘像刀子一样从斜上的方向朝二叔的颈侧砍去。我不由咋舌,虽说短打常见,但能在实战中使出肘击的却少之又少。肘法刚烈,骨节坚硬,较之拳头更具杀伤力。拳谚曰:宁吃十拳,不挨一肘。

这一寸短一寸险的招法实在凶险,我眼看着就要砍在二叔的脖子上。由于人体本身的机能限制和双目平视范围,左侧斜上,对于任何拳种而言都是一个防御死角。日本的空手道根据人体的这种特点,还开发出了一种从斜上方往下切入的扫腿技术,称之为“月亮蹴”,看惯古龙小说的好事者皆呼之为“圆月弯刀”。花拳刘的那一切肘,就很有些圆月弯刀的味道。

我心被猛然揪起。

二叔终于移动了步伐,往右侧一倾,身体就像被风刮歪的树,要倒不倒。花拳刘的那一肘还没完成它的使命,就被二叔用手掌托住了,同时一拳砸在了他的右腋下。我清楚的看到花拳刘的大牙一呲,貌似十分疼痛,脚底下接着就要游走,二叔冷不防的一把抓住了他的盘扣衣服,往前一拽,花拳刘没有预料,顿时失去了重心,朝着二叔就仆了过去。二叔立掌成刀,朝着他的咽喉冷脆的砍了一下。花拳刘一缩脖子,喉咙里“咯”的一声,像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二叔一招得势,并未停手,接连在花拳刘的胸口处“砰砰”几拳。佛汉拳谚曰:一式跟三打,一打有三破。花拳刘被打的后退好几步,已经完全招架不住。想来当初马腾最后一次去我家找二叔挑战,享受的也是这个待遇。但两人结果不同,二叔接连几拳之后,紧紧贴上,最后跟了一个撩腿低扫。花拳刘一下被扫了起来,双腿离地,接着像个麻袋一般的“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花拳刘的倒地处弥漫烟尘。围观的人忽然有人叫起好来。竟然还有稀稀拉拉鼓掌的。

花拳刘趴在地上呲牙咧嘴的,眼见靠自己是站不起来了。两个小青年跑过去扶起他来,眉目倒竖的朝二叔吼道:“你要打死人?!”

二叔什么都没有再解释,只是朝花拳刘一抱拳,淡淡说道:“得罪。”

“你……”花拳刘被人搀扶着,想说什么,可刚吐出来一个字,喉咙就不听话了,“咔咔”的咳嗽起来。

“喉骨没事,就是会厌处有些挫伤,休息两天就好。多喝温水。”二叔的声音虽然已经尽量谦和,但怎么听着都是讽刺。花拳刘的面色通红,咳嗽的愈发厉害。

李红生的表情难看的跟吃了屎一样。但作为领导,就算吃屎也得拿出震慑人的气势来,以让草民肝胆俱裂。李红生拧巴着眉头,懊恼的看了看不停咳嗽好像要把肝都咳出来的花拳刘,又抿了抿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喝道:“区风,这就是你给的交代?”

二叔说:“李哥,你看着的,我不想出手,实在是不得已。”

“说的好听,还不得已?”李红生冷哼一声,“你这是要跟整个曹州城都过不去了!”

二叔说:“李哥,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就是一个练拳的,平时练练拳,教教徒弟,其他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

“话说的倒敞亮,但你事可不是这么办的!”

“我办什么事了?”

“你说你办什么事了!”李红生扭头看看还在咳嗽的花拳刘。

二叔沉默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终于说:“这都是你们逼的。”

“说的好!”一个脸盘方正的大汉往前迈了一步,朗声接话道。他盘扣衣服的前襟已经打开,敞着怀,露出两块鼓胀的胸肌,上面还附着着一片稀疏的胸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区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社会就是这个样,你也别怪我们,换了谁都这样。”

李红生脸上抽搐,像轻度面瘫。他喝斥道:“庄老三,别胡乱说话!”

我有些惊讶,原来这汉子就是庄老三。大学生庄老三,他的名字我听过,并且还颇富有传奇色彩。当年还小小的轰动过曹州城。

二叔微微皱眉:“老三,你……”

“我?嘿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就是个打酱油的。是他们告诉我能见着密传佛汉,我才来的。要不然这么热的天,谁有病往这跑啊。什么派什么规的,我不管这些,我也不懂这个,咱过来就是凑凑热闹。没成想今天能这么热……他妈的都快中暑了我……”庄老三一边说着,一边拿敞开的衣襟扇着风。

 

三.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就常拿庄老三为例子来激励我们,动辄说:“你看人家庄老三如何如何……”

庄老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生于曹州城的庄寨。相传此寨为庄子故里,解放后靠造假货为生。此地手工业十分发达,只要给够钱,原子弹都给你造出来。他在家排行老三,故都以“庄老三”相称。

庄老三自幼生的虎背熊腰,粗眉入鬓,相貌粗犷,一副典型的武人模样。但他又偏偏学习很好,从小学到高中一路拔尖,平时没事还颇能写个朦胧诗歌,尤擅爱情题材。大抵肝肠寸断,相见恨晚一类。高考那一年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郑州大学的中文系,成了他们乡里多少年来唯一的大学生,一时轰动无二。庄老三大学上了不到两年,在少林寺附近的一所武校里认识了一个教硬气功的教练。曹州城拳风浓厚,他本来就有些底子,又跟着那教练混了两个月,自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恨不得把自己大学的专业改成硬气功。学业逐渐荒废不说,他还不搞对象,不玩聚会,不跳交谊舞,跟主流文化越走越远。到了大三的时候,连挂九门功课的庄老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申请退学。

据说他收拾好行李要走的那天,搬了十来块青砖摞在校园行政楼的前面。一摞青砖摆到胸口,他站在那里盯着青砖一动不动, 木桩一样。大家都以为有人在搞行为艺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那年头,搞行为艺术还是个新鲜活。庄老三从早上站到了中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猛的扎了个马步,开始运气。丹田一沉,收肛提阴,嘴里“嗨”的一声,接着一头砸在了青砖上。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裂缝在青砖之间游走,纵贯而过。庄老三抬起头,掸了掸额头上的砖屑,扛着行李被褥昂首而出,去赶总是晚点的火车。

庄老三走后,有好事者上前数了数,总共十二块青砖,裂开的是十一块。最后一块砖头出现了一道缝隙,但没有断开。有个学土木建筑的打量了半天,最后肯定的说:“这是一块掺了水泥渣子的承重砖,硬的很,用锤子都难敲断。”

庄老三学业未成,重返家乡,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个时候大学生不比现在,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直接分配工作,从此摆脱农民身份,成为永久的商品粮户口。而庄老三竟然放弃了这个人人都眼红的机会,重新回到了庄寨。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另有别的雄心大志,要搞出一番比上大学还牛逼的名堂来,全都拭目以待。结果他把自己往家里一关,竟然潜心研究起硬气功来。因为这事,庄老三他爹的脑血栓犯了好几犯。

自从庄老三归家之后,我班主任再也不拿他做典型了,闭口不谈庄老三如何如何。但他独特的个人经历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没想到,在这个讨逆大会上竟然能见到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庄老三朝二叔抱了抱拳,说:“区哥,有段日子没见了。”

“是。”二叔点点头,又问:“老三,你爹的脑血栓好点了没?”

“好多了,就是下半身有时候麻木,说话还不清楚。没办法,医院说这病治不了根,只能控制。”

二叔说:“你看我这段时间忙的,也没空去看看老头。等我改天去一趟。”

“不用客气。他那病就那样,看不看的无所谓,慢慢养着呗。”

李红生不满的咳了几嗓子,强行干扰了两个人逐渐升温的攀谈。庄老三呵呵一笑,说:“区哥,废话少说,咱还是先过过招吧。再聊下去,大家都有意见了。”

二叔说:“老三,咱俩过招算啥意思。”

庄老三笑笑:“其实我早就想跟你练两手了,一直没好意思开过这口。今天也算正好趁这个机会。”

二叔说:“老三,这没必要吧。”

“反正来都来了,就练练呗。我知道佛汉拳里面也练硬气,想试试跟我的硬气比,到底哪个强点。”

“老三,算我输了行不?”

“区哥,口说无凭。真金才不怕火炼。”

二叔最终拗不过庄老三,勉强跟他交起手来。庄老三扎了个马步,一手扶胸口,一手按丹田,虎眼微闭,坠胯沉肩。他张开口猛吸了一口气,胸膛立刻鼓了起来。奇怪的是憋在胸口的那股气并没有被呼出去,而是随着他手部的轻轻拍打,一点一点的缓缓下沉,如同肚子里有一个皮球在向下滚动,一直滚到了丹田,接着在丹田处慢慢消散,腹部趋于平坦。

这把我给看的目瞪口呆。

二叔赞道:“少林金刚硬气功!好功夫!”

“见笑了,我这也就是一般呲毛水平。区哥,见招吧。”庄老三睁开双眼,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摄人心魄。那目光跟之前瞬间判若两人。

看的出来,二叔也不敢大意,摆了个拳架,慢慢往前靠,一点一点的试探着与庄老三之间的距离。庄老三的一双虎眼则死死的盯着二叔,不做半分的移动。距离在一点一点缩短,从空间上慢慢的紧绷着我的神经。

庄老三猛然一声低喝!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如同射出箭去的弓弦。心道,可动手了。我算明白了,其实动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动手前的折磨。就像小时候打屁股针,护士拿个酒精棉球在你屁股上擦啊擦啊,那个时候最让人揪心了。等到她一针头捅进去,感觉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了。

庄老三动作质朴,大开大合,简简单单一拳就奔向二叔,丝毫不玩花巧。可是若知道他曾经一脑袋砸断过十一块青砖,谁都不敢忽视这简简单单的一拳。

二叔当然知道这一拳的厉害,当下也不敢托大,用一个撩掌向侧面拨开这一拳,同时身体偏斜闪过,顺势一个反掌拍在了庄老三的脖子上。

论速度,二叔比庄老三快了许多,这一掌拍的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手掌与庄老三的咽喉处相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要是一般人,挨了这一掌肯定气息阻滞,头脑昏厥,丧失掉了反抗能力。毕竟颈部柔软,是人体要害之一。但庄老三瞬间咬紧了上下牙关,双腮肌肉一紧,硬生生的吃了这一掌,没有丝毫不良反应。

少林硬气,果然名不虚传。虽然佛汉拳里也有硬气功的练习内容,但跟少林硬气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佛汉硬功,主要练的是手上功夫。到一定火候之后,可以开砖碎石。而少林硬气功运气之后,气劲不但鼓荡于各个攻击关节,并且充盈全身,形成全身硬气。但它并非“死”劲,而是会随着意念瞬间强化身体的某一部位。从人体学上来讲,当人体处于高度时间段内的意念思维时,人体局部的物质分子结构就会改变,导致局部的自我强化。这种改变的时间非常微妙,往往是发生在瞬间的事情。一旦意念开始恢复正常,人体的这种超自然现象就会马上消失。这个研究理论是近代科学的成果,历代的武人们却早已使用多年。庄老三刚才就是瞬间咬紧牙关,绷紧了颈部肌肉,硬生生的接了一掌,毫发无伤。

庄老三不惧二叔的攻击,接着又是一拳砸了过去。二叔不敢硬接,往后一躲,庄老三接着使腿,平平的扫出。不管是拳是腿,二叔都不硬碰,往后一跳便出了战圈。庄老三乘势猛攻,拳就是直拳或砸拳,腿就是扫腿,不管你有无防御,直往身上招呼。动作虽然略显单调,但大开大合,直来直去,力量凌厉无比。

我揪心的说:“二叔这下麻烦了,只能躲着打,一旦中招就是个立仆。”

马腾在一边接话道:“立仆?什么立仆?还公仆呢!”

我心道,这个没文化的,连立仆都不知道是啥意思,还跟犊子扯在一块。

庄老三肆无忌惮的攻了几招,二叔处处避让,躲其锋芒,连格挡都不能做,马上处于了劣势。我心里揣测道,怪不得都说一力降十会,看来庄老三处处在上风,二叔这下要输了。

不过就算输给庄老三,我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人家好歹是个敞亮人,说话做事都光明磊落的,从不藏着掖着。

就在我思索着的时候,庄老三忽然飞了出去,“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有些狼狈的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好手段!”

我有些意外,刚才胡思乱想去了,根本没注意到他是怎么飞出去的。

二叔不苟言笑,一脸沉静的看着他。庄老三“呼”的一下又冲了上去,使了个劈拳往下猛砸。我立刻集中精神,总算是看明白了。二叔一个晃步避开这一拳,接着一掌卡在了庄老三的胳肢窝里,另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在这个绝对近身而庄老三无法进行攻击的距离下,二叔脚下一错,顺势拧腰,一下把庄老三给掀翻了出去。

这招式我识得,是佛汉拳小擒拿手里面的投技。

庄老三“砰”一下摔在地上,壮硕的身躯砸的地面都是一震,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体重越大,动势越强,以庄老三的这个体格,要是普通人的话早就歇菜了。可他有硬气护体,这种摔投顶多能让他呲呲牙咧咧嘴。马腾小声的对我说:“师父已经测试出来他的拳路了。”

测试拳路?

我猛然一震,明白了。原来二叔刚才避其锋芒,让其处处先手而不攻,不是为了单纯的躲闪,而是为了测试庄老三的拳路!包括其发劲,速度,力量,以及常用手法,几招下来之后,了然于胸,然后避实就虚,突然发难。

一场架都打的如此富有心计,成人的世界真是大大的狡猾。

庄老三站起来,呲呲牙,把本来已经敞开的外褂脱了下来,露出了浑身的腱子肉:“操,不脱衣服还真干不过你!”

二叔说:“老三,别打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也是差点,我这还有招没亮呢!”庄老三扎好马步,双手立成单指剑诀状举在胸前,腮帮子鼓起来,似乎在运气。片刻之后,他猛然张口,“嗨”的一声。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的发现,庄老三浑身本来已经相当壮硕的肌肉似乎又鼓胀了一圈!他的那个整体形象,让我想起来评书里说的“莽撞人张飞”。

如果三国演义里说的没错的话,我肯定翼德兄差不多就是这个模样。肌肉发达,毛发旺盛,豹头环眼。

庄老三微微弓着腰,作势前倾,看上去就像一只粗莽的野兽,他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好多,听着让人害怕:“区哥,你得小心了。”

二叔叹了一声:“老三,你练的太过份了。”

庄老三嘿嘿一笑,显得有些狰狞:“区哥,说话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走火入魔了吗?”

二叔说:“老三,你这个练法真没必要,对身体也没有好处。你因为这个,连大学都不上了,你爹连着犯了好几次脑血栓,你到现在还没娶媳妇,你图的个啥?”

庄老三的脸严肃了下来:“你们都不明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

马腾在一边嘀咕道:“啥意思?”

我心道,这个没文化的。

二叔说:“老三,我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还经常写写诗,现在也不写了。照我看,你不是练硬气功,你是被硬气功给练了。”

“区哥,你说这些都没用。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功夫跟我的功夫比,到底哪个强点!”庄老三的几乎是低吼了起来:“你敢不敢跟我真刀真枪的试试!”

二叔沉默了。他看着庄老三,脸上无法形容是什么表情。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

蹭!庄老三像只野狗似的窜了出去,不,野狗形容的不太合适,应该说是野牛。

接下来,我被震惊了。二叔就定定的站在原地,正对着庄老三冲过去的方向,避也不避!他扎了个架子,弓步大开,右拳蓄力,像拉弓射箭。待庄老三一阵风似的冲到面前的时候,他一记崩拳迎了过去。

虎口向上,不动崩拳。

不!我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来。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二叔臂膀折断的声音。

 

四.

庄老三金刚护体,全身硬气,奔赴之势携带风雷。二叔身体单薄,从侧面看上去跟纸板差不多。这样的视觉冲击让我难以呼吸,就像小时候一不小心滑进了池塘里,水立刻浸到了胸口,属于一种绝望的压迫。

二叔的拳头跟庄老三坚硬的胸膛瞬间相交,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那是肌肉和骨骼相互摩擦出来的声音。虽然细微,却像一根钢针扎进了耳朵里。我感觉这单薄的纸板要被撕碎了。

时间有些凝固,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过了两秒钟才发现,庄老三竟然真的在二叔的面前停了下来。

现场极静,没有声音。

庄老三忽然咳嗽了一嗓子,表情有些痛苦。他退后了几步,用手按着宽厚的胸脯说:“这是……密传佛汉?”

“不是。”二叔摇摇头,“就是普通的佛汉拳。”

“不可能……”庄老三的声音嘶哑,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好拳法!如果没猜错,这一招就是暗叠手吧。”有人接话道。是那个身后背着一个长条状物体的中年男人。

“献丑。”二叔朝那人抱了抱拳。

“什么……暗叠手?”庄老三揉了揉胸口,想挺起胸膛来,又一阵呲牙咧嘴。

暗叠手,有些陌生的名字。我在脑袋里迅速的搜索了一遍,猛的想了起来。二叔是练过这“暗叠手”的!

家里的院子里原来栽有一棵粗大的杨树,后来杨树枯死,就当柴火烧了。本来杨树是不用死的,就因为二叔绕着杨树打了几拳,然后就慢慢的枯死了。杨树枯死以后,我趴在上面观察,发现树皮完好无损,于是觉得奇怪。二叔对我说,虽然树皮没事,但树皮下面运输水分和养料的筋络都已经被悉数打断了。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二叔当时提到了他在练习“暗叠手”。

“所谓暗叠手,其实就是瞬间的双重打击。”中年男人看二叔默认了,他接着说道:“暗叠手,讲究的是一个【叠】劲。任何东西在受到击打的时候,都会自动的产生一种反弹的抵御力量,这属于物理规则。但当它抵消了第一次打击力量的时候,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防御力等于零。如果这时候趁着它旧力方消,新力未成再来一次击打,就可以透过表面毫无意义的防御,将力量直达内里。这就是一个叠劲!看似打出一拳,其实暗中蕴藏重劲,所以叫做暗叠手。区师傅,我说的没错吧。”

二叔面色有些吃惊,他或许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身长袍的家伙竟然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我心道,终于明白这暗叠手是怎么回事了。第一手破防,第二手渗透,在一瞬间连续打进去两股力量。我又想起来了那株院子里可怜的杨树。

可是这背着长条状物体的家伙竟然能看出来如此细微的拳法,是多么惊人的眼力!在我看来,他细致入微的观察水平比二叔那一招暗叠手还让人吃惊。

在一旁的马腾咋舌道:“乖乖,得多快的手才能打出这效果啊。”

二叔朝着那长袍男一抱拳,道:“这位老哥,把拳理分析的这么精辟,佩服。敢问怎么称呼?”

“这是黄河滩的大成子,被我硬拉着过来。”庄老三嘶哑着嗓子接过话道。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挺难受的,看来刚才那暗叠手的力量波及到了肺脏。其实我能明白二叔下这狠招的原因,庄老三这人典型的胆汁质性格,认准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二叔只能用最快最辣的招数断了他的念想,要不然这架打下去没完没了。就是可怜了庄老三那一身充盈硬气的好肉。

二叔听了庄老三的话,又疑惑的念叨了一遍“大成子”,接着立刻想起来了啥:“鬼枪?!”

“呵呵,区师傅连这都听过啊,惭愧惭愧,一帮练枪的朋友瞎叫着玩的,说出来倒是现眼了。”大成子把背着的长条状的物体拿了下来,打开外面包裹的布,摊在地上,赫然是两杆白蜡杆子做成的长枪。

“区师傅以快打慢,以巧胜拙,你这局输的不冤。要不是人家还手下留了个情,你这小命都悬乎了。”大成子拍拍庄老三裸露的大块肌肉,拾起一根长枪扔给二叔:“我只会耍枪,玩不转拳脚,区师傅凑合着陪我练两招吧。”

二叔接过长枪,握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跟鬼枪比枪,那我输定了。”

“那可不一定,我看区师傅的功夫,就是玩兵器也差不了哪去。至于我,鬼枪啥的,都是别人瞎叫的。”大成子说着,用脚在地上一搓一碾,一杆长枪便跳了起来,被一手抓在枪杆末端。他忽地转了一个身,白蜡杆子的枪身如蛟龙般腾起,弯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从身后一棵树上划过。顿时,七八片叶子无声的掉落了下来,就像被秋风吹掉的一样。

这手玩枪的技术已经够绝,他又一手背在身后,单手挺枪,朝空中信手而刺。一阵虚刺过后,每个飘在空中尚未落地的树叶上都多了一个透明窟窿。我听到了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这功夫,都他妈玄了。

大成子做完这一套,把枪一立,对着二叔一抱拳,道:“请。”

二叔刚要说话,忽然体委大院门口一阵嘈杂喧闹。围观群众迅速分开,像被鱼鳍划开的海水。一队人马冲了进来,还高声喊叫着:“干什么呢,你们都在这干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冲进来的是一队穿着制服的大盖帽。现场的每个人都立刻手足无措起来。老百姓都有这常识,别管你多厉害,练的什么拳,在国家机器面前就是个草芥。

“杨队,哎呀,是你啊。你带着兄弟们来这是……”铁坨周最眼尖,一下就认出了领头的人。我一看是杨队,心里立刻有了底。杨队长是刑警队的副队长,爱好武术,跟着二叔练过几年的拳。二叔跟他的关系不错,算是亦师亦友。

“接到报案,说有人打架,都见红了。我带队过来看看。”杨队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扇风,粘了汗的头发被压成了一个葫芦形。他瞅了一圈场里的人,声音里带着制服式的威严:“你们在这干嘛呢这是,打架斗殴还是搞非法集会?”

“啥也不是,啥也不是,就是练拳的聚在一块,大家随便切磋切磋。肯定是有人瞎报案,这没人见红啊。”铁坨周笑着说。

“你们没见红,门口见红了!刚抬医院去!”杨队一指体委大院门口,“有两个卖瓜的不知道因为啥打起来了,撂了几骨碌不算完,还动了刀子,肠子都给豁出来了。我刚在门口处理完这事,看里面还挺热闹,就过来瞅瞅……你们这是干嘛呢?”

“没干啥,就是一个民间的武术交流会。”铁坨周拿眼神给杨队示示意,小声的说:“是李红生大哥主办的。”

李红生瞅瞅杨队,没说话,一脸倨傲的表情。

“谁办的也不行!这么多人搞在一块,就是非法集会,事先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吗!”杨队拂了他的面子,走过去瞅了瞅大成子手里的枪,“呦,还动真家伙了呢。我试试……乖乖,还挺利啊。我告诉你们,就这枪头的尺寸,型号,规格,已经算是管制刀具!没收,全都没收了!”

几个警员上来收缴大成子跟二叔手里的长枪。

大成子的眼神有点呆滞,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手里的家伙一下就到了别人手里。铁坨周急忙打圆场道:“杨队啊,你先别……这可是李红生大哥搞的活动。”

“我管他谁搞的!”杨队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仿佛故意说给李红生听的:“非法聚众,打架斗殴,还携带利器,只要违反治安条例,谁搞的都不行!”

“杨队长,搞这个民间武术活动,可是市里传达下来的精神。”李红生终于说话了,语气之间颇是倨傲。

“到了我管辖的这一亩三分地,别说市里,就是国务院传达下来的精神也不好使!没等我点头通过,谁也别想搞幺蛾子!”杨队对着所有人摆手,“快,散了散了!告你们啊,谁再不走直接带局里去,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围观在大院门口的群众开始不情愿的散开,其他警员大声吆喝着赶他们走,跟放羊似的。杨队朝李红生他们几个翻翻眼睛:“怎么,你们还不走,真想跟着我去局里坐坐?”

“散!散!”李红生懊恼的跺了跺脚,又说:“这个事,等过两天上面会给你个说法的!”

杨队不屑的嗤笑一声:“什么上面下面的,老子上面是公安部,你够得着吗。”

李红生脸色铁青,看样子还有些愤懑。他又徘徊了一下,终于恨恨的哼了一声,带着几个人出了体委大院。杨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这老狗。”

这个日后载进“县志·武术传”的讨逆事件就这样被杨队给生生的搅黄了,只能草草结束。体委大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从来没有热闹过一样。一切繁华落幕,过后才明白都是过眼云烟。大成子还伫立在那,貌似想要回自己的两杆大枪。不过嘴巴动了动,终于没开出口。庄老三拉着他的长袍就往外拽:“我操你还想要枪,没把你抓进去都算好的……”

铁坨周想跟上两句漂亮话,但看杨队一脸严肃的表情,他自讨了个没局,只得悻悻的走了。那个时候,不管是谁,对于公安系统上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忌惮。

杨队看人都走了,转过来对二叔说:“区哥,没事吧?”

“没事,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门口有两个卖瓜的打架,还动了刀子。局里接了报案,我就过来了,正碰见你们搞这个,区哥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听他们给我讲了,都是李红生这老杂毛出的点子。”

二叔神色有些忧虑:“这回你算得罪了他,不值当的。他儿子在县委上班。”

“我管他县委狗委呢,我在公安系统,反正他搞不到我头上去。”

“都在一个大圈子里混,以后路还长,多个仇家总是不好。”

“哎呀我的老哥哎,你就别担心我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再说吧。李红生今天没尽兴,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不知道还会想着什么法子对付你。他想搞到的东西,非得到手不可。这老逼,就是一条咬住不撒嘴的狗。”

二叔笑了起来:“咬咬他就不咬了。”

杨队叹口气,又摇摇头:“区哥,你啊,你这好脾气得改改了。”

“多少年了,哪还能改。对了,中午有空没,来家喝两盅吧。”

“改天吧,今天队里还有点事,瞎忙。改天我请你。”

我跟在二叔身后出了体委大院,不敢抬头,心道回家之后肯定要挨一顿狠批。大院门口一地的红色,还散发着一股甜甜的腥味,不知道哪里是血,哪里是踩烂的瓜瓤子。二叔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我抬头一看,路口站着一个人,是杜姨。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貌似已经站了很长的时间,鼻尖上的汗珠正一滴一滴的淌下来,然后砸在地上,狠狠的摔碎。

 

五.

杜姨差我来之后,自己还是不放心,又跟了过来。她害怕二叔怪她多事,又不敢进去,只能在体委外面徘徊。她看到了大院门口两个卖瓜的动刀子打架的一幕,腿都软了,只能扶着自行车才能站稳。

二叔没有怪她,相反的,眼神一下子软了。是我无法细说的那种感觉。他走过去,替杜姨推上自行车,说:“我带你回去。”

“区风,你没事吧。”杜姨看着二叔的脸,挺俏的鼻子尖上还挂着一滴要掉不掉的汗珠。

“没事,我是谁呀。”二叔强露笑脸说了句俏皮话。

杜姨也笑了起来,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轻轻一跳,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二叔骑着车往前走了五六米,又转头喊道:“你们三个,直接回家,别到处瞎溜达啊。”

待二叔骑着车走远之后,马腾问我:“这女人谁啊?”

我说:“老街上开羊肉汤馆的杜姨。”

马腾说:“师父跟这女的有一腿。”

我知道“有一腿”是啥意思,在学校里跟哪个女同学走的近了,大家都会拿这个词来开玩笑。可是马腾用在了二叔的身上,却让我感觉受到了某种侮辱。二叔怎么可能会跟杜姨……不可能的,我反驳道:“他俩只是熟人。”

马腾都不屑于跟我争辩,只是呵呵一笑:“你还小,不懂。”

我立刻有一种被挫败的无力感,转而寻求晏五的支援:“五子,你觉得呢?”

晏五转头看着我,很认真的说:“你们在说啥?”

我立刻狠狠的怀念起王二胖子来。跟这帮人在一起,永远没有过默契。

好了,该说说王二胖子了。要不是他,或许密传佛汉真就烂在二叔的手里了,永远不见天日。一只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遥远的国家就可能造成一场飓风。

讨逆大会就这么不疼不痒的结束了,二叔回家后啥也没说,好像没事情发生过一样。然后,暑假也草草的结束了,虽然天还热着。但应试教育的最大特点就是雷打不动,谁不想应试就回家玩蛋。大家虽然有蛋,但都不想回家玩蛋。

但开学对我来说,还是有点期盼的。因为我学习不是太好,基本上属于那种快回家玩蛋的。王二胖子学习也不好,跟我沆瀣一气,所以我们两个处在应试高手如云的班级里表示毫无压力。这直接导致了我们两个成为了一个阶级的兄弟——虽然他爸是一个开小饭馆的资本家,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无产阶级感情。

在暑假结束后,晏五也重新进入了应试世界,二叔寻思着他这么小的年纪,不好好读书也不是那么回事,最不济也得混个高中毕业吧,要不然以后怎么行走江湖。虽然马腾说他自己小学都没毕业,但还不照样是好汉一条,但二叔没搭理他那一套,托杨队找了找关系,把晏五送进了实验一小读四年级。但很明显,二叔高估了晏五。

一个月不到的时候,学校就把晏五从四年级调到了三年级,然后又调到了二年级。晏五跟着一群比他要低上一头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坐在教室里天天呆若木鸡。有一次上数学课,B型血的女数学老师让晏五上黑板来演算一道应用题,就是一边抽水一边放水问啥时候能把池子折腾干净那种,晏五拿着粉笔头站在讲台上吭哧半天,一个阿拉伯数字都写不出来。

女老师问:“你到底会不会做。”

晏五摇摇头:“不会。”

女老师有些生气:“不会做你不说?”

晏五说:“你刚才没问。”

“我……”女老师的B型血气质开始涌动,她似乎面对着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玩具,这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于是她丢下全班六十个学生于不顾,在讲台上专门给晏五讲解起这道应用题来。她要满足自己一直膨胀起来的成就感,这是她天天在一群小屁孩前面保持激情的唯一动力。她一直抽丝剥茧的讲了十五分钟,才如卸重负般的说:“做吧。”

晏五勉为其难,在黑板上列了一道不伦不类的公式。

女老师眉头深深皱起:“你还不会?”

晏五摇摇头:“不会。”

“不会你不说?”

“你没问。”

女老师几乎要崩溃。在那一瞬间,她知道晏五是一个她无法掌控的玩具了。她顿时感到一阵沮丧,这不仅是她的失败,更是整个教育体制的失败。女老师感觉到她的整个人生信仰都被晏五的有问必答给摧残了。于是她立刻失去耐心,变的怒不可遏起来。

“你这个笨蛋!”女老师高喊道,同时把粉笔头狠狠的掷在了晏五的头上。

晏五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变化。

女老师被彻底激怒了。她感觉晏五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屠夫打量那些待宰的牲口。一个小屁孩,怎么能有这种眼神!

愤怒的女老师让班里所有的学生排成队,挨个朝晏五身上啐口水。女人对待自己得不到的玩具,总是歇斯底里的去糟践。第一个孩子站在晏五面前浑身瑟瑟,嘴里干巴巴的一点唾液都分泌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个什么错事都没做的同学吐口水,其实那道黑板上的应用题他也不会做。女老师等的不耐烦,大喝一声:“吐!”

这个可怜的孩子先一下尿了出来,然后才朝晏五象征性的啐了一口。当他走回座位的时候,裤裆已经全湿了。倒是有一些其他的孩子兴高采烈的,早已经酝酿了满满一口腔,轮到他们的时候便十分用力的吐在了晏五的脸上。女老师很高兴,夸他们那么听话以后肯定能考上公务员。

在同学挨个走过吐口水的时候,晏五始终愣愣的站在讲台上,一动也不动,目光波澜不惊的看着每个从面前走过的人。这让女老师出离愤怒了,几乎到了发疯的边缘。在她看来,这就是反抗,赤裸裸的反抗。哪怕晏五叫喊一声,眼神委屈一点,或者是哭出几滴泪来,都可以让她好受一些。但晏五始终安静的沉默着,不发一言。女老师明白了,这是一件她怎么样都搞不定的玩具。这种挫败感和溃散感如同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一双粗鲁大手伸进了她衣服里面,并且还狠狠的抓了一把。

奶子比心还疼的女老师走到晏五面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在他的小平头上,作为全班的最后一个行刑者。

下课之后,女老师夹着书本走向办公室,在路上还在愤愤的想,只不过是一个小屁孩,他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藐视我的权威,这孩子真是该死!她在考虑怎么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调到别的班里去,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那小平头上根根竖立的头发就好像一把蓬松的针,扎的她眼疼。女老师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忽然听到后面有声响。她一回头,晏五就站在她面前,把书包往地上一丢,转身走了。

女老师有些惊愕,弯下腰,拾起书包,看到里面的课本全被撕成了碎纸。她拿手翻了翻,忽然感觉黏黏的。女老师愣了一会儿,忽然间惊恐的大叫起来,里面竟然还有一坨屎,温热温热的,是刚拉进去的。

晏五把大便和课本都留在了学校,一身轻的回了家,然后说啥都不去上学。二叔觉得奇怪,去学校问了问,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得以曝光。二叔长叹一声,说,看来这孩子确实不是学习的料。我只能勉强仿效一下爱迪生他妈,没事在家里教教他了。

结果便是,晏五没能成为爱迪生。他赋闲在家,整日里跟着马腾一块训练,拳法精进。

王二胖子去过我家玩,他见过晏五,对我说:“你那个师弟,怎么看着呆头呆脑的?”

我说:“其实还行,没看上去那么呆。我二叔说,他是个练武的苗子。”

王二胖子笑嘻嘻起来,他低声对我说:“你看我这体格,咋样,要是练武也不能差了吧。”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练相扑挺好。日本有好多练相扑的都你这种体格。不过我也是听说,没见过。”

“相扑,我见过啊,电视上放过。前两天我还看来着,两个大胖子穿着那样的裤衩,哎呀妈呀,我都担心蛋子会不会掉出来。说的啥我也听不懂,全是日本话……”王二胖子来了精神,喋喋不休的讲起来。他家偷偷的在院子里安装了一个“大锅盖”,能收好多台,包括国外的。这要是被发现了都要没收罚款的。至于为什么要没收罚款我不知道,潜意识里大盖帽跟一切外国人都有杀父之仇。但王二胖子家的电视着实让我羡慕嫉妒恨,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对圣斗士逐渐失去了兴趣,都多少集了,星矢这丫的总是那个德行,每次看着都要死了,但总也死不了。我怀疑星矢其实是党员。

王二胖子不喜欢跟我谈动画片,他说只喜欢看真人演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电视台,总是放一些女人几乎不穿衣服或者穿一些很奇怪的衣服走来走去。我单纯的心灵里立刻有什么东西萌芽了,顶的我难受,我问他,就只是走来走去,不干别的吗?

不干别的,王二胖子说,那些女人就只是在一个台子上走来走去,穿着极少的衣服,甚至是光着腚,走到前面转一个圈,接着再走回去。台下坐着好多人,还有拍照的,我爸最喜欢看这个台了。

我始终没有去王二胖子家里看看这个奇怪的电视节目,颇有一阵子引以为憾。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育不少,觉得这样的电视节目要比星矢有趣许多。现在想来,王二胖子的存在对我来说并非偶然,他算是我命运当中的某个齿轮,在无人可以预测的慢慢转动中,跟另外一个齿轮巧合而又不可避免的咬合在了一起。而这,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是一场雨,稀稀拉拉时大时小的一场雨,老天爷好像得了尿淅沥。下过之后,低洼的校园里积了好多的水,空气陡然转凉,下课之后我们都冲出去来回趟水。王二胖子指着一滩积水说道:“哎?癞蛤蟆。”

我低头一看,一只小癞蛤蟆从水里游了出来,在地上一跳一跳的。王二胖子捡起一块石子轻轻砸了过去,嘴里还说着:“嘿,这小癞蛤蟆……”

他话还没说完,嘴上猛的挨了一个大嘴巴子,“啪”的一声清脆,都把他给抽傻了。王二胖子一愣,看到费强站在他对面。费强撮着牙花子,手里还夹着一根烟,晃了晃染着屎黄色的分头骂道:“王二胖子,我操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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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凶猛》 创建于 2015/5/16 21: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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