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让我先说说曹州城;第二章 带艺不投师

 

一.

我记得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芒种。黄历上写着:冲龙煞北,大利西南。宜出行,忌装逼。

马腾已经在我家门口站了三天了,整整三天,没日没夜的三天。我每天上学出去,放学回来,都看到他在门口站着,并且站的还都是同一个位置——跟院门上的一副掉色的对联形成一个直角,仿佛从来就没有移动过。

在第三天放学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了,对他说:“你还是走吧。“

马腾动动干裂的嘴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不走。”

我说:“你走吧,我二叔不会答应的。”

马腾说:“那我就一直站着。”

这让我很尴尬,过路的人都开始朝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我家做了什么缺德事,被苦主找上了门不依不饶。我说:“你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三天了。”马腾眯起了眼睛,“就昨天喝了点水。”

我说:“你可别死在我家门口,那可麻烦了。”

马腾说:“放心吧。我要是觉得自己快死了,我就走。”

我很无奈:“你不吃东西行,但你总不能不上厕所吧?”

马腾抬手指了指:“都是晚上的时候,在那。”

顺着马腾手指的方向,有一堵红色的砖墙。上面刷着一排白色的大字标语。左面是“提倡一胎,打击二胎,杜绝三胎”,右面是“禁止在此大小便,谁尿谁是狗。”

我说:“家里还有馒头,给你拿个吧。”

马腾摇摇头,“吃不下去。饿过劲了。”

“唉,那我不管你了。”我叹了一口气。

“嗯,不用管我。”马腾虚弱的点了点头。

我走进屋里放下书包,说:“二叔,你看那个那个马腾还在外面站着呢。”

“不用管他。”二叔正在捣鼓那台黑白电视机,往屏幕上贴着什么。他抬起头说,“再熬两天,站够了他就走了。”

二叔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忙活了。我翻开课本温书,明天政治老师要检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背不下来的要站一堂课。但我怎么也读不下去,却不自觉的想起马腾的事情来。

当时我念初一,成绩平平,略显尴尬。可戴着眼镜的女班主任总跟我过不去,老是让我叫家长。上了初中还被叫家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虽然我极力避免,但总逃脱不被叫的噩运。据事后的粗略统计,一个学期内我共叫过八次家长,平均每个月要叫2.次,每个周要叫0.5次,每天要叫0.07次。也许这个数据很微小,简直不值一提。可当你始终处在一种叫家长的阴影中,每天的0.07都是致命的折磨,它比0.07克氰化钾更让你痛苦不堪。我甚至怀疑脾气暴躁的女班主任看上了我二叔,屡次叫家长只是满足她心理需求的一个借口。理由就是同班的同学费强非常操蛋,上课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吃零食和放屁,下课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扒女生的裤子,但他一次家长也没叫过。我见过他爹,他爹是县教育局的局长,经常开着小车接他放学。他爹长的很丑,鼓起的眼泡就像一只让人生畏的大癞蛤蟆。

或许我的解释有些勉强,但女班主任总是有各种的借口让我叫家长过来。第一次叫家长是因为我考试带了小抄。但那不怨我,当时班里全这样——那些年,我们一起带的小抄。但班主任却偏偏瞄上了我,杀鸡儆猴,叫了家长,从此开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先河。

马腾事件不久前,她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叉着腰问我:“知道为啥叫你来办公室不?”

我看着她镜片后面莫测的眼神,谨慎的摇了摇头。

女班主任手里一晃,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本子,像在玩近景魔术。接着“啪”的一声摔在了桌上,指着本子说:“你自己好好看看!”

我定睛一看,没错,那是我的作文本,昨天刚交的。作文的题目是“狗是人类的朋友,请以狗的口吻给人类写一封信”。

我说:“咋了?”

“咋了?”女班主任把本子打开举到我眼前:“你写的啥,自己念一遍!”

我犹豫了一下,念道:“汪,汪汪……”

刚念两句,女班主任又一次把本子摔在了桌上,狠狠叫道:“你还真念啊!”

我解释道:“老师,其实这是我做的一次大胆的尝试,我主要是想突出狗……”

“狗屁!你突出个狗屁你!”我话没说完就被粗暴的打断了,女班主任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放出凛冽的光芒:“明天叫你家长来一趟!”

离开办公室后,我很沮丧。看来小学以及初中的作文都是不能实话实说的,不知道到了高中会不会好点。所以我迫切的想升入高一,早点让自己长大,那样能够说更多的实话。可惜的是,我才初一。

并且我上的还是一所升学率不错的初中,这让我感觉压力很大。学校广播里经常说,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领导们的关怀。可我学习一直不好,总觉得一直对不起领导们。所幸最后终于明白,原来领导们根本不认识我,他们最关怀的是自己的女下属,压根就没我什么事。

就因为一句广播,害我自作多情好些年。

在放学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以什么样的借口叫二叔来学校。不管编什么谎话,挨顿揍是必不可少的。从记事开始,就是二叔把我带大的,他对我颇为严厉,尤其是学习方面。二叔在汽修厂上班,闲时在家中院里教拳,带几个零散徒弟。曹州城武风盛行,练拳的不少。

不过跟着二叔的徒弟寥寥几个,屈指可数,属于玩票性质。其实二叔的功夫不弱,只是别人千方百计想学的东西他却偏偏不教。他说,他想让那门功夫烂在自己的手里。

在我的记忆里,一切波折的起因都是因为这个。要是二叔不练拳,或者二叔的拳练的不好,我想我的整个人生会安定许多。不光是我,或许整个曹州城也会安生许多。

到了家门口,我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停住了。悄悄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站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色的青衣盘扣,硬底薄靴,练家子打扮。为首的一个朝二叔拱拱手,左脸颊上一块大青色的胎记遮住了半边眼睛,端的骇人。只听他道:“盘子不睬不正,暗线不顺不明。区师傅,门坎也递过了,并实的招呼没梁子,来就是对对盘子,亮亮青子。”

这人说的是江湖上的黑话,早些时候,黄河滩那片练拳的见了面流行讲这个。意思是说,我已经自报了门派,说实话,咱们之间没有过节,就是想跟你切磋切磋,使使本事。

二叔笑了笑,也拱手抱拳说道:“并肩子合吾,一个地块的。挂彩喂水就怕碎。一套穿心锁子甲,半盏雨后碧螺春。咱们讨个茶活。”

道上不成文的规矩,别人说行话,也得拿行话应对,要不显得不专业。二叔的意识是说,大家都是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挂点彩还好说,但万一整出人命来可是麻烦事了。不如说说话吃个饭得了。

那青年嘿嘿一笑,神色之间颇是倨傲:“挂彩喂水就怕碎。怕你碎还是我碎?”

“踩的盘子不正,顺的暗线不明。谁碎都不好。”

“不亮青子?”

“不亮。”

青年顿了一下,仿佛有些急躁,也不讲切口了:“咱也别整这么多盘道了,您要是真不想动手,我们也不强求。可有一样,你亮出那套密传佛汉的本事,让我们瞧瞧。”

二叔道:“大兄弟,你既然来了我这儿,应该是知道规矩。我那套拳不传外人,除了防身,也不人前显露。”

青年摸了摸脸颊上的胎记,仿佛在沉思,又抬头说道:“区师傅的意思是,要我逼着你防身了?”

二叔沉默不语,皱起了眉头。我一看这就要动起手来,赶紧一脚把院门踹开,故意大声说着:“二叔,我回来了!”

几个人被吓了一跳,都往后站了站,气氛略有些尴尬。我佯装不知,打量着他们问二叔:“谁啊这都是?”

“区明,没你事,先出去玩会儿。”二叔从兜里掏出三块钱递给我:“去你杜姨那喝碗羊肉汤去。”

我接过钱说:“二叔,明天老师叫你去一趟。”

二叔果然没功夫搭理我,朝我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快出去吧。把大门关好。”

我犹豫了一下,关紧了院门。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次见。打小的印象里,奔着“密传佛汉”的名头来找二叔切磋挑战的,每年都有个七八回。我已经习以为常。二叔不愿意让我看,我就不看,只要有羊肉汤喝就行。

在那个物质尚且匮乏的年代里,一碗羊肉汤对于我的诱惑几乎处于无敌状态。说到这里,先简要的介绍一下曹州城。曹州城是一座古城,在鲁地西南,下辖八县。史书上说此地“民风悍勇,多匪气,草莽横行”。一句话就把全城的老百姓定了性,但因为是古代官方文件,谁要觉得不妥那就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而其他大部分的老百姓就会变成“不明真相的群众”。所以曹州城一直是这么个形象定位,没人给它平反。况且,曹州城确实还保留着整个黄河流域最后仅存的一片武林,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这一番描述显得曹州城很落后,很不发展很不和谐。其实也不全是这样,一座偌大的城池,还是可以找到不少亮点的。在七十年代,城里最好的建筑是歌舞厅和县政府。八十年代,最好的建筑是夜总会和县政府。九十年代,最好的建筑是洗浴中心和县政府。县政府作为某种代表,很大气的坚持着与时俱进的优秀传统,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学了代数之后,我就想其实这些人大可以化繁为简,都搬到一个建筑里去住,这在术语上叫合并同类项。

我家住的后面就是一条老街,一条非常老非常老的街,老到周围的房子青砖斑驳,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几乎没有水流的河上有一座同样斑驳的石桥,上面还雕刻着难以辨认的篆字。这一切都是老街的身份象征,是他虽然斑驳但依然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资本。

老街平时颇为热闹,卖老鼠药的卖铁器的卖梅兰竹菊的都有。只不过那天已近黄昏,街上有些冷清。我的目的地是老街的尽头,那里有家羊肉汤馆子,三代祖传,味道一流。更重要的是,可以无限添汤。店主是个丧偶的中年寡妇,姓杜。杜姨长的标致,但一直没有再嫁。她每天做的汤把人喝的肚儿圆,自己却在恪守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每当我坐在店里,喊道“杜姨,来碗汤”的时候,幸福指数顿时飙至极点,那种期待感简直可以秒杀一切。

我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三块钱,随着每一步的走动,期待感都在慢慢的升温,让我想起来那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其实关于这个,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虽然在这里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跟同学王二胖子做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实验。王二胖子抓了几只身强力壮的青蛙,把一只丢在锅里的冷水里,然后慢慢加热。本来安逸游弋的青蛙焦躁起来,我说,难道它要跳了?

就在我说话的一瞬间,灭绝人性的王二胖子竟然拿了一个网罩扣在锅上,然后青蛙开始疯狂跳跃,试图逃生,但都被网罩拦了下来。我一把推开王二胖子拿掉网罩,青蛙一跃而出。

我跟王二胖子面面相觑,良久无言。过了会儿,王二胖子说:“这跟书上写的不一样啊,蛤蟆应该慢慢死在水里啊。”

我说:“可能是笔误。”

王二胖子站起来,默不作声的把水烧开。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这家伙真是邪恶到底了。

王二胖子又抓起一只看起来比较强壮的青蛙,蠢蠢欲动。我往后退了一步,惟恐青蛙跃起的时候会溅到自己身上热水。王二胖子一松手,青蛙在空中还做着蹬腿的姿势,接着“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暗道,它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青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烫死在了锅里。我跟王二胖子目瞪口呆了半天,过了会儿,王二胖子说:“这应该是个意外。”

我知道他还想再试,赶紧说:“别弄了,青蛙又不是傻子。”

王二胖子盯着青蛙的尸体说:“温水煮青蛙的故事,是语文书上还是政治书上的来着?”

我说:“我记得好像是政治书上的。”

王二胖子的脸色一下变了:“区明,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只有你知我知。”

我说:“放心吧,我懂。”

王二胖子又说:“你看那只青蛙,它是不是到死也不明真相?”

我说:“其实它明白。不过它被你抓住了,没有办法。”

关于那只为了王二胖子忤逆真理而献身的青蛙到底明不明白真相,我们又争论了半天,结果是它可能明,也可能不明,反正又没有大量青蛙过来围观,我们也不必为此争得焦头烂额。没有围观就一切都好说,于是这件事就成了一个静悄悄的秘密。

我走在老街上,满心都想着羊肉汤,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这位小哥,请留步。”

我下意识的停住了步子,像中了某种魔咒。转头去看,一个穿着深蓝色道袍的枯瘦道士正盯着我。这个人瘦的两颊如削,头上挽了一个发髻,一缕黄胡子倒扎在下巴上,稀疏的都能数的过来。他在路边摆了一个小摊,上面写着“麻衣神相,一测无常”。我光顾着想事了,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那道士深陷的眼窝中流露出深邃的目光,若即若离的在我手上攥着的三块钱上打转。

算命的我见得多了,但打扮的如此专业的还真是不多见。我问:“你叫我?”

瘦道士说:“是。你我遇到即是有缘。这位小哥,我可以给你算一卦。”

我问:“算一卦多少钱?”

瘦道士说:“我正要收摊,刚巧遇到你,算是缘分。别人都要五块,我算你三块就行。”

我暗想这家伙好毒的眼力,钱被攥成这样还能看出来。正要迈步离开,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算的准吗?”

“准,准的很。”瘦道士又补上了一句:“不准不要钱。”

我心道他肯定算不准,就是骗吃骗喝的嘴把式而已。我们学校门口靠这个混饭吃的多去了,只不过都没他这身行头专业。我说:“真的不要钱?”

瘦道士强调道:“是算的不准不要钱。”

“那好。”我往他跟前一站,“你算算我叫啥。能算出来,这三块钱给你。”

 

二.

瘦道士捋着自己的胡子,摇摇头说:“算不出来。”

我愣了一下,问他:“那你都能算出来啥?”

“看到了吗?”瘦道士指指自己的桌子:“麻衣神相,一测无常。我只算无常的,有常的我不算。你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是有常的,我不算这个。只测未来,不测过去。”

我一听这话,扭头就走。刚迈步,瘦道士就叫道:“小哥,告诉我名字,我先免费给你算一卦。算的不准,分文不收。”

我站住了脚步,心道给他次机会。说:“我叫区明。”

“哪个区?”

“欧洲的欧,去掉那个欠。”

瘦道士笑了:“好名字,干净简洁。区,古姓。明,不暗也。人生无常,命已既定。比如今天这里你我相遇,就是命数。小哥,你信吗?”

我没说话,在等着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要下一句还这么空洞无物,我拔腿就走。味蕾早已作怪,赶着要喝那羊肉汤。

瘦道士没有再说话,他伸手右手,探进桌子下面的一个匣子里。那匣子不大,跟手提箱差不多少,略宽,黑色的匣身上布满了朱红色的八卦图,看起来神秘莫测,像是一个古物。瘦道士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手随即从匣子里拿了出来,多了一张折叠的草纸。他把纸递给我,说:“小哥,打开看看。”

我接过草纸,心道这等粗劣的把戏简直无聊。里面肯定写的什么“出门得利,求财容易”之类的。我们学校门口那些算命的都这套词汇,基本没什么新意,上次严打一下就进去了八个,有个瞎子被带上车之前还对着民警哆哆嗦嗦的说:“我早就算到你们会来……”

那民警觉得好笑,问:“那你还不跑?”

“我不能跑,我得给年轻人做个表率。我们家祖传三辈都干这个……得讲职业道德……”瞎子上车之前还留下了一句死拽到底的话:“风雨欲来鸦去尽,独留老鹤守寒梅。”

王二胖子当时挤在最前面看的热闹,回来还跟我讲,别看说的一套一套的,其实那老头根本不瞎。

我说何以见得?

王二胖子说当时人很多,一个女老师的裙子不知道怎么被拽掉了,就剩了个红裤衩子。人还没开始起哄,那瞎子就麻溜的转头瞅了过去。

我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往他跟前一站,他翻翻白眼珠子就知道是男是女呢。从那以后,我愈发觉得算命的其实就是一群油嘴滑舌之徒。

瘦道士见我出神,不由催促道:“小哥,拆开看看啊。”

我心里嗤笑一声,展开了折叠的草纸。顿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嗖”的窜了上来,直达脑仁。像有人在后面捏着我的皮一样,后脊梁一阵发紧。

纸上写着五个毛笔字,楷体,工工整整。

“区明,孤,大凶”。

我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瘦道士但捻须不语,眯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如同射过西瓜的子弹一般把我穿透,让我感觉自己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所有隐藏在心里的那点小秘密都像账本一样摊开了任人浏览。我盯着草纸上的名字使劲看,试图从中发现一点蹊跷来,结果越看越觉得那像是生死薄里随便勾出来的一笔,我后背上的皮都快紧到一块去了。

“小哥,怎么不说话?”瘦道士问道。

我醒了醒神,说:“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名字写上去的?”

话一出口我就想到了,这老道从头到尾手里都没有拿笔。那匣子里纵然有笔,他也不可能在一瞬间把我的名字写上去,还能把纸折叠起来。一只手在眨眼间的工夫内根本办不成这事。

瘦道士并未答话,眼神在我脸上以及钱上游离,变化莫测。

我愈发的心慌,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只要一张嘴它就能出去。真是见鬼了,我又不认识他,他就怎么能拿出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纸呢。莫不成,这老道是狐狸变的?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大跳,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看老道那瘦削的脸颊,怎么瞅怎么像个老狐狸。我想开口问他,话却在嘴里打转死活也出不去。倒是那瘦老道先说话了:“小哥,你看,大凶——大凶懂吗?就是很不吉利啊。这纸上的字不是我写的,这是你的命格。我只是从这匣子里把你的命格给拿了出来,”老道说着,又拍了拍布满朱漆的匣子,“这匣子有个讲头,叫伏羲先天匣,能测人的先天命格,一测一准。小哥,你看你这可是大凶啊,你……”

羊肉汤什么的我早就忘了,我盯着那只匣子,又盯着老道的脸,问:“你真会算命?”

瘦道士做嗔怪状:“当然真的,你都看着呢,这还有假?”

“这是大凶……”我盯着那两个字看,眼神控制不住的发直:“我得有灾了。”

瘦道士轻声解道:“小哥,破财免灾。我可以帮你。”

不用他再提点什么,我自动的把快攥成一体的三块钱呈上。老道接过了钱,瘦削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看上去又像一个黄鼠狼子。他说:“你走吧。”

“啊?”我惊愕道。

“不用看你八字,我就知道你这命格先天大凶,一生都犯孤煞,命主贪狼,离你最亲近的人都会被你克死。你这条命啊,又臭又硬……”老道说到最后,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我二叔。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是跟着二叔长大的,他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难道……父母就是被我给克死的?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以后二叔也被我克死,那我真是灾星了。我一说话,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了:“那怎么办,你不是说能破财免灾吗?”

“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老道把三块钱放进兜里,开始收摊:“事情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等我晚上回去就给你破了这个劫。”

我急道:“能破吗?”

“当然能破了,我是干啥的啊。不能破我收你三块钱?”老道收拾完摊子,拎着他那个“伏羲先天匣”走了,瘦削的身体穿着宽大的道袍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我没有走,还站在原地,黄昏将到天气还没来得及发凉,我却忍不住哆嗦的如同风雨中的树叶。

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年来,我第一次承受这样的恐惧,这样莫名的,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恐惧。这短短的一分钟里,比我三个月里所有叫家长的次数累积起来的恐惧总和还要强大。那形容枯槁的老道拎着他的东西走了,却不知不觉的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蒙着脸的鬼。

我没精打采的往家走去,黄昏一过,天色便迅速的黯淡了下来。我推开门,已经不见了之前的那拨人。二叔问我:“喝羊肉汤了?”

“喝了。”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道算命那事我得保密。

二叔又问:“你杜姨她挺好的吧。”

“挺好的。”我随口一诌,又问道:“二叔,来的那拨人呢?走了?”

“走了,被我打发走了。”二叔揉揉手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说又要叫家长来着?”

“嗯。”我答应了一声,心道一切又回归了原点。

“这次又是因为啥?”二叔的语气一下严厉了起来。

我嗫嚅道:“因为作文写的不好。”

“上次不是给你买了一本现代学生规范作文大全吗?你没读?”二叔质问道。

“读了,可我觉得他们写的都挺恶心的。”我小声的说。

“人家都恶心,就你天天叫家长不恶心!”二叔呛了我一句,说:“等明天见了老师再看吧,不行再给你买本规范作文大全!我看你得好好补补了!”

我真想一头栽死自己。

第二天一早,二叔就跟着我去了学校办公室。一见那女班主任,二叔就陪着笑脸上去说:“老师啊,这孩子真是麻烦你了……”

“不是麻烦的事,你说这孩子……”女班主任拿过我的作业本给二叔看:“你看看这作文都写的啥?”

二叔拿过作文本看了起来,转瞬间脸色变了几变。随着二叔脸色的变化,我的心脏富有不同节奏的跳动着,时而轻快,时而沉重。女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口气很是训诫:“这都已经初中了,作文还写成这样。我看他就是成心不好好学。”

“是,可是……”二叔有些为难的说:“老师啊,我觉得这作文写得……也没啥毛病啊。”

“啥?”女班主任在镜片后面瞪大了眼镜。

二叔迟疑了一下,试探性的说:“狗?不就是狗嘛?狗不就是汪汪的嘛,除了汪汪它还能叫唤成啥?要是喵喵的那就成猫了,哼哼的那就成猪了,老师你说是吧?”

“是以狗的口吻给人类写一封信,不是让狗说话。口吻,你懂吗?口吻……”女班主任点着本子,着急的解释道。

“口吻,哦,口吻我懂。可是……就我个人来说吧,我觉得这题目出的就有问题。”二叔沉思着说:“你看,这个狗是咋想的人怎么能知道呢,你不知道怎么用它的口吻来写呢?还有,你说这个人好好的为什么要用狗的口吻呢,人用人的口吻不就行了?另外,这个狗也分很多种的,你说要用哪种狗的口吻来写?是用大狗还是小狗?还是公狗,母狗,疯狗……”

女班主任已经崩溃了,她脸上凌人的气势像冷却的稀饭一样凝固了起来,表情看上去非常的夸张,具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那样复杂的表情能够在一张脸上得以静止的完美呈现真是非常的不可思议。二叔还在试图用朴素的语言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我拽了拽他的衣服,他才注意到班主任吃屎的脸,猛地不好意思起来:“咳……老师,这个我说的没错吧?呵呵,孩子在你这学习,你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客气。孩子嘛,就不能惯着,现在惯他就等于害他。上完初中有高中,这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最后还得考大学不是?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考大学的士兵不是好学生……还是不考大学的将军不是好士兵?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孩子放你这,还需要你多批评教育,以后区明有什么不听话的,你尽管叫我来就是,我回家好好教育他。上次叫家长回去后,我拿棍子抽的他屁股,连着两根都打断了,裤裆里面都是血……”

从那以后,一直到初中毕业,女班主任再也没有让我叫过家长。

那天放学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奔老街。我要找那个老道问问,他昨天晚上给我破了那个“大凶”没有。可是我到了老街之后,来回走了两遍,也没见到那老道的影子。太阳快要落山,我有些急了,问路边一个卖老鼠药的:“那个算命的今天没出摊?”

“哪个算命的?”

“就是那个……一个老道,昨天还在这摆摊的!”

“哦,那个啊,挺瘦的一个是吧?”

“是,是,就是他。他今天没出摊?”

“出摊了,出了一上午,中午就被派出所的带走了。”

 

三.

我在派出所门口一直等到了天黑,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也没见到那老道的影子。我徘徊了良久想进去问问,可又害怕他们把我当成一伙的给抓起来。王二胖子给我说过,凡是被抓进去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先吃一顿杀威棒再说,没事的也给你打出事来。当时我对“杀威棒”这个东西充满了恐惧,就像处在青春期爱幻想的少女恐惧丑陋的男根一样。后来才知道王二胖子那厮只不过比我早看了一年《水浒》,才编出了这么个东西吓我,顺便炫耀自己的博闻。王二胖子的谎言被我戳穿之后,他又说其实现在的杀威棒更厉害,还都是带电的。

总之,对于杀威棒的恐惧扼杀了我进去寻找老道的冲动,在太阳完全隐匿起来的时候,我悻悻的回到了家。好像有一件要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搁在了心里,让人觉得浑身难受。二叔问我:“今天咋回来这么晚?”

我说:“在学校做作业来着。”

二叔问:“都做完了?”

“嗯……都做完了。”我略微有些心虚。

“那正好,明天周末了,跟我去趟西镇。”

“去西镇干嘛?”

二叔说:“铁坨周他娘过三年,我得过去。你一个人在家没法吃饭,跟着我去就行。”

铁坨周我认识,是西镇的一个拳师,练地躺拳的,跟二叔互有来往,在本地武术圈里小有名声。铁坨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姓周,只因全身肤色黝黑,故人唤之“铁坨”,还开玩笑的问他是不是有非洲血统。他恼怒之余,痛定思痛,干脆就以非洲“铁坨”自居,并扬言老外跟中国人不同,人家是把名字放前面,姓放后面,为了以示革命的彻底性,他也不能叫周铁坨,而是叫铁坨周。

铁坨周在西镇混的风生水起,还收了不少徒弟。有个叫刘洪涛的徒弟非常仰慕他,言必称我师父如何如何。刘洪涛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在路边见一老外,主动过去打招呼说:“哈喽,我叫洪涛刘。”老外一翻白眼:“操,我他妈还方块七呢。”

铁坨周家大业大的,过三年摆的场子肯定比结婚都喜庆,去了能吃不少好东西。二叔说完,我欣然同意,找老道的事情暂时放到了脑后。

那个时代有些特殊,粮食虽不紧缺,也不富裕,但每个人无师自通的对自身有着一种天生的紧迫感,时刻处在一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忧患意识里。中国挺了这么多年的忧患,荒诞的体内流动着对于粮食的渴望,对于异性的渴望,对于公交车以及自习室占座的渴望,每个人都被变异的丛林法则所支配,要么逃生,要么淘汰。因为在上面整天舒服到要死的人对你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想要活着,就得忧患,就得害怕。安乐不是你们的权利,永远不是。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愣是一口稀饭没喝,就等着去铁坨周家短兵相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要尽可能的留着肚子,养精蓄锐。我打开院门,二叔去推自行车,这时候从门口悄无声息的走进一个人来。

我抬头一打量,这不是来过的那拨人领头的那个吗?不会有错,这人左眼角的大块青色胎记分外惹眼。他怎么又来了。

二叔看到是他,也有些意外。那人尴尬的站在门口,笑笑说:“区师傅,出门啊。”

“啊,出去一趟。”二叔又问:“有事?”

“有……没事。”他舌头打了一个结,又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前天回家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没放开手脚。是这样,我今天来,还是想跟你再比一次。”

二叔笑笑:“我今天有点事,要出门。改天吧。”

“嗯……可我来一次也挺远的,从大黄乡到这儿有八十多里地。早晨起来还没车,我骑自行车来的。”

我往外瞅瞅,门外边支着一辆破自行车,前面筐里还放着个塑料水壶。

二叔想了一下,说:“那行,你来趟也不容易,咱哥俩随便比划比划……区明,你先推着车子出去,在路口那打点气。”

我答应着,推着自行车出了门,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狠狠的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人净耽误我去吃大餐。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二叔的身上,眼神急遽的闪烁着。

我在门外回头瞅了瞅,他们两个已经在院子里扎好了架势。邻居家的一只黑猫趴在墙头上,慵懒的看着这一切。我刚转过头,就听到了那黑猫受惊的“吱嗷”一声。

我刚把车带打完气,二叔就从家里出来了。我问:“那人呢?”

二叔说:“走了。”

我惊道:“这么快?”

“这不是赶着有事吗。”二叔推过自行车说:“也没法耽误多长时间。”

我一跃坐上车后座,问:“二叔,你说那小子还会再来吗?”

二叔发动二八大杠,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了吧,都两次了……对了,过会儿路过新华书店,别忘了提醒我给你买本规范作文大全。”

我顿时觉得一阵沮丧。

到了西镇,铁坨周家里已经摆下了阵势,门口堆的纸人纸马纸飞机纸电视纸美女,看样子要让他家老人在地下享血福了,我心道其实搞这么多还不如直接扎个纸银行来的痛快。在一直不歇的唢呐声里,铁坨周一家人穿着白衣白帽站在门口满面红光的迎接宾客,只有铁坨周本人是满面黑光。他本来就黑,穿着孝衣的结果是让颜色对比更加的犀利。铁坨周拍着我的脑袋,笑呵呵的对二叔说:“小鬼长的真快啊。”

“是啊,再过几年就全长起来了。”二叔象征性的敷衍答道。

跟出殡不同,因为是过三年,基本上没有悲伤的气氛,院子里的好多人都在愣装悲戚的唢呐声中谈笑风生。那些人我大都不认识,但他们大都认识我二叔,一见我们进来纷纷点头招呼,上来敬烟。二叔随便接过一根别在耳朵上,也不抽,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我没事就绕着院子转悠,看到厨房里是最忙碌的。五六个厨师跟帮工在灶前和陶盆间来回穿梭,一刻不停。厨师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油渍,大片的还反光。嘴上叼着的一根烟也顾不得吸,二指多长的烟灰在烟头上摇摇欲坠。有些物件在厨房里摆不下,又在门口支了个地锅,“咕嘟咕嘟”的炖着什么。厨师掀开锅盖检查,一股热气冒了上来,他一撇眉头,积攒多时的烟灰终于支撑不住,无声的掉进了锅里,刹那间香消玉殒。

正屋打扮成了灵堂,瓜果烧鸡供奉着一张像素不太清楚的黑白遗像。那已经过世的老人在照片里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外面的一切,仿佛儿孙们的这一番忙碌都跟他无关。我心道就装吧,纸人纸马纸飞机纸美女一烧,我看你今天晚上怎么过。

到了中午,祭奠仪式开始了。唢呐声陡然大作,如泣如诉,两个吹唢呐的小伙子脸盘憋的通红,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绝对敬业。拿镲和拿着梆子的也敲的格外卖力,几个人配合的非常默契。正屋的遗像下面点上香炉,孝子们在右前方一溜排开,蹲在地上看着上来祭祀的客人。客人们按照司仪的指令,鱼贯走到场子中间,出来两位代表跟孝子中的两位代表互相拱手,屈膝,碰撞肩膀,礼成之后退回原位,然后开始集体叩拜。先是四叩首,然后再出来一个代表到香炉前点上三根香,奠上一杯酒,退回原位以后再行五叩首。礼毕之后,客人还应该哭几声,掉泪不掉泪的无所谓,干嚎两下就成。整个一套程序下来看得我头晕,复杂程度堪比春晚。

祭奠仪式结束之后,开始吃饭。院子里面摆满了桌椅,刚刚还是一片哀戚,转眼间就已经觥筹交错。铁坨周家果然殷实,大鱼大肉的菜上满了一桌子。众人正吃得热闹,两个吹唢呐的小伙子又来到客人桌前请客人点歌。一个客人掏出2块钱递过去,说:“来首《纤夫的爱》。”

俩小伙子接了钱,捏着唢呐又蹦又跳的吹了起来。吹功不错,音色极准,就像真人唱的一样。虽然没有歌词,但那旋律还是带起了歌声在我心里荡漾:只盼日头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噢…….噢……

很多客人跟着节奏摇头晃脑的哼唱起来,陶醉在纤夫独特的泡妞方式中不可自拔。院子里一下普天同庆起来。我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正屋里的遗像,青烟缭绕中,那张面孔还是冷冰冰的,就像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临走的时候,铁坨周喝的有些晕乎,握着二叔的手说:“区老弟,吃的还好吧?”

“不错,不错。周哥招待的非常周到。”二叔点着头说。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区老弟这么远来一趟,我这个当哥哥的心里也高兴。等忙完这两天我一定专程登门拜访,跟区老弟再切磋切磋拳技。”说到这里,铁坨周把脑袋凑到二叔的耳朵前面,神秘的说:“老弟,你那功夫……还没往外传呢?”

二叔笑笑:“没呢,不打算传下去了。”

铁坨周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重重的拍着二叔的肩膀:“你啊你啊……老弟,我这心里可是还惦记着呐……”

回去的路上,二叔骑着自行车一言不发。我问:“二叔,你没喝多吧?”

“没有。”二叔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等我死了以后,不要给我过三年。”

我说:“那过啥?”

二叔说:“啥都不用过。找人唱个挽歌就行。”

 

四.

下午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夹杂着黄土尘沙。还没出西镇,走到了护城河边上,就看到大堤上聚了好多人,乱哄哄的,好像在看什么热闹。我瞅着着实眼馋,问:“那干啥呢?”

二叔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你管干啥。”

“二叔,我过去瞅瞅。”说完我就从后座跳了下来,猴子一样的跑过去窜进人群里,看看里面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大堤上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的,看着河里,大多神情严肃。几个赤膊的壮劳力拿着绳子和竹竿,趟在河边里捞着什么。我愈发好奇,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们在干什么。这时候岸上忽然骚动起来,有人说:“捞着了,捞着了……”

我刚看到一片黑色的东西浮出水面,貌似是一团散开的头发,眼睛接着就被人捂住了。我说:“二叔?”

“区明,别看。”身后传来二叔的声音。

我停了一下,问:“是啥?”

二叔也停了一下,说:“死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紧紧的靠在二叔的怀里不敢动弹。我想看一眼,但始终没有勇气把二叔的手挪开。就那么僵直的站着,听着周围的人声嘈杂。我身边有个老头,拿拐棍捣着地“梆梆”的响,颤巍巍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造孽啊……”

等二叔的手从我脸上拿开的时候,那具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肿胀发白到什么程度或许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已经被抬走了,只在地上留了一片模糊的人形水渍。我看着那水渍,一股莫可名状的恶寒顺着脊椎骨窜了上来,像狗一样舔着我的脑仁。我想把视线移走,眼睛却不听话,像被磁石紧紧的吸住了。那滩水渍好像在流动,缓缓的,朝着我的方向。我后退一步,浑身发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个浑身泥巴的孩子站在那滩水渍面前,两条裤腿里全是泥水,顺着脚丫子慢慢流出来,跟那滩模糊的水渍混成了一片。他垂着硕大的脑袋,不动弹,不说话,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呼吸,他静止的就像一个从泥滩里挑拣出来的失败的雕塑品。二叔问旁边拄着拐棍的老头:“这小孩是……”

“那女人的。这两口死的利索,扔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才十一二岁……”老头拄着拐棍又狠狠的捶了捶地:“造孽,造孽啊……”

“大爷,到底怎么回事?”二叔问着,把夹在耳朵上一直没吸的烟递给老头。

老头点着烟,吸了两口,又咳嗽的脸色铁青:“咳咳咳……你不是西镇的吧?”

“不是,在县里住的,今天过来串个门。”

“哦,我说看着有点面生。这小孩叫徐晏五,西镇下乡的。下乡你知道吧……对对,就是那,说要盖什么大厂子,生产化工原料,环已酮什么的,把乡里的地都给卖了。晏五他爹徐老三死活不愿意卖地,说给的钱太少,以后没地了没法过。乡里的干部天天过去给徐老三做工作,劝他卖,没用。后来乡里就开始放狠话,说谁家不卖地就叫谁家过不成。都以为这是吓唬老百姓的,也没人当个事,可这帮天杀的货真黑心呐,说啥就能干出来啥。就上个星期,乡里的车从城里拉了一群小流氓,趁着天黑就把徐老三家给砸了,院墙也给推倒了。徐老三被打了闷棍,醒过来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啥时候被剁掉了,就扔在猪圈里,都被啃烂了,那个惨呐,我真说不出来……”老头狠狠的抽着烟,又咳嗽起来,满是沟壑的脸上不停的抽动。

我听着老头说话,努力的使自己神经呆滞,不敢去做任何的想象。以我当时的年龄,听到这种事情就像被一把钝刀切割神经。生锈的刃上全是尖利的豁口,一下砍不断,只能像锯条一样顺着切口来回的磨,铁锈掉的到处都是,散落在记忆中枢里。所幸长大以后,我的神经很快被锻炼的十分坚韧,不再害怕豁口的钝刀。深夜里把人拖走或者把人绑在树上或者打个半死或者无视他的自焚或者干脆用推土机把人碾死的各式各样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拆迁方式极大的丰富了我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这些累计不断的让故事会都要自惭形秽但绝不会上新闻联播的真实事件连同被关进精神病院里的上访农民一起流出的血泪在我的神经上结出了一层硬痂,极其强韧,小时候的那把豁口钝刀面对它只能望洋兴叹,一边玩蛋。

老头扔了快烧到手指头的烟屁。两只手拄着拐棍说:“徐老三连医院都没有去,直接就在门口上吊了。那个模样,我都没法跟你说……徐老三死的当天晏五他娘就疯了,不穿衣服,光着屁股满乡的跑,一边跑一边笑,几个后生都拦不住。连跑了五六天,今天有人说看见他娘一头扎到这河里就没有出来……唉,我活了一把岁数了,都快死的人了碰见这事,真是造孽啊……”

二叔跟着老头叹了口气,看了看站在那里始终低着头不动不说话的徐晏五,说:“那这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老头眯起眼睛,眼睛的皱纹深刻的堆起:“整个下乡就他们一家姓徐的,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晏五还这么小,他这辈子……唉……”

二叔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又扭头看着呆滞不动的晏五,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我说:“区明,走吧。”

我跟在二叔后面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堤,只觉得回头瞅一眼,眼睛就会被那滩水渍和那个一动不动的孩子吸住。自行车碾过积满尘土的小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冬天的时候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雪窝里。

出了西镇,到了城里,二叔的自行车骑得越来越慢。街上的人流与我错身而过,熙熙攘攘,看起来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二叔忽然停住了车子,一只脚撑在地上。我说:“二叔?”

二叔调转车头,迎着风朝着来时的方向骑去。车子被他蹬的飞快,一阵颠簸。我紧紧的抱上了二叔的腰,喊道:“二叔,你去哪?”

二叔一张口,声音随着风一起灌进我的耳朵:“西镇。”

等我们再回到西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忆深刻的事情多数都发生在黄昏。仿佛这个时间就是专门留给我的,生命在没有受到阳光照耀的时候,会偷偷的给我留出一扇小门,冷静的告诉我另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用依照任何的定理规律思想主义,不需要高举任何的旗帜坚持任何的原则走任何的道路,它就赤裸裸的摆在那里,比一切课本上描述的都更加真实。

大堤上的人都已经散去了,脚印散乱。那个被拐棍老头扔下的烟头还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被人踩扁了,陷进土里,挣扎着露出脸面来。叫做徐晏五的小孩站在那里还没走,甚至也没有动,还保持着我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个姿势。太阳落山之前的最后一道光芒掠过河滩,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单薄的剪影。

二叔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说:“孩子,你要在这站到什么时候?”

晏五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二叔。阳光被山遮住了,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二叔摸摸他的脑袋:“下乡就一家姓徐的,我知道你没地方去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走?”

晏五说话了,声音沙哑稚嫩:“你是谁?”

二叔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叫我师父。”

下乡的天已经黑了,朦胧的夜色中点缀着几盏好像随时都会灭掉的摇曳灯光。可视度还没有完全泯灭,一群人蹲在土路的路口上吃饭,手里端着一个碗,另一个手里拿着馍和筷子,就着稀饭上漂浮的菜星。他们谁也不会觊觎别人碗里的东西,因为每个人能够享用的食物都出奇的相似。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尽量把蹲在路口的时间拖得很长,这样贫瘠的晚餐感觉上就更有油水一些。

二叔把自行车停在路口,朝着他们说道:“老乡。”

他们抬起头看看二叔,又看到了二叔自行车上的晏五,不免都有些意外。我隐隐约约的看到,这里面还有几个是白天在大堤上参与打捞的村民。二叔问:“老乡,打听一下,乡政府怎么走?”

一个老头“哧溜”一声喝了一口稀饭,蹲在地上指指西面:“就在路头上,一拐就是。你现在去做啥啊,都下班了。”

“没下班没下班,我落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着里面还有人呢。”一个蹲在地上的后生站了起来,朝二叔撇撇嘴:“几个乡领导在里面喝酒哩。你要去快去吧,再晚也就没人了。”

二叔重新发动二八大杠,一拐过路口,我就闻到了一股漂浮在空气中的酒气,里面貌似还掺杂着烧鸡的味道。这味道像突然窜出来的吊死鬼,一下一下的勾着我的肠子。二叔支好自行车,让我在门口看着,他领着晏五走了进去。那屋里不知道点了多少瓦的灯泡,整个下乡老百姓家里的灯光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屋里亮堂。虽然我没有进去,但那光线却像不甘寂寞的婊子一样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熠熠的晃着我的眼睛。那个时候我已经学过《生理教育》,觉得这满屋子里装不下的光线多像精满自溢。

我站在门口,听到了二叔的声音:“我想领养这个孩子,这是我的身份证。”

有人站了起来,挪动椅子,带动桌子,盘碟跟酒瓶轻微撞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一听就知道是干部的声音说道:“区风……哦,哦,区师傅啊,听说过,听说过。”

另一个干部的声音传了出来,还带点醉醺醺的意思:“哪个……哪个区师傅?”

“城里练拳的区师傅,你忘了?”之前的那个干部声音有些嗔怪道:“上次县里的民间交流会,区师傅还上去表演来着,我记得是开砖吧……没错,就是开砖,单掌开砖,一下七块啊,那力量,乖乖……表演完还跟县长握手了,我当时就在一边,记的真真的。那次交流会还是县长提议举办的,县长为了领导咱们这的发展,真是殚精竭虑不辞辛苦啊,肝脑涂地啊,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有没有!我多少次劝县长他老人家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可他老人家偏偏不听,为了群众的福利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都说他晚上好去温州发廊,找一个叫小玲的,县长他是真的去做足疗啊!为了咱县建设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做个足疗不过分吧,又不是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可那个小玲,就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南蛮妮子,还跑到县委办公室去诬陷县长,喊这喊那的,还想讹钱?派出所不逮你这样的逮哪样的?还想往县长脸上摸黑,说被县长传染上啥病啥病了,狗屁!县长他老人家永远健康,万寿无疆……”

二叔想必也是坚持到极限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重复道:“我想领养这个孩子。”

“领养他?这个……这个我们这还真管不了,你得去民政局问这个事。”

“去什么民政……局……”另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又接上了话茬:“三哥不就在这的……吗!还去跑什么民政……局,让三哥说句……话行了!”

发出了一声拍脑门的声音,或许是拍腚帮子的声音,总之听上去很清脆。接着干部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怎么把三哥给忘了,三哥可是民政局的二把啊,这事不用跑了,再跑也挡不过三哥的一句话。”

二叔又重复了一遍:“我想领养这个孩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或许就是那个三哥:“嗯,领养嘛,现在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这说明社会的意识在转变嘛,不过,你也得明白,国家有这方面的规定,首先你得符合……”

二叔说:“这孩子父母都死了,我不领养他,他就得捡垃圾吃。”

“父母死是父母死,但国家有这方面的规定。首先吧,你要符合……”

二叔说:“他在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没人管他。”

“没亲戚是没亲戚,但国家有这方面的规定,首先,你得符合……”

二叔说:“我上次开的不是七块砖,是八块。”

“嗯……领养孤寡儿童,这是好事嘛,政府应该予以支持。那个,区师傅是吧,你先把身份证号码写一下,回头去局里开一份证明就成。”

二叔领着晏五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干部也跟着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松裤带,貌似要小解。他经过二叔身边的时候,忽然神秘的说:“区师傅,领养这个孩子你可得想明白。”

“怎么了?”二叔转头问他。

“这小子啊,命硬,专克人。”干部朝着一边的晏五努了努嘴,低声说道:“先克死了他爸,又克死了他妈。你领养他,小心他以后再克着你。”

 

五.

天色全黑了下去,乡里的路上还没有路灯,可见度几乎为零了。晏五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我坐在后座上,二叔在中间,一边骑车一边时不时的按响车铃,害怕前面走的有人。我忽然突发奇想的问了一句:“二叔,我小时候是不是也是你捡回来的?”

虽然可见度基本为零了,可我还是隐约的看到了二叔转过来的脸,他的语气完全代表了他的表情:“胡说!”

我赶紧噤口,不再作声。

晏五就这样成了我的师弟,唯一的一个师弟。跟着二叔练拳的那些人都是半大小子,二十出头,三十几岁的也有,只有晏五是比我年龄小的。我顿时感到任重而道远。于是,我用卖啤酒瓶子和废报纸攒的钱带着晏五去老街喝羊肉汤。我在老街上走的很慢,眼神不放过每一个摊位。我希望那个瘦的像狐狸下巴像黄鼠狼一样的老道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一身青蓝色的脏兮兮的道袍,拎着那个诡异的“伏羲先天匣”,正在那摇头晃脑,小眼睛里射出精光。

自从知道他被派出所的带走之后,我更加坚信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给我破解掉“大凶”的想法,或者,是因为我给的钱太少,他回去之后根本就忘了这事,然后又进了派出所,于是忘得更加彻底,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我有些后悔,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当面看着他破解的,不能让他说回去就回去——他回去了,破没破我怎么知道?不管怎么说,不当面问一下,我总觉得无法安心。

可我扫过去整条街,也没见那老道的影子。我寻思着他是不是换行头了,为了躲避派出所的视线,把一身道袍换成了的确良褂子。于是又扫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我心里暗道不妙,问上次那个卖老鼠药的:“那个算命的老道最近没有出摊?”

“嗯,最近一直没见着。”

“他不会不来了吧?”

“有可能。不是被派出所的抓去了吗,可能判刑了。”

“啊,判刑?”

“搞封建迷信活动,要判的话就是好几年。搞不好的话,还得枪毙。”

“啊,枪毙?!”

“嗯,枪毙。现在正严打呢。”

我脑袋一懵,子弹从老道后脑勺进去,前额头出来的场景浮现了出来,脑浆水嗤了一地。我哆嗦了一下,他要是没了,我去哪找他去?我脚下有些发软,拉着晏五就走。卖老鼠药的在我后边嚷道:“哎,要是有死老鼠给我送过来啊,我收,两毛钱一个。”

我领着晏五进了羊肉汤馆,这小子跟着我来回走了两趟,就是一言不发,安静的让人发闷。跟他比起来,我还是喜欢跟王二胖子玩,虽然依据政治课本上的理论来看,他爹是一个靠剥削别人剩余价值赚钱的资本家。为此,王二胖子解释过很多次,说在他家饭馆打工的都不是外人,都是什么表姐表哥的,自己人,谈不上剥削不剥削。我们就说,哇,真狠,连自己家人都不放过。真资本主义。

杜姨笑眯眯的问我要吃什么。我有气无力的说:“杜姨,来两碗汤。”

杜姨摸摸我的脑袋,说:“咋了区明,不舒服?”

“没。”我摇了摇头,问:“杜姨,最近你知道有没有枪毙人的?”

杜姨的眉头皱了起来:“枪毙啊?前两天在剧院开公判大会来着,我没去看,听说枪毙了一个,不过是个女的,跟邻居吵架的时候拿粪叉把人家给挑死了。说那女的很硬气,在台上叫她跪她就是不跪,还用嘴去咬押她的武警——那个武警脸上的口罩都被她咬掉了。不过没关系,就算脸被人看见了又能怎么样,都是农村的,还能去报复他?还有个判无期的人,男的,刚一上台就瘫地上了,也不知道是打的还是吓的……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啥,我就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问这干嘛?看你这脸色,不是你二叔又在家训你了吧?”

“没,他这几天厂里忙,顾不上训我。”

“哦……那他最近还挺好的吧?”

我抬头瞅了她一眼,说:“你咋不直接问他呢?”

杜姨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慌乱的抿了一下头发,接着转移了话题:“这个小孩是谁呀……以前没见过。”

我解释道:“他叫晏五,是我的小师弟。他以后就跟着二叔。”

“这小孩看起来不错,虎头虎脑的。”杜姨说完,又拍了拍晏五的脑门。晏五顶着硕大的脑门,也不吱声。羊肉汤上来之后,他抿了一口,接着不顾的热,像见了血的蚊子一样“哧溜,哧溜”的喝起来。我被他的动作吓着了,仿佛看到羊肉汤里的膻气贪婪的渗进了他的血管,随着血液过了一遍七经八脉。杜姨在一边叫道:“哎呀小孩慢点,慢点喝,小心烫烂嘴。”

我心道,晏五绝对不会在乎被烫烂嘴的。在大堤河边上僵立不动的那一个下午,太阳已经把他的心给烫烂了。

只是他现在还小,还不知道自己的那个地方已经千疮百孔。

喝完羊肉汤,我跟晏五回去走到家门口,隐隐约约的听到里面有动静,我没吱声,推开一点门缝,看到院子里面站着一个人,正跟二叔说着什么。光看背影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时那人转过了一个侧脸,露出了左眼角的青色胎记。我恍然大悟,这不还是那个小子吗?

他说:“区师傅,最后一次,要是这次还赢不了你,我再也不来。”

二叔苦笑一声:“大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我叫马腾。大黄乡马庄的。”

二叔说:“马兄弟,你到底想图个啥?”

马腾说:“我就是想看看密传佛汉。”

二叔一听这话,很痛快的说:“那好,你进招吧。”

马腾抿起了嘴唇,朝着二叔一抱拳,随即扎了个架子。这架子扎的稳当,前弓步,典型的攻势。双拳握于胸前,腰身挺立,整个身体似有弹性,一触即发。看的出来,他浑身的劲力很通透,练拳应该到了一定的火候。

二叔随意一站,左腿后撤一步,重心略沉。二叔练的是佛汉拳,拳法出自于少林寺。明末清初,少林寺因反抗政府遭焚,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南院武僧普净大师幸未得死,辗转流落于曹州西部,闲时传授少林武功。后来他在此地收了一个俗家弟子,法号光明,世人称之为光明大师。光明大师遵循了师父普净的意愿,将少林镇寺之术佛汉拳传于曹州,从此让更加彪悍的民风不需要解释。

二叔曾对我说,在佛汉拳传入曹州之后,民风之彪悍在北洋时期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当时外地客商白天不敢过城,于偏僻处劫道杀人如同切菜。城中有一巨贼,平日里以在县内教拳为生,晚上便来回步行百里到他县偷盗,半夜剪径,甚至杀人越货。后来行踪败露,被政府派来的专员用枪顶住脑袋,抓了个正着。可是在押解途中,他竟然用身体肌肉的力量崩断了绳索,然后用一双肉掌砍断了脚镣上的铁链,在击昏了四个押解他的差人后逃逸。政府随后发行海捕文书,到处缉拿,可是始终未果。其人在遁去之后,改名换姓,再也没有显露过踪迹。

我问二叔这事可信度有多高?二叔说这事老一辈的拳师中尽人皆知,绝对真实。我不禁咋舌,问这人功夫竟然如此了得,他是练的哪派拳术?一问到这儿,二叔便缄其口,不再说话。

我趴在门上一下想了这么多,可是他们两个还没有开始动手。马腾面色严肃,神情谨慎,显然是孤注一掷了。我稍微有些有些紧张。二叔的手段我知道,可那马腾的本事没有见过,还是未知。

马腾并未急着抢手。很明显,连续两次的败北让他吸取了不少的经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适合于搞政治,不适合搞武术。所以练武的搞不好政治,当官的学不成拳法,自古皆然。这是人类世界的两个端点,官场如水,武林如火。

两个人的对峙让空气的流动都缓慢了下来,像逐渐凝固的水银。虽然我是趴在门外偷看的,但肃杀的气氛还是像块大石一样堵在了胸口,让我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二叔经常与人切磋,但少让我看,在他看来只有我好好学习才是正道。在教育缺失的成年人眼里,应试制度就像圣旨一样重要,虽然说的都是一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化建设无比牛逼之类的废话。可惜的是废话说的太多了,牛逼撑的过大,导致你进去之后一点意思都没有,感觉稀松平常。

晏五拽了拽我的衣服,想说什么。我猛的回头,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时猛然听到了一声“喝!”

马腾突然发动了攻势。在我急忙转过头去看的瞬间,他衣襟飘动,一记炮拳抢向了二叔的中门,速度极快!

炮拳为武术中的常用拳法,拳打直线,力量极大。用“炮”来形容这个拳法是很贴切的,右拳进攻时,左拳上举护于头部,如同炮架。此拳法攻守合一,神形兼备,并且兼之动作迅猛。二叔双脚未动,只是上身微微向后一仰,避开了这一拳。拳面掠过他的鼻尖,我看到二叔额前的一绺头发飘了起来。

马腾一拳不得,接着顿步又是一拳!这在武术里有个说法,第一拳叫做开山炮,接着要是再使炮拳,就叫连珠炮。这拳法要是使将出来,连珠串似的轮番进攻,杀伤极大,什么样的防御手段都形同虚设。拳谚曰:连珠一过,无坚不破。

可惜他的炮没有连起来,二叔以攻代守,一个反掌撩开了打进中门的拳头,连珠的势一下被破了。二叔接着往前一靠身,反掌朝他的脖子拍了过去。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马腾三番五次的上门挑战,身上肯定有两把刷子。在这种近身的情况下,他往边一侧,右臂一抬,从一个比较刁钻的角度又打了一记炮拳出去!

我被惊了一下。这招式冷僻,防不胜防。在拳法里有个名头,叫做“贴身炮”!

看来这家伙是想靠一手炮拳打天下了!

 

 

 

 

一.

马腾突如其来的一记贴身炮打的角度非常刁钻,相当冷僻,防不胜防。我都没反应过来,二叔已在间不容发的距离下条件反射一般的用肘把这一拳拐了出去,接着还是一个反掌拍在了对手的脖子上。马腾喉咙里立刻“咕”的一声,脖子一缩身体便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二叔一个上步,抓着他的手臂拧身错腰,用一个小擒拿手把他给擒那了。反手剪着他的胳膊,膝盖顶在了腰眼上。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感觉心落到了肚子里。却没想二叔打的兴起,松开擒拿手往后撤了一步,朝他摆了摆手道:“来,再来。”

马腾咽了口唾沫,重新摆了个拳架,绕着二叔游走,不敢再轻易使用炮拳。绕了几步,他突然前拳虚摆了一下,接着往前一窜,起腿就朝着头上扫去!

不得不承认,这腿功确实漂亮,一触即发,如同风扫落叶。

这次二叔没有后撤,他直接上步,右手朝着马腾踢出腿的膝关节就是一拳!这一拳打的生冷干脆,对方踢出去的腿直接朝一边偏斜了过去。还没等马腾腿落地,二叔又变拳为掌,朝着那条尚在空中的大腿快速的砍了一下!

这一拳一掌,皆是由右手做出,并且全部在刹那间完成,生冷硬脆,眨眼之间!这便是佛汉拳的技击精髓之所在,拳谚曰:出手如闪电,回手似触炭!

马腾倒吸着冷气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口中又喝了一声,身体往前一扑,拳头带着风就抡了过去。二叔一掌撩开,连消带打,一拳就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马腾把持不住自己的平衡,身体向后退去,二叔脚下不停,紧紧跟上,朝着他的胸口又是“砰砰砰”三下!细若连绵,中不间发。前两下是拳,最后一下变拳为掌!

这便是佛汉拳的实战精华了!一式跟三打,一打有三破,边打边破!只要对手被攻进一拳,便如将溃之堤,势如破竹!

这连着三式打完,马腾往后“腾腾腾”退了好几步,控制不住重心,又“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愣的看着二叔,脸上全是吃惊的神色,看那样子都忘了要站起来。

二叔过去伸手拉他:“大兄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场比试就这么结束了。二叔留了一手,没有用力,否则打在他身上这么多拳,他早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原来有老乡在黄河滩那边跟邻村的人争地边子,打起了群架,叫我二叔过去帮忙。二叔赶过去,朝着冲过来的那人一拳砸在了胸口上。那人被一拳打懵了,就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挪步。事后那人说,感觉那一拳的力量直透肺腑,好像一下把他“楔”在了地上。二叔那天连“楔”了好几个人,两帮人才住了手。

“输了输了,佩服佩服。”马腾摇了摇脑袋,又问道:“区师傅,这就是密传佛汉的功夫?”

二叔摇摇头笑了起来:“不是。”

马腾一下愣住了,我从侧面看到他的脸色煞白,连眼角上的青色胎记都变成了浅色。他啥话也不说了,朝着二叔点了点头,扭身便走。

二叔在后面叫他:“哎,马兄弟,先进屋喝口水吧。”

二叔的话音刚落下,马腾已经推开了院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和晏五。他的身子顿了一下,略微一滞,接着抬脚走了出去。

我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嘿,脾气还挺大。”

二叔拍了拍衣服,淡淡的问:“你都瞧见了?”

“瞧见了,那家伙最后摔了个屁股墩。”我转身关上门,又道:“我觉得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嗯。”二叔点点头进了屋。我正要招呼晏五,院门“梆”的一下被推开了,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服了,竟然还是那小子。

我立刻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二叔,他又回来啦!”

二叔刚从屋里闪出身子来,马腾就一个快步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二叔赶紧去扶他:“哎,哎,大兄弟,你这是干啥,有话咱站起来说行不?”

他倔强的跪在地上不动,说:“区师傅,大黄乡练拳的没一个能跟我过十招以上。我不敢说打遍全镇无敌手,但绝对的是打遍全乡无敌手……乡里的敌手也有一个,那就是我师父,但他现在老了,去年还中了风,也不教拳了。乡里的人都说你这有真本事,我不服,才过来找你的。现在,我服了……我想拜到你门下,跟着你学拳。”马腾说完,跪在地上“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头。

二叔慌忙去拉他,马腾却跪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无奈之下,二叔问:“你师父是谁啊?”

马腾抬起脑袋,把腰板挺直:“大黄乡,梅花梁。”

“哦,哦,梁师傅,我认识,认识,原来还跟他一起喝过酒哩, 不过也有年头没见了。”二叔叹息了一下,“怎么,梁师傅中风了?”

“中风,但身体还能活动,就是双臂经常酸麻。我来城里找区师傅,也是经过我师父同意后才来的。”

“唉,这个,马兄弟啊,我给你说……”二叔迟疑了一下道,“你想学密传佛汉是吧?可我这拳法是不传人的,连我自己家人都不传。”

马腾想都没想的说:“区师傅,我不是奔着密传佛汉来的。你身上有功夫,我只要能跟着你练拳就成。”

“哎……马兄弟啊,你的拳练的好好的,其实根本没必要再拜我为师。你输给我,并不是因为你拳练的不好,而是因为你的功夫没下到。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拳是练的不错的,回去再下下功就可以了,实在是没必要跟着我耗费光阴……”

面对二叔的苦口婆心,马腾跪在那里根本不接话。待话还没说完,他又“砰”的一下磕了一个头。我一看这个头,心里就明白了,知道马腾是真心想跟着二叔混的。

平常拜师,都是磕三个头,用脑门磕的,这是礼节。而这磕一个头,比磕三个头的礼节还要大,这一个头是用脑袋顶磕的。是用脑袋尖碰在地上。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就是这么个点法。一般都是真心发愿,行大礼的时候才这么个磕法。

二叔不好受他这个大礼,急忙往旁边欠了欠身子。又叹了一口气,才说:“哎,马兄弟,不是我不收你,是因为这个……你也知道【带艺不投师】的规矩吧。”

我不知道马腾当时是咋想的。不过我要是他的话,心里肯定是拔凉拔凉的。

带艺不投师,这是武术圈里的一个老习俗。就是说你学了哪一个门派的功夫,就属于哪一个门派的弟子,就不能再随便投到别的门派里去学拳。当时的武术圈虽然有些没落,但还算正统,二叔又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所以对这个比较讲究。说实话,这个老习俗传下来,还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因为早些时候拳法都是家传,就是所谓的看家本领,不想被别的练拳的人给偷去,是为了防止“偷拳”。二是因为如果你练了别的拳法,再练另一门拳法,架子就不好改了,就有些串味,容易练的不纯,这也是一个原因。俗话说“不怕多能,就怕白丁”,白丁就是指以前啥都没练过的,但这样的学拳学的功夫纯,往往厉害。

这是一条没落的习俗,但对于练拳的人来说,它就是教条。如果换作是我,决然不会遵守这么一条过时守旧的规矩,但二叔不一样,他有他的苦衷。马腾听完二叔的话后,整个身子一震,慢慢站了起来,脸色青灰。他走到院门外,对二叔一抱拳,我以为他要说“告辞,再会”一类的话,结果他却说道:“区师傅,我是铁了心的要跟着你练拳了,你不收我,没关系。我就等到你收我。我没读过多少书,但【程门立雪】的这个故事我知道。我就站在你门口,你一天不收我,我一天不走。”

马腾说完,果然就往门口一站,跟站岗似的不动了。二叔摇摇头,转身进了屋。我跟上去说:“二叔,咋办?”

二叔说:“把门关上。过会儿他就回去了。”

我关上了门,结果马腾并没有回去,并且一连在门口站了三天,就像扎了根的植物。当时正值六月,中午的气温峰值就像蒸笼一般。我真害怕他会一头栽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我实在不忍心,劝二叔道:“你就收了他呗。”

二叔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说:“你能收下晏五,就不能收下马腾?”

二叔还是摇了摇头:“你不懂。这是两回事。收了马腾,事情就麻烦了。”

我也说不上什么话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腾继续站岗,心里祈祷他赶紧走吧。一想到有个真人跟门神似的站在我家门口,我连上课都无法集中精神。那天上课,英语老师提问精神恍惚的我:“西红柿是蔬菜还是水果?”

我说:“蔬菜。”

“啥?”老师瞪起了眼睛,全班哄堂大笑。

我赶紧改口道:“水果!”

shit!”英语老师一拍桌子,粉笔都震飞了,“我操我是让你翻译这个句子!”

由于马腾的顽强,我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对此我大为光火,但也无可奈何。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天气极其闷热,黄昏的阳光裹着压抑的气流从头顶滚过,让人心情格外的烦躁。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马腾的鼻尖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略显激动的跳跃在西晒的阳光之下。

吃过晚饭,我跟晏五巴巴的守着一摸电线就雪花乱飞的黑白电视机,等待“圣斗士星矢”的播出。二叔为了使黑白电视能有彩色效果,在屏幕上贴了一层劣质的塑料彩膜,红绿相间的颜色一道一道的,每次新闻里的领导一出来都跟脸上糊了屎一样。但在当时我认为这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瞬间缩短了我家和王二胖子家电视机的视觉差距。

当动画片的片头音乐响起,电视里面连续两声“塞牙,塞牙”的时候,我已经是激动万分。多么优秀的一部少儿动画片啊,团队奋斗拼搏合作热血,除了四化建设的概念没有提及之外,该有的人家一个没落下。可惜的是星矢像国产电影的英雄主角一样开了不死光环,否则这部动画片将是完美到极致的。

短短的一集在星矢不停的叨逼叨中放完了,我意犹未尽。晏五在乡里的时候没看过,跟着我看了一集两集的也理不清什么头绪,于是问我:“师兄,这演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说:“没看明白是吧?”

晏五点点头。

我说:“一句两句的也给你讲不清楚。这样吧,你听我唱一遍主题曲你就明白了。”

晏五说:“行,你唱。”

我哼了一两句调,找了找感觉,接着清唱起来:

塞塞塞塞呀!

雅典娜,

手下最厉害的圣斗士是青铜。

什么白银啊黄金啊的圣斗士,

中看不中用。

不被打个半死,

小宇宙绝对不爆发,

不爆发。

星矢啊……

永远不会倒下,

紫龙啊……

总是把眼睛弄瞎。

冰河啊……

你不要再想妈妈, 

阿瞬啊,一辉啊……

是亲哥儿俩……(渐弱)

唱完了之后,我问晏五:“明白了一点没?”

晏五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忽然白光一闪,夜晚如同白昼。远处的“轰隆隆”声刚传过来,大雨点子就不由分说的从天落下,砸的外面“噼啪”乱响。二叔忙道:“快关窗户!”

我跟晏五赶紧关窗,从缝隙里闻到了一股大雨特有的土腥气。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瞬间的暴雨已经在地上汇聚成了蜿蜒的小河。二叔也看着窗外说道:“好大的雨……”

大雨袭来,气温骤降。我忽然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六月里的天气,一下变得跟二三月似的。让我不禁想到是不是有人窦娥冤了。

我赶紧找了一身衣服给晏五穿上,自己也穿上一身。二叔只是凝视着窗外的大雨,沉默不语。电视信号又不好了,“嘶啦啦”的响着,一屏幕的白雪花。

我说:“二叔,那个马腾还在门口站着呢?这天冷了,冻一下就感冒。”

二叔停了一下:“可能已经走了吧。他又不傻。”

我不再说什么,屋里陷入了沉默。而屋外的大雨更加的肆虐,天好像被捅开了口子,“哗哗”的往下倒水。就这样一直到了半夜,外面的大雨还在下着,瓢泼的,一点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没睡踏实,听到二叔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下了地,摸出一把伞走到了门口。

我立刻一个骨碌起来了,跟着二叔到了门口,小声的问:“干啥?”

二叔说:“没事,就到门口看看。”

二叔刚出门,我一猫腰钻进了他的伞下面,可半边身子还是一下就被淋湿了。头上的伞好像撑不住雨点的冲击,不住的颤抖,感觉随时都会漏掉。二叔推开了院门,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好像被黑布蒙住了眼睛。我站了一会儿,没有感受到任何有人的气息。

我打了一个哆嗦,正要拽着二叔回去,又是一道闪电从头顶划过。在夜晚变成白昼的一刹那,我猛的看到旁边笔直的站着一个人,无声的像一块石头。雨水在他脸上纵横,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面目。只有那左眼角的一块青色胎记,像瞬间熄灭的火柴一样映入了我的眼睛。

 

二.

二叔到底还是收了马腾,说看这样子是犟不过他了,早晚都要收。既然这样,那晚收不如早收吧。

马腾欣喜若狂。事后他对我说,只淋了半夜的雨就换来了这结果,代价实在是太小了。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月的准备,没想到就用上了十分之一。我说,多亏了那场雨啊,二叔就是一个心软的人。

二叔的心软是有实例佐证的。之前曹州市领导有个叫卢大脑袋的去嫖妓,结果没赶巧,正碰上派出所的严查扫黄,光着屁股被堵在了屋里。其实卢大脑袋只要大喊一声“我是卢大脑袋”就没事了,但他偏偏不喊,害怕那个跟着他一起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的女人记住,以后会找到市里的办公室去。小姐用这个讹钱的屡见不鲜,反正他们当官的有的是钱,不讹白不讹。派出所的在现场问他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带没,卢大脑袋就是死活不吭声。被连踹了几脚之后穿着红裤衩拎进了派出所里,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派出所的人员一听,全场惊愕,如同接驾来迟一般诚惶诚恐,山呼该死。卢大脑袋摆摆手说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知者无罪嘛。对了,千万别把我的身份泄露给那个小姐,还有,刚才哪个踹我来着,把他给开除了,终生不得录用。

按说事情到这就完结了,皆大欢喜,除了那个倒霉的脚痒痒的干警。可在此处配合官方主旋律的扫黄活动中,却有好事的记者参与了进来,拿着相机暗中一顿乱拍。报社的总编回头一看,我靠,这张魁梧伟岸大腹便便的裸体不是卢大脑袋吗,他竟然被抓了。总编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心思比较单纯,暗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派出所肯定会一视同仁做出处罚拉着这厮挂牌游街的。于是没过脑子,直接就把照片刊登在了报纸上,结果这种书生行为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如同一砖头砸进了粪坑里。在一片社会舆论中,先是记者被查,后是报社被封,不过卢大脑袋终于没控制住局势,被一直想整他的人给抓着机会扳倒了。卢大脑袋倒了之后,当局立刻展开了对他的清查,家里有多少钱,有几处房子几个老婆几个儿子几辆车都一一明细,当做了腐败的典型公布于众。当时还有领导去二叔所在的汽修厂做调查,因为卢大脑袋在他们那里修过车。领导说,没事,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要相信政府查处腐败的力度。不管是谁,只要犯了事,我们坚决要清查到底,绝不姑息。二叔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算了吧,照你们这样查下去,连他家的狗都得枪毙。

虽然二叔心软,可卢大脑袋还是倒了,立刻臭的像一坨腐烂的肉。那个被开除的干警激动的跑到街上大喊“青天大老爷啊……”。有了卢大脑袋的前车之鉴,其他的青天大老爷们平时更加小心,于是乎明白了找小姐太不靠谱,包二奶才是王道。

二叔收了马腾做徒弟,已经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但事端的严重程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马腾跟着二叔开始练拳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消息就已经不翼而飞。对于左坊右邻来说,这个事情毫无意义,就跟县委换不换领导班子一样扯淡。但对于武术圈里练拳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大事。

大事发生在那一年夏天最热的时候里。“县志·武术传”记载了这个事情,称之为“七月讨逆”。

那天是一个周末,二叔没有上班,在家里教徒弟。六七个师兄聚在一起练拳,“嗨嗨”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听着就热。邻居家的黑猫像平时一样慵懒的卧在墙壁旮旯的阴影处,呆滞的看着院子里面一群人类。仿佛很感兴趣,又仿佛心不在焉。我在下面百般逗弄它,它却对我不闻不顾,连尾巴都不肯晃动一下。我一时没局,心想捡个石块打它一下,看它理不理睬。我念头刚起,黑猫忽然竖起了耳朵,接着一下站了起来,警觉的“喵呜”了一声,窜下墙头而去。

我心道神了,这猫还会读心术不成。我还没来得及目瞪口呆,就响起了一片混乱的敲门声。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混乱的敲门声,貌似有很多只不同力度的手同时用指关节敲在了门上,有的沉稳,有的急促。有的犹豫,有的决绝。到底谁会有这么多只不同的手来敲门,我一瞬间想到了哪吒。一个师兄开门后,门口却“呼啦”一下涌进七八个人来,完全打破了我的幻想。

师兄们都愣住了,不明白这大热天的怎么一下又冒出这么些人来。我迅速的扫了一眼这群冒充哪吒的家伙,果断的发现了其中有一张面孔是非常熟悉的,黑黝黝的,像刚从非洲挖煤回来的,就算一下没看清眉目,也能断定是铁坨周无疑。

其实铁坨周在半个城里都算是知名人物,就因为他那张基因突变的脸。就算不是练拳的,也久仰他的名号。有一次卖电视的厂商在路边展销,电视里面放的美国的篮球比赛。一个过路的小女孩指着屏幕上的拉近镜头大喊:“奶奶,奶奶,快看,铁坨周!”

除了铁坨周,其余几个人我都面生。不过跟他并驾齐驱走在前面的一个人却格外惹人注意,虽然大腹便便,却有着强烈的气场。从迈进门槛的那一刻起,他的肥下巴就保持着一个昂扬的姿势,导致眼睛不自然的从上往下瞟。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藐视”吧。看那一身横练的肥肉,敢情还是一个外家硬功夫的高手。

太阳还毒辣辣的照着,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院子里面一下多了七八个人,立刻显得拥挤起来。二叔也愣了一下,朝着铁坨周说:“周哥,这是……”

“区老弟,我先给你介绍一下,”铁坨周用双手把旁边的那个一身肥肉的男人请了出来,恭敬的跟请菩萨似的:“这是咱市委办公室的张书记,现在主抓民俗科这一块。礼仪啊,民俗啊,风气啊……这么给你说吧,基本社会上的事,都归张书记管。”

“哎,哎,张书记,你好,你好。”二叔一听这话,赶紧忙不迭的跟张书记打招呼。张书记却依旧保持着下巴昂扬的姿势,从上到下的眼神瞟了二叔一眼,嗓子里挤出“唔”的一声,算是答应了一声。

二叔的消瘦跟张书记的肥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刚站在一起就显得非常滑稽。二叔脸上带着笑,略略欠了欠身子:“外面天热,张书记先进屋喝杯茶吧。”

铁坨周接上了话:“张书记忙得很,可不是来喝茶的。”

二叔笑着问:“那张书记这次来是……”

铁坨周说:“张书记日理万机,这次是来忙市里的工作的。”

“听说你们这的武术传统坚持的还不错……”张书记刚一张嘴,蹩脚的普通话就窜了出来,像被剃了毛的绵羊,“市里现在开展对民风民俗的一个项目考察,武术传统也属于考察的一个课题,武术,也属于民风民俗嘛。这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一个东西,也是我们曹州城的一个传统。对于这个项目的考察,对于保护我们古城的优秀传统和民间习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个意义是重要的,同时也是深远的,并且还是深刻的,影响更是不可估量的,是功在当今,利在后世的;是我们种树,后人乘凉的,是我们搭桥,后人过河的……”

我一开始还怀疑铁坨周骗人,就凭他一介武夫怎么有资格跟市里的领导同行,莫非是冒充的?但张书记一开口,我就知道他真是书记了,绝没冒充,如假包换。那特殊的音调,那专有的气势,那下巴的角度,以及结尾那一大段气势磅礴的排比句,都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别无二致。尤其是最后的那一段排比,要是普通人这么说话早就面色赤红,大汗淋漓了。只有领导,才能如此镇定自若的把它们一气呵成。张书记说到最后排比的时候,目光微动,眼神流溢,仿佛在跟自己的灵魂对话,看上去十分受用。

“所以,针对我市民风民俗的项目考察,我不仅有不可推卸的义务,更有责无旁贷的责任。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张书记猛然加重了语气,小小的院子立刻变成了政治局扩大会议的现场,让人不寒而栗。二叔不知道说啥,只能讪讪的笑道:“张书记亲自来考察,欢迎,欢迎。”

“区老弟,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铁坨周有些责备似的说道:“张书记当然要亲自来考察了。不仅是亲自考察,还亲自研究,亲自工作,亲自洗衣服,亲自上厕所……只顾自己清闲,事情都让下属去干,那是官僚作风。咱可没有腐朽官僚那一套。张书记就是公仆,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日理万机,吃苦耐劳,一心为公……”

铁坨周的话还没说完,张书记忽然转头不满的看了他一眼。或许是怪他最后的排比句抢了自己的风头。铁坨周识相,赶紧闭嘴不吭声了。像他这样的身份,说话的时候是没有资格使用排比句的。

二叔让我搬过一张椅子给张书记坐下,问:“张书记这次来,主要是考察哪方面的?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说。”

张书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肥硕的大汗珠子从肥硕的脸上“扑簌簌”的落下来。从我那个角度看去,他先是调整好了下巴的姿势,然后说道:“市里最近想搞一个专题项目考察,名字暂时定为【坚守优良传统】。对于优良的传统嘛,我们必须坚守。我刚才也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我们市里传统的武术风气是好的,可是,我也听到了一些负面的消息,比如有些人现在就随便打破这种传统的规矩,我行我素,肆意妄为,这种行为就等于破坏传统文化,搞乱民间氛围,是对我市社会稳定极为不利的因素!”

张书记的话语逐渐严厉,像龙卷风一般的打着旋儿往高处攀升。二叔有些惶恐,忙问道:“张书记的意思是……”

“哎,区老弟……”铁坨周拉着二叔走到了一边,就站在我前面,压低声音说:“张书记这次可就是奔着你来的。”

“我?”二叔忙问道。

“是啊!你是不是前段时间新收了个徒弟,叫什么马腾的。这事传的可快,现在练拳的都知道了。大家都议论纷纷的,这不连市里的领导都下来调查了。”铁坨周皱着眉头,一副神色紧迫的样子。

“是,可是……”二叔急着要解释。

铁坨周说:“别管咋说,【带艺不投师】这条规矩你给破了。并且马腾原来是跟着梅花梁练拳的,你收过来当自己的徒弟,你让其他人咋说?区老弟啊,你也该明白,这事捂是捂不住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

“可是,这……”二叔有些着急起来:“再怎么说,也用不着市里的领导过来啊。”

“这不就是赶巧了嘛!市里正好想做一个关于这个民间传统文化的项目考察,你就偏偏撞在这个枪眼上。不抓你个典型,还去抓谁?”

二叔有些毛了:“周哥,那你说这事咋办?”

“咋办?不好办啊!”铁坨周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给你想一个办法。”

 

三.

铁坨周想了一个办法,让二叔说自己要往外传“密传佛汉”,所以才广收徒弟,无意之中收了马腾的。“就说你想打破陈规,破除封建思想。传统文化也得正反两方面的看嘛,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毛主席一早就这么教导过我们了。墨守成规只能使手艺慢慢失传,只有辩证的看问题才能保持进步,就这么说就行。凡事都往大了说,往大了说准没错。一提毛主席谁都不敢有二话。”

二叔面露难色:“周哥,能不能换个借口。【密传佛汉】不能往外传,因为啥你也知道的。”

坐在椅子上的张书记又抹了一把满脸的汗,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对二叔和铁坨周窃窃私语的不满。

“哎呀,大兄弟,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管那个!你那规矩再大,还能大过市里来的领导?”铁坨周急忙拍拍二叔的肩膀:“哎,就这么定了啊,等会我也会在旁边帮你说话。”

“哎,周哥,你先别……”二叔还要说什么,铁坨周早已满脸带笑的站在了张书记身边,说:“张书记,我刚才替您问了一下,是这么回事。区师傅他有一门从上面传下来的功夫,叫密传佛汉。本来定下来的规矩是不外传的,但区师傅觉得现在都文明社会了,再这么固步自封也不利于精神文化建设。不是说别管公猫母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嘛。所以区师傅准备打破陋习,把手里的这门功夫发扬光大,才广收门徒的。所以一不小心误收了别的门派的徒弟。”

“哦,原来是这样啊。”张书记点点头,又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发表讲话前下意识的一挥手,甩的我满脸都是。“这是个好事啊,应该得到鼓励。精神文化建设确实需要这样的觉悟!好同志啊,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应该做这样的牺牲!腐朽的规矩就得打破,不破不立,破了再立嘛!广收门徒是应该的,要利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这个事情应该鼓励,并且长期鼓励,鼓励鼓励再鼓励!”

“张书记的一席话真是高屋建瓴,跟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是一样一样的。张书记不愧是老党员,一番话充分体现了思想先进性。有张书记这样的领导主持工作,咱曹州城的精神文化建设何愁上不去啊!”铁坨周说着偷偷向二叔使了个眼神,“区老弟,你说是吧!”

“呃,我……”二叔杵在那儿,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我啊你的,你今天咋了,说话磕磕巴巴的!”铁坨周猛朝二叔使眼色,貌似有些急了。

“呃,这个,我其实……”二叔又支吾了半天,终于狠下了心说:“张书记,密传佛汉不外传,这个规矩不能破。”

我看到张书记的脸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猛然不悦起来。

 “区风,守着张书记你说啥胡话呢!”铁坨周先是一愣,随后忙着打圆场。

“我没说胡话,我就这个意思。”

“意思?啥意思!你刚才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铁坨周急了,朝着二叔恨恨的说道。

“周哥,说啥这规矩都不能破。话不用我多说,原因你明白。”二叔看样子狠下了心。

“区风……你他妈的……我日哦!”铁坨周指着二叔跺了跺脚。

“操,你他妈骂谁呢!”以马腾为首的几个师兄不满的叫了起来。

铁坨周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同时也不服的喊了起来:“就骂你们的,怎么着?”

这一下又激怒了马腾他们:““日你亲姐!也不看看在谁家地盘上你就敢骂,你他妈逼中午吃多了吧!”

“你妈逼才吃多了!骂你怎么着,不服是吧,不服上来试试!”

“操,试试就试试,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站着出去!”

“哈哈……吓唬谁呢!这套你妈的不好使!”

“好使不好使一会儿就知道了,打的你回家吃奶往大腿里钻!”

双方越骂越激烈,群情开始激奋。大家都已经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眼神中闪烁着争勇斗狠的神彩,一场群架一触即发。我拉着晏五急忙往一边退了退,以免伤及无辜。二叔回头大声训斥了一句领头挑事的:“马腾,你给我安静点!”

铁坨周也回头训斥自己身后的人:“刘洪涛!闭上鸟嘴!”

双方暂时讪讪的缩回头脑袋,偃旗息鼓。张书记的脸色已经不悦到了极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就要走。可能是天太热,出的汗水太多,椅子还粘在了他的屁股上,导致张书记站起的时候往前一个踉跄,差点一下趴在地上。二叔急忙扶住了他,张书记后面的几个人虽然来不及,但下意识的也跟着做出了搀扶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因为没能亲手扶住书记而懊恼不已。

二叔关切的问:“张书记,你没事吧?”

张书记尴尬的站直了身体,先摆正了下巴的角度才冷哼一声:“这个,关于肆意破坏民风民俗的社会不稳定问题,市里会好好研究一下的!”张书记说完这句话就带着几个跟班拂袖而去了,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只留下了一地浸满了油脂的汗水。

“区风,你啊你……”看着张书记出了门,铁坨周摇了摇头:“你这次可捅大娄子了!”

“能捅什么娄子!收个徒弟还得蹲大狱不成?要真这样,师父,我替你蹲!”马腾激动的叫了起来。

“蹲大狱倒不至于,但这次得罪了张书记,事情可不是说句话那么简单的!”铁坨周面色严肃。

二叔说:“周哥,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收个徒弟嘛,再怎么说也是咱武术圈里的事,怎么着也犯不上惊动市里来的领导啊。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事?”

“唉,你是不知道,就你乱收徒弟这个事,武术圈里都已经传开了,风言风语的。西镇那边有几个老拳师气的浑身哆嗦,说传下来多少年的规矩被你给坏了,以后这曹州城还怎么练武。要命的是这几个老头还有熟人在县里的人大,又通过人大捅到了市里。按说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人的那两片嘴怎么说怎么有啊!这不领导为了平息众怒,亲自下来视察一趟。大家也都知道咱哥俩平日里交情不错,推举着我跟张书记一块来。我是千方百计为你好啊,给你出的这么个主意,可没成想你根本不上道啊……”

二叔沉默了一下,说:“周哥,真对不住,让你这么费心。要真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会扛住的。”

“唉,兄弟,就怕你扛不住啊。”铁坨周懊丧的摇摇头。

“扛不住也得扛啊。”二叔笑笑。

“唉,你这脾气……就因为一套拳,至于吗?”

“周哥,密传不传。你也知道,这是死规。就是我死了,这规矩也不能坏。”

“你……怎么那么顽固啊。这都啥年代了,还死规!”

二叔沉默不语。铁坨周说:“这件事很麻烦,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你自己好自为知吧。今天多好的机会,只要搞定了张书记,其他人就啥闲话也说不出来了。可你偏偏……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周哥,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这么热的天,啥都吃不下。”铁坨周说完就领着他的几个徒弟出了门。二叔茫然的看着门外,好像想着什么,摇了摇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马腾特地去拎了一提啤酒。二叔说:“这是干啥?”

“师父,今天这事都是因为我……”

“怎么,想用一提啤酒赔罪?”

马腾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随即又不吭声了。

“马腾,来,坐下吧。其实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就是没有你,早晚也会有这档子事。他们早晚得找个什么借口出来。”

“师父,你的意思是……因为那套拳?”

二叔无奈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马腾用筷子启开一瓶酒,给二叔倒上,还想给我和晏五倒点。二叔摆摆手说:“他俩还小,别让他俩喝。咱俩喝点就行。”

二叔和马腾干了几杯,谁的话都不多,气氛有些压抑。不一会儿下了一瓶去,马腾又启开一瓶,挑明了话头说:“师父,那套密传佛汉,到底是什么?”

二叔看着白色的泡沫泛上来,顺着杯沿慢慢的流下去,说:“马腾,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师父,我就是好奇。”

二叔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叹什么。叹完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似乎有话要说。我们一桌子都端坐好,等着二叔说话。

二叔说:“我喝的有点晕乎了。”

我看马腾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一阵沮丧。

仿佛每当一个秘密说出来的时候,屋外总是要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屋里总是要鸦雀无声引而不发,只有这样才符合秘密问世的气氛。可现在外面是蝉声偶尔聒噪,二叔面对若无其事的我和在桌上玩馍渣的晏五,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佛汉拳本是少林拳法,少林寺被烧了之后,普净和尚来到曹州,把拳术传给了光明大师。当年传给光明大师拳法的时候,一共传了两部,第一部是外传,这第二部就是密传。”

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二叔,惟恐打断他讲下去的兴致。

“普净和尚临死的时候,留给光明大师一条遗训,说外传尽可传,密传不可传。因为密传佛汉的训练体系和功法十分特殊,一旦练成,极具杀伤。若是被心狠手辣之人习得,对于社会就是个祸害。所以佛汉拳代代相传,不计弟子人数,但密传佛汉每代仅传三四个人,都要挑选良善忠厚之辈,也不按佛汉门里的辈分排,几乎就是自成体系。”

二叔说到这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马腾赶紧添上。

“区明,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巨贼吧?”二叔忽然问我。

我点点头说:“记得,那个巨贼是北洋时期的,平时教拳,晚上就出去半夜偷盗,杀人放火。后来被巡捕抓着了,可在押解的路上他自己崩断了绳子,又用手砍断了脚镣上的铁链子跑了。后来到处通缉,再也没找着他。”

二叔点头叹道:“唉……其实这个人,就是咱门里练密传佛汉的一个前辈。”

“怪不得呢。”马腾恍然大悟,“要是不小心把拳术传给这样的人,那可还真是祸害。密传不传,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不是。”二叔摇了摇头,“密传不传,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马腾急问道:“师父,到底因为啥?”

二叔端起酒杯,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颓然起来:“密传不传,其实是因为拳法不祥。”

 

四.

“拳法不详?”马腾皱着眉毛疑问道:“不详细?”

二叔敲着桌子说:“祥,吉祥的祥!”

“哦,哦,哦。”马腾恍然大悟,“师父,怎么个不祥法?”

二叔这次停顿好久,才怆然说道:“这一百多年来,从光明大师以后,历代传习密传佛汉的拳师没有一个寿终的,几乎都是暴毙而亡。”

“暴毙?”马腾惊骇道。就连漠不关心的我,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暴毙。”二叔点点头说,“一百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了定律。光明大师曾经留下过遗训——欲窥天机,必遭天谴。这话说的一点不假。密传佛汉技法精湛,一招便能置人生,或者置人死,这样的拳法的确是不祥的东西。你们不知道,原来在早些的时候,江湖上的人都管这叫【妖拳】。”

“有这么邪乎?”马腾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的问道:“师父,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不祥的啊。”

二叔苦笑一声:“我也是早晚的事,跳不出这个圈子。”

“我还是不太信……师父,迷信了点吧。”

“我也希望这是迷信。是迷信最好。”

“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个北洋时候的江洋大盗最后咋样了?不是跑了吗,通缉也没通缉着,不是挺好的吗?”

二叔说:“别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最后流落到山上落了草,当了土匪。土匪的总瓢把子知道他一身本事,害怕他抢那头把交椅,就在酒里给他下了药,先迷倒了,然后又五花大绑,挑断了脚筋手筋,绑在山上活活晒死的。”

马腾连连咂舌:“我操!这太惨了点吧。”

二叔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密传佛汉才定下的这个规矩。”

“是……可是师父,照你说,密传佛汉原来每代还传三四个人,但怎么到了你这就一个人都不往下传了呢?你以后连区明都不传给他?”

“不传。”二叔看了看我,说:“这拳法,大凶。”

大凶,又是大凶。我心猛然一颤。

马腾问:“师父,一个都不传,那这是为啥?”

二叔眼神游离,神色之间更加怆然:“密传佛汉在我这一辈里传了三个人,一个师弟,一个师兄。师兄早早的就去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干了特警,后来在一次行动中被流弹打断了脊椎,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我跟师弟去吊唁的时候,两个人哭的一塌糊涂。回来以后师弟就跟我商量说,这拳法不能再传下去了,再传下去就是害人。我也同意师弟的意思,我们两个就定了一个死规,就是无论如何,不再往下传密传佛汉。这是死规,就是我俩死了,这规矩也不能破。”

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马腾急问道:“师父,那照你这么说,不是要这密传佛汉以后失传吗?”

二叔神色肃穆:“对,就是要这密传佛汉失传。”

马腾摇摇脑袋,貌似不能理解:“师父,你这,唉……那你的那个师弟现在干啥呢?”

二叔一下愣住了,眼睛看着淌在桌面上的酒水慢慢的蜿蜒流动。我们看二叔忽然变了一副这样的表情,吓得一个个都不敢做声。

“师弟他……死了也有十多年了。”二叔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嘶哑的就像灌了一把黄沙:“他老婆跟着南方的一个老板跑了,留下了一堆洗到一半的衣服,还有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师弟的精神就开始消沉,可谁也没想到他会自杀……他只用了一拳,就打断了自己颈部的动脉,从外面看没有一点伤痕,法医也是解剖之后才知道的。我记得那天叫我过去现场的时候,正好是一个黄昏,那太阳红的,跟血一样……”

二叔开始闷着头一杯一杯的喝酒,不再说话。马腾陪着二叔喝。那个晚上他俩喝完了整整一提啤酒,啤酒瓶子像喝醉了似的乱七八糟的歪倒在地上。到了半夜,外面忽然“哗啦啦”的下起雨来,比马腾上次淋的那场雨还大。

没有闪电,也没有打雷,就那么一个劲的下,好像跟谁较劲似的。那个夏天,雨水出奇的多,不知道北京淹了没有。

随着马腾的到来,平静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了。三天后,曹州城几个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联合起来向三叔发难,名曰“讨逆”。这便是日后载入县志里的“七月讨逆”。

“讨逆”的地点定在县体委的大院里,由老拳师李红生主持——李红生不仅是个拳师,还是个党员,恐怕做党员的时间要比做拳师的时间还长。他儿子我见过,一米八多的大个吃的黑壮黑壮的,看起来像个狗熊,在县委上班,好像还是某上级领导的女婿。据说是看上了他的体格,高大,敦实,但没想到这小子那话儿却有问题,结婚五六年了也没搞出来红色小后代。看过的医院无数,反正公家有车,连首都的大医院都去瞧过,就差移植个新的了——不管怎么说,李红生这次主持的“讨逆”活动声势浩大,背后还有官方势力在给他们撑腰。

马腾说:“师父,我也要去!”

二叔干脆的答道:“不许!”

马腾叫道:“这事是因为我引起来的,我不去能行?!”

二叔说:“我给你说了,这只是个借口。就算没有你,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那帮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马腾发狠道:“那正好,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们能怎么样!我还不信了,就凭他们那帮老逼老屌!”

二叔语重心长的说:“马腾,你去了,只会把事情弄的更糟。”

马腾说:“师父,我不去,有些事情你说不明白。”

二叔沉吟良久,终于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出了屋门,又回头嘱我道:“区明,你在家看好晏五,别往外乱跑,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二叔,你就放心吧。”

马腾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忽然愣了一下。门口竟然不声不响的站着一个女人。我定睛一瞅,原来是杜姨。我寻思着,她不好好的看着自己的羊肉汤馆子,怎么跑这来了?

二叔走过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瞅了瞅我们才低声的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杜姨双手揪着衣角,好像用了很大的劲,骨筋有些发白。她低下了头,我看不到她的眼神。

二叔有些发木,一时没有接话。

杜姨说:“区风,非要去吗?”

“得去。”二叔顿了一下,也低下了头:“若兰,你就别操心这事了。”

“不去不行吗?”杜姨抬起了头看着二叔。

“不行。”二叔貌似有些急了,他招呼着马腾,先一脚迈出了院门去,又转头说:“若兰,你赶紧回吧,我得走了。”

“区风!”杜姨又叫了他一声,“你去了,能有啥好啊!”

“啥好没有也得去啊!”二叔推过了自行车,“要不去,我以后还能做人不。”

杜姨还想说什么,但二叔责怪似的狠瞅了她一眼,接着又摆了摆手,跟着马腾跨上自行车就走了。杜姨呆呆的看着马路,身上好像一下卸了劲,紧抓衣角的双手松开了,发白的骨筋恢复成了血色。

我说:“杜姨,进屋坐会儿吧。”

杜姨摇摇头,愣了一会儿,忽然又拍拍我的脑袋:“对了,你快去!”

我问:“去哪?”

“体委大院啊!”杜姨着急的说:“你快去看着你二叔,要是有什么事,赶紧回来告诉我!”

我想了想说:“那杜姨,咱一块去呗。”

“不行,我不能去。要是被你二叔看见了,她回来还得怪我。他这个人脾气犟的很,就烦别人多事。”杜姨说着就开始催我,“区明,快去哈,回头杜姨管你喝羊肉汤。”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想去看看来着。”我舀了一瓢凉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对晏五说:“走!”

晏五二话没说,跟着我就出了门。我叫他干啥就干啥,从来不问为什么。杜姨在我身后喊道:“区明,有什么事了赶紧回来叫我啊。”

到了体委大院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好多的人,跟赶大集似的,挤都挤不进去。老百姓见了这种热闹就像蚊子见了血一样不可自拔。我跟晏五势单力薄,挤了半天也没有挤进去。簇拥在不停涌动的人潮人海中,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不受控制的小船。七月的天气里立刻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汗如雨下,我身上的背心瞬间就湿透了,跟水洗的一样。

看到这么多人,门口一个卖西瓜的也来劲了,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西瓜,正宗的沙窝西瓜,便宜卖了嘿,一毛五一斤!”

路对面还有个卖西瓜的,也跟着喊了起来:“西瓜,正宗的王屯西瓜,便宜了便宜了,一斤一毛二!”

之前的那伙计一愣,掂起刀“刷”的一下就切开了一个瓜,拍着手大喊:“沙瓤熟透的大西瓜,一斤一毛,不甜不要钱!”

对面的不甘示弱,大喊:“正宗的沙瓤西瓜,傻甜,九分一斤!”

“八分!”

“七分!”

“六分!”

两边的西瓜价格呈直线下降,很快就跌至了平日罕见的超低水平。待两边都突破了五分大关之后,我决定赊账也得买上两个。可是我还没有想好买谁家的,两个西瓜贩子已经打了起来,光着膀子撂在了一块儿在地上打滚,就像一个巨大的连体怪婴。西瓜摊子也被碰翻了,圆溜溜的西瓜立刻滚的满地都是。

一个正往体委大院里面挤的老头被什么东西碰到了脚,他低头一瞅,是两个西瓜,立刻抱了起来就走,没有一点犹豫,什么热闹都顾不得看了。

老头的举动就像一个信号,大家随即哗变起来,有的抱一个,有的抱两个,更有力气大一点的妇女竟然能一下抱起三个篮球般大小的西瓜,足以见潜力乳沟说之正确性。抢到西瓜的人立刻疾步而走,四下分开,做沉重的鸟兽散。

巨大的连体怪婴立刻分开,高声喊叫着阻止众人,可是他俩这么一吆喝,别人哄抢的速度更快了。门口的人和门口的西瓜一样急剧减少,我趁着这个机会,拉着晏五就从大门挤了进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当我挤进去之后,才发现空旷的体委大院里面的气氛跟外面完全不同。围观的人都聚在门口的位置,没有人敢走进去。怪不得刚才大门前面挤了那么多的人。

时近正午,大大的太阳当头挂着,但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我身上的汗陡然干了,只有背心还黏糊糊的贴在身上。体委大院的院墙上用标准的大号宋体刷着几行白色标语,有新的有旧的。左面一行是“毛主席无限信任华主席”,右面一行是“练武强身,报效祖国。”最上面还有一行超大的“坚决把计划生育贯彻到底,一人超生,全乡结扎”。

硬土夯成的场地中间,十来个年轻年老或者不老不小的人一字排开。的确良盘扣褂子,挽着袖口,黑面布鞋,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都是练拳的。个个面色严肃,跟抹了冰霜一样。那里面的人我大都不认识,只认识站在最左面的一个铁坨周,还有中间的一个老拳师李红生——这次讨逆活动的主持人,至于其他的,都是陌生面孔。其中有一个人很扎眼,中年人模样,大热天的一身长袍,还背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有一人多长,拿布包裹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十几双眼睛,散发出鹰隼般的目光。

跟外面比,大院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二叔跟马腾就站在他们的对面,背对着我,看不到他们的脸。老拳师李红生双手叉腰,挺着腆起来的肚子,越看越像个党员。他用分贝不高却震慑力极强的声音说道:“咱练武的,就得守练武人的规矩。曹州城多少年了,这规矩也没人坏过。姓区的,你还有啥好说的?”

二叔和马腾面对十几个练家子,留给我的背影是那么的单薄。我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气氛空前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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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凶猛》 创建于 2015/5/16 21: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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