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械斗的代价
一.
大黄乡的械斗带来了相当恶劣的后果,双方人马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物业公司那边虽然都是专业的,装备也是十分的精良,但大黄乡那边总归人多势众,双方打了个半斤八两,两败俱伤的撤退了。
物业公司那边的具体伤亡情况不得而知,而大黄乡这边伤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有二十多个后生都身负不同程度的重伤,腿和胳膊被打骨折的都有。有一个后生的脸被土铳给喷了一下子,下牙槽骨被削掉了一半去。而马腾的师父梅花梁因为身体本来就中风,腿脚不便,在混战中被钢管打中了尾骨,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卧床不能起。
消息传回城里,得知了事件经过的马腾暴跳如雷,当场就要疯过去。二叔还能不知道他的秉性?当场就制服住了他,不能让走出家门半步。马腾受制于二叔,也奈何不得,在二叔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慢慢消了火,答应这事情从长计议——却不料他在当晚的凌晨时分偷偷跑出了家门,一路夜奔回大黄乡。第二天醒来的二叔不见了马腾,大呼糟糕,竟然中了这小子的缓兵之计。
二叔的担心全部变成了事实。马腾回到大黄乡,先是去看了师父梅花梁。当他看到中风且下身瘫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梅花梁时,一拳狠狠的砸在了门框上,接着发出了一声孤狼似的嗥叫。据听到的人说,那一声嗥把周围跟着的村民都吓着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人能叫唤出这种声音。那一声嗥凄厉的似要把人的耳膜给生生撕裂。
梅花梁躺在床上,伸出颤巍巍的手想要抓住马腾的衣服。他对着自己曾经的徒弟,嘴唇一直在哆嗦,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流了满脸的清泪。其实就算他说不出来话别人也能知道他的意思。知徒莫如师,对于马腾的脾气,梅花梁是了解的,他不认为马腾跟了二叔之后能有多大的改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梅花梁是过来人,他明白这个理。
他是想让马腾坐下来,陪他说说话。或许他的人生要走到尽头了,想让自己的徒弟坐在床榻前,陪自己聊一会儿,还能让自己想起来以前的时光,那些仍旧能在阳光底下练拳甩汗的日子。其实这也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想留住马腾,因为他很清楚马腾接下来会干出什么事来。
马腾只是狠狠地看了他的师父一眼,饱含悲怆、伤悲、无奈的一眼。他不相信以前那个叱咤大黄乡的梅花梁竟然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想当初,梅花梁多么威风,靠着一身小架功夫威震乡里,哪个练拳的说起来敢不翘起大拇指?梅花梁的手快,落地桩站出来的步伐灵活,跟人过招有的时候别人还没碰到他衣襟就胜负已分了。梅花梁功夫过硬,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从不恃才傲物,跟乡邻之间的关系都很好,谁家有个难事来找他都没有推托的。更难得的是梅花梁的开明,他中风之后,自忖不能教授其奥义给马腾,便让马腾转投佛汉拳门下,没有一点门户之见。在马腾的青年时期,梅花梁就是他崇拜并且效仿的偶像。而如今,他只能看着这个师父无奈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哆嗦着,脸上流满了清泪。
马腾看了他师父一眼,狂嗥一声,夺门而去。梅花梁扬起的头颅重重的放了下去,张大了嘴,喘息着。眼角流下来的清泪洇湿了枕头。
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徒弟了,就像二叔一样。
等到二叔赶到大黄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马腾干完了他要干的事情。他领了几个后生直奔乡政府,说来也巧,当时化工厂的老板领着自己手下的一票人也在那,跟乡里的领导商量着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工厂开进去,让村民们屈服。上次的械斗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他们暂时把事情瞒了下去,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但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再来一次这样的大规模械斗,事情非要传到上面去不可,到时候他们都有麻烦。
乡委书记的观点倒是很明确,就是还得打!他认为上次的械斗已经把下面的村民打服了,打怕了,人心打散了,证据就是进乡里路口处的路障没有了,乡里也没有自发的巡逻队伍了,这就证明了他们的屈服。乡委书记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说:“自古民就不与官斗,到现在还能翻了个大天去?一群刁民,该打就得打,两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让建厂子,乡里的效益怎么能上去?要照我的意思,当初就不应该给他们通报,也不用跟他们商量,直接拉砖建厂就是,爱谁谁!谁敢捣乱就直接抓进去,两天下来全都老实实的。我操他的,你看事情到了现在多复杂……他妈的现在领导不好干呐。”
乡委书记的一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乡长说:“书记就是书记,我这个乡长自愧不如。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大刀阔斧的气魄,不是一般人就能有的。”
化工厂老板对这番话很满意,他正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忽然门就被一脚踹开了,接着就看到死神一般的马腾冲了进来。
用“死神”这个词形容马腾绝对没错,起码对于办公室里的那一帮子人来说。
据说跟马腾一块冲进去的几个后生都没有动手,因为他们看到马腾的第一下子出手就被惊呆了。首先冲到马腾面前的是乡派出所的所长,他体形魁梧,撅起的啤酒肚把身上的制服撑的满满当当。所长一边伸手朝马腾脸上呼去一边说:“这什么地方,谁让你进来……”
所长的巴掌在距离马腾脑袋五公分处戛然而止了,跟他嘴里没有说完的话一起停住。马腾的拳头打在了所长的胸口偏左处——也许是掌,也许是手指,几个后生都没有看清楚,因为他们当时都被惊呆了。只是一下,那所长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两只眼睛的眼白迅速充血,模样立刻变得可怖起来。接着一张嘴,“噗啊”一声,喷了马腾一脸的鲜红。
一脸血的马腾收手,所长没有任何犹豫的倒下了,趴在地上跟死猪一样,一动不动,甚至都不抽搐一下。
几个后生惊恐的说着“杀人了,杀人了”,然后退了出去,跑到乡里叫人。当乡里的其他人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一场血战已经结束。马腾站在那里,浑身血迹斑斑,脸上更是鲜红一片,好像画了个脸谱,只有两只眼睛的精光流动。屋里的二十几个人全部在地上躺着,一个都没跑得了。
公安局的警车,医院里的救护车随即赶了过来,几十辆车拉着警报一路呼啸,荡起大片大片的尘土。大黄乡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吓的口噤而不能言。马腾就满身是血的坐在那里,等待着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冲上去,反剪了他的双手,五六个人同时把他按在了地上,脸贴地面。后面还有人用膝盖顶着他的腰和大腿。但同时至少还有五个人要从人堆里插进去,但马腾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部位可供他们所制服了。一群人就在马腾的身上推来搡去,不断的涌动,还不停的大喊着:不许动。
地上的伤员全部被拉上了救护车,以十万火急的速度拉回医院接受治疗。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二十三人中,16人重伤,其余7人全部死亡。化工厂的老板侥幸逃过一劫,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星期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件事情震动极大,上面将其定义为“特大恶性报复杀人案件”,很快移交法院审理,一审判处马腾死刑。
当我跟晏五回到家的时候,一眼看到二叔,顿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
“我不该教他密传佛汉,千不该万不该啊,我不该教给他……”二叔摇着头,反复的叹息这一句。我想安慰安慰二叔,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任谁都明白,不管说什么都晚了。
杨队来了我们家,话说的很直接:“区哥,这事我真帮不上忙了,这是市局办的案子,也是市里直接审理的,跟咱县里没有关系。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别说咱没钱,就是有钱,连送都不知道往哪送去。”
“那怎么办?”二叔问道,语气颓然。
“现在最好的路子,就是赶紧找关系,看有没有可能跟市里的人说上话。只要能说上话,就有希望。马腾这案子只要终审能判个死缓,那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能跟市里的人说上话的……”二叔沉思起来,念叨着。我忽然想了起来:“二叔,去找铁坨周啊,他能跟市里的人说上话。你忘了,上次那个来咱家的市委办公室的张书记,就是铁坨周领着过来的!”
“是啊,怎么忘了这茬呢!”二叔恍然大悟道,神情好像瞬间看到了开启的希望:“去找铁坨周!”
二.
二叔去找了铁坨周,但事情却比他想象的还不顺利。铁坨周说:“老弟,我实话告诉你,这事没有一百万,你摆不平。”
“一百万?”二叔倒吸一口冷气。
“这还是往少了说的。你也不想想,马腾犯的是什么案子?市局直接给定的性,特大恶性报复杀人案件!死了7个啊!都说杀人偿命,这回都够枪毙他7次的了。这事影响有多大你知道不?那边死者的家属都闹翻天了,天天领着人往市局跑。乡委书记死了,乡长重伤,到现在都起不来床,全是领导干部,你说这事情有多恶劣!你要打点马腾这案子,市公安局的,检察院的,法院的,还有那一帮子家属,一个都不能少,这一百万恐怕还不够呢。”
二叔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给张书记带个话不?”
“张书记,这事张书记他也帮不上忙啊,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你说吧,带什么话。”
二叔说:“你就给张书记说,马腾的这案子只要能判成死缓,我就把密传佛汉传出来。”
“嗨!老弟啊,你咋就认不清形势呢!”铁坨周一拍大腿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管你密传不密传的。放前两年,大家都稀罕这个东西,可现在是什么社会形势,要的是这个——钱啊!有钱才是大爷,有钱才能办事!老弟,我给你说,现在就你这拳,就算你愿意教,都没人愿意学!”
二叔从铁坨周家回来之后,颓废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抬不起来身子了。他对我和晏五说:“区明,五子,等终审的时候去见你们师兄最后一面吧。”
没多长时间,马腾案子的二审就开始了,这次审理也就是终审,将决定马腾命运的走向。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命运的走向已经决定。
我们坐车去了市里,去见马腾的最后一面。我对那天的记忆很清楚,太阳挂在头顶上,惨白惨白的照着,并不热,像一个大号的白炽灯泡。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让人感觉到寒冷,我抬头,看着“人民法院”四个镏金的大字,心里一阵哆嗦。
开庭在即,里面一片窃窃私语的嘈杂声。二叔坐在那里,眼神直直的望着台上,背部有些佝偻,看得我一阵心酸。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道:“出来了,出来了。”顿时一群穿黑色衣服的人涌到了前面,大声喊着“杀人犯,你不得好死!”之类的口号,看样子恨不得把人给吃了。我估计那都是死者的家属,一个个肥头大耳,义愤填膺。
二叔也站了起来,向前望去,尽量的踮起脚尖。几个法警先走了出来,驱赶开聚在一起的人群,大声的喝令他们保持庭内秩序。然后我就看到穿着灰蓝色囚服的马腾被押着走了出来。他戴着手铐,头发被理成了个麻蛋,脸上的那块青色胎记更加扎眼,低垂的眼睛里面依然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庭内又猛的嘈杂起来。
“师兄!师兄!”晏五大声的喊叫起来。马腾猛的抬起头,然后愣了一下。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唇动了动。
二叔对着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砰! ”审判长拿起法槌在桌上重击了一下,大声喊道:“肃静!”
庭审开始。马腾站在被告席位,旁边还有两名法警看守。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一个戴着眼睛的女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念道:“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马腾,于某月日在本市大黄乡由于修建工厂问题与乡政府主要领导发生冲突,心怀怨恨,公然冲击国家机关,对于政府工作人员给予野蛮的暴力伤害,造成16人重伤,7人死亡的特大严重后果。经公安部门调查,其罪行确凿,证据充分,被告人对其罪行亦供认不讳。”
庭内继续嘈杂,死伤者家属大声喊道:“杀人犯,不得好死!”“拉出去直接毙了,还审什么!”
“肃静肃静!!”审判长拿起法槌狠命的敲击桌面。
“被告人,对于公诉人所宣读的材料,你有无异议?”审判长接着说道。
“有异议。”马腾说。
“有何异议?”
“我不是杀人犯。我杀的不是人,都是畜牲。”
马腾的一番话又引起了庭内的轩然大波,观众席上一片咋舌,那些家属开始变本加厉的辱骂起来。急得审判长掂着小锤一顿狂敲:“肃静!肃静!肃静!!!”
接下来是被害人的诉讼代理人发言,大意就是说马腾多么的凶残,被害人多么的无辜,被害人的家属多么的痛苦之类。诉讼代理人的发言完毕,除了那些家属叫好,其他人则发出了一阵嘘声。
审判长又是敲响法槌,直敲的桌上木屑飞溅。镇不住场子的审判长脸色很难看,接着按程序让被告的辩护人进行辩护。
马腾的辩护人是二叔托关系给找的一个律师。虽然在之前,这个律师已经表明了这件案子基本上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但出于职业素养,他还是愿意搏上一搏。这个辩护律师跟其他人不同,他没有照着稿子念,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对于被告人一案的基本犯罪事实没有异议,但是,对于被告人的定罪问题我有以下意见,供法庭定案的时候考虑。”
“我认为对于被告人的故意杀人的定罪不妥。公安部门在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况时,是确定只有被告人一人动手的。在一个人面对二十三个成年男子的时候,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我想各位可以想象。所以,当时的情况肯定是被告人被一群人围殴。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告人出于自卫的目的,肯定要下狠手来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在面对侵犯到自身的严重暴力伤害时,正当防卫是没有上限的。所以,练过拳术的被告人出手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致使其他人受伤或死亡,但这一切都是在正当防卫的前提下发生的,被告出于自卫的目的,所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并不成立,被告可以说是激情杀人。”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未经审判长的允许,对方的诉讼代理人直接说道:“被告人犯罪事实清楚无误,证据确凿,并且其冲击国家机关已经是有预谋的行为,定罪为故意杀人并无不妥。”
马腾的辩护律师说:“被告人的杀人是出于自卫的目的,属于典型的正当防卫下的激情杀人行为。并且致使被害人死亡也并非被告人的主观故意,而是由于他长期练习一种叫做密传佛汉的拳术,在与人打斗之时可以瞬间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甚至死亡。所以被告人在自卫的时候由于激动而无法控制力度,才导致了致人死亡和重伤的后果。”
“笑话,简直是无稽之谈!”那边的诉讼代理人直接笑了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拳法?这简直是对庭审的一种污蔑!对方辩护人,请你用事实和证据说话,不要胡搅蛮缠好吗?”
“被告人马腾,关于你所练拳法杀伤力巨大的事情,是否属实?能否有证据表明?”审判长问道。
马腾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举起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一掌砸向面前的被告席台! “咔嚓”一声脆响,厚度将近四十公分的实木台面被一下生生砸断,靠着两边的铁拐角支撑着,行将坠落。
马腾咧开嘴笑了,模样就像一只野兽,“嘿嘿,我还没有运气呢。”
庭上猛的嘈杂起来,喧哗声一片,审判长急了,猛敲法槌,都快把桌面给敲破了,但始终也压制不住这一阵子突如其来的嘈杂声。
庭审很快结束,审判长站在庄严的国徽之下宣布终审的判决结果:“被告人马腾,产生犯罪的根本原因是对于国家工作人员的心怀怨恨。而所谓的正当防卫和激情杀人不符合案发情况时的条件,亦不属于对其从轻处罚的情节,故不予采纳。其犯罪动机十分明显,主观恶性极深,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罪行极其严重,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依法裁定驳回马腾一案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判决被告人马腾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的血液从头到脚,冰凉冰凉的,流淌的没有一丝温度。
几个法警押解着马腾走出法庭,旁边的人开始簇拥起来,不断的被赶来的法警和武警呵斥开去。刚走出法庭门口,就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两百多号人,全是从大黄乡赶来的,早早的就打开了两条横幅,一条上写着“除暴安良”,另一条上写着“铁骨铮铮”。还有人大声叫道:“马腾,好样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几个法警冲上去,立刻把那两条横幅给收缴了。
我和晏五拉着二叔,跟着人流死命的往前挤,要跟马腾说上最后一句话。可是被工作人员层层阻拦,根本到不了马腾的身边。要上车的时候,马腾忽然回过头来,脖子上青筋暴跳,嘶哑着嗓子疯狂喊道:“师父,师弟!痛快啊!我痛快!”
三.
马腾就这么走了,最后留下了一句“我痛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跪在地下挨的枪子,我没有勇气跟着那些人去兴致勃勃的看处决犯人的场景。当枪声响起,在枪口前面的人脑浆迸裂,对于看客们无疑是一次兴高采烈的刺激。就像古代的菜市口,每逢处决犯人,不需要挨家挨户的通知就已经人满为患。人类这种动物,对于摧毁自己同类的生命总是怀有高度发达的好奇和热情。但我想,马腾倒下去的时候一定是直挺挺的罢,他的膝盖没有弯曲,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桩一样。
二叔那天晚上喝了许多酒,一个人,自己喝。晏五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如同鬼嗥。
邻居家的黑猫窜上墙头,趴在那里目光沉静的看着晏五。它已经老了,是只老猫,老到足以明白世间的人情世故。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在网上发帖,被我偶然看到。想来那人必是当时刑场旁观者之一。我不识他,他亦不识我。但其寥寥数语,却足以慰藉我一时之憾。其文简短精悍,兹录如下:
“昔曹州有马君者,讳腾,大黄乡人氏。少从拳,性暴烈孤傲,乡人皆呼之为‘健儿’。因征地纷争,乡人不堪恶吏,腾独与之斗,空手相向而一连毙其七人,其余重伤者无算,一时声震无二。马君遂判死,而面不改色,神态桀骜,视携火铳诸吏如同草芥。临刑不跪,强使之,终崛立不从。无奈之下,站立行刑,一枪砰然,声震四野。马君后脑绽开,血浆迸裂,然无首之躯竟屹立不倒,目之者皆肝胆俱裂,刑场鸦雀无声。百余老人沿街焚香求祥,数十日方辍。其冤愤之气,竟能如斯,开日后杨佳、邓玉娇、胡文海诸君之先河。”
马腾的骨灰被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领走了,被大黄乡的村民接了过去,安葬在了乡里风水最好的一块地上。但没多久,这块地就被征用了——新上任的乡领导决定,化工厂还是要建起来,这是发展乡镇经济的最有利条件。于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又醒过来的化工厂老板重新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大黄乡里,开始筹备规模庞大的化工厂建设。很快,化工厂就建好了,占地辽阔,马腾的骨灰被永远的覆盖在了没日没夜排泄出去的污水之下。
二叔很后悔,后悔他教给了马腾密传佛汉。在二叔看来,如果不教马腾那个拳法,事情会好的多,起码不会死人。普通的拳要打死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但密传佛汉不一样,这个拳法能直入人的生死之境,夺人身之奥秘。二叔慨叹着说,密传佛汉是杀人拳法,不光杀别人,还杀自己。祖上传下来的训诫没错,这拳法果然是大凶。
大凶,大凶啊。二叔摇着头慢慢叹息。
马腾走了,二叔最关心的就是晏五。晏五跟马腾一起学的密传佛汉,拳法已经通达于心。二叔又不能废了他的武功——其实也根本没有废人武功那一说,都是武侠小说传出来的概念。二叔惟恐晏五再出什么意外。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晏五并不似马腾那般鲁莽,个头长起来的晏五沉稳,寡言,是个老实的孩子。
至于我,二叔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这让我感觉重担加身。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不仅分数线低的可怜,还有各种各样的加分政策。而对于我们这些处于穷乡僻壤的学生来说,考取大学的唯一手段便是学习,狠命的学习,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在通往大学之门的这条冲刺之路上,大城市的学生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而我们只能把自己的双腿锻炼的更加强壮,直到肌腱承受不住,慢慢撕裂。
鲁迅说过,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
为考大学而把自己学死的例子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在我高三那一年,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留在教室里读书,直到凌晨一点才回到了宿舍。当早上五点钟大家被哨声惊醒,纷纷起床跑早操的时候,发现那个同学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高中睡的都是大通铺,一屋子能睡三四十个学生。王二胖子手贱,过去就拽了那个同学一把,嘴里还说着“干啥还不起床,孵蛋呢……”话没说完,王二胖子陡然一声鬼叫,往上跳的足有半米多高。
他这一声咋呼把所有人都给吓着了。我趴过去看那个同学,抿着嘴唇在床上躺着,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苍白一片。他衣服都没有脱,枕头旁边还放着一本英语书和手电筒,想来是昨天晚上回到宿舍还偷偷的挑灯夜读了一会儿。我壮起胆子摸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死了多长时候了。
这件事情在校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一时间全校师生尽人皆知。当天早上校长就给我们开了会,大意就是所有人一定要严守秘密,谁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立刻勒令退学。校长和老师们都面色严峻,如临大敌,启动了红色警戒。
当天下午,我看到那个同学的父亲过来领他儿子的尸体了。一个人来的,开着农用机动三轮车,车上和他的身上全是泥水点子。他把儿子的尸体放在三轮车上,又找了一块布盖了,裹起来。接着一句话都没说,开着三轮车就离开了学校。整个过程中,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任何喜怒的表情,只是在给他儿子裹上布的时候,他浑浊的双眼轻轻的颤动了一下。
我跟王二胖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那辆时风农用三轮车“突突突”的开走了,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尾烟。王二胖子说:“这人说死就死了,前天他还在在宿舍听我讲段子呢……我真不敢想。”
我说:“听说学校没有给他家赔钱。医院给开了证明,说是猝死,心脏的问题,不关学校的事。”
“肯定不关学校的事,能关学校的事就出奇了。学校的上头是谁啊,教育局,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王二胖子说,“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说:“他是想考上学,去城里,不再当农村人了。我听他说过。”
“什么农村城市的,至于吗?这群人都是他妈逼的给学傻了。”王二胖子使劲拍拍栏杆,又问:“对了,他死的那天晚上还在宿舍里看书呢?”
“嗯,看的英语。”
“操,FUCK!”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继续活着的人要继续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制度,在制度的缝隙中苟延残喘,或者左右逢源。来维护自己那将死不死的躯体和灵魂。在高三的最后一年里,我忘了马腾,忘了青梅,忘了应该记住的一切,发了疯一般的画画,学习,看书,把那些繁琐的枯燥无味的甚至是虚假的知识强行印刻在大脑皮层里,以便能在通往大学的独木桥上把别人给挤下万丈深渊。
在黑色七月来临之前,我的专业成绩相继有了消息,共有五个学校相继过关。这五个学校分属在不同的城市里,到底选择哪一个学校报考,成了我最头疼的事情。我本来想看看青梅报在哪一个城市的,我想跟她考在一块儿。可惜的是,她却因为怀孕了,丧失了报考大学的机会。
我如遭雷击,怅然若失。终于,最后我选择了天津的一所大学进行报考。
迫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那天王二胖子买的一份报纸。这家伙越到学期最后,越是视应试如粪土。他上课最大的乐趣就是买一份报纸铺在桌子上看,看累了就睡,反正也没有人管他。那天我无意中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一条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天津市展开反封建迷信活动,重点查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
我急忙拽过报纸细细浏览,原来那是一条应景的报道。大意是说,为了给祖国献礼,天津市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封建反迷信活动,查处了一大批通过算命等方式行骗的假冒道士的不法分子,很好的维护了社会风气,促进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济宁市不能甘落人后,呼吁政府近日也采取同样的打击封建迷信手段,肃清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余毒。在报道的下面,还附着了几张不是很清楚的黑白照片。一排穿着道士衣服的人低着头,正在排着队登上警车。
我一看,顿时眼前就亮了。原来他们都喜欢往这儿扎堆啊,得,这天津的学校我是考定了。
我要是有机会能够再见着那个老道,我一定要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这家伙留在我心里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发芽了,即使是枯烂,也很难改变。
四.
高考结束后,我跟王二胖子回到了曹州,等待成绩的发布。王二胖子说自己肯定没戏,他爸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去南方闯一闯。
我问他:“你自己去南方闯?你不害怕?”
“那有什么好怕的,早晚都得有这一天。闯闯有啥不好,我觉得比上学轻松多了。”王二胖子满不在乎的说。
王二胖子果然走了,去了南方,具体是哪个城市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南下打工赚钱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有很多乡里的人都说谁谁出去干了两年,回来就盖了二层小楼。当时的曹州火车站整天人满为患,都是扛着一麻包行李怀揣着发财梦的农民工。
晏五竟然也提出了去南方打工的要求。当时县里有工头组织去深圳干活,每个人先交上四百块钱,保管路费和找工作的中介费。并且保证在深圳打工,每月工资不低于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绝对算是高薪,当时二叔在汽修厂都快干了一辈子了,月工资才九百多。晏五觉得该是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了,遂向二叔提出了南下深圳打工的请求。
二叔自然是不允许。有马腾的前车之鉴,他怎么能放心让晏五去那么远的地方?虽说晏五这人性格敦厚,沉默寡言的,但他毕竟是练了密传佛汉的。
晏五说:“师父,你能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我也不小了,早晚要出去闯荡,养活自己。我不能老靠你养活我。”
“那都是后话,以后再说。”二叔的口气不容置疑,“反正你现在就给我在家好好呆着就行。”
“师父,该来的总会来。你让我成天在家呆着,我也心烦。”
“反正不管你咋说,深圳我是绝对不能让你去。”
“要不这样,”晏五又道:“让师兄跟着我一起去,这样你就放心了吧。”
二叔迟疑了一下,神色间有些松动,问我:“区明,你想跟着晏五去深圳吗?”
我暑假正闲的慌,有此大开眼界的机会怎能错过,当下便说:“想!俺俩一块做伴,二叔你就放心吧,肯定没事。”
二叔也明白,人大了,就管不住了,鸟入树林虎归山,老是让他在家里呆着,确实也不是办法。在我们要走的那天,二叔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万事谨慎,一切小心。有一点不妥就马上回家来。
我说二叔你就放心吧。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哪那么多担心,还害怕我们能撞鬼不成。
从曹州出发去深圳的一共是二十几个人。扛着大大小小的麻袋行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梦想发财的憧憬。相比之下,我倒是有些玩票了,不禁觉得略微惭愧。绿皮火车一声嘶鸣,缓缓开动,同行的人有的把头探出窗户,摆着手对送别的人喊道:“等我赚钱了就回来……”
而这一趟火车足足跑了两天一夜才到目的地。这是我坐过时间最长的一次火车。潮湿,闷热,困倦,嘈杂……两天一夜时间的煎熬对我来说简直相当于满清十大酷刑。当我脚挨到地面的那一刻,感觉自己都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停站的火车,问晏五道:“你知道这火车为什么是绿色的吗?”
“为啥?”晏五的精神也萎靡不振,被这两天一夜折腾的不轻。
“因为它是属乌龟的!”我恨恨的道。
刚走出火车站,晏五就兴奋的对我说:“师兄,你看,深圳就是深圳,交通发达,连旅行社的收费都这么便宜!”
我顺着晏五的手指看去,在火车站旁边有一间房子,粉红色的窗帘外面还挂着晾晒的女士内衣。在门口支了个小黑板,上面写着:飞机30,一炮50,双飞100。
我也不知道该具体的怎么给他解释,害怕破坏了特区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只能说:“五子,出门在外可得多长个心眼,一分钱一分货,稀饭喝了不顶饿。这旅行社这么便宜,服务质量肯定很差。说不定还是黑导游呢。”
“哦。”晏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心道幸亏二叔让我跟着他来了,要不然就他这个脑子,能干出来啥事可真不一定。
我们二十几个曹州来的人走在深圳的大街上,穿着邋遢扛着大包的形象跟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多少都让人有些尴尬。那高耸入云的大楼一片连成一片,几乎是遮天蔽日,让我们不断的行走在巨大建筑物的阴影之下。晏五一边走一边抬头四下张望,激动的说:“乖乖,这儿跟曹州完全不是一个样啊。这楼也忒高了,我都瞅不见太阳了。师兄,这地方到底是咋建成这样的?”
我告诉他:“那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然后这里就建成了。”
“这老头这么厉害,画了圈就能建成这样?那让他在咱曹州也画个圈呗!”晏五激动的说。
我心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就算画再多的圈也不是你的。
工头带着我们穿越林立的高楼大厦,最后在大厦背面的一处偏僻的小街停下了。这是一条普通的小街,街口堆着两个垃圾箱,好久未经修葺的二层居民楼房砖瓦斑驳,还有点倾倒的趋势。在街头的末尾搭建了一个凉棚,有人在里面卖大饼鸡蛋。整条小街在夏日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就算是再繁华的背后,也有不起眼的旮旯。工头在小街上找了个家普通的旅馆,看来都是事先约好的,让我们先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就过来带我们去上班的厂子里。
当天晚上大家都很兴奋,热烈的讨论着来到深圳以后的见闻。说那楼可真高啊,连麻雀都飞不上去。另一个人嗤笑道,你以为这里是曹州吗,哪来的麻雀?
然后大家又讨论明天会去什么厂子里干活,一个月领那么多的工资该怎么花,是自己留着还是寄回家给媳妇。自己留着不放心,寄回家给媳妇又害怕她乱花……说着说着,劳累过度的我们都相继进入了梦乡。
然后,第二天上午工头没有来找我们。
接着,下午工头还是没有来找我们。
大伙觉得不对劲,在旅馆里呆不下去了。结果互相一问,都没有那个工头的联系电话。现在看不见人了,找都没有地方找去。直到晚上天要落黑的时候,那个工头还是没有来。大伙这才确信,那个工头不会来了,他已经卷钱跑了。问旅馆的老板,只说那个工头之前打电话预定过房间,至于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一个老乡愤愤的把茶缸子摔在床上:“操他妈的!都是曹州的,还给老子来这手!等以后在曹州见了他,非得打断他的狗腿!”
“你知道他是哪个乡的?”另一个人问。
“不知道。曹州大了,谁知道他是哪的鸟!我就在劳动局门口见过他!”
“那就是了。谁都不知道他家哪的,怎么找他?”
“操,这杂种!”
“现在关键是他跑了,我们怎么办?”
……
其实按说起来,那个工头卷走的钱也不算多,扣除火车票钱,他一个人就骗走了200块钱。可问题是,这二十几个刚到深圳的人怎么办?我们从穷山恶水的曹州一步跨越到抵死繁华的特区,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往街上一站,到处都是勃起的高楼,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有的人怀揣着发财的梦想过来的,身上连回去的车票钱都没有准备!
问了一下旅馆的老板,更加让众人惊慌失措。在这里住一天就是八十!旅馆老板说,你们别想了,就我这个地方,是整个深圳最便宜的了。
这个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要是去外面的那个什么洲际皇冠假日酒店住上一夜,把我们二十几个人卖了钱都不够。
大伙由初来时的激动一下变成了沮丧,一个个闷着头默不作声。劣质烟卷的烟雾缭绕中,一个老乡把烟头狠狠的摁在地上:“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他跑了,我们自己去找厂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深圳这么多的楼,这么多要吃饭的嘴,还养活不了咱们几个?”另一个人附和道。
“我那老婆子就指望我来深圳赚大钱呢。为了给我凑路费,家里的猪崽都给卖了。我也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叫邻居看笑话。”说着说着,大家就商量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去另外一个区自己找厂子干活去。接下来又问我准备怎么办。
我之前跟晏五商量好了,既然工头跑了,没了什么活计,我们两个也不在这逗留了,直接就坐车回家算了,就当是过来一趟开开眼界。深圳虽然高楼遮天蔽日,无比繁荣,但我跟晏五都感觉有些不太适应——或者说是在这样的城市里,愈发感觉到自身的渺小,这让人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老乡点点头说:“也是,你们两个孩子,在这里呆时间太长了也容易学坏,就尽早回去吧,免得家里大人担心。”
第二天一早,大家分道扬镳,各道保重。他们一群人去往龙岗区找厂子干活,我跟晏五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回去的车票。当时正值上班高峰,我感觉从来没有坐过那么拥挤的公共汽车,司机不停的喊道:“上一个,再上一个……”而里面却已经连踮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下了车,我摸摸后背,这一路上出的汗把衣服全给湿透了。我们刚走到火车站,晏五突然一怔,掏了掏口袋说:“师兄,钱没了。”
五.
“钱呢?”我急问道,上去帮他把全身的口袋翻了个遍。因为我穿的衣服兜浅,不好装钱,就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晏五身上。他这么一说钱没了,我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钱果然没了,裤兜里就剩了一把零钱,加起来有五十多块。其他的大票全都没了影。
“日!”我狠狠的一脚踹在了水泥台子上。
车上,肯定是在公交车上丢的!我想了一下,这一路上只有在那里有被偷的可能。当时车上人那么多,挤成了一堆浆糊,要是趁那个机会下手太容易不过了。我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怎么就那么粗心大意,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恨恨的想,要是叫我抓住那个小偷,被剥了他的皮不可。可是,去哪找谁去?
晏五一脸做错了事情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师兄,现在咋办?”
“没钱咱也得回家。”我懊恼了一会儿,拉着晏五进了火车站。我不能责怪晏五,他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作为师兄,责任还是主要出在我的身上,我太大意了。但是靠仅剩的五十多块钱肯定是没法买车票的,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票回家。
可是这个计划马上就流产了。深圳果然是特区,查票查的不是一般的严。我在曹州站坐火车,检票员瞅都不瞅一眼,有票没票都能上车,就是上了车有没有座位的问题。但在深圳不行,女检票员眼睛贼毒,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我刚走到检票口就被拦了下来。
“没票不许进站!”女检票员尖着嗓子嚷道。
接下来顺着第二波的进站人流,我跟晏五重施故伎,手里随便一晃示意有票,跟着人流就涌了进去。只听女检票员在后面尖声叫道:“哎,等等,那两个小子……对对,就是他俩,拦住他!”
两个强壮的男列车员拦住了我跟晏五,强行遣送出站。女检票员在后面嚷道:“刚才就是这两个小子,还想混进去……”
我操。刚打两次照面就把我的脸给记下来了,这女人真是爱岗敬业的典范。
计划再度流产。到了第三次,我觉得不能这样蛮干了,就过去排队买两张站台票,心想不管咋样,先混进去再说。一旦等咱上了车,什么都好说。可是没想到人家玩的更绝,售票员冷冰冰的回答我:“现在正值客运高峰期,不卖站台票。”
我要是能吐,当场就给她吐出一腔子血来。
我跟晏五站在火车站门口,一筹莫展,肚子还开始饿了。晏五好像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我没好气的说:“说!”
“师兄,你忘了出站口那边有个旅行社来着?飞机只要30,要不咱坐飞机回去……”晏五嗫嚅的说着,好像也觉察到自己说的不太对劲。
“飞机30,一炮还50呢!要不你坐大炮回去?”我没好气的答道。
我俩在站前坐到了中午,没想出来辙,肚子却饿得咕咕乱叫。买了一斤包子胡乱吃了些,晏五抹抹嘴说:“师兄,要不咱们也去找个厂子干活吧,等有钱了再走。”
“那都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谁家工资能当天发给你?”我摇摇头思量道,“得想个办法,最好今天就能凑够回去的车票钱。”
思考了一会儿,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五子,你在家的时候见过街上卖艺的没有?”
“见过啊。耍猴的,玩拳的,变戏法的,都有。”
“那咱们今天就在这耍套拳,怎么样?他们这没有,肯定看的人多。”
“这个……咱们以前没练过啊。”
“没事,就我们平时练的那些东西,耍的好看点就成。”
“那行,我听师兄的。”
说干就干,我们跑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家正在修建的工地上找到了一堆砖头。然后找了一处开阔点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就算把摊子支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也是豁出去了,为了能把回去的车票钱挣出来,街头卖个艺也不算啥了。反正这里的人也没有认识我的,等我坐车走人,谁知道我是谁。
“各位,各位,先生小姐,停下来听一听看一看呐。我跟师弟两个人不巧流落深圳,今天在这里摆摊卖艺,耍个拳,为的就是凑个回家的路钱。玩的是绝对的真功夫,不掺假,实打实的来。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哥俩感激不尽……”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脸热心跳的。可一旦吼起来之后,也不管那么多了,就跟真的行走江湖的卖艺人一样,一下感觉自己老练了起来。舍不着脸,套不着钱,真是这个理儿。
随着我的喊声,果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周围慢慢的聚了好几层围观的观众。我看着也差不多了,就朝晏五说道:“师弟,开练!”
我跟晏五先每人打了一套拳,尽量玩的虎虎生风。一招一式,气势尽显。然后两个人摆好架势,又对练了几招。双人对练在家的时候我们经常练习,所以打的还算熟练,一来二去,也博得了一阵子稀稀拉拉的掌声。开始有人往圈里扔钱,都是一些五毛一块的票子和钢镚。
打完了套路和对练,接下来就到压轴的了。我敲了敲那一摞搁在地上的砖头,随手拿起一块让周围的人看:“各位先看看,这砖头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几个人还真接过去拿手敲了敲,又递给了我:“嗯,真的,是真砖头。”
“那好,各位先生小姐注意了,接下来我们哥俩要表演的节目是断砖!这一块砖不算断,两块砖也一般般,三块砖……”我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外围观众一阵骚乱,迅速被分开了,接着从一辆白色面包车上冲下来一群穿着统一绿色马甲的人来,气势汹汹的。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是治安联防队的,谁让你们在这摆摊卖艺的?”为首的一个汉子朝我大声吼道,从嘴里喷出来一股难闻的烟味。
“啊,我们也不知道……”我跟晏五都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懵。
“暂住证!暂住证拿出来!”那汉子推搡着我说道。
“我们不暂住,今天就要走,只要够了买火车票的钱就走……”我被那汉子推的踉踉跄跄的解释道。
“没暂住证?那跟我去所里再解释!”那领头的汉子一指地上的砖头还有零钱,“没收,全都没收了,搬到车上去!人也带走!”
我急忙拽住那汉子的胳膊说:“同志,同志,你听我说,我们真的不暂住,我们昨天刚来,今天就要回去。可买车票的钱在路上被偷了,所以我们才在这……”
“放开你的手!放开!”那汉子一挥胳膊把我给甩开了,“你还敢妨碍公务人员执法?别废话,全都带走!快!”
周围的群众乱哄哄的,嘈杂一片,又多了两层人,全是看热闹的。有一些人趁着喧哗小声指责联防队的蛮横,但也只是小声的指责而已。我看着他们在收缴地上的零钱,心头的火猛的一下窜了上来,大声喊道:“别动!”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我朝晏五一摆手说:“师弟,继续!把刚才的表演完!起码让大伙看个过瘾!”
“喝!”晏五二话没说,一掌朝地上摞在一起的五块砖头砸去!“咔”一声响,五块砖头应声断裂。
周围的人惊呼声一片,有观众大声的叫起好来。
“什么意思!你这什么意思!”领头的汉子脸色一下变了,他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跟我之间的距离,“你们这是以暴力威胁国家公务执法人员!等到了派出所我再……”
我没有听他废话,直接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暗中运气,将内劲聚于右掌外侧,信手一削,“噗”的一声,手里的砖头被削掉了小半截去。我接着抬手再削,又砍掉半截。手上不停,像刀切豆腐一样,几掌下去削掉了大半块砖头。砖头越短越硬,我咬牙忍着手上的疼痛,硬是把一整块砖削的就剩下一截砖茬。
周围的群众大声喝起彩来,还有鼓掌的,吹口哨的,喧哗声连成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几个联防队的人都愣在了那里,不敢动弹,手里还攥着刚从地上没收的零钱。领头的汉子愣了半天冲我喊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架是不是!”
“打架就打架,我还怕你人多不成!”我冷笑一声,“你们几个一起上,两分钟内不让你们全躺地下我就是婊子养的!”
“你、你别胡来!”领头的汉子指着我,声音都开始走调了,“我们都是文明人,做事要讲道理,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周围的群众“哄”的一下全笑了。
联动队员全部钻进了白色面包车里,围观的人开始对着他们起哄,大声的调侃他们下来动手。印有“治安、联防”字体的白色面包车紧紧的关了车门,只有那个领头的汉子摇下了驾驶室的玻璃,煞有介事的坐在里面打电话,貌似是在叫人。
围观人群往圈里扔零钱的多了起来,都是一些五块十块的大票。我朝四面抱拳鞠躬,不停的说:“谢谢,谢谢……”我让晏五去收拾地上的零钱,他却一下攥住我满是鲜血的手,“呜”的一声哭开了。
我说:“师弟,没事,就是些皮外伤。”
“师兄,我们走,我们回曹州……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晏五的泪水流淌下来,滴在我的手上,蛰的心疼。
当我跟晏五离开的时候,联防队的还是没有下车,只是摇下了玻璃,心有不甘的目送我们离去。他们叫的人没有来,或者根本就没有叫人,只是拿着手机吓唬吓唬人,让自己的面皮上好过些罢了。
这座庞大的城市的治安就是靠这些人在维护吗?我不禁为那些去找厂子干活梦想发财的老乡们担忧起来。当火车缓缓启动,将高楼大厦逐渐抛却不见的时候,我在心底轻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灵魂归位。
六.
回到曹州没多久,高考的成绩就出来了。我顺利的通过了分数线,考取了天津一所大学的美术系。暑假很快结束,我再一次辞别二叔和晏五,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
上高中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我养我的这个城市,觉得世界之大,也就不过如此。而自从高中之后,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断的从这里离开,去到别的地方,才明白曹州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沧海一粟。它太偏僻了,太普通了,普通到大学宿舍的舍友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曹州,他们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
原来曹州,只是在我的心目中无可取代。即使它已经被拆迁拆的千疮百孔,就像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而女人这个东西,我一直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上了大学,才对其有了颠覆性的深刻认识。带领我走进女人这个神秘世界的启蒙导师,便是我的舍友老曾,一个人称“性学博士”的北京小哥。
“性学博士”这绰号绝对不是盖的。在我刚到学校的那天,找到分配的宿舍,瞅了瞅房间号,无误,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一阵女人的呻吟声。那声音虽然微小,但极其具有穿透力,从我左耳贯入,右耳贯出,让整个大脑皮层都打了个寒战。我一下愣在了门口,不知道当进还是不当进。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宿舍门,先露了一半脸进去,以防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以立即闪人。然后我就松了一口气,屋里有几个大老爷们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都是刚到。而那女人浪荡的呻吟声,却是从一台电脑里发出来的。
那台电脑就是老曾的个人物品,是他先把显示器托运过来,然后亲手抱着主机坐了一路火车带来学校的。拿老曾的话说,他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台配置不高的电脑了,还有电脑硬盘上那20G的A片。
我之前从来没看过那种片子,于是好奇的瞅了一眼,发现屏幕居然是关着的!老曾看我不解的样子,解释道:“刚来收拾收拾宿舍,没功夫看,但耳朵不能闲着,就先听听吧。”
当时我就想,这哥们绝对到一境界了。
老曾虽然好这口,但口味却很刁钻,挑剔的很,只看日系的,欧美系港台系一概不瞅。拿老曾的话说,欧美系的太野蛮,港台系的太低俗,也只有日系的深得其中奥义,可以供人细细把玩。也是在老曾的引导下,才让我认识了诸如武藤兰,小泽玛利亚以及苍井空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国际巨星。老曾以其个人的独特嗜好,让我们深深受其影响。有一次一群日本人来我们学校参观,宿舍的哥几个异口同声的说:“说实话,这还真是第一次看到穿衣服的日本人。”
于是,在这种让人愉悦的环境下,我开始了轻松自在的大学的生活,一切都开始呈现出按部就班、风平浪静的态势。大学跟高中不同,仿佛从桎梏中一步踏入了自由世界,让人感觉像风筝一般的飞了起来,并且还没有线拴着你。美术系的尤其如此,课你爱上不上,老师讲完一通夹包走人,连名都不点,绝对潇洒。
在这种毫无压力的生存状态下,我的劣根性开始表露出来。其实说是劣根性,不如说是长久以来巨大压力的反弹,让我进入了一种自我宣泄并且颓废的阶段,好像要对以前生活的种种束缚做出一个歇斯底里的报复。我常常一觉睡到自然醒,穿着拖鞋去食堂吃午饭。吃完饭回来跟老曾看会儿毛片,消化消化,然后下午一起去网吧联网游戏,啥时候饿了啥时候回去吃饭。到了晚上就跟对门的宿舍一块儿支上两摊,一摊麻将一摊扑克,一直玩到凌晨时分都快睁不开眼了才肯作罢。然后第二天再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看来大家都跟我的过去有着一样的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古诗便是对大学以前的应试教育做出的一个完美诠释。
至于上课,哪天想起来哪天去上,有的课上完了,连老师长啥样都不知道。当热,老师也不知道你长啥样,因为根本就没有打过照面。有一次我起床之后,想到快期末考试了,还是去听听课吧,万一挂科了可就惨了。学校玩这手还是挺狠的,原来挂一科补交50元,到了我们这一届变成200了,一到学期末门门红灯,好多学生都因为这个寻死寻活的。学校还流传着一首童谣:现在挂一科顶过去挂五科,方便!一口气就挂五六科,不费劲。自从挂了科,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跳楼也有劲了。
我起了床,刷刷牙洗洗脸,头发都没有梳,跟老曾两个人迷迷糊糊的就出了宿舍门,直奔教室而去。到了阶梯教室之后,找了个位置坐下,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来听课的人那么多,美术系没有这么多的学生啊。抬头看看讲台,一个老师在上面站着,手里还拿着一根教学棒。投影仪在黑板上投放了一个超大的彩色图片,因为是特写镜头,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好了,大家看到这副图片了吧。可以看出来,男子的生殖器官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老师拿教学棒指着图片说:“现在我就给大家讲讲引起‘蛋疼’的原因,以及解决的办法。”
蛋疼?原来是误进了医学院的教室,我抬腿就要走。老曾却一把拽住了我,小声的说:“听听,这知识讲的太专业了。”
“在泌尿外科的范畴里,引起蛋疼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睾丸扭转、输精管扭转、感染、 肿瘤、腹股沟疝、鞘膜积液、精液囊肿、精索静脉曲张等等,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找到病因的,目前都有相应的处理办法和治疗原则!但是——”一脸严肃的医学老师着重强调了“但是”这个词语,“但是目前还有25%的蛋疼,是找不到原因的,这就令治疗十分棘手。你都不知道敌人在哪,就算你有导弹在手,你朝哪发射呢?”
很意外的,我竟然马上被这个老师的讲课给吸引住了。
“有人说,既然是蛋疼,那原因肯定在蛋上,把敌人的老窝整个端掉,我让你再疼!说这种话的人也许都是外行,因为没有被蛋疼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男人,可能真的无法想象,人会因为疼痛而下决心切掉自己的男性器官。”医学老师用教学棒指着图片上的某个地方,语气悲壮的说道。
“在1990年,大陆权威医学杂志报道了一组睾丸切除术治疗蛋疼的病例,结果发现经腹股沟切除睾丸的患者,其中73%的人蛋疼症状完全缓解,其余患者疼痛减轻;而经阴囊切除睾丸的只有 55%的患者疼痛症状完全缓解。这一结果应该说很难令人满意,病人付出了失去睾丸的巨大代价,结果还有那么多人仍在蛋疼,这算什么治疗手段?1991年的另一篇文献,则直接将这一手术彻底送进了坟墓。权威医学家研究发现,睾丸切除后仍有 80%的患者阴囊或睾丸部位疼痛,致使治疗更加困难。而且据统计发现,10例切除的睾丸中,有8例为正常睾丸组织,只有2例为睾丸曲细精管萎缩!”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全场。
“你们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在之前的手术中,被切除的大部分都是正常的睾丸组织!把病人的睾丸切掉,病理结果却是正常睾丸,这怎么跟病人和他老婆交代?那些家属后半生的性福找谁要去?以至于有些女家属叫嚣着要把主刀医生的睾丸给切了不可!所以,有很多学者认为应该废止这种手术。后来又有学者改进了手术方式创立了显微睾丸神经剔除术,但经过进一步观察以后,发现这种方法的效果也不怎么样,甚至也可能保不住睾丸。随后出现的精索神经阻滞虽然有一定的临床意义,但还是有部分病人不能达到疼痛的完全缓解……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有效的治疗蛋疼。最为关键的是,世界上蛋疼的病例百分之八十都发生在中国,为什么会这样?是社会原因还是环境因素?为什么唯独中国的男人蛋疼发病率如此之高?这个问题目前还不清楚,以至于有的学者戏称中国是蛋疼之国。不管怎么说,蛋疼跟癌症、艾滋并列,被称作人类医学无法克服的三大顽疾。关于这个问题,大家下课后可以去网上下载一篇我写的文献,叫《中国男人蛋疼的临床意义初探》……”
这老师喋喋不休的讲了两个多小时,讲事实摆论据,鞭辟入里。临下课的时候老师夹起讲义,还不忘交代一下:“班长点名,统计一下人数。”
“啧啧,以前光了解女人了,没想到咱男人也这么复杂啊。”老曾感慨的对我说,“这老师讲得太牛逼了,以后得多蹭蹭医学院的课。努力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说:“曾哥,你真是选错专业了。”
一下课教室里就乱哄哄的,我跟老曾拔腿就要走。一个正在点名的瘦高个指着我俩大声嚷道:“哎哎,那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俩,几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