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密传佛汉

一.

两天之后,一大早的,杨队再次来我家拜访,一脸的阴沉表情。

二叔瞧出了些端倪:“怎么,马腾的案子不好弄?”

“不是不好弄,怎么说呢……”杨队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怎么措辞,“我那个战友说了,这事就算让他来搞,也需要走走关系,耽误一阵子时间……关键不是耽误时间,而是市里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严打,就马腾这案子,现在还没有判,万一严打之前没放出去的话,一判至少就是个七八年。”

“七八年?”二叔有些惊愕,“能有这么重?”

“这都是往少了说的。市里一搞严打,下面能不抢着邀功嘛,放挺一个算一个,这以后都是政绩。”杨队点上一根烟,敲了敲桌子,“就我们那个局长……嗨,你也知道他是个啥样的人,我也就不说了。咱说马腾的事,我那个战友就害怕在严打之前还没有把这案子办妥,马腾这辈子可就算栽了。”

二叔愣了足有一分钟的工夫,不知道在想什么。杨队只是闷着头抽烟,也不说话。过了半晌,二叔才说:“咱多使点钱……”

“区哥啊,我的老哥,这不是钱的问题。要是花钱好使,我就不来找你了。”

送走杨队之后,二叔整个一天都没有去厂里上班,就把自己闷在家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晚上,他收拾了收拾,推着车子出了门,我问:“二叔,你去哪?”

“去趟李红生家。”二叔看了看外面的暮色,跨上自行车,身影很快的消失在朦胧的视野中。

我明白,二叔密传不传的“死规”要破了。

我经常会揣测,二叔当时会是什么心情呢,可我揣测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揣测明白。那人,那时,都已经时过境迁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有些东西你可以始终坚守,并且认为那就是自己的信念。但当环境逼着你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你放弃了,一切都还显得那么顺其自然。其实在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否定与自我否定中慢慢蹉跎,又何止是二叔。

二叔答应了李红生的要求,把密传佛汉传给他那个壮硕如同狗熊一般的儿子。但二叔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个拳法只能传给他儿子一个人,他们不得外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死规”的一种补偿。

据说,李红生当时激动极了,满脸泛着红光,真是无愧于“红生”二字。他拍着大腿说:“区风啊,你就放心吧!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往外传的!”

但是紧接着,李红生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就是除了他儿子,二叔要把密传佛汉一并传授给马腾,晏五,还有我三个人。每次练习,都要让这几个人在一块儿训练。

李红生提出这个要求在意料之中,就算他不说明也可以猜测到他的用意。密传不传是二叔坚守多年的死规,现在说破就破了,还是被他强逼的,并非自愿,李红生当然害怕二叔会拿一套假的拳法来糊弄他。密传佛汉除了二叔,其他没人见过,就是随便教一套假拳也没人能看出来。所以,李红生才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他应该是这样想的:你能拿假拳糊弄我儿子,但你不能拿假拳糊弄你徒弟,还有你侄子吧。我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想起来,李红生这老头其实是最不适合生存在现代社会的。他既是拳师,又是党员,还跟政府部门有关系,什么都想占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野心,一个大大的野心,这老头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为武林盟主。

这是后来我跟王二胖子谈起曹州城过去掌故的时候说起来的。王二胖子当时已经在社会上混的不错,西装革履的,照旧肥硕的头顶上打着摩丝,头发往后梳的一丝不苟。他嗤笑了一声说:“操,都他妈什么年代了,还武林盟主?丫敢非法集会就得把他抓起来。可惜李红生这老头死的早啊,再多活几年非成东方不败不可……”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二叔当时听了李红生的这个要求,真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李红生还会动这样的心思。他说:“红生哥,你放心,我教的拳绝对一点不掺假……”

话没说完就被李红生给打断了:“区风,我就这一点要求,你就看能不能照着办吧。能办,马腾明天就能出来。你要是不能办,咱再说不能办的。”

李红生这老狐狸,论玩手腕,二叔是彻彻底底的败给他了。二叔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拿定主意。后来在李红生的催促之下,二叔说:“这样,马腾跟晏五,我能一块儿教他们。但区明不行。他还在上着学,往前就要考高中了,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学习。”

李红生勉强接受了二叔的讨价还价。他还写了份协议,让二叔签了字,画了押,不得反悔。李红生拿着那份协议,心满意得的说:“区风啊,你这已经签字画押了,这份协议也就具有法律效力了。你要是反悔,咱们就得法院见。”

李红生说话还是算数的,第二天马腾就从看守所里安然无恙的放了出来。他一进家门,“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二叔赶紧扶住他:“马腾,快起来,你这是干啥。”

马腾死死的跪着,跟焊在地上一样:“师父,你打我吧。”

“我打你干啥啊?”

“师父,我对不起你。”

“哎呀,没有……你咋对不起我了。”

“我让你受委屈了。”

“受啥委屈?没受啥委屈。快起来吧马腾。”二叔往上拉他,“只要你以后能知道改正,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咱这个跟头就没白栽。”

“师父,我……”马腾忽然就失声痛哭起来:“我,我一开始……也是奔着密传佛汉来的……我不是人……师父你打我吧……”

“唉,今天咱不说这个,好吧。”二叔叹了一口气。

“你那是死规,就因为我……”马腾痛哭流涕。

 “现在还说啥死规不死规的,走一步算一步吧,计划赶不上变化。要是人都没有了,还守那么多规矩有啥用。就算没你这档子事,这规矩也早晚要破……曹州城练武的有多少人盯着这套拳,我一个人能撑多长时候?胳膊总归拧不过大腿去。算了,不提这茬,快起来,去门口拎件啤酒去,咱们今天喝点,去去晦气。”

准备了些饭菜,二叔对我说:“去老街把你杜姨叫过来。”

我说:“这天都黑了,羊肉汤馆早关门了。”

“没事,你就说二叔叫她过来喝酒就行。”

待我走过去,羊肉汤馆果然已经关了门。太阳已经落山,整条老街都安安静静的。就着残存未逝的光线,我一眼就能把老街从头看穿。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喧嚣热闹过,萧条的孤独感像蛇一样缠绕在人的身上。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涌上来一股尿意。

杜姨家就在羊肉汤馆旁边住,老街侧里,两间青砖大瓦房,年代久远,据说还是没解放前的地主家的房子。这种老宅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因为年代久远,有时候也会有点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在杜姨家后边有一户人,住的也是这种地主家的老房子。户主在里面住了两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总丢鸡蛋。买的一篮子鸡蛋,隔天就会少一个,并且是长此以往。他家又没有小孩,也不可能是小偷进来拿的——哪有一次只偷一个鸡蛋的贼啊。户主感到纳闷,足足花了两天时间躲起来暗中观察,终于被他发现了端倪。

那天入夜之后,户主有些撑不住了,开始发困。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睡意全无,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凑着外面的月光,他看到一只擀面杖粗细般的花蛇不知道从哪游了过来,绕着放鸡蛋的篮子爬了一圈,似乎在挑拣。接着张开大嘴,蛇信子抖了抖,不费劲的就吸了一个鸡蛋进去,眼看着肚子就鼓了起来。花蛇吞完鸡蛋之后,慢慢爬回了房梁,在梁柱上缠绕了一圈,似乎在挤压肚子里面的鸡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音。这动静很微弱,不仔细听的话绝对会忽略掉。

户主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这蛇干的好事。他不出声响的搬来一张梯子,架在房梁上,拿着捕蛇的工具和手电筒悄无声息的爬了上去。在积满尘埃的房梁上,他看到消化完鸡蛋的花蛇舒服的盘成了一圈,好像在睡觉,没有眼睑的蛇眼一动也不动。蛇身还缠绕着一个油布包,鼓鼓的,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户主拿出工具,一下夹住蛇头,花蛇立刻拼命挣扎扭曲起来,尾巴碰到那油布包,一下给扫了下去。油布包落在地上散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的到处都是,相互之间的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户主下去一看,惊呆了,散落一地的竟然是白花花的银元!那包裹大洋的油布上满是灰尘,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上面的。都说蛇有灵性,性喜金银,果然不假。

这个事很快就传开了,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有关部门在第一时间介入了调查,把户主所有的银元全部没收了,一个没留。理由是根据《文物法》,这属于历史遗留文物,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私自发掘,当然也不能私自发现。只要发现,就得上缴。

户主当然不乐意了,要往上告。部门来的人对他说,你没有经过正规机关,私自发掘发现历史遗留文物,没治你的罪就不错了,你还想往上告?省省吧!

那包银元上缴之后,直接就被分了,见者有份,县委的文化局的土地局的民政局的工商局的就连交警大队都分了一份。那户主直接就崩溃了,光着屁股在大街上乱跑,看见人就喊自己冤枉。跑没两天就被拉到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老一辈的人都说是那户主打蛇遭了报应,并以此为例,教育下一代们见了蛇千万不要打,否则会像那个户主一样疯掉的。所以我到了现在见到蛇还心存畏惧,不敢施以暴力手段。

我在路边放了泡尿,才去敲杜姨家的门。杜姨看到是我有些惊讶:“区明,你咋来了?有事?”

“没事,我二叔叫你去家里喝酒。马腾回来了。”

“去喝酒,好……区明,你先进来吧,等杜姨一下。”

我跟着杜姨进了屋,黑白电视里的噪音“嘶嘶”的响着,正在放着新闻联播,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绝对社会主义范儿。这节目每天都来,一成不变,播了十几年了都是一个套路。第一部分,领导很忙。第二部分,中国人民生活很好。第三部分,国外比较乱套,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杜姨照着镜子,梳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拿一条彩色的头绳扎了,立刻清秀了许多。她又拿起一件衣服比了比,不太满意。从橱子里找出另一件来,穿在身上还是摇了摇头。我开玩笑的说:“杜姨,镜子要被照碎了。”

杜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对着镜子照了一圈,就穿着那件衣服,关了喋喋不休的电视说:“走吧。”

我出门的时候朝房梁上看了一眼,心想可别有什么银元大洋的在上面藏着,我可不想让杜姨也疯掉。

 

二.

几杯酒下肚,马腾指着自己的脸说:“师父,你知道我这块胎记有什么来头吗?”

二叔说:“一块胎记,能有什么来头。”

“必须有点来头啊。你见过谁脸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的?”马腾还有点自得。

“我见过,”我接话道,“在书上看的,《水浒传》里面的杨志,脸上就有一块这样的胎记,人家都叫他青面兽。”

“没错!就是杨志!”马腾兴奋的点点头。

我嗤笑道:“你这胎记跟杨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听我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脸上的这块青色大胎记把她给吓坏了,刚满月就找先生来看。先生算了我的八字以后,说我就是青面兽杨志转世——天暗星,三十六天罡里面的一个。我眼角的这块胎记,跟前世的时候像着呢,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先生还说了,我前世的时候受制于官府,这辈子还得受制于官府。这是命,改不了。”

我继续笑道:“师兄啊,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你说你啥时候受制于官府了?”

“我刚进了局子,不是受制于官府了?”

“那你不是又给放送来了吗?”

“你甭管放没放出来,反正就是受制了。”

“你那根本就不算,关了俩晚上,也就放个屁的工夫。”

“嘿,区明,你这小崽子。”

马腾很快就喝大发了,趴在桌子上直打酒嗝,就是抬不起头来。二叔给杜姨倒了一杯,端在手里:“若兰……这杯酒敬你。”

“我不会喝酒,你敬我啥呀。”杜姨看二叔连酒杯都拿不稳了,赶紧让他放了下来。

“得敬你,不敬你……我心里有愧。”二叔眼神飘忽,明显喝高了,“这么多年了,我有什么事,你都操着心……也不害怕别人说闲话。若兰……你……”

“我都守寡多少年了,还害怕别人说啥闲话。区风,你明白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杜姨幽幽的说道。

“不管咋说,这杯酒,我得敬你,我先干,先干为敬。”二叔沉默了一阵子忽然说。

杜姨一把抢下了二叔刚举到嘴边的酒杯,有些嗔怒:“还喝,都喝成啥样了还喝!多大人了,喝起来就没数!”

“若兰,我……”二叔看着杜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啥都不用说,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么多年了,谁还不了解谁。这杯酒,我喝了。”杜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嘴:“太晚了,我回去了。”

“让区明送你吧。”

“不用,就两步远,我自己回去就行。”杜姨说着已经站了起来,打开院门走了出去。二叔打了个酒嗝,对着我摆摆头:“去,把你杜姨送回家。”

杜姨站在门口没走,好像在等着我,又好像不是在等我。她看到我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再无他话。

我送杜姨回去,经过长长的安静的老街。老街空旷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头顶上只有无声的月亮。杜姨跟我也一路无话。在朦胧月光的照耀下,地上出现了我们的影子,轮廓是飘散的,像勾勒在宣纸上又被轻轻的晕染开。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孤独。

那种感觉很奇怪,即使多年以后我也无法忘怀。在一条寂静的路上,孤独感猛的翻涌上来,像寒潮一般侵袭了尚且不谙世事的我。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感受,还是杜姨传染给我的心情。

在那个时候,我想马腾说对了。她跟二叔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只是我不懂而已。

二叔开始传授密传佛汉了,他平生第一次传授这套拳法,教了三个人,马腾,晏五,还有李红生的儿子——那个长的黑壮黑壮如同狗熊一般的家伙、县委领导的女婿、一个那话儿有毛病却总也治不好的性能力患者。

二叔每次教这套拳法的时候,都是在李红生家里。李红生家里有个拳场,比我家的院子敞亮多了。但二叔定下来规矩,在他教拳的时候,旁边不能有任何人观看。李红生很买账,不看就不看。他明白,等他儿子把这套拳学完之后,最后还是落在他李家人手里。结局已经可以预见,就不必急在一时。身为党员,李红生总是高瞻远瞩的。

密传不传的规矩说破就破了,一点都不惊天动地,也不电闪雷鸣。平常的就像拿舌头舔舔手指头,然后轻轻的戳破窗户纸。破就破了,不过如此。

自从二叔开始在李红生家传授拳法之后,整个李家都开始容光焕发了。李红生心情大好,吃嘛嘛香,本来头顶中间光秃的一片竟然也开始长出了新的发根,毛茸茸的,像刚生下来的小蝙蝠,李红生的老婆每天也红光满面的,喜气洋洋,每天一副无比满足的表情,“他好我也好”。最让人称奇的就是李红生那个狗熊一般壮硕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练拳打通了任督二脉顺带打通了输精管,他老婆当月大姨妈迟迟没过来探望,去医院一查竟然怀孕了!这下大喜的不仅仅是李红生,更有他的亲家。

李红生的亲家是县委的主要领导,一直因为自己女儿女婿的生育问题愁眉不展,满腹心思,忧国忧民。这下可好了,多年的积虑一夕云散。李红生的亲家大喜之下,当场放出话来,待三个月B超之后,若是男孩,立刻把女婿调至县委办公室做副主任。自此前途无量。若是女孩,也把女婿调进乡委成立一个领导班子,也能平步青云。总之,提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红生家里的喜庆事多少能让二叔的心里宽慰一些,让他觉得这套拳法还没有那么邪性。二叔还说,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马腾也接话说,就是啊,就是一套拳而已,它还能把人怎么地。师父你这封建迷信的思想也太严重了。

二叔笑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二叔说着,眉头便轻轻的皱起,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被打破而有些耿耿于怀。

我没有机会学习密传佛汉,当时深以为憾,总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自从癞蛤蟆事件发生以后,二叔专程去了一趟学校了解我的学习情况。老师对于我把他们教育头子的公子给揍了的事情非常恼火,于是便对二叔说你家孩子刁蛮任性,顽劣不化,再这样下去,考高中根本就是没戏!二叔听了之后,连连称是,便对我愈发的严加管教。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半年过去了。岁月静好,相安无事,练拳的练拳,上学的上学,武林世界和应试制度泾渭分明,彼此无关。我在班里的排名依然中等靠下,而马腾和晏五的拳技却日臻成熟。就在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发展的时候,忽然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二叔惊愕不已。

那是有关李红生一家的事情。半年的时间里,李红生的儿子差不多学完了密传佛汉的全部手法,只差再偷偷的教给他爹了。而李红生儿媳妇的肚子也日渐隆起,高高挺立,并且B超过了,是个男孩,这说明李红生一家即将成为曹州城的新贵。李红生心情大好,开着公家的小车带着一家三口回乡下老家走亲戚,席间多喝了几杯,跟人大呼小叫的推杯换盏。没办法,高兴啊,仕途显贵,老来得孙,还怀揣着成为武林盟主的春秋大梦,换了谁能憋住笑?

在回去的时候,李红生就不胜酒力了,把车让给他儿子开。本来他爷俩车子开的都不错,但他儿子那天喝的也有点高,具体怎么个情况已经无人知晓,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那辆载着他一家三口的小车一头扎进了路边一辆停着的货车下面。

那货车司机熬夜有点困,多喝了点水,憋不住尿,把大货靠路边一停,自己跑到车头后边解开裤子方便去了。裤裆拉链刚拉开,那话儿才掏出来一半,就听到后面猛的一声巨响,吓的大货司机浑身一哆嗦,差点尿了一鞋。他赶紧跑到后面去看,大货下面卡着一辆小车,车体全部挤压变了形,看样子是全速冲上去的。大货司机看着一地的玻璃渣子,尿液顺着裤腿就淌了下来。

李红生,以及他的老婆,他的儿子,全部都在这场车祸中遇难,无一生还,当场死亡,连医院都不用送。车厢严重变形,像被用脚踩过的易拉罐,里面的人都没了模样。噩耗传来,李红生的儿媳妇大嚎一声,当场翻白眼晕了过去。情绪波动的太厉害,肚子里的已经六个多月的孩子没保住。李红生的亲家傻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傻眼的不止是李红生的亲家,当二叔和马腾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也一下愣在了原地,很久都没有还过神来。

 

三.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我对那一年的记忆特别深刻,因为我初中毕业了。但是,我没能考上高中。学校的几个老师弹冠相庆,认为我这样敢于殴打教育头子家公子的人渣考不上高中就对了。在我考高中之前,语文班主任就预测了我的失利。她是这样给我说的:“你不尊重制度,制度也不尊重你。像你这样的人要能考上高中,还有王法吗?”

她说的没错,我一直不尊重这个教育制度,连带这个制度的头子。我甚至敢于殴打头子家的公子。所以我没有考上。就像中央财经频道忽悠老百姓说的,“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他妈的各种报复。

关于香港回归,电视上以不同的节目和方式给予锦上添花的报道。看了那么多的节目,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一个片段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里,其他的都已经渐淡无痕。一个记者跑到乡下,采访一个正在放牛的老头,问:“大爷,香港回归了,您有什么想法啊?”

毋庸置疑,这个记者的想法是好的,想趁着这个机会渲染一下普天同庆的气氛,营造君臣和谐的社会。可是这个朴实的山区老大爷却掉了链子,丝毫没有感觉到记者同志的暗示,用标准的河南口音答道:“啥想法?没啥想法啊。你说介能有啥想法?回归,我放牛。不回归,我还是放牛。”

我就很奇怪,这么不和谐的内容竟然还在电视上播了出来,没被删去,电视台的同志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那一年不仅是我应试生涯的转折点,也是曹州古城的转折点。在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和经济建设的大潮终于彻彻底底的席卷了曹州这座古老愚钝的城市,充塞进了这座满是烟尘和古旧伤疤的老城的每一个细胞。

在全国如火如荼的经济大潮的涌动中,曹州城曾经是麻木的,被动的,他像一个披满了历史风尘的老者,不动声色而且身心疲惫的看着外面热热闹闹的一切,而他自己,却不为所动。任凭那些经济浪潮不断的往他身上涌动,涌动,再涌动。而他始终淡定的有些顽固。曹州城就像一个绝缘体,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在这座古城里面,人们有自己的生活传统,有自己古旧的行为方式,有仍然淳朴的民风,有仍未逝去的武林。

终于,浪潮的涌动冲刷出了一丝缝隙,随后的大浪便是滔天,曹州城一切历史风尘所铸就的守旧传统轰然解体,倾塌的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当一种观念以经济发展的名义蔓延时,它是无敌的。短短的时间之内,最多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吧,曹州城一下从一个耄耋老人蜕变成了风韵少妇,她开始活力四射,招蜂引蝶。

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的出现,传统的歌舞厅无人问津,转瞬间就被迪厅所取代。人们不再搂着膀子快三慢四,而是磕点药之后相互摸着屁股疯狂摇头。时尚KTV出现,里面的陪唱小姐个个水嫩,只要给钱就陪着你不着调的狼嚎一番,顺便还让你上下其手。洗浴中心大气豪华,就开在县委市委对面,门当户对。里面有洗浴有按摩有全身推拿,什么冰火五重天电光毒龙钻,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城里的几个盲人按摩店统统倒闭,几个瞎子只能重操旧业,跑到街上拉起了《二泉映月》。就连理发店也变得光怪陆离,成片成片涌现出来的温州发廊门口挂起粉红色的灯箱,里面的理发小姐穿着内衣拿着剪刀晃来晃去,却吸引了大批青壮年男子趋之若鹜。五四路上的老字号“工农理发店”一时间门可罗雀,大师傅穿着白大褂坐在店里呆若木鸡。就连墙上粉刷的大标语“毛主席无限信任华主席”也变成了“出门打工,预防艾滋”。

商业圈要兴建,商业街要大干。平房瓦房一律干倒,由承包商承包的大片楼房拔地而起,速度快的好像雨后春笋。没了房子的人去哪住没人管你。好好的路拆了重修,修了再拆,反复再三。问之,则对曰:“懂个屁!这里要建成CBD!”

是的,没人明白什么是CBD,这些朴实的老百姓们甚至连ABC都搞不清楚谁排在前面。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说变就变了,如此的迅速和彻底,没有一点犹豫,就像朴素的农村小姑娘进了大学之后一样。

拆迁,这是曹州城变化中最显著的一个标志。以前拆迁并不常见,但自从经济大潮裹着曹州往前飞奔的时候,拆迁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到处都在拆,拆的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市委还提出了一个口号:“拆掉一个曹州,建设一个曹州。”

反正当我去外地上高中的时候,我只见到了曹州被拆掉,一直到现在,还在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建设一个曹州,是不是要等到2012以后,请外星人来帮忙。

我本来是不愿意去外地上高中的,但被逼无奈。中考失利之后,我不愿意复读,觉得再复读也就那样了,应试那些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以我的分数,上本地高中需要花一大笔钱,美其名曰“学校赞助费”。我不愿意让二叔给我拿这么一大票钱出来。

理所当然的,王二胖子也没能考上高中。要是我没考上他考上了,我非当着他的面撞死不可。我学习算一般,但王二胖子那根本就是不靠谱。上次语文考试,有一道填空题“千里马常有,而——”,王二胖子直接填了“而母千里马不常有”。其实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另一道题人家填的是“听君一席话,圣斗士念书。”

王二胖子他爹明白他也不是学习的这块料,又觉得上学读书嘛,其实去哪都一样,于是就给他联系了一所外地的民办高中。

王二胖子问我去不去那所高中,也好做个伴儿。虽说在外地,其实那所高中也不远,就在济宁,靠近梁山,没事还可以去瞻仰一下水浒遗迹。更重要的是,那所民办高中学费很低,不要一分钱的什么赞助费,正好适应我等囊中羞涩之人。

我跟二叔商量了一下,说了想去这个高中读书的想法。二叔也赞同我的意见,他虽然对于应试制度缺乏足够的切身体会与理解,但也不是顽固之人。二叔觉得出门求学更锻炼人,一个人只身在外,凡事都要自己操心,能很快的自立起来。在二叔的支持下,我决定跟着王二胖子一起去济宁上学。

临行那一天,二叔一直送我到路口,语重心长的嘱咐我:“区明,到了济宁那边就是你一个人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凡事忍一忍,让一让,不要跟别人争抢。”

我说:“二叔你放心吧。还有王二胖子跟我作伴呢。”

“那你也得小心照顾好自己,不能全依赖别人。”

“我明白。二叔,你回吧,我这就走了。”

马腾塞给我一包东西说:“师弟,我昨天晚上炸了点馍片,拿着路上吃。”

“谢谢师兄。”我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师兄,我走了。”

“嗯,别想家啊,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了,师兄从大黄乡给你请一帮人来舞狮子!”马腾拍着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去,晏五又突然问我:“师兄,你啥时候回来?”

晏五长高了,个头窜的跟我差不多。小平头的发茬根根直立,像刚收割完的庄稼。我想了想说:“寒假的时候回来吧。师弟,在家好好练拳,我走了。”

我背着行李转过了头,很快的向前走去。我不敢回头,强制忍着某种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背影在他们的视线里变得稳定一些。第一次,我知道了离家的滋味。这种感觉瞬间就冲垮了即将自由带给我的喜悦。

曹州火车站永远都是那么的熙熙攘攘,打工的,上学的,是廉价劳动力们的集散地。这里每天发出和接收全国铁路线上最多的绿皮车,夏天闷热,冬天冰冷,并且速度奇慢,逢站必停。除此之外,绿皮车还是所有其他列车欺负的对象,经常无缘无故的停在半路上,待其他的车辆经过之后,它再缓缓移动。没办法,这是由票价所决定的,其实铁路跟公路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夏利让别克,天津大发让劳斯莱斯。中国人是决然不会让装着空调软座的高档列车给拉着一车厢民工学生的绿皮火车让道的,这不符合规矩。当其他颜色的列车从静静等待的绿皮火车旁边呼啸而过时,满身大汗脸部黝黑的民工就会无比羡慕的望着窗外,惊讶的说,我操,真快。

买好了车票,我打趣王二胖子道:“哎,胖子,你说你爹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出去上学?你家又不差钱。”

“我爹说了,在哪读书都一样,什么民办公办的,只要好好学,都是一个意思。那关羽从小没有老师,还是自学成才的,还不一样当了武圣?再说了,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赚钱?我爹说他从小没上过学,但赚钱是一点没耽误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赚钱高。”王二胖子唾沫星子乱溅,难得的讲出了一番大道理。

我笑道:“你爹倒是看得开。”

“那是,我爹可是个明白人。”王二胖子颇为自得。

“对了,你家那大锅盖还在呢?没被没收了?”我又想起他家那个能看好多电视台的卫星信号接收器来。

“别提了,早被查了,说是危害社会稳定。”王二胖子摇摇头,有些沮丧。

我开导他说:“哎,查了就查了吧,人家说啥就是啥,咱们老老实实的就行。也不光咱们,我上次听谁说来着,朝鲜那边也不让看,管的更严。”

“真的?”王二胖子一听外国也这样,顿时心理平衡了不少。

我跟他在火车站闲聊了一会儿,距离发车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又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心道自己即将离开这座从来没有离开过的老城了。却没有想到,在离开之前,我跟王二胖子还要在这里血拼一场。

 

四.

临上车的时候,我在车站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站上卖的比外面贵上五毛钱,但是上了火车卖的更贵。

我进店的时候,一身五花肉的女老板正在靠着柜台打盹。她给我拿了两瓶水。我递过去一张五十的票子,她眼皮耷拉着数了一把零钱递给我。

我接过钱,自己随手又数了一遍,然后摊开给那女人看:“老板,你少找了我十块钱。”

“啊?不可能吧。”她疑惑的接过钱零钱数了一遍,有些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有点迷糊了。”说完又补上了两张五块的。

我接过钱来,在往兜里放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又重新数了一遍,结果还是少了十块。

“还少十块,不可能啊!”女老板惊讶起来,神态一看就有些做作,“我刚当着你的面补上的钱,是不是你自己拿掉了?”

就这一句话,我就明白了,我遇到了“抽钱”。

所谓抽钱,就是店员在找零钱的时候,能够快速的从一摞钱里抽几张出来,手法十分隐蔽。如果顾客第一次发现少找钱了,他们就会重新数一遍,然后补上少找的钱,但同时,又在其中抽了几张钱出去。一般的顾客第二次就不会再检查了。这种手法经常针对外地人使用,没想到,这次连本地人她都不放过。

我把钱全部摊开,放在她眼前说:“你瞅瞅,真少了十块,你刚点给我的。”

“怎么就少找了十块了!我刚才给你补上十块钱你没看见是吧!你到底怎么回事,刚当着你面点的钱怎么就能少了!”女人“腾”的一下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恼羞成怒。这女老板长的很是粗壮魁梧,个头比我还要高一些。

王二胖子见状急忙拉着我就往外走:“区明,走吧走吧,不就是十块钱嘛,咱也不差这十块钱。”

我心知碰到这样的只能算自己倒霉,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就跟着王二胖子往外走。谁知那女老板不依不饶,从柜台后面窜出来一把拽住王二胖子的领子:“死胖子,你别走,谁少你十块钱,你把话说清楚!”

我暗道不妙。王二胖子这人虽然平时懦弱,但凡是人都有死穴的。他的死穴就是千万不能说他是“死胖子”!王二胖子曾经郑重其事的这般劝诫过:“如果非要称呼我为胖子的话,请把那个‘死’字去掉。”

女老板就这么一下点中了王二胖子的死穴。王二胖子当时就瞪眼了,回头一声大骂:“泼妇,滚你妈蛋!”

女老板立刻疯了,抓着王二胖子又踢又挠。我一看这架势赶紧上去就要拉开。王二胖子虽然没有练过,但一身的滚刀肉也不是白长的,使劲一推,一下就把那女老板撂倒在了地上。她倒地之后立刻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打人了,来人啊!出人命了!”

我一听这哭腔,就知道麻烦了。果不其然,我跟王二胖子刚抬腿出门,“呼啦”一下围过来六七个汉子就把我们给堵那了。还有两个光着身子,全身肉膘的肚皮上一个纹了虎,一个纹了鹰,跟他妈动物世界似的。

王二胖子一把就攥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到他哆嗦了一下。

“操,两个毛头孩子!”纹鹰的那位说话了,“敢在火车站打人?吃了狗胆了是吧!”

我说:“她抽我钱。”

“放你娘的屁!谁抽你钱,别睁着眼说瞎话!”女老板在后面大声吆喝着,还赖在地上不起来,“打死我了,这两个家伙找事,打死我算了!”

“三哥,就两个小屁孩,让我上去办了他。”一个汉子撸起袖子,说着就要过来。纹鹰的一抬手拦住了他:“别急,先问问清楚,随便打人可是犯法的,咱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我说:“这样,咱可以找警察过来评评理。”

“找你的娘的屁过来!”纹虎的那位说话了,“你俩哪片混的?”

我说:“我们哪也不混。”

“操,哪也不混就敢在这撒野,活他妈腻歪了吧。今天这事,你们别想说走就走了!”

我说:“我们还要赶车。”

“你爱赶啥赶啥,我不管。你们打了人,我也不讹你们,拿五百块钱医药费,你们滚蛋。少一分,别想出这个站。”

王二胖子拽着我的胳膊,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说:“五百块钱?这还不是讹人?五块我有,五百没有!”

“没有?”纹鹰的说着上来就是一巴掌,“我他妈看你有没有!”

我反射性的一矮身子,那一巴掌贴着我的头皮扇了过去,我能感觉到头发都被吹了起来。我没有还击,因为我知道一旦动起手来就麻烦了。这群人是火车站里的地头蛇,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操,你还敢躲?”纹鹰的甩甩手腕,还要上来动手。

“区明,可别动手,说句好话吧……”王二胖子在我旁边哆嗦着说。

我说:“大哥,你看是这样,错真的不在我俩,我俩就是进去买瓶水……”

“别废话!今天这事没完,要么钱拿出来,要么人躺地上,你选一个吧!”

 “你现在拿钱,我不打你。你要不拿,我打死你!”后面一个小青年跟着恶狠狠的咋呼道。

我身上确实能拿出来五百块钱,但那是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给了这帮人,我跟王二胖子也不用去济宁了,直接就可以打道回府。我往外瞅了一圈,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但没有一个人为我们说话,都站在那看热闹。那急盼的眼神好像在说怎么还不开打。我看见有一个穿着警服的骑着踏板过去了,连往这瞅都不瞅一眼。

我把心一横:“好,那你打死我吧!”

“操!”纹鹰的一拳就打了过来,直奔我的面门。我往前一窜靠近他的怀里,小幅度的拧腰蹬地,几乎零距离的情况下在他的鹰眼处狠狠的打了一拳。他这只鹰纹的很巧妙,鹰眼正好纹在了肚脐眼的位置。在我拳头的冲击力下,满是肥膘的肚子像被撞击的水球般震颤了一下,接着他“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

人体超过百分之八十都是由水构成的,这一拳的力量虽然不足以完全穿透他肚子上厚厚的脂肪,但已经引起了里面水分的震颤。在这种情况下,震颤力量可以直接引起内部肠胃的震动,其效果不输于穿透力。只是一拳,他就彻底的失去了反抗能力。其他人大呼小叫着,随后像蝗虫一样朝我围扑了过来。

我虽然练拳多年,但毕竟年龄不大,从来没有跟成年汉子交过手,起码没有跟这么多的汉子交过手。勉强扛了一阵,我就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软弱,在群殴性的拳脚面前,我只能抱着头缩起身子防御,任凭拳头敲锣一般的落下,我也顾不得拿行李了,抱着头就想往外窜,事先瞄了一圈,竟然发现王二胖子没影了!

人呢?是被打翻了还是一个人先跑了,这小子也太不够义气了!不过我随后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多人围着,他不可能跑的出去,难道已经躺在地上了?我抱着脑袋在地上搜寻了一圈,还是没见着他的影子。这时候不知道哪个家伙踹了我一脚,坚硬的皮鞋跟正踹在我的后脑勺,让我的头一下磕在了小店门口的门框上,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随后不知道又有多少拳打在了脸上,我使劲抱着头都防不住了。

“操你妈,我砍死你们!我砍死你们!”我忽然听到了王二胖子癫狂的声音传来,他手里拎着一把崭新的菜刀就从小店里跑了出来,跟疯了的公牛似的,跳起来就要砍人。地头蛇们都被他给吓了一跳,纷纷往后躲。周围看热闹的一看动了家伙,立刻哄散了。王二胖子抡着菜刀就追那个光着膀子纹虎的家伙。我急忙喊道:“二胖子,别……”话没喊完,鼻血就呛了一嘴。

纹虎的在前面跑,王二胖子抡着菜刀在后边追。我眼瞅着一个人掂了块板砖上去,从后面拍在了王二胖子的头上,一下就把他给拍倒了。当时我就眼红了,拿袖头一抹鼻血,大喊一声“操你妈”就冲了上去。

那家伙又把手里的板砖朝我扔了过来。我冲势不减,闪身避了过去,直接奔到了那人面前。他有点傻眼,我跳起来双拳一齐朝他耳根砸去,两个大拇指的指节突出,直冲耳内,名曰“双峰贯耳”。两股力道互相夹击,透过耳道直达颅内。那人“呀”的一下,脑袋前后晃了晃,应声而倒。

我拾起王二胖子丢在地上的菜刀,追着谁就一阵乱砍。这菜刀不比三棱刮刀或者卡簧,只能砍不能捅,毕竟不是专业工具。打过架的都明白,砍人跟捅人之间是有巨大差别的。掂菜刀砍人这玩意只能说是吓唬人,因为只能砍人而不能杀人,不比三棱刮刀或者卡簧,一刀捅在胸腹部位就基本定局了。而对付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你砍他个几刀他照样活蹦乱跳的跟个虾似的。所以说,如果听说有谁被菜刀砍死了不是挨的刀太多了就是倒霉到家了。都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但从本质上讲,菜刀的杀伤力实在有限,更多的也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震慑。

但这精神上的震慑对付普通人已经足够,一群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地头蛇四处乱窜,竟然没有人想到再去小店里拎出来一把菜刀跟我对砍。我接过了王二胖子的旗帜,死死的追着纹虎的那光膀子就要来上几刀。纹虎的绕着站前广场疯跑起来,喊叫的声音都走了调:“我操我操,这小子疯了,要杀人!快点叫人!快点叫人啊!”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几刀,那边果然又来人了,十七八个,说黑压压的一片有些夸张,但在我心里已经跟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区别。我心道完了,今天非搁这不可。领头的那人大喊一声:“操你妈!扔了刀!再动废了你!”

我立即愣了一下,怎么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五.

我拎着菜刀转过头去,看到一大票的人已经涌了过来,手里还拎着钢管和自行车链条等若干专业的打架工具。领头的那个人穿着一件紧身黑背心,胳膊和胸口上全是裸露出来的刺青纹身。凶狠的刀条脸上凹凸不平,残留着几排青春痘被挤压过的痕迹。他举起手里的黑色橡胶棍子指着我吼道:“操你妈,让你放下刀听见没有!”

我觉得这人眼熟极了,又想了一下,脱口而出:“雷子?!”

雷子愣了一下,随后也认出了我。自从他师父李红生出车祸死了之后,雷子没了靠山,在县里跟其他的混子帮派火拼了几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跑到车站这里又混了起来。我心道这下彻底完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马腾当时一条凳把他下巴打断的那一幕我还记忆犹新。

“雷子哥,这小子疯了!”纹虎的那光膀子大汉跑到雷子旁边,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橡胶棍。雷子没给他,却一脚把他给踹到了地上。

汉子倒在地上,有些晕了:“雷子,你这是干啥!”

雷子没搭理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我:“马腾的小师弟?”

“是!”我攥紧了手里的菜刀,又拿袖头抹了抹流了一嘴的鼻血。心想今天跟他拼了,砍倒一个够本,砍倒两个赚一个。

雷子又看了看顺脑袋瓜子流血的王二胖子,说:“跑车站找事来了?”

“抽了我的钱,还不让走,非要讹人。”我咬着牙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雷子,废了这两个小逼,他妈的下手真黑!”纹鹰的那汉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手还捂着肚子。他从一个混子手里拿过一条自行车链子,上来就要动手。

“住手!”雷子吼了一声,拿橡胶棍子指着他,“我说让你动手了吗?”

“雷子,你这啥意思……”纹鹰的愣住了,看着雷子。

我以为雷子要跟我来一场单打独斗,却没想到他对我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其他人都愣住了,纹鹰的跟纹虎的汉子一起叫了起来:“雷子,你这是干什么?”

“怎么,我说句话还不好使?”雷子回头,脸梆子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谁不服的,站出来。”

我知道雷子这家伙绝对是个心黑手辣的主,这一点从当时在医院里打架就可以看出来。他最后被马腾给放倒了,那是功夫不如马腾,但论到打架的胆子和下黑手的力度,他甚至要在马腾之上。

普通混子只有仗着人多欺负人的胆子,连把人打残的胆子都够呛能有。而雷子不,这家伙一旦动起手来,打急了眼非要下死手不可。属于你给他刀,他就敢捅的那种。李红生死了以后,雷子跟当地的混子有过一次比较大的火拼,并且就在派出所的门口,据说是为了争地盘。当时天快黑了,他一个人拎把开山刀,跟十来个混子厮斗在一起,打的周围的野狗都躲的远远的。那场架完了之后,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把地上的血水冲刷的干干净净。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人们在派出所门口发现了一只被浸泡的惨白惨白的断手。

那只手肯定不是雷子的,因为他四肢俱全。所以那只手一定是对方团伙的,并且是被雷子给砍下来的。到底是哪个人断的手最后也没人知道,因为那伙人彻底被雷子打怕了,打服了,架打完之后就退出了那片地盘。而公安局的领导对这个发生在派出所门口的打架事件非常恼火,认为这个事件极其恶劣,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严重的削弱了我公安部门的形象。于是立刻发行了公捕文书。

李红生已经死了,人走茶凉,没有人会因为他是李红生的徒弟而给他面子。失去了靠山的雷子只能销声匿迹,无声无息的从县城里消失了。都以为他隐姓埋名躲到了乡下,没想到他又在火车站混的风生水起。

像这样的混子,到了哪里都是个狠角色。所以他的那句“谁不服的站出来”一撂下,立刻没人吭声了。

我手里还紧紧的攥着菜刀没动。我不知道雷子为什么要放我们走。雷子有些不耐烦了,问我:“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我这才走过去扶起王二胖子,拾起地上的行李。但我手里仍旧紧紧的拿着菜刀没丢,他只要赶上来,我就敢下死手砍他。对付这样的人,有一丝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可是雷子没有上来,他又对我说了一句:“还有,回去对你师兄说,就说我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时好像挺流行这句话的,上至经理领导,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在最后的时候丢下这么一句话作为结尾陈述。可惜的是,雷子有心报仇,马腾却不给他留下报仇的时间。

直到进站之后,我才丢了菜刀,站上的工作人员跟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当时火车站不如现在这般正规,还有警察坐镇查询身份证,要那样我肯定走不了了。进站之后已经停止检票,距离发车的时间也就只剩下了三四分钟。我跟王二胖子推开铁门就朝站台奔去,完全不顾检票员在我们身后的大喊大叫。我跟王二胖子刚跳上火车,车厢就一阵哆嗦,跟爬到炕上抱住大姑娘的老头似的。窗外的景物慢慢向后移动,我俩同时叹了一口气,好险。

上了火车,血头血脸的我俩立刻成了吸引群众视线的焦点。一个小孩晃着小手,咿呀咿呀的朝着我蹒跚走来。他妈一下把他抱了起来,还惊恐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刚吃完死孩子上来的。要不是环境不允许,我真想对着她大喊一声:大姐,其实俺是好人!

“看到了吧,这就是现实。你说那些穿的正儿八经西装革履天天在电视上露脸的,能有几个好人?我爸说一个都没有。但是没办法,现在的人就是看你外表的,你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所以你说,上学到底有啥用?”王二胖子在水龙头上洗完了脸,对着镜子说道。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我听。

“哎,你这脑袋又不疼了是吧?”我瞅瞅高谈阔论的王二胖子。就最近这几年,这小子开始显著发育了——我说的是大脑,不是身体,他的身体早已经发育完毕了。王二胖子开始动辄就讲一番大道理,展现出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世故。

王二胖子摸摸后脑勺:“没事,外伤。哎,区明,你说雷子怎么会在这?刚看到他我真快吓死了……你说他为什么放咱走?”

“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小子太鸡巴猛了,一句话吓得那些人都不敢吭声了。以后我要有了钱当大老板,就请雷子这样的给我干保镖。”王二胖子及时的表明了自己的志向。

“为啥不找练拳的?”我撕了一团卫生纸堵住了鼻子。刚洗干净,鼻血又流了出来。

“练武的不行。干啥都讲这规矩讲那规矩的,道道太多,我受不了。不打手无寸铁的,不打老弱病残的,这个也不能打,那个也不能碰,找个练拳的回来当保镖天天光讲武德去了。”

“二胖子我告诉你,习武先习德……”

“行了行了,你讲究这么多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考不上高中?还不是照样天天灰头土脸的跟孙子似的,上了火车人家还不是照样把你当坏蛋?”

“操!”我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镜子里面的人睁着一双猜不透心思的眼睛,仿佛根本不是我自己。两个眼眶黑乌青,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跟含了块萝卜似的,真他妈的难看。

我们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情便是军训。

本来为期十天的军训,但一个星期不到就有人撑不下去了。那年夏天走的格外的晚,都九月份了还酷暑难耐,太阳天天跟傻逼似的站在头顶上不肯歇一会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军训真是遭罪,三四天的时间我的左脸就全晒了暴皮。

说是军训,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教官枯燥的口令中练习正步走、齐步走、跑步走以及各种走,走完之后就是站军姿,一站就是个把小时,并且还不能动。听着周围树林里面聒噪的蝉声,那滋味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军姿站的时间久了,双腿发直,髋部发僵,两个膀子直往下掉,坠的锁骨发疼。我这长期练武的都有些吃不住了,可想其他人是以什么样的毅力在支撑。

最要命的是那两个教官,眼神跟玩鹰的似的,谁有一点小动作立刻就能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个姓黄的主教官,深入浅出的如同鬼魅,谁站军姿的时候刚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发现这一米七八的精壮汉子就站在你身后,然后就是“扑通”一脚。

军训进行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已经逼近到了大家的身体承受极限,无论男女同学都开始在太阳底下有规律有顺序的相继栽倒。黄教官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大手一指:“你,你,还有你,把谁谁抬到阴凉底下,给他洗把脸!站都站不住,怂蛋!”

在骄阳之下,军姿已经站的我汗流浃背。里面的背心紧紧的贴在身上,让我想起来在家里游泳的时候吸在腿上的蚂蝗。脚丫子轻轻动了动,鞋里面粘糊糊的一片,跟和泥似的。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更要命的是汗水顺着眉骨流下,经过左面暴皮的脸颊,蛰的我整个头都感觉大了一圈。

忽然,我发现站在我旁边的王二胖子开始颤抖。很轻微的那种,像老大爷跳的霹雳舞。

“咋了?”我目不斜视,仍装作正视前方,从嗓子眼里低声问道。

“有点撑不住了。”王二胖子的声音有点抖。

“行了,实在撑不住就装晕倒吧。”我仍旧目不斜视的低声说道。

“嗯。”王二胖子答应着,手却伸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他这个动作立刻吸引了黄教官的注意,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脚就踹在了王二胖子的后腰上:“谁让你乱动的!”

“扑通”,王二胖子一下就趴在了地上,他那倒地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前面一阵小小的骚乱。我抹了一把汗,转过头盯着黄教官的脸。帽檐下有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干什么!”他对着我厉声说道。

“你凭啥打人!”

“我是教官!这里现在是军训,你们就是军人!明白吗!别说打人了,要是在部队上,枪毙你们都可以!”

“当兵都发津贴的,我们又没领过一分钱!”

“没领过钱怎么了?敌人杀过来了,你没领过钱就不打仗了吗!”

“呵……”我干笑了一声,“你们平时就是训练一些踢正步、站军姿的士兵去打仗吗?我就不明白了这能有什么用!站这么直,还不能动,要给敌人当靶子吗?就是跑越野十公里,我们也没有怨言!可这算是哪门子军训,连枪的影子都见不着!”

同学一片哗然。王二胖子拽着我的胳膊:“区明别说了……”

另外一个副教官大声训斥道:“你们,都给我安静点!”

黄教官显然没有料到我竟然会驳斥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眯起了眼睛看着我,挤出来的视线就像刀子一般锋利,在我脸上刮来刮去。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训练你们走正步,站军姿!是为了培养你们的纪律性!你们都是从各地转来的差生,没有一个学习优秀的,就是因为你们纪律性太弱了!没有纪律就是散漫!就你们这样的差生,站个军姿都站不好,还学什么习!”

差生!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剜进了我心里,还他妈是带钩的。

 

六.

“差生,差生怎么了!”我大声的问道,当时确实有些激动。正逢青春年轻气盛的,谁还没有个跟人叫板的时候。

黄教官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帽檐阴影下的眼神不可捉摸。

“差生就不是娘生爹养的了?差生就得随便被糟践,还不能说句话了?那些读书好的就一定是好人吗?那些读书好的就没有王八蛋了?你们部队上当兵打仗的全都是读书好的吧,要不然你领着一群差生怎么打仗?我就不明白了,这站军姿能练什么,非要把人站成傻逼……”我越说越来劲,开始停不下来嘴。具体又说了些什么全忘了,我只记得自己盯着黄教官磨得发白的帽檐,停不住的喋喋不休,手心里全都是汗。

“行,不想站是吧,我不勉强你,你可以不站了,给我出去。”黄教官揪住我的衣领就往外拽。

“我不出去!”我下意识的一抬手缠住了他的手腕,步子往前一顿化了他的力道。

“呵,还练过?”黄教官松开了手,重新打量了我一眼。说是打量,只不过又从那帽檐底下的阴影处射出两道精光。他这目光看的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把刺刀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脖子一梗:“对,练过,怎么着!”

“区明,你别说话了!”王二胖子在后边一直拽我,我一下甩开他的手:“二胖子,你闪开!”

“怪不得跟我叫板呢,”黄教官突然笑了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过两招?”

“过就过,谁怕谁!”

黄教官摘掉了帽子,随手扔在地上。短平的毛寸头本来被汗水浸透趴在头皮上的,没有了帽子的压迫慢慢又直立了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线条明显,下巴上的胡子刮的铁青。另一个教官走过去在他面前低声说道:“老黄,你给孩子较什么劲啊?”

“放心,没事的,就是玩玩。”黄教官笑笑,解开了胸前的两个扣子,对着我点点头:“来吧?”

我有点骑虎难下了。之前听说过,学校里请的教官是济宁军分区的搏击好手,格斗射击越野泅渡障碍全能冠军,就是这个黄教官。据说他还在部队上立过三等功,好像是军区比武第一。看到他迷彩服里袒露出来的绷在身上的黑色背心,我的腿就开始发软。

我咽了口唾沫,操场上所有的同学都看着我呢。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编织成了一张大网,罩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事后王二胖子对我说,他当时紧张极了,手心里全都是汗。我问是不是害怕我受伤?王二胖子说不是,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传统拳术VS军警格斗,心里面兴奋而已。我说二胖子你丫被人一板砖干后脑勺上就对了。

我出列,站在黄教官的面前。一阵风吹过来,脖颈后面的汗水立刻干了,皮肤紧紧的。

“来,动手吧。”黄教官对着我摆摆手,做了个“上”的手势。

我感觉后背上的汗水也干了,皮肤紧绷的难受。操场上安静的鸦雀无声,扔根针也许听不到,但放个屁绝对逃不掉。

“怎么,不好动手?没事,随便打就行,我这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娇贵。”黄教官看我不动手,又挑衅似的说道:“今天要能打中我,我请你喝酒。”

“喝!”我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一方面是给自己鼓劲,另一方面也吓唬吓唬对手。接着往前猛的一个进步,用了“高低苗子十二手”里面的一式,左手撩上去就封他眼,同时已经瞅准了他的颈部,要用一个逆手刀砍在他的喉结上,接着顺势攻击锁骨,一招就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喉结和锁骨同时受到重击,上肢力量就等于全废了。别怪我一出手就太狠,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的念头刚起,忽然天旋地转起来,眼前的景物猛的倒了个个。直到两秒钟后我才反应了过来,他妈的我竟然在地上躺着!

我听到操场上的同学们有些骚乱。

黄教官用了低扫腿。没错,就是在我冲过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用一记隐蔽的低扫腿踢在了我的膝窝上,并且一下就把我扫倒在地。这力量简直是颠覆性的,我的腿根本不觉得疼,相反,那种力量好似浑厚的卡车撞击,他牵动的是我的整个身体。

“没事吧?起来,来,继续。”黄教官拍拍手,示意我站起来,又对我做了一个“上”的手势。

我一拍地站了起来,啐了一口唾沫。身上全都是土,连嘴里荡的都是。当时的操场全是土地,并且压的不实,用脚一跺就浮土四起。塑胶跑道翠绿草坪的操场那是我上大学之后才见过的玩意。

我不敢贸然进攻了,全能冠军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他刚才的那一记低扫腿我竟然连看都没有看到。人在出腿或者出拳的时候,整个身体会做相应的协调动作来发挥这种力度,但他的身体预动太小了,并且很快,几乎就是在完全隐蔽的情况下做出的动作。这人不是一般的强,简直就是禽兽。

我有点后悔,真不该跟他叫号。起码不应该跟他动手。

黄教官就随意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双手下垂,不摆任何格斗式。他的眼神有些戏谑,像看着老鼠的猫。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种眼神让我恼羞成怒。我可不是什么人的猎物。在移动步伐慢慢进入了适合的距离内,我再次攻了过去,为预付他的下盘扫腿,我先施以此技,以凶狠的低扫狠狠的踢向他的膝盖骨。果不其然,黄教官退后一步躲开了我的攻击,我立刻近身,一下缩短跟他之间的距离不再让他有起腿的空间。拳谚曰:粘人跟步伐,紧顾不紧打!只要能贴着他打,对于手上功夫我是有着绝对的自信!

我甫一出手,直接就攻击的是他的面门。像他这样结实的身体,照胸口上来两拳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黄教官一下矮了腰放低重心,像拳击手一样灵活的左右躲闪头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竟然连续两下击空!我顿时心慌了,佛汉拳谚曰:拳不空打,也不空出。出拳应声,击之有物。可我却连续打空了两拳,可谓是犯了拳忌。就在我一迟疑间,他“唰”的一记刺拳就打了过来,速度极快,就像毒蛇吐出来的信子。我来不及后撤,只能下意识的往后一仰身子避过,接着下巴一震,下牙碰上牙“咔”的一声。

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往后一仰避过刺拳,却紧接着中了一记后手勾拳。我的脑袋有些懵了,被他抓住领子一个绊腿,又干脆利落的放倒在了地上。

我仰面躺着,正对当头的太阳照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看你的身手,也算是练过的。只是可惜……”黄教官站在我面前,光线一下黯淡了下来,“你知道传统武术跟军警格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看着他剪影般的轮廓,没有说话。

“最大的区别就是,传统武术是用来锻炼的,而军警格斗是用来杀人的!”

“嘿嘿……”我还是没有说话,在地上躺着干笑起来。后来在影视剧里见多了这样的情景,才觉得这行为是多么的傻逼。

黄教官问:“你笑什么?”

“传统武术是用来锻炼的?你说的那是广播体操!别拿你见过的那些花拳绣腿来说事,那些不是武术,是舞蹈。我告诉你,真正的拳术,就是用来杀人的!”

“哦?我还真是有点兴趣了,麻烦你能不能爬起来让我开开眼界?”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请原谅我描述的如此狗血,因为当时少不经事的我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想起来我都想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但恶俗归恶俗,本事还是有一些的。我承认黄教官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但我也是留了一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锋芒开始毕露。

太阳毒辣辣的照着,愈发狰狞,恨得我都想一炮给它打下来。黄教官一个进步侧踹,又快又狠,直奔我的面门。我几乎是贴着地滑了过去,一下抱住他的支撑腿就要摔倒。他反应端的极快,立刻收腿控制重心,同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就要施展反关节擒拿,佛汉拳里也有擒拿手,我跟他来回纠缠了几个回合,谁也没有拿住谁。反关节这东西,无非就是那些内容,手腕肩膀肘子腰,只要双方都是明白人,很难有一方制服另一方,当然对于门外汉就得另说。

黄教官一看没拿住我,立刻撒开了手,由擒拿系迅速变成了打击系,近身情况下一膝盖顶在我的腋窝上,震的我连盲肠都是麻的。不过这也是我窥伺已久的机会,对方中门暴露,解开两个扣子的黑色背心就在我的眼前。他防守颇为严密,只留了这么一点空挡给我,想必他对自己的胸肌的抗击打能力颇为自信。我没有犹豫,立刻出手,崩拳顿步!

这一招是崩拳顿步,而不是顿步崩拳。顺序一反,截然不同。二叔在教我这一式的时候,曾经万般嘱咐过我,平时跟人打架斗殴,万万不可使用此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但我此时不是打架斗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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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凶猛》 创建于 2015/5/16 21:3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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