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美丽的世界
“按照此视频的方式去做，可以看见已故的亲友。父母，亲戚，同学，姐妹，挚友，爱人。”
阳岚将鼠标轻轻地点击在“挚友”这两个字上。电脑的主页背景由刚才的红色变成了黑色。有一段自动加载的视频慢慢播放起来。画面中，两位少女追逐打闹的笑声，成为寂静寝室中唯一的音乐。阳岚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她想起从前与杜婷婷嬉戏的幸福时光。但是，欢乐的内容消失了，变成了一位少女孤独的身影。巨大空荡的海风吹舞着少女的发丝，她的眼神在惆怅中带着孤寂。少女回到家，等到午夜时，站到一面落地镜前梳头，一边梳着一边告诉镜子中的自己：“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
阳岚如同中了魔，不自觉地也来到镜子面前，模仿着视频中的动作，梳着头发。她对镜子中的自己说：“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镜子正好映照到她的背后——杜婷婷平时睡觉时的床铺。
这时，视频中，少女家的门前传来了轻轻敲门的声音。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少女将眼睛从猫眼望过去，看见门外笔直伫立着如同僵尸般的黑影。
阳岚恐惧地望着视频，那位少女正害怕地大声尖叫。
不知道是不是电脑音箱中的声音太过逼真，阳岚恍惚觉得，自己的屋门正被人敲响。敲门声也是越来越大，最后，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门外确实有人敲门。她或他，正用着巨大的力气猛烈地撞击屋门。
阳岚全身被寒意所侵袭。她慌忙拔去电脑的电源，关掉音箱。可是，这时阳岚才发现，敲门声依旧持续。
最后，她听见身后床铺上传来的清晰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开门？”阳岚转过身，看见杜婷婷爬在上铺上倒置的头颅。
阳岚蓦地从噩梦中惊醒。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脑门上是密集的汗水。她的身上也被冷冷的汗水濡湿。阳岚大口喘吸着，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阳光冷冷地照耀在窗前。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屋中依旧阴冷得令人生畏。
阳岚深深叹出一口气，她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种黑暗的生活。她想念自己在外地的父母。她想回家。
她走下床，将窗帘再拉开一些，屋内更加明亮了。恐惧的影子慢慢从内心中走远。这时，寝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阳岚留在原地，犹豫了很长时间，刚才的梦几乎将她魇住，这样的梦让她不安，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惧怕敲门的声音。直到那边传来一个陌生而慈祥的中年妇女的声音，阳岚才稍微放松下来。
“你好，请问阳岚在吗？我是杜婷婷的母亲，我是来帮她收拾东西的。”
阳岚打开门，看见一位面容憔悴、神情落寞的中年女子。她望着阳岚无力地展露笑容，然后走向杜婷婷的床铺。
“这是她睡觉的床铺吧。”女子爬上去，将枕头放在自己的鼻子下，嗅着女儿在这人间留下的最后气息。
“新学期的那一天，这床单还是我为她铺的。这都好几个月了，也没拿出去洗一洗，晒一晒，懒孩子。”
母亲的眼角充盈着晶莹的泪光，眼眶因泪腺膨胀而蔓延出血红的色泽。
阳岚说：“阿姨，我来帮你。”
女子这时才从对女儿的回忆中回过神，她匆忙对阳岚摆手，说：“不用，不用，这里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你去玩吧。”
阳岚觉得，这是一对母女最后惜别的时光，她不想去打扰，于是轻轻走出寝室，将门从外面关上。杜婷婷不会自杀！杜婷婷的生活从未有过黑暗与绝望，她的死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安详。只有阳岚清楚杜婷婷在死去前一晚的诡异事件。她从未开口对人提及，但是回忆起来依旧被深深的恐惧所缠绕。那一夜，她分明与之共处了一整夜，然而第二天，法医却告诉她，对方已经死去了十小时以上。这种震撼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一夜陪伴在自己上铺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阳岚可以这样理解：杜婷婷实际上在回到寝室之前就已经死去，她的归来是一个生者对于生命的热爱和对幸福生活的留恋。
下午的时候，阳光清新而柔和。
充足的光线穿透云层，拉出轻薄而纤长的身体，提供世间万物所需的明亮。
缓和的风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鸣虫沉睡在盛开的季节。这一切的寂寥如同在昭示着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宁静像块磐石，压在每个人呼吸通道的要塞上。
“晚自习之后可以再来会议室一次吗？”
阳岚面前静静地伫立着陆小燕。阳岚是在学校东南角落的寂静小道中遇见她的。她预料到在这里会遇见阳岚。或许，她在跟踪她，时刻监控着阳岚的一举一动。此刻，她的脸上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去会议室？又去？去……做什么？”阳岚有些惧怕她，非常谨慎地问道。
“当然是去玩上一次我们几个人的小游戏呀！”陆小燕微笑着，但是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激动和愉悦。如今，只有她才可以发出这样愉快的笑声。
“我们再举行一次召唤祭灵神的仪式。这一次，我们可以彻底地找出夏杨杨，还有，驱除你身边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对方的话不禁让阳岚想起杜婷婷死去的那一夜，自己在寂静的走廊中遇见的红衣女人。她的目光仿佛在告诉阳岚，她会在某一天将自己带走。她还想起红衣女人手中的陆小燕，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难看。或许，陆小燕早已经不是陆小燕，而是像画皮一般被恶鬼占据了身体。
阳岚警觉地向后退开一步。“什么女人？你说的女人是谁？”她一边说，一边向四周观察着。
陆小燕慢慢地走近了她，非常神秘地小声对阳岚说：“你不知道呀？你已经被盯上了。韩玉兰、夏月，他们其实都知道了，所以他们有的想离开你，有的却非常同情你。他们对于你的生命抱着旁观的态度。只有祭灵神才可以拯救你的生命。它不会像人类那样自私，那样无情，因为对于人类的自私与无情，它深有体会……”
她的声音像魔咒一般笼罩着阳岚。她的言语之所以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是因为善于捕捉别人内心的弱点，切合别人的遭遇与处境。她的话如同一个缜密的圈套，促使阳岚接近祭灵神，一步一步，有计划、有预谋地将其拉入无边的黑暗。她重复利用灾难中人们脆弱的渴望获得拯救的心，直到将猎物带进无边无际的深渊。
阳岚果断地拒绝了她。“我不去！你不要再用花言巧语欺骗我了！我再也不会信你！”
“你不去？”陆小燕的目光顿时黯然。她感到十分失望，小声问阳岚：“你为什么不去啊？我又没有骗你，你为什么那么不信任我呢？”
阳光被迁徙而过的流云所遮蔽，周围暗了下来。风将两旁茂盛的树木吹得“沙沙”的响。陆小燕的声音，如同无法遏止的咒语，不断重复在阳岚的耳际。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双颊深陷，目光呆滞得如同尸体的眼睛，她的身体则单薄瘦弱得仿佛大风会将她随时吹倒。
“我就是不想去。”阳岚吓坏了。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伸出双手用力地将面前的陆小燕推开。陆小燕的身体顿时腾空，然后沉重地摔在小道的水泥路面上。
阳岚一直跑出去很远才回过神来，她怔怔地转过身，凝望留在原地的陆小燕，对方摔倒在地面上，挣扎了几次都没有站起身来。带着怜悯与深深的歉意，阳岚又重新走了回去。
“对不起！”她对陆小燕说，阳岚伸出手，预备搀扶对方。
就在阳岚伸出手去的一瞬间，陆小燕蓦地转过身，抓住了她的手，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攀附至她的脖颈，然后集中全身的力量扑了过去。阳岚猝不及防地被按倒在了地上。
“你不去？你就死定了！你已经被她选中了！你是逃不掉的！没人可以拯救你无关紧要的生命。你就要死了！”
陆小燕发出尖锐的笑声，因极度兴奋而撕裂的嘴角，垂涎着令人恶心的黏稠液体，黑色的瞳孔也因为疯狂与激动收缩成渺小的点，整个眼睛被巨大的眼白所吞没。
阳岚拱起双腿，用力地踹开陆小燕，紧接着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身后的陆小燕仍旧失控地胡言乱语，声音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阳岚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耳孔像吸盘那样附于掌心之上，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嗡嗡”的颅内震动声代替周边的一切。她不想再听见陆小燕的声音，也不想再见到陆小燕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她的声音对于阳岚来说就是诅咒与噩梦。她的笑容就是阴谋。阳岚跑了许久，终于跌倒在地。她已经崩溃。身边的人与躲在暗处的人勾结在一起，重复着杀死夏杨杨的手段，像当初逼疯夏杨杨那样逼疯自己。
如今，没有人会听她的辩解和哭诉。阳岚想去找韩玉兰，可是对方已将自己视为祸害。阳岚又想去找夏月，可是她没有忘记那天夜里，在会议室的楼下遇见夏月时的情形。他的目光，含着一种对封建迷信的厌恶与对善男信女的鄙夷。如果去找他，他有可能相信自己的遭遇，也有可能认为自己是一个疯子。
她终于深深地体味到夏杨杨之前所经受的痛苦与折磨，以及自己当初拒绝他的残忍并因此而给他造成的伤害。
“是呀，在这样的世界中，寻找到一位相信自己的人是多么艰难。”
“你没事吧？”
思绪混乱中，耳前有一位女生的亲切问候。她的声音如荒凉之漠的一股温泉，稀释污垢，予人温暖。
阳岚将插于头发间的十指拿下，抬起脸，看清了面前的女生。她是长山月，韩玉兰口中与夏月关系不错的校花。长山月弯下腰，用手指将落下来的鬓发别于耳后，然后关切地望着自己。她有一双明亮又好看的大眼睛。
这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她的声音与她的相貌同样令人赏心悦目。
“我没事。”阳岚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尘土。她不自觉地向身后望了望，发现陆小燕这时已经离开了。
学校教学楼的屋顶，阳光明媚，可以看见很远的天空，也能看见学校里大片大片的绿色。鸟瞰世界除了拥有广袤的视野之外，还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刺激感。这样好的地方，却鲜有人来。但是阳岚喜欢来这里，长山月也喜欢。
长山月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红色外壳的香烟，取出一根递给阳岚。在惊讶之余，阳岚还是接了过来。长山月自己也取出一根，衔在唇间，熟练地点着香烟后，长山月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铺盖在长山月如烤瓷一般洁白而美丽面容上。
她对阳岚说：“想让这个世界爱你，你必须先得懂得它、理解它，否则，它只会为你带来痛苦。世界拥有各种不同的姿态，或平静祥和，或波涛汹涌，这也是我所热爱的真实的世界。你只需选择自己钟情的方式生活，它都会满足你。”
阳岚倚在围墙边，困惑地望着长山月，对方的脸上一直带着甜甜的笑容，象征着幸福与美好，拥有感化别人的力量。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还有她飘逸的长发。阳岚现在才明白，长山月的美丽并不只是她的相貌和气质，她对这个世界坦然淡定的姿态，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财富。她会令所有女生羡慕，她会是所有女生遥不可及的梦想。
“你看待它的态度，其实就是你对生活的态度，亦是你对自己的态度。如果你充满怨恨与不满，需求变成你唯一的信仰，那么你的生活无疑是艰难痛苦的。阳岚，你知道吗？我们一定要看清楚我们所能理解和需求的世界，然后以坚决的态度守护它，这会是你的信仰，在你遇见困难时会变成你的武器，为你在黑暗的路上带来光明，它光明的身体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物质。”
阳岚就这样听长山月说了很久的话。看见对方好看的脸上时而沉着，时而满怀斗志。她说她从前的糗事，也说她悲伤的往事。阳岚从未想过，长山月会是这样真实的女生。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充满平凡的眼光，拥有质朴的梦想。但阳岚相信，这样质朴的梦想足以成为她坚韧的力量，为她还原真实的生活。
经过与长山月的交流，阳岚心情好了很多。她想让自己活得坦然一些。可是晚自习结束之后，天完全黑了下来，她才发现，想要驱散心中的邪瘴是多么艰难。她在中午之时就害怕这一刻到来，她不敢再独自一人回到寝室，回到那张杜婷婷睡过的床铺。她在这几天夜里都会隐隐听见上铺传来的响声，很像杜婷婷夜里翻身时的声音，似乎她从未离开过。
犹豫了很久，阳岚来到韩玉兰的跟前，悄悄地拉动对方的衣服，小声地问：“玉兰……晚上我能去你寝室和你一起睡觉吗？”
韩玉兰早已预料到对方会因为这个事情来求助自己，脸上是无奈的愧疚。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独自走出了教室。她说：“阳岚，对不起，我的室友是不会答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