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带来希望的咒语

放学之后的教室楼走廊里，空空荡荡，失去了学生们的喧哗与骚动，却多了几份寂寥与岑寂。

炽光灯熄灭后，走廊陷在一片暗淡的光泽中，只有干净的地面，反映出一旁明亮的窗户。就在这干净发光的地面上，有一个人影寂寞地站在那里。空空如也的教学楼里，四处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她缓缓地伸出左腿，后腿随着前腿的延伸而慢慢弯曲，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慢慢由腚后取出，缓缓抬至自己的胸前，然后再以微弱的幅度，一点一点挥舞到额头。

她带着诡异的笑容，咧着嘴角，静静地追视自己兰花般的手指，不时窥视身边空置的“恋人”。尔后，她徐徐地唱起来。

“药家金屋檐，换了新彩扁，淫淫霖雨露，沾了子衿裳，躬正坐于旁，偷偷窥子颜，子颜有所思，丝丝倾眉楚，心里默默思，稍假借于子……躬徂子青颜，能否换丹心，亦躬心所耽，虽死犹未悔……至终知明了，是拿躬矣。不知好，不知好……”

“陆小燕……”阳岚站在走道的另一头，静静地望着她，脸上是巨大的困惑。她的声音，像风筝一般，轻轻地被风裹挟着在走道中流窜。

陆小燕的动作，蓦地定格在最后的那个姿势，久久，才放下双手，在幽暗的走道中沉默地与阳岚对视。阳岚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忽然觉得，前面的那个身影像是一个禁锢在黑暗中的古老厉鬼，而非一位普通的中学少女。

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恐慌。

直到下一刻，陆小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使得阳岚的心稍微安定一些。

“我在排练呢，下个月的校园文化节，我是要拿出来表演的。”陆小燕走到一边，从地上拾拣起自己的书包，挎到肩膀上，回过头对阳岚说，“我先走了，你也早一点儿回寝室吧。”说着她缓缓地哼唱着歌，向出口移动。

阳岚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因为陆小燕刚才的动作与表演神情太过到位，而令她心有余悸。刚才，对方的一颦一笑，举止投足间都充满绝望。这种姿态并非戏子所能演示出的情怀。而相较于戏子，陆小燕的表演则充满灵魂，更像一种经历者本人的绝望呐喊。

就在陆小燕即将从出口消失之前，阳岚突然条件反射一般地喊住她。她说：“陆小燕，你等一等。”

陆小燕停留在走道的尽头，静静地望着她。她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之前那种诡异的笑靥，等着阳岚把话说下去。

之后，在安静的对峙中，阳岚妥协了。她怯生生地低下头，长长地叹息着，她说：“陆小燕，我答应你，我们一起玩祭灵神。既然你说它料定了所有人的生死，我希望能鉴证它神奇的力量。”

“你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

陆小燕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经过雨水洗濯的干净阳光，呈块状由教室的窗户投射进来，大片大片地覆盖在黑板、课桌椅、讲台以及地面上。学生将身体放置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打瞌睡，用难得的清闲以此抚慰平日里淹没在书本中的疲惫身心。

阳岚无力地将耳朵伏贴在桌子上，周围的声音以一种拉长姿态流入她的耳朵。她的疲惫，并非是温暖的阳光所能安慰的。

韩玉兰在她的身边，与她默默注视已久。目光中带有质问的锐利气息，但阳岚已经无心去理会。她的热情已随着夏杨杨的失踪失落自责到极点。

她在心中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不选择相信他？为什么要以冷漠的态度残忍地拒绝了夏杨杨绝望的求援之手？为什么要等到对方出了事情才反复自责？人的一生为什么充满无能的自责与后悔？”

阳岚将脑袋掩埋在双臂之间。

韩玉兰这时晃了晃阳岚的肩膀，轻轻地问：“阳岚，你为什么要答应她？虽然我不迷信这一套，但是你知道，这个游戏在学校里很有非议，老师与校长都极其反感它。”

事实上，学校里流传的关于祭灵神的游戏，大家都认为祭灵神是拥有预知智慧的神灵，但是有另一些关于它的流言则恰好相反，说祭灵神是一种杀害生灵的诅咒祭祀。

当然，阳岚对这个通灵游戏并不陌生，室友杜婷婷因为它，学习成绩在班级里下降好几个名次。由于阳岚的开导，这半月下来，对方的生活才慢慢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可令人讽刺的是，当初以坚决支持科学的态度帮助对方走出阴影的阳岚，却重复了前者的游戏。

面对韩玉兰的质问，阳岚只说了一句。“夏杨杨失踪了，我想找到他。”

韩玉兰显然不满阳岚的说辞，她站起身来，更加用力地推搡对方。“阳岚，你觉得警察都破不了的案件通过那些邪门歪道可以找到答案吗？我一直对鬼神之类的东西反感，更不明白它能蛊惑别人的力量在哪儿？无非是利用了人类在灾难中脆弱无助的心理，这种可耻的手段在现代社会中不堪一击，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也会去信这些。”

“那还有什么方法，你告诉我。”阳岚站起身，眼神中带有怨怼地望着面前的韩玉兰。她觉得，面前的韩玉兰就像当初拒绝夏杨杨时的自己，对别人没有一丝信任，却对自己没有经过论证的观点抱以坚决的否定主张。

“校园里将它传得那样出神入化，夏杨杨也是因此遭遇不幸。我倒是更想知道，这个游戏真正的目的，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不想让漫天的无稽言论终止吗？如果可以找回夏杨杨，无论任何方法我都会去尝试，因为这是在弥补自己所犯下的不可宽恕的罪责。”

阳岚以为，自己曾经拒绝相信他人的态度才是罪魁祸首，她企图以这样激烈的方式纠正。她如果选择相信夏杨杨，她就必须尝试经历对方之前所经历的事情。

“那好，我倒也想看看祭灵神是不是真那么值得你去期待。”韩玉兰说道。

阳岚抬起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韩玉兰。“你也要参与进来？”

“那能怎么办？”韩玉兰双手交叉摆在胸前，一副拿对方没有办法的样子，佯装烦恼道，“总不能放着你一个人不管吧，被别人知道了，说我不够仗义，那我韩玉兰在学校里还怎么混。”

阳岚抿着嘴巴，一副将对方看透的样子，然后开心地笑了。

离上课只有五分钟的时候，陆小燕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站在教室的门口，四下张望着，很快她在教室的角落发现了阳岚与韩玉兰，连忙兴奋地向两人跑来。

她扬了扬手中的一串钥匙，得意地说：“时间就决定在今天的晚自习结束后，我已经拿到了会议室的钥匙，到时候一定要准时过来。”

韩玉兰是非常反感陆小燕的，却因碍于阳岚而没有发作。两人之间气氛尴尬。阳岚低下头，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陆小燕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我先回去上课了。”说完，她转过身，走出教室，脸上是一种无比欣喜与期待的神情。陆小燕用鬼怪与迷信来解释现今科学局限外的一切奇异事件，这也是韩玉兰反感她的主要原因，将未知与封建迷信画等号。

阳岚发出轻微的叹息。她坐下来，仰起头，轻轻闭上双目。她明白，自己在内心中依旧是不认同涉足祭灵神通灵游戏的，所以她觉得接受这一切身心异常疲惫。

午后阳光盛开，天空一片蔚蓝。校园沐浴在阳光鼎盛的力量下，黑暗没有一片藏匿的契机。

“你是怎么认识陆小燕的？”阳岚忽然听见了夏月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座位上，夏月正用一只手托着脑袋，安静地看着课桌上摆放的一本书。澄净的阳光落在他清秀的眉宇间。他的目光似天空一般明亮干净。

阳岚认为自己听错了。夏月自从中途转校于此，便很少与人说话，虽有着清秀的相貌，但平时很少与人交流，仿佛安然生活在自己内心的世界中。这样冷峻的男生，自然受到无数女生的倾慕与追捧。阳岚确定自己是听错了，于是重新将头转回来。

“别人和你说话，你没有听见吗？”

这下，阳岚非常确定是夏月在和自己说话了。她看见夏月依旧用一只手托着脑袋，但是皱起的眉宇深深表达着他的不满与不耐烦。这样唐突，反倒使阳岚有些局促了，连韩玉兰也在旁边张着大大的嘴巴表示不可思议。

阳岚呆滞了半天，才慌忙开始寻着陆小燕的踪迹，逆向捕捉与她相识相知的源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天午后食堂中的情形。

她说：“是在开学的第一天，那时我什么人也不认识，是陆小燕主动过来与我说关于……”

“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儿，否则你会后悔的。”夏月打断了阳岚，他丢下这不冷不热算是忠告的话后，重新将目光掷于书本的内容中。瞬间枉费了对方辛辛苦苦的大脑运动。阳岚无奈地耸耸肩膀，她所认知的夏月就是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形象。但即便如此，仍旧有无数的女生前赴后继。

韩玉兰乜着眼睛，将一句“嘁”拉得无比冗长表示不满后，就在心里去骂那个做作的夏月了。

晚自习后，校园里已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各间教室中逐渐熄灭的白炽光以及寝室中昏黄的灯光支配着夜的光泽。

虽已是初夏，但到夜晚，风中依旧裹挟着可以渗透衣物的寒冷。比起燥热的夏中与秋天弥漫的沙尘，这样的季节或许也很难得，让人的感知获得片刻的清晰。

通往学校会议室是一条静谧的小路，两旁曲折的树木在夜色中挺拔着自己的身体。奇形怪状的躯干仿佛是一种未明的古老图腾。

阳岚与韩玉兰行走在小道中，寂静的氛围以及将要完成的事情让她们的内心格外不安。想了很久，韩玉兰预备挑起一些话题，让气氛活泼一些。

她眉飞色舞地问阳岚：“喂，你觉得夏月怎么样？你明白我的意思。”

阳岚想了想，敷衍道：“嗯，人应该很善良吧，就是话少了些。”

对于夏月这个人，除了话少，真的再就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不过，他那斯文沉着的性格相较于那些疯疯癫癫、吵闹浮躁的男生确实有着不凡的人格魅力。

韩玉兰突然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对阳岚说：“对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发现夏月跟我们学校的长山月有来往。他们两个人话都挺少，但是，竟然有很多人看见他们私下里接触。你看，他们之间是不是有问题啊！”

“也许吧。”阳岚无奈地摇摇头，“长山月是我们学校的大美女，两个人都神神秘秘，真是在一起的话，也是很合适的。”阳岚并不关心这些事情。然而，在她的心中实际上更在意另外一件事情。

远处星火般渺小的光源陆续被熄灭了。只有微不足道的月光和埋没在乌云中的星星，依稀给小路带来光明。小路的尽头沦落在一片黑暗之中。

阳岚知道，韩玉兰是从上一年级被降级到本班的。以前也听一些学生说过，在这个学校的从前，也就是“旧校区失火事件”开始之后的那几年中，也多有学生神秘失踪的事情发生。甚至，在去年的夏天，韩玉兰在上一年级中的一位挚友——萧亚，也不幸坠楼身亡。阳岚想，这一切的记忆对韩玉兰来说总归是痛苦的，尽量不提为好。然而如今，悲剧再度发生，韩玉兰仍旧对上一届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阳岚觉得，事情或许没有那样简单。

“韩玉兰，”阳岚思索了很久，决定开口，“作为好朋友，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好隐瞒的。我知道，你是留级到我们班的，对于上一届发生的事情，比如萧亚的死亡，你不想和我聊点什么吗？隐瞒，大概是出于对朋友的不信任吧……”阳岚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韩玉兰却在这时停住了脚步，她伫立在寂静黑暗的小路中，低着头，黑色的刘海儿落下来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她不说话，任风吹打着她的衣裳。

“怎么了？”阳岚走近她，伸出手，想撩开遮掩住对方半张脸的刘海儿。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被韩玉兰狠狠捉住。韩玉兰抬起脸，眼神中透着一种阴冷的敌意。她轻轻地问阳岚：“不能说的秘密？隐瞒的事情？应该由你来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阳岚困惑地望着对方，想从对方手中抽回胳膊。对方长长的指甲插进了自己的皮肉中，她感到一阵剧痛。

“你还在撒谎。你没有对我们隐瞒什么秘密吗？从开学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你都没有秘密欺骗我们吗？难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韩玉兰失控地抓着阳岚的手臂，在小路上大喊大叫。阳岚被对方突然暴怒的样子吓坏了，使尽全力将手臂抽回来。对方一松手，她惯性地摔倒在地面上。

“韩玉兰你怎么了？”阳岚无比恐惧地望着她。

韩玉兰说：“阳岚，你要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有守护秘密的理由。这个权利没有人可以剥夺。”

尔后，韩玉兰突然又换出一副笑容。她伸出手，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将倒在地上的阳岚扶起来。“走吧，阳岚，时间不早了，陆小燕那个小巫婆要急坏了，她可是非常期待今天晚上呢。”说着，她先走了一步。

阳岚在后面怔怔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她抚摩着自己被对方掐疼的胳膊，在挣扎中，她的手臂被划出长长的伤痕。

阳岚不敢再挑起刚才的话题，她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已经超越了韩玉兰的底线，或许已经成为她内心的一段刻骨铭心的黑暗记忆。

令人吃惊的是，在小路的尽头，两人在这里遇见了夏月。夏月这时背靠着楼梯入口处的扶手，轻轻地闭着双眼，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阳岚觉得，他在这里是为了等待自己。在白天的教室中，他显然听见了自己与陆小燕的对话，否则三个人不会这样巧合地相遇。

阳岚奇怪地问：“夏月，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里？”夏月觉得好笑。他走过来，细细地打量着阳岚，眼神如鹰一般地锐利，似乎要挖掘出她心中的秘密。阳岚连忙从对方的目光中移开视线。

夏月反问：“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吧？这么晚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真要迷信那些人在百般无聊时臆想出的鬼怪神灵？”

阳岚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时韩玉兰突然冲了上来。她挡在阳岚与夏月之间，大声叱骂着对方：“我们在这里干什么需要向你报告吗？你管得着吗？”她将刚才的怒气全部发泄到夏月的身上。夏月没有理会她，依然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阳岚。

“你应该听我的话，离陆小燕远一点儿。”

就在阳岚万般尴尬的时候，陆小燕从三人面前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月光无法点亮她阴暗的脸。她的目光仿佛被黑夜吞噬，留下巨大的没有灵魂光泽的豁口。她慢悠悠地对阳岚说：“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

阳岚借这一个契机，从夏月的面前侧过身，拉着韩玉兰的手飞快地向楼梯上奔去。她只是仓促地丢下一句：“我们有事，先走了。”

陆小燕依旧停留在楼道的入口，久久地与夏月对视。她的目光中有一种胜利的喜悦与讥讽。然后陆小燕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也走上楼梯。

夏月注视着她们离开的地方，发出无奈的叹息。“阳岚，你应该听我的话离陆小燕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