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祭灵之歌
清晨,打开窗户,有清新凉爽的微风抚摩脸颊。经过昨夜露水洗濯,今日天空澄澈,阳光干净,四周弥漫着植物鲜嫩的芳香。
很多学生起来得很早,整理必需物品,梳洗打扮,操场中央在天空明亮之前已有同学教师的身影,布置活动舞台,用各种道具装饰会场。这注定是一个庸碌的清晨,所有人都在为9点钟的校园文化节做准备。
8点20分时,寝室的走道中挤满了人,所有学生正前往寝室楼前的左操场集合。因拥堵而缓慢行进的人潮中,有一位女生寂静的身影。她逆向站于队伍中央,静静地,向着阳岚的方向望来。她是韩玉兰。她在与阳岚对视,她的目光沉痛而复杂,她有话要对她说。
阳岚加快了脚步,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用自己单薄的身影穿插在狭窄的人缝之间,直到站在韩玉兰刚刚站过的位置时,才看见对方早已经在人群之中消失踪迹。
校园被鲜红的巨幅裹缠,巨幅下还有很多各间社团自己的横幅,社徽与别出心裁的横幅制样五彩缤纷地挂满了所能吸引同学目光的地方。这些成为学校热闹的亮点。
这一天,同学们不用再为自己的课业而烦恼。喧嚣的世界中唯一充盈的是学生欢快的笑靥。
“这怎么能叫文化节呢?这分明是祭祀。”有一个声音,如女人愤怒的咒骂,像丝弦那样尖锐地划过阳岚的耳际。在这样喧闹的世界中,它可以那样清晰。阳岚连忙四下探询,企图寻找女人声音的来源,但四周除了兴高采烈的学生,并无任何异常,似乎这个声音只有阳岚自己听见了。
阳岚疑惑地收回不安的目光。她恍然觉得,这个充满嘈杂与混乱的世界隐含着无法察觉的危机。她寻找到一个靠近舞台中间的位置,坐下来,拿起自己的DV,她预备用影像记录下文化节舞台上的节目,这是老师布置给她的任务。
“你知道吗?每一年的校园文化节都会出事。”
“真的?那不就像祭祀一样?”
“祭祀?这就是祭祀。”
“嘻嘻,好期待,今年又会是谁这么倒霉。”
这一次,声音变成了几个人的窃窃私语,虽然她们极力地将声音压低,可是这个声音就像凑在阳岚耳朵的周围,她依然听得非常清楚。
阳岚认为有人在恶作剧,她将目光愤怒地朝四周再一次环视。终于,她在不远的人群中看见正在徐徐前行的陆小燕。阳岚离开自己的座位,几步撵了上去。她用手重重地接住陆小燕的肩膀,大声叱喝道:“陆小燕,告诉你,你再装神弄鬼的,我就……”
阳岚的话没有说完,被陆小燕回过头来的那张脸打断,她此时的模样并非令人恐惧,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她的脸涂抹着淡淡的铅白,嘴唇的上下有一点朱红。这点朱红是她脸上唯一的色彩。这种白妆流行于唐朝,但是陆小燕的装束比起妖娆妩媚的唐朝白妆来说,却更接近于亡者出殡时的阴森和诡异,类似清朝末期的妆容。
陆小燕笑起来,露出完全涂黑的牙齿,对阳岚轻轻地耳语:“知道祭祀中的人是怎么死的吗?她们是被剥去皮肤而死的。阳岚,快点儿,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快去做好准备。我先走一步了。”
望着对方消失的身影,阳岚怔怔地伫立在原地。阳岚忽然想起,去年的今天,韩玉兰的朋友萧亚就是在校园文化节时出事死亡的。她隐约觉得,校园文化节其实就是一场阴谋。她的内心从一开始就惶惶无法安宁,她再次仔细地环视周围,却始终认为有人在这片喧嚣之中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红衣女人吗?她想在今天带走自己?将自己的生命作为供品一般奉献给神明?
眼前的那些学生们,他们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脑袋,脸上带着夸张的表情,五官因极度的兴奋而扭曲变形。阳岚的目光,一一地从他们的脸上掠过。这些学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从未觉察到危机感的到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挪到头顶,炽热的光持续抚摩着人们的脊背。有一抹鲜艳的赤色云霞从南方飘了过来,天空如水,那一抹墨色如同染料一般浸在水中,晕散而开。
这时候,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声音似是被拔掉电源的收音机,断绝在沉默的机器中。同学们无一例外地逐渐停止了喧嚣,将目光认真地凝聚在前方的舞台上,脸上停留着因惊讶而忘记收敛的最后一份笑容。舞台上突然响起丝丝清亮的高胡与竹根节相配合的乐声。两种乐器随着设定好的节拍,仿佛呼吸一般巧妙地互相配合。
此时,正在舞台上表演的人是陆小燕。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旗袍,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头发高高地盘成胡髻,脸上是厚重的苍白铅华。如此装束,带给她一种质朴而病态的美,红色的唇尖是其脸上唯一鲜艳的色彩。下面的同学很快开始窃窃私语。有同学说,这样的装扮独具美感;有同学说,像是清朝时期戏子的着装;也有同学说,像是古代死人入殓陪葬的打扮。等到陆小燕真正开始吟唱之际,各种议论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
陆小燕以微小的幅度慢慢将自己的身体鞠下,双脚相错而立,躬起关节,然后继续降低了高度。她搭配着高胡与竹根节,小声地吟咏。声音如流水一般婉转地进入内心。
“自幼生野村,家家贱民户,三岁食贫乏,靡思身世苦。绿林傍深山,河水汤汤渡,漾漾袭躬身,寥廓逍遥浮,灵修不负躬,赐躬巧眉兮。”
唱完,露小燕用折扇半遮住她的“巧眉”,好似饱含着羞赧与矜持的艳丽花卉。
会场上安静至极。所有学生将目光汇聚于舞台,陆小燕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动着他们的内心,错愕与惊叹通过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徘徊在无声的世界中。这一刻,舞台仿佛变成了巫蛊,而陆小燕正在向观众施以巫术。
阳岚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一场戏,而是一位已逝的冤魂在向观众与世人昭示她生前的悲愤与凄怨。她饱含着强烈的无法平息的怨恨,预备惩罚世人所犯下的罪孽。
或许这个故事才是对红衣女子的真正的身世揭秘抑或站于舞台之上的早已不是疯癫缺乏文艺气质的陆小燕而是长子本人。
“溪涧之上游,流下倾城面,面容参差是,惊叹如躬影,此后契金兰,靡有是不从……”
陆小燕轻轻扬动手臂,成为目光交汇的中心,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她感到满足,感到兴奋。
就在这时,一串刺痛神经的警铃声在须臾之间中断了观众的兴致。他们回过头去,露出困惑的目光。没过多久,无数条被撕裂一般的火舌在天空翻飞起来。始料未及的学生四处逃散开来。俄顷,会场之上,所有的观众都离席而去。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夹杂着尖锐的哀号与哭骂声渐行渐远。
所有人走后,陆小燕依旧执著于自己的舞台,将剩下的未能被世人所正视的故事说完。阳岚成为她唯一的听众。
“子欺躬所言,戏完定人生,躬自悼郁悒,明知子所欺,红袍以为衣,侘傺随车去,戏中屠刀下,自此永世别,原是替红颜,无路以还魂,棂星门下泣,肢身犹未悔。”
来自南方的乌云将阳光遮蔽,天空阴沉下来。先前如幻象一般的火光消失之后,天空中赤色的云彩也被冲散。浓郁的乌云如同无数怨灵凶恶的咒骂。坐席间满地的纸屑与垃圾,随着猛烈的风旋转翻飞于远方,在本已寂寥的舞台前徒添伤悲。
陆小燕的身体停留在她最后的动作上,最后以一颗饱满而滚烫的泪水坠落在干涩的大地上作为谢幕。于是,天地间连最后一丝尘嚣也被断绝。天空中流动着乌云的影子,身体下的一片空地完全沦陷在灰色的世界中。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它有别于阳岚平时对学校的认知。它安静,空阔,抑郁。仿佛在这样的世界中,无论自己的行为如何过激,也无人理会。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间,陆小燕也消失在了舞台上。寂寥的舞台,四周百米之内,再没有半个人影。阳岚不断地转动身体与视角,她想找到一个人,希望听见任何一种响亮的声音。她不知道同学们去了哪里。顿时,世间万物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阳岚忽然敏锐地发现,在前方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灰色的世界中,女人的红衣是天地之间唯一生动的色彩。“她”终于又开始行动了。“她”是造成学校中无数离奇案件的凶手,也是造成校园文化节每年发生悬案的主谋,是“她”杀死了夏杨杨还有杜婷婷。阳岚觉得必须阻止“她”,无论今年“她”的新目标是谁,自己混乱而充满黑暗的生活应该就此终结。
阳岚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红衣女人的步伐那样轻快,即便全力追赶,也只能时而看见她稍纵即逝的红影子。但阳岚的目光如焦距一般紧紧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绕过图书馆与会议室,穿过林间的小路,阳岚跟随红衣女人的魅影来到旧校区前。此刻,旧校区仿佛封锁了一个世纪的铁门正大开着,如同在冀待着自己的来到。
阳岚想起多年前,将这里燃烧的女教师的话:“她一直都在,从未远离。”难道女教师纵火的目的,就是希望可以烧死红衣女人,阻止学校学生罹难事件的再次发生?阳岚踌躇了许久,混乱的思绪很难令她整理出明确的选择与答案,于是她最终将步伐迈了出去,她希望以混乱与莽撞来代替自己因胆怯而退步的内心。
“不要去。”一双稚嫩纤长的小手忽然从身后伸了出来,她紧紧地拉住了阳岚的衣服。阳岚转过身,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是幻觉吗?是幻觉吧。阳岚狐疑了一会儿,最终并未因此而挡住她坚决的步伐,她向旧校区大门奔去。
就在她刚踏进旧校区的大门,想看清楚路线的那一刻,早蔽候在大门旁的一双苍白而干瘪的手瞬间从她身后伸了过来,细细的钢丝狠狠地勒住了阳岚的呼吸要道。
刹那间,凸出的眼球对这个世界的视野达到了极限,整只眼珠都在拼命地向外挣扎,咽喉下的呼吸声愈发清晰,空气反之愈加稀薄,耳边割断了与世界一切的牵扯。双眼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感知,是身后朦胧的一身红色衣服。她的耳畔响起陆小燕与韩玉兰对自己说的话。
“我告诉你,阳岚,你,你,你就等着死吧!”
“你不知道呀,你已经被盯上了……”
“这叫什么文化节?这分明就是祭祀。”
“阳岚,快点儿,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快去做好准备。”
原来这一年祭祀的目标,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