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四位失踪者
清晨的阳光初露锋芒，旺盛而持久，足以贯穿校园里层层树木的每一处缝隙。
蔡琳站在教学楼屋顶栏杆外的边缘上，身体趔趄，目光呆滞，仿佛整个人在随微风荡漾，失去支撑身体和灵魂的重力。
夏蝉浮躁的鸣叫以一种持续的姿势升起，迸发，又急速地终止。
阳光孜孜不倦地由水衫罅隙中投下来，烘烤在蔡琳的头顶，汗水顺着日渐分明的脸部轮廓划落，掉在干热温烫的红色屋檐上，最后很快蒸发。
她的嘴角上下张合，似乎在喃喃呓语着什么。
到底在说什么？阳岚听不清楚。可是，她想知道。她的位置离对方并不远，只有几步，可是仿佛被下了咒语一般，永远也无法跨越眼前的距离。阳岚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往那边移去，她终于可以看见蔡琳那对暴晒在阳光下的眼睛了。死鱼一般，微微向上翻起。这分明是一双只有死人才会拥有的眼睛。
“救救我……救救我，好吗？请救救我吧！”阳岚听见了。蔡琳唇齿间微弱的呻吟。这样微弱的声音，阳岚想，除了她和自己，世界上没有人再能听见了。
“你是在对我说吗？”阳岚问蔡琳道，“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救你？我怎么救你？”
忽然，蔡琳一直昂着的脑袋垂了下来，双眼依然没有任何光泽。她张开大口，仿佛要把口角撕裂，然后用一种似乎是从嗓子中直接迸发出的声音，向阳岚疯狂地呐喊。“不要杀我……你不要杀我……”
在蔡琳空荡荡的身后，突然延伸出两只手，从她的臂隙间钻过，掠及胸口、小腹，直到最后紧紧地环搂住蔡琳的整个身体。那双手如同枷锁般，死死地紧扣住了。在蔡琳的脑后，缓缓凸起一团发丝，发丝往前突兀的过程中不断散开，逐渐暴露出发丝下那张煞白的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上慢慢扬起没有血色的嘴角。
她在对自己笑？
她穿着红衣服！
阳岚发疯地大叫，向周围呼救。
但是叫声没有丝毫延缓下一刻即将发生的事情。
被施展了魔咒无法动身的蔡琳就这样，被那对苍白干瘪如同枯枝的双手，一个用力，推下了屋顶。
无尽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耳边垂涎着滴答的水滴声，还有短暂的回音环绕。
阳岚蓦地将脑袋从浴缸边缘抬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泡澡的过程中睡着了。
刚才的那一切真的是梦吗？她有些怀疑。
人类在从梦中过渡到现实之后，会蓦然发现，即使是最逼真的幻景也无法承受现实微弱的一击。
可是刚才的梦，却像是从自己磨灭的记忆中硬生生挖掘出来的一般。阳岚甚至分不清楚它究竟是记忆还是梦寐了。
难道蔡琳真的是穿红衣服的女人杀死的？
阳岚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一定是白天学校关于红衣女人的谣言和陆小燕的话起了作用，才会让自己梦到这样诡异的梦境。
她从浴缸中站起身，用浴巾擦干身体，换上一件干净的校服。
窗外的天空被乌云盘踞，午后炽烈的阳光逐渐被淹没。从下午开始，天空落下纤薄的雨，这些雨滴缺乏饱满，像云絮一般飘扬而下，很久才濡湿地面一点。
但是风刮了起来，浴室的窗户发出撞击的声音。
阳岚来到窗边，将窗户合上。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面的操场上，一位少年寂静沉默的身影。少年一个人独自伫立在行走的人群中，低着头，偶然与行人擦肩而过，但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晶莹的雨水落在他参差的头发上，远远地看，如同一头苍老的白发。
他就是夏杨杨。
阳岚隐约觉得不安，她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但大致能看见那是一副无比寂寥绝望的黑暗神情。她连忙转身奔出寝室。寝室房间不过在二楼，经过一个走廊就是楼道，下了楼，跑出寝室楼来到操场，阳岚只用了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但是夏杨杨已经消失了。
“有没有见到刚才站在这里的男生？有没有看见刚才站在这里的男生去了哪里？”阳岚向周边打球的学生询问夏杨杨的去向。但是，学生们都表示没有注意。于是，阳岚只得前往夏杨杨的教室。对方孤独寂静的身影始终像诅咒一般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感到强烈的不安，所以才会这样执著地寻觅对方的踪迹。
直到来到夏杨杨的教室，班级中的同学告诉她，夏杨杨今天并没有来上学，他已经连续几个礼拜没有来上课了。阳岚才真觉察到异常。
久违的凉风从教室窗户中的罅隙涌入，闷热的气氛暂时得到缓解。课间休息时，杜婷婷与韩玉兰手牵手地坐在一起，谈论着各自的感情生活与暗恋目标，顺便分析着班级里男生的优劣。
由于自己所咒杀的目标依旧健在，杜婷婷逐渐走出了因蔡琳自杀所导致的诅咒阴影。阳岚觉得，只有这样心思单纯的女生，才会被陆小燕那样的巫婆所蛊惑。
这时，韩玉兰发现一直安静地趴在自己座位上心事沉重的阳岚，不时掷来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昨天没有和夏杨杨把事情说清楚吗？”韩玉兰用力地拍了拍阳岚的肩膀。阳岚身体瘦弱，差点儿没有承受住这冷不防的一击，险些栽倒在地。
阳岚佯装愤怒地朝韩玉兰大喊道：“你想要我的命呀！”
韩玉兰坏坏地笑着。“我都看见了，你和夏杨杨在水坝那边约会。”
“他只是找我说一些事情。”阳岚说。她在脑海中依旧纠结着夏杨杨失落的身影，当然还有对方前天在水坝上与自己说的话。阳岚想了想，对韩玉兰说：“夏杨杨这些天非常反常，他说有人在跟踪他，会将他带走。我怀疑在他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譬如亲人去世。我觉得非常不对劲儿……”
“他就是得了相思病，想你想的，现在发疯了，你要负大部分的责任。”韩玉兰开着玩笑，一旁的杜婷婷也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嘻嘻哈哈地帮腔。
“不是……我……”见到对方这个态度，阳岚明白，与她商议不出结果。她将脑袋重新趴到课桌上，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沉思这件事情。韩玉兰与杜婷婷觉得无趣，就自觉地离开了。
5点时分，天空的雨水充沛起来，饱满而盛情地从天空坠落，耳边响起大地与雨水撞击的声音。猛烈的风将雨水向同一个方向倾斜。
本因夕阳而璀璨的天空被一片黑暗所盘踞。万物被禁锢在浓重的夜色中，有时间缩短的错觉。
放学时，学生们在暴雨中奔走，将书包与课本等举到头顶上，三步并两步，急促地赶回寝室。
在自己的宿舍楼前，阳岚遇见了夏杨杨。
他站在雨水中，磅礴的大雨淋湿他的全身，头发呈丝块状，一条条伏贴在他的额头与清秀的脸庞上。他只是在大雨中，眯着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静静地与阳岚对视。
阳岚将他一把拉入走道中。“你怎么啦？干吗站在雨中？你疯掉了吗？”
“阳岚救救我吧！”夏杨杨几乎带着恳求的口吻说道。尔后，他又将目光抬起来，死死地凝视着阳岚，脚下一步步地逼近。他的目光，空洞得如同豁口一般，流失灵魂的光泽。“你知道吗？红衣女人是存在的。她是恶鬼。她一直跟随在我的身边，夜里，我完全可以听见她在我的家中行走的脚步声。有时，我在夜里突然起身还能见到她，她像一只大蜘蛛那样在地上爬行。我是见过她的眼睛的，她的眼睛告诉我，我就是她的猎物……”
“夏杨杨！”望着深深陷入恐惧中不能自拔的对方，阳岚严厉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尔后，她望着他脆弱的眼神，心中又充满怜悯。阳岚换了一副温柔的语气，安慰他道：“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吧。夏杨杨，听话好吗？那才是你最需要的，你会康复的，会回到校园的，你的同学都希望你可以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以为我是疯子？”夏杨杨突然无比愤怒地大吼着。他猛地推开面前的阳岚，转过身，向大雨的尽头极力奔跑而去。
阳岚摔在地上，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觉得非常难过。
白天刚换过的衣服在与夏杨杨的推搡中又脏掉了。阳岚没有点灯，独自一个人在寝室中，沉默着。
她内心中的不安愈发剧烈，她的额头上甚至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手心里也是冰凉黏稠的汗液。她明白，这种剧烈的不安绝对不是因为外面的倾盆大雨。
呆滞了很久，阳岚才慢慢站起身来，决定先换掉脏衣服，可是到了浴室中，上衣刚脱掉一半，客厅的手机铃声幽幽地响了起来。阳岚打开门，走出浴室，来到客厅，望见桌子上发出轻微震颤声的手机。空灵的和弦铃音以及在黑暗中颇觉诡异的红绿色彩光，不断相互交替着。即使站在这边，阳岚依旧能洞察到那边传达的深深寒意。
风雨中，铃声依旧清晰得刺人耳鼓。它挑逗着人的内心，像一种召唤般，默默地让人感到恐惧与彷徨。
阳岚踌躇一会儿，走上前，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阳岚，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你不能接触祭灵神，千万不可以……它是祭祀……”是夏杨杨的声音。阳岚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暴躁的焦急的不安的情绪。他在拼命隐忍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嘴角因为巨大的恐慌而颤抖，声音像开了豁口的CD，失去原本正常的帧纹。
“你要去哪儿？你现在在哪儿？夏杨杨，你究竟怎么了？你等等，我现在来找你。”
“你不要过来，来不及了，她就在我的家里，她就在我的身后。时间到了，她要来抓我了……阳岚，她真的要来了。”夏杨杨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他的声音在听筒那端显得嘈杂极了。
“她在你的背后？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敢看她，她已经来了……”
阳岚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雷声忽然大响，明亮的闪电在一个瞬间将世界照亮，无数枯萎的树枝像死神干瘪的手，向上苍抓伸着。在下一个瞬间，光明重新抛弃万物。
杜婷婷还没有回来。阳岚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黑暗中，阳岚一个人孤独地捧着电话，因恐惧与焦乱，握着电话的手里已经溢满了汗水。电话光滑的身体在汗水中滑动。
“你回头看一眼，她可能是凶手，你要记住她的模样，你不要害怕，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慌乱。你必须鼓起勇气逃走……夏杨杨……你听我说。”
一阵杂乱的响声在那边通过电话尖锐地传过来。
夏杨杨安静下去。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阳岚将耳朵紧紧伏贴于听筒上，企图通过声音，细细捕捉那边的一举一动。
然而，一声巨大的敲击声险些让阳岚丢掉电话。
敲击声一阵一阵地持续，每一声，都像撞击在阳岚自己的心头。这是坚韧的硬物与清脆物体的撞击而成。后者在这持续的撞击下被完全摧毁，声音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干脆，倒像是一种浑浊的烂泥覆盖在这层撞击声上。
这个声音就像是血与肉之间的搅拌。
屋外的雨水声逐渐归于平静。风也安静下来。
久久摔在地上的电话像被人拣拾起来，有通过听筒敏感而放大的摩擦声音。然后阳岚听见了一个人的剧烈喘息声，如野兽的哧鼻。最后，那边一把拽断了电话线。信号切断的“嘟嘟”声，在阳岚空荡荡的脑子里徘徊。
雨后的世界，充满清新的气味。
阳岚坐在窗台上，双腿随着风的方向轻轻摇曳。
凉凉的略带湿气的微风吹舞着她的头发。她阖着眼睛，听风的声音。在风中，有灵魂卑微的啜泣声。
遥远的方向有霓虹闪耀的舞姿，是黑暗背后的光泽。阳岚想，这样危险的姿态，应该才是人生的真谛。
第二天，随着班主任素仁爱老师的发言，夏杨杨正式沦为学校中第四位失踪或者罹难的学生。他的父母带着疲惫与伤感，来到校园里徒劳地为夏杨杨收拾物品。
警方来到学校，征集学生的口供，得到的答案依旧是夏杨杨在失踪前提到的红衣女人。她是唯一的线索，也是缥缈无从捕捉的凶手。
这一切过后，令阳岚始终无法释怀的是，夏杨杨遇难之前的话语。他竟然能预知死亡，预知自己即将降临的灾难。为本应该定为谋杀或者绑架的犯罪事实上增添了神秘的气息。
下午上课之前，素仁爱老师告诉大家：“三班的男同学夏杨杨离奇失踪了，他的状况与之前失踪的三位女生同样，警方正极力破解此案的谜底，相信凶手如果再犯案会很快落入法网。学校最近事态严重，意外较多，在红衣服的凶手尚未抓住之前，大家一定不能放松警戒。在晚上，大家尽量不要出来活动，即便白天活动，也要结伴。切记，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珍惜自己的生命。”
晚自习结束之后，阳岚向寝室走去。临行前，她听见漆黑的夜里有着“刷刷”的声音。觅寻着这个声音，阳岚走到教学楼前。在那里，她看见一位少女，手里拿着潮湿的拖把，用力地，狠狠地拖着面前的一块地面。长长的头发落下来，盖在她的脸上与肩头。在那块地方，阳岚清楚地记得，是蔡琳坠楼的地方。她的血凝固成干涩的血块，深深嵌入土地的肌理中，无法冲刷干净。
少女因为用力，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阳岚走向前去，撩开她的头发，看清了少女的身份。“陆小燕？”
陆小燕转过脸，微笑着。“对呀，是我，怎么样，夏杨杨也死掉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