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话无法控制去向的情感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担心，因为有我在这里陪着你。也许我真正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是我愿意为你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事。

我曾经向小叶谈起，关于男人悲伤痛苦时的表现。

“男人果然是不同于女人的动物。”我说，“他们不会表现得那样明显，不会哭哭啼啼，情绪上也不会一下倾泻得太彻底。男人即使悲伤难过，体内似乎也还安着一根弦，提醒着他们要记得绷紧自己。”

“因为男人从出生就一直被教导为不可以随便哭泣。”小叶感慨，“当然还受成长过程中的社会价值观的影响。男人会觉得随便流泪，或者露出脆弱表情是很羞耻的事。”

“为什么非得这样故作坚强呢？为什么明明很伤心却不能够表现出来呢？看着这样的男人，女人到底该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我真的问了小叶好多的事。

“聪明的女人并不会陪着男人一起哭，而是在他身边，让他感觉到即使经历这样的事，也并不是一个人。”小叶想了一下，“如果是我的话，有个女人紧紧握着我的手，或者拥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觉得我此生大概都很难忘记这个女人了。”

1

好漂亮的房子。不只是漂亮，不只是宽敞，即使用美丽来形容也不为过。童景唯自从踏入这套宅邸开始，就已经对它一见倾心。这是一套复式公寓，每一层据陈宇龙的介绍，有一百三十二平方米，上下两层加起来就是二百六十四平方米，并且不包括楼梯走廊的分摊。

也就是说，二百六十四平米是名副其实的、没有缩水的二百六十四平米。不像童景唯父母家那样，原先五十二平方米的宿舍套间拆迁，拿到的补偿名义上是六十平方米，扣除楼梯走廊等分摊面积，实际居住面积只有四十五平方米。

童景唯从小到现在，从未住过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陈宇龙的这套复式公寓，让她感到很是震撼。整个大厅的设计采用欧式格调，屋顶悬挂着华丽的吊灯，整个大厅铺设着地毯。即使冬天坐在地上，相信也很暖和吧，童景唯心想。

大厅有落地窗。陈宇龙的公寓在楼层上涵盖了十八至十九层，从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公园的绿意葱郁，也可以欣赏这高档住宅区的优美景色。倘若心情不好拉上窗帘，就会沉浸在个人世界里面。

“来，茶泡好了，喝吧。”陈宇龙的话将她浮荡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钢化玻璃台几上放着一壶上等的普洱。

“好棒的房子。”童景唯由衷地说着，脚下却没停仍在到处瞧着，“住在这么棒的房子里面，命都会长好几年吧。”

“呵呵，也许是住惯了，还没觉得多好。”陈宇龙的话不像是谦虚或者得意，而是长期置身在富裕环境下的淡然。童景唯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起来：明明都是人，明明一样都非常努力，人和人之间差别咋就这样大呢？

“还敢说没有多好？”童景唯仿佛在数落他的不惜福，“我现在租住的房子，搁一张床就没有其他空间了，更可怕的是邻居说话都听得到。套间和套间之间、房子和房子之间间隔太小，即使对邻居的隐私没兴趣，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会全部传过来。”

“我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最近开始稳定了些。在我租住的那套三十多平方米的单位宿舍里，不光隔壁，楼上楼下有什么动静都听得到，也就是说，真正有种一整幢楼的人都住在一起的感觉。”

“三十多平方米的单位套间？那要咋住啊？一想起来我都……”陈宇龙感慨，“这样说起来，我这里还是挺不错的，公寓套间之间间隔距离挺长的，想要听见邻居说话……”他笑了一下：“也是挺难得的情景。”

“你是在炫耀吗？”童景唯亏了他一句。

这时候她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住在这种地方，或许就不会失眠了吧。隔音效果不错，复式建筑的话，如果住在第一层，上方可能产生的嘈杂喧闹也就不存在了，因为上下两层都是自个儿的。地方很宽敞，即使是宅女也可以过上悠然自得的生活，在大厅走走，穿梭在各种房间里面，喝着茶看向窗外，从高处看出去，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真的是所谓“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体会，从上往下俯视的心情也很不一样。在这样的房子里面生活，创作会更顺利，心情会更舒畅，生存也不仅仅只是生存，而是真真正正在生活了。生存和生活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心情，心情一旦舒畅，失眠问题也就解决了。

童景唯意识到自己想得过于缥缈了，于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陈宇龙却注意到她的笑容了，问道：“你在笑啥？”

“没啥。”她一如既往地否认。

“我说你这人咋就这样没意思呢？简直好像存心要把自己给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似的，而我对你都掏了底了，还把你带回自己的房子来，这也太没劲了吧？”陈宇龙埋怨。

“我没必要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童景唯和气地说。语气虽委婉诚挚，但话很伤人，“说到底，我们不过是朋友而已。我在男朋友面前都还没完全把心打开，何况只是朋友。”

“我却不只是想当你的朋友。”陈宇龙直接地说。为啥她就是不理解或者说是刻意回避呢？“我想让你更多地了解我，因为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不只是要玩玩，我是认真地想和你相处的。”

“请你回来作客时，我还挺担心的，你会不会喜欢这里？不喜欢的话，我要咋办？另买一套你喜欢的，还是？”陈宇龙说着。渐渐地，童景唯脸上的悠闲与掩饰褪去，犹如看到了对方的诚意，她换上了一副庄重的表情。

“然而听到你喜欢这里，我觉得太好了。你知道吗？一个人住这里，未免大了一点儿。我一直在等待，等着有一天能够领回到这里的人。这里，如果多个人，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说到这里，犹如意识到啥似的，陈宇龙连忙摆了摆手：“不，你喜欢安静也成，也不一定非得要热闹啥的，我的意思是……嗨，你说我这人，也不是不会说话，为啥一碰到你的事情就……”

陈宇龙顿了顿，双手摩擦着裤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喜欢这幢房子吗？喜欢的话，它就是你的。喜欢的话，一起住进来好吗？当然，甭说啥情妇那样碜人的话，作为……作为我老婆住进来，你觉得咋样？”

他这算是在表白吗？童景唯怔住了，陈宇龙的特别表白，确实让她震撼。

震撼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喜欢的男人终于向她表白了，两人有机会修成正果，而是，她一直越陷越深的生活，不，更直接来说是她的生存状况终于有机会来个彻底的大翻身了。

陈宇龙紧张地看着她，她也看着这个威严孔武的大男人。看着他这副在乎的模样，她忽然笑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嵌进柔软的沙发中去，幽幽地说：“以前，我一直在想，这样的生活到底我还能撑多久？”

“我在工作上再努力也没有进展，生活中完全一团糟。”她舒展着四肢，也没去看陈宇龙，而是直接说下去，“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了。如果答应了，我就可以过上和以往不同的生活。可是宇龙，这样真的好吗？”

陈宇龙转过身子的时候，恰好她也转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彼此对视着，陈宇龙近距离地看着她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

“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娶的是抱着这种目的嫁给你的女人，这样真的好吗？我最爱的是那个人，如果为了拥有这一切才选择了你，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童景唯注视着他，她的瞳孔在不断闪烁着。陈宇龙看着她眼睛里面的自己，蓦地，他忽然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故意将自己说得很可恶、很势利，然后让人听起来就觉得讨厌呢？你没必要这样作践自己的啊！”

“我本来就是……”

“你是不是想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陈宇龙打断了她，“如果你真是那样的女人，就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强调这些，就不会从一开始就提醒着我这些，你之所以这样，恰恰是因为你很害怕吧？”

“害怕？”

“没错，离开最爱的人，选择一个中途遇见的人，这个人究竟爱你到啥程度你也不知道，嫁给这个人到底有多少是因为他的财富和家境，你完全不清楚到底怎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你觉得困惑和不安。”

陈宇龙长长地吸了口气：“景唯，我刚开始接手家族生意时，也很害怕自己会做得不好。我担忧自己这种个性是否能处理好，因为做生意绝对不仅仅是只要将生意经营好就行的事。”

“然而，倘若我一动摇就逃避，那么现在即使遇见你，我也没有追求的勇气。”陈宇龙把手伸了过来，包住她的掌心，“我想说的是，你的骨子里，绝不是你自己形容的那样，我看人多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人想要过得幸福、想要生活得更好一点儿，这种心情是没有错的。我不介意你因为这个原因选择我，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对我没有一丝的喜欢，也不会这样做。景唯，我有这个自信，你以后一定会更加喜欢我的，所以……”

“和我一起吧，住在这幢房子里，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把你之后的人生交给我吧。”陈宇龙握着她的手，童景唯的心一下子急速地跳动起来。是的，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是在开玩笑，这样的机会真的可能不多了。童景唯那一刻，想法不断随着心情剧烈地晃荡着。奔三以后，可选择的余地就会越来越小，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确实是爱着自己的。如果是以结婚为前提进行的交往，那么，一旦结婚以后，她就可以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不，不要说太深太远的事，光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所以……到底该咋办？

童景唯觉得喘不过气来。艰难，真的是压抑而艰难的选择。一边是安稳富裕的生活，一边是自己最深爱的男朋友。对于那个人，她是喜欢得不得了。可是生活中似乎光有喜欢是不够的，反而越来越窒息了，有种随时就要垮掉的感觉。

而眼前的陈宇龙，则代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于过去的价值观，富裕、安稳、舒适、惬意、安心，还有良好的睡眠。童景唯内心强烈地挣扎着，就在这时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这让她终于将手抽了出来，拿出手机按下阅读键，郭朝聪的短信即刻显示了出来：景唯，我后天就回来了，这次出差挺辛苦的，幸好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我很想你。

童景唯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长时间内不发一言，只是盯着手机屏幕，让陈宇龙禁不住关切地询问：“景唯，咋了？”

“那个人……我男朋友后天就要回来了。”童景唯的表情复杂而急速变化着，最后她五味杂陈地笑了起来。而一旁的陈宇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她那样地笑。

做不到，即使是复杂深沉的笑容。陈宇龙看着童景唯，这个为了男朋友的短信，而将手抽出他掌心的女人，也不知她的心到底要去向哪里？只要一想到这点，陈宇龙怎样都笑不出来。

2

我兴冲冲地走进当下服装店，正好没啥客人。我将买来的几瓶饮料放在收银台的桌面上，普通男随即走过来。他瞅了一眼饮料：“今天心情很不错嘛，吹啥风了？中奖了？还是和小叶有啥新进展了？”

“切。”我乐滋滋地告诉他我刚领了两千五的工资，没想到普通男居然亏我，说我靠这张嘴蒙了不少客人，实际上却是母大虫。看着我脸色转阴，他又转口说是母大虫也没啥不好，省得被客人调戏。

“不过大姐运气真好，估计你这个性，永远不会碰到那样的事。”他由衷地替我高兴，“你长相和身材都很安全，不用受那些事情的困扰真的挺好的，不然多怄气啊。”

“是啊，我真挺安全的，你说有男人敢调戏我就死定了，我让他当场下不了台！”我乐呵呵地说。然而愉快的心情没能维持多久，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家伙是在损我呢。

 “好你个啊呸，居然说我长得安全？你这不是变相说我没人要，甚至连被骚扰的资格也没有吗？”我一脚向他踹了过去，普通男仿佛早就习惯并预料到我的做法，身手敏捷地避了开去。我不甘心地紧追不舍。“这话我可没说，是你自个儿说的。”普通男躲闪着我的追击，我不罢休地追着他。两个半大不小的人，居然在服装店里面上演一场山寨版的好莱坞追击游戏。

 “你是没实说，但明里就是这个意思！”我从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后用力扯了回来，然后飞身扑上去，一把用手腕扼住他的脖子，使出勒脖子的必杀技。

 “痛痛痛，大姐！”普通男挣扎着。但我整个身子全部趴在他的背后，完全压了上去，同时使出全力对付。普通男眼看着挣脱不了了，只好连连告饶。然后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了我，我却又不罢休地追了上去。普通男招架不住地又跑起来，我跟在后面追，听见他不断地叫着。

 “我说你可以回家了，玩够就可以回去了，甭碍着我做生意啊，都啥年纪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普通男一副没空理我的样子抗议着，可是他的表情却不像是话语中所表达的意思。

被我追击的普通男，开心地笑着，那笑容让我联想起少年。是的，我确信和我一起待在这间服装店里的这个家伙，此刻真的是愉快着的，即使他在埋怨或者让我尽快离开。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说来也真好笑，看到他那样爽朗的笑容，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在想，到底啥是幸福呢？幸福有宏远的定义，也有微小的部分。我这个年纪，难得再遇见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在他的面前无需掩饰，也不用担心，因为这家伙愿意也能够包容真实的我。

追上普通男，在我再度扯住他衣服时，他笑着转过身子，一把架住了我的双手，并把我双手往上举起：“不会再给你机会这样做了，听着，你不是说要买衣服吗？现在我帮你参考参考。”

“甭指望转移焦点啊。”我凶悍地说，可是咋样都挣脱不出他的掌控。你甭说男女之间还真是这样，女人再强势有力，也比不过男人。我挣扎了很久，最后都决定要放弃了。

在我们互相较劲时，普通男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是我家里的电话，”他对我说，然后接了电话：“喂，是妈妈吗？嗯，在店里面，啥事？”

在普通男接电话时，我就站在他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是一次极其平常的亲子联系。妈妈挂念儿子了，关心地打来电话询问近况，儿子汇报一下近况，然后让妈妈安心。

我看着普通男，心想这家伙会和妈妈说些什么，然而，却没有出现我以为的那种温馨的景象。

“啥？妈妈你说啥？奶奶……”普通男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起来，这家伙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的表情，“咋会？咋会这样？奶奶春节时不还好好的？”

“啊……阿培？”本来“啊呸”这个我的专有名词都要脱口而出了，但我本能地改了口。

普通男的脸上泛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失落。我听见他在喃喃地说：“不可能，咋会走得这样突然？妈妈，为啥直到现在才告诉我。那是奶奶，有啥事会比奶奶更加重要？”

我想我大概知道发生些啥事了。从这些零散的通话片段中，我想我大致了解了这个来电的原因了。气氛一下子急转直下，我是第一次在朋友身边经历这样的事，不晓得到底该咋样做比较好。

我看着普通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想说些啥，却又不敢轻易开口。他还和妈妈在通话，这个时候我最好保持沉默。普通男的音调起伏很大，一下子很激动，一下子又压得很轻。

他妈妈好像在对他解释或者安慰着些什么。我听见普通男不停地说“嗯、嗯”，最后他说：“我去买回家的票。我一定要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妈，我会好好的，嗯，甭担心，没事儿。”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普通男悲伤的表情。男人难过时所表现的神情，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表现得那样明显，不会哭哭啼啼，情绪上也不会一下倾泻得太彻底。男人即使悲伤难过，体内似乎也存在一根弦，提醒着他们要记得绷紧自己。

我看着他结束通话，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我思忖着，把声音压得很低、相当轻柔地说：“家里面发生了啥事，对吧？”

“奶奶，奶奶走了。”这个向来爽朗豁达的男人，回应的声音居然是微微颤抖的。他咬了咬嘴唇，然后朝着衣柜靠了过去，似乎不这样做，他就可能会随时摔倒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贴切地感受到，并经历了这家伙内心脆弱不安的时刻。我过去所接触的普通男，是可靠的。虽然他有时让人生气得不得了，却又能让人感到安心，好像只要他在，啥事都没问题。这家伙就是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可是现在的普通男，看着他低垂着头、靠在衣柜上目光闪烁可是却拼命控制的样子，我知道，男人也会有脆弱不安甚至需要呵护的时候。虽然情况转变得实在太过突然，刚刚还是一片阳光明媚，此刻却下起了冷彻人心的雪。即便如此，我告诉自己，我还是能应对过来的。我必须得为这家伙做些什么才行。

3

“阿培，关店吧，不然让赵霆勇来这里，你这个状态不适宜再继续撑下去了。”我当机立断地建议。我手机里面有赵霆勇的号码，我立刻调了出来，然后拨了过去。

“还开啥店？你快送阿培回来，咱今儿个不开店了。”赵霆勇一听急了，在手机那端嚷嚷着。我简短地回了句“明白”，然后就结束通话，朝他走了过去。

“阿培，没事吧？”这是一句表示关切的话语，然而在说出来之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是一般人等的客套用语，实在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对普通男说。

“怎么可能没事？”普通男果然激动得嚷嚷起来，“那是从小把我带大的奶奶。那是一直以来好好疼爱我的奶奶，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你可能会没事吗？”

“阿培。”我没有生气。真的，这种事和一般的相处不一样。在这时候我特能理解他，我不会说好听的话，也装不出温柔善解人意的样子，我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看着他。

“阿培一定是非常疼爱奶奶的，奶奶对于阿培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但是阿培，刚刚我也听到了，你妈妈……阿姨她也叫你不要急吧，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些不负责任……”

“你可能觉得‘不是你的事当然说得轻松’，是啊，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于体会的，但是阿培，我想奶奶一定也不希望你太焦心。”我说的全部是自己的想法。

“这些事情当然是清楚的，就算不说我也懂得这些大道理，但是这并不代表你自己就做得到！”他按了按额头，忽然很虚弱地蹲了下来。

“我是她一手带大的，你不会了解奶奶为爸爸和我做了多少事……为什么她这么快就走了。”普通男恨恨地说。他的表情又后悔又自责。我低头看着这家伙，不知为什么，身体不自觉地也蹲了下来，然后不假思索地伸手扳过他的脸。但普通男拂开我的手，不愿意与我对视。

“看这里，求你了。”我并没有放弃地和声和气地说。我在最丢脸的时候遇见普通男，和他的交往，几乎全部是在彼此斗气的情况下度过的。我记忆中的他，虽然惹人生气，可是却很可靠。这家伙看过我无数丢脸不如意的表现，但他从来没有真的嫌弃或者说轻视过我。在与小叶的交往过程中，我也是因为有这家伙在背后鼓励，才坚强地走下去。

我想我必须为普通男做些什么：“阿培，我理解，因为我也有父母。我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除了父母和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啥也没有。我的工作到底能干多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孩子、以后会不会结婚，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对我来说最珍贵的就是父母和弟弟了，所以我明白那种感受。”

“我们先把店先关了，然后回家，该买飞机票还是火车票，咱回家再说。该办的事我和霆勇会努力去帮你办好，所以甭担心，现在我们先回家再说，好吗？”

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的声音居然温柔起来，不用刻意努力就变得柔和了。我不气馁，再次伸手轻轻扳过他的头：“我是你的朋友，虽然是个不怎么可靠的女人，但是在这时候，你可以依靠我。”

“所以不要避开我的视线，求你了，现在我们站起来，关门，然后回家。”我温和地说，然后扶着他试图站起来。这一次，普通男并没有拒绝我。他本身就很坚强，一旦思绪理清以后，他不再犹豫，于是关店门，然后我和他一起走出广宜街，拦了辆出租车就回了他的出租房。

“阿培！”一回家赵霆勇立刻迎上来，非常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姐都跟我说了，我现在去买到济南的机票，你先在家好好休息，店里交给我了。”

“我下班后也会过去帮忙的。”我补充。赵霆勇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一个“够意思”的手势，抓起背包匆匆向外面走去。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普通男两个人了。

普通男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我拿杯子倒了杯开水，然后递给他：“先喝杯水吧。”普通男接过来后，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我正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普通男缓缓地开了口。

“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因为爷爷生性软弱，所以家里面有些事情都是奶奶去跑去办的。爸爸曾说，对他最重要的人就是奶奶，虽然有时候和奶奶吵架很烦，但心底里面却很依恋她。”

他倚着沙发，眼睛里流露出眷恋的神色：“小时候我觉得奶奶很严格，可是长大以后，我才认识到如果没有奶奶的教导，那么就没有今天的我。”

“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什么也来不及为她做，为什么她走得这样快？”普通男放下杯子喃喃地说道。他将双腿收回沙发上，抱住膝盖，将脸埋进手臂中。

“阿培。”普通男的悲伤，撩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男人伤痛的时候，其实另有一番魅力，因为他们平时是如此强大或者倔强地要摆出一副强大的样子来。

“这是在家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不会再要求你控制自己。”我轻抚着他的头发说，“你不用勉强自己，如果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有关系。”

“哭？开玩笑！我是爷们儿！纯爷们儿，才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普通男抬起头说。他只回应了这些话，然后就紧紧抿住嘴唇，好像再也不愿意过多交谈些什么似的。

“男人就不可以哭吗？女人伤心时还可以落泪，为啥男人明明很难过，却还要摆出一副‘我很坚强’、‘无所谓’的样子呢？”我轻声表达自己的看法，“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勉强自己呢？”

“刚刚在店里面，随时可能有客人进来，为了生意、为了老板的形象，你不努力克制不行，然而现在是在家里面，如果你还紧绷着，光是不要哭不要哭的，这样就叫男人了吗？”

“少说废话了，别装出一副好像自己啥都懂的样子来。”他很不耐烦地叫着，“想说教就去当老师啊，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阿培你不是小孩子。”我的双手没有片刻犹豫就伸过去捧住他的脸，“我也是这种性格，就算出丑丢脸了也不会轻易哭泣，就算觉得害怕也不可以哭泣。”

“因为我没有安全感，觉得一旦哭了就代表没指望了，就代表自己可能真的输掉一切了。我一般不会哭，而是发挥坚强。因为我觉得如果别人看见我哭泣的样子，不但不会安慰，而且还可能会再踩一脚。”

“可是阿培，坚强也要分事情和原因。奶奶是这样重要的人，虽然她一定不希望你哭，可是你自己呢？”我直视着普通男的眼睛，“可是你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呢？”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虽然我李玉洁是个缺点一大堆的三无女人，可是，我真把你当朋友了。在我的面前，你可以哭出来。真的阿培，不要勉强自己，想哭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

“你这个笨女人！”普通男怔怔地看着我，嘲弄地笑了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现在的态度，他现在就算叫我猪女我也不计较，这家伙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现在，我觉得只要能照顾好他，他要怎样对我都没关系。

“笨女人！”普通男又嘲笑着重复了一遍。忽然，这家伙的笑容还未褪去，便一下子哭了起来，带着笑容流着眼泪。这种矛盾中交织的悲伤，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心。

“是啊，我是个笨女人，啥体贴的话也不会说，真正能为你做的事恐怕也不多。”我承认道。然后，我张开双臂俯身抱住了他。很自然地，我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在我心里面他现在是和郭朝聪、何纪书同等重要的朋友。不要说是普通男，就是郭朝聪与何纪书遇到这样的事，我也会这么做。朋友之间这样的事情不是很寻常吗？

不要说没有多想，我简直是想也不想地就俯身抱住了他。当我抱住普通男时，他的身体明显地一震。我轻抚着他的后背：“没关系的，阿培，你已经很坚强、很努力了，奶奶一定也觉得很欣慰。”

“你也说过奶奶希望你成为一个坚强自立的人，那么现在的你，有没有达到她的期望，你自己最清楚。”我抱着普通男，感受着他温暖的同时，希望也能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

“阿培是个好人，阿培非常努力，也很乐观、坚强。你在遇到工作的时候非常较真儿，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很有魅力。”

我完全是想啥就直接说了出来：“我所认识的阿培就是这样的，所以奶奶一定会欣慰的。”

“你帮奶奶实现了她的期待，不是吗？”在我说出这句话后，普通男全身都抖动起来。这家伙紧紧地搂住我，开始完全放松地哭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男人哭泣的样子。男人哭泣时很隐忍，不像女人那样哇哇大哭，只是抽搐着，哭的声音很小，表情或动作幅度也不大，但是男人的泪水之所以珍贵，在于它的罕有与稀少。我抱着普通男，闭上嘴，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哭泣。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担心，因为有我在这里陪着你。也许我真正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是我愿意为你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守在普通男身边的。

这天，我在普通男家里面逗留了很久，最后许仁杰也赶来了，赵霆勇买好了第二天飞济南的机票。普通男的人缘很好，他的朋友们这天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普通男是个好人。在这一天里，我比以往更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不过后来，他反而微笑着告诉我们他没事。他叫我们甭担心，让我们该干啥干啥，并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但是这一天，我、赵霆勇与许仁杰三个人，没有一个人离开，我们一直陪伴着他。

所谓的朋友，不是光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不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吗？只能一起玩、一有事就躲开或者觉得你处境不好就远离你的，这种根本就不能算是朋友。

第二天，普通男回济南了。我要上班没能送他。他走后赵霆勇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普通男回家了。不知为什么，得知普通男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心里面顿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