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赴盛宴群雄会綦江 用奇谋拉弟解危局

身为重庆“麻乡约”二把头,王金山跻身“社会名流”,当然是件没有争议的事情。

只是一到夏天,这位五短身材的“社会名流”,总是毫无例外穿一件袒胸露腹的粗布小褂,配以川东苦力常穿的吊腿黑粗布裤,更把那一根粗黑的辫子盘在头顶,罩上一条拧成麻花状的白毛巾,如此看来,活脱就是川东最常见的挑夫;要不是肩膀头绣着象征“麻乡约”的凤鸟刺青,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位老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重庆“麻乡约”第二号人物。

“麻乡约”起自清初,当时,大批湖北麻城籍人士自湖北迁徙至四川东部,随即以“乡亲”集合在一起,渐渐有了管理机构,规章也日臻完善,俨然成了一个群众组织,因其内部有严格规定,即便是湖广籍移民,非麻城祖籍也不能签约加入,“麻乡约”便由此得名。

“麻乡约”起初是控制一众脚夫,以“抽头”获利,细究起来,其实是江湖帮派性质,后来积蓄增加,各地“麻乡约”纷纷转向投入商贸,专为川东湖广籍移民转运物资兼传递讯息,日久天长,就控制了川东的运输业。

道光中,“麻乡约”组织遍布川东,他们不但不和土生川人往来,各组织间也很少交往,为争夺利益,同乡之间甚至大打出手,血腥事件不断发生。

道光末期,时局动荡,商业凋敝,货运骤减,各地“麻乡约”当初盲目扩张,一旦失去商业支持,大多维持不下去,开始相继衰亡。

至咸丰年间,“麻乡约”只剩綦江和重庆两家。

两相比较,实力占优的是重庆。

其时,重庆“麻乡约”被公认为川东最显赫的“商帮”,长江中上游的运输业几乎为其垄断不说,重庆城里的大酒楼,也多为其掌控,在重庆城中,见到肩膀上有凤鸟刺青的人,无论黑道白道,都是礼让三分。但这天,王金山率领着三十名壮汉,抬一个大号猪笼,在綦江县城里招摇过市,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目。

这让王金山大感扫兴。

说来也难怪,王金山一伙来得实在太早,其时,凌晨的雾气还没散尽,綦江街头除了更夫,连狗都见不到一条,直到了綦江“麻乡约”总堂门前,王金山耀武扬威的愿望也没得到满足。

眼见綦江麻乡约总堂虽张灯结彩,但两扇乌黑的大门却紧闭着,情绪低落的王金山不由骂道:“龟儿子搞啥子嘛,还不开门,老子来了,都没得地方喝口水!”

抬猪笼的一个汉子接腔说:“是咧,麻义这龟儿子,做事情小气得很!”

又有人说:“踢开门,把猪笼丢进去,让龟儿子们醒醒!”

王金山听了,回头骂道:“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闹起事情来,给你看撒?”

那汉子不服,说:“那咱就傻儿一样站在这里等?”

王金山火更大了,骂道:“人家长个脑壳,是用来算计的,你长个脑壳咧?是用来盛猪油撒?对面不是个茶馆?把门喊开,到里面坐起等!”

搭话的汉子便去街对面的茶馆叫门,拍了几下门板,里面却并没有人回应。

王金山骂道;“傻儿长了脚,还知道踹门,你长个脚,就为了穿鞋?龟儿子是哪来的斯文人?”

说着话,王金山自己走到茶馆门前,抬脚便踢那黑漆漆的门板。

四川的临街铺面,正面不设门窗,平日里营业,整间铺子就是个不加遮挡的大开间,一到歇业,用大约五寸宽的门板把临街一面挡起,这家茶馆自然也不例外,王金山踢一块门板,其他的门板也跟着“通通”作响,整座房子似乎也晃动起来。

王金山脚下使劲,嘴巴也不闲着,大喊道:“开门做生意喽!”

眼见房子都要塌了,里面立时就有人答话道:“哪一个?!大早来喝茶!”

两块门板很快打开,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精瘦老人,一双惺忪的睡眼打量着王把头,见他面生,自语似地嘟囔着:“就说嘛,綦江哪有人这时候来喝茶的。”

王金山粗声说:“哪里的人也不会这个时候喝茶!老子是重庆来的,给麻义送礼的,可他个龟儿子现在还没得起,他不开门,老子总不能站街上等着吧?借你茶馆歇个脚。”

茶老板说:“你来送礼,又不是作贼,还挑啥子时辰?去叫他的门撒。”

王金山做个狰狞的鬼脸,说:“你老汉儿就不懂喽,作贼嘛,天黑要得,送礼不是作贼,更不是报丧,就得挑好时辰撒。”

茶老板说:“懒得理会你们的事情,怪得很!”看看大汉们抬的猪笼,说:“猪笼不要抬到屋里来。”

王金山说:“啥子说法?”

茶老板说:“自己看嘛,滴着血撒?弄脏我屋子!”

王金山笑着说:“刚宰的猪嘛!新鲜!”

茶老板说:“又不是给我的,我管它新鲜不新鲜?就是不能摆进我家里来。”

王金山说撇撇嘴说:“你这屋子好金贵撒?”说着便从腰间摸出一吊铜钱,“有钱赚,你讲究啥子!”

茶老板很是倔强,梗着脖子说:“地方是我的,人进,要得,猪笼进,没得商量。”

王金山歪了歪脑袋,嘟囔说:“綦江的规矩好大撒,老子在重庆可没得这些讲究。”

茶老板说:“綦江人都讲规矩,就说麻爷,他做事情不霸道,遇事讲一个‘理’字,綦江人才看得起‘麻乡约’,尊他一声大爷。”

王金山哼了一声,说:“麻义姓麻没得错,姓麻就是麻乡人?哼,麻城人是有先人传族谱下来的,假冒不得!搞个啥子‘修族谱大会’,喊些杂七杂八的人来,场面倒是大得很,重庆麻乡约不认他,他算个锤子!”

茶老板显然比较尊重麻义,说:“那你还送啥子礼来嘛!”

王金山神秘得笑了笑,说:“是他先送一份大礼给我们,我们的大把头呢,懂礼得很!咋个说呢?……对,来了……来了不往……非礼嘛!老子就来还礼了。”

茶老板嘟囔说:“送礼?看起来倒象是闹事的。”

王金山有些不耐烦,摆摆手说:“好喽!说太多你也不晓得,倒把老子说得口渴了,就依了你,人进,猪笼不进!”随手指使手下,把猪笼放在一边。

那猪笼是用竹条编起来的,编得很密,看不到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只见一些血渗出来,往地上一放,青石板的地面立刻就浸上鲜血。众人也不理会,胡乱几脚上去,把它踢得更靠近墙根。然后一行人乱哄哄进了屋子。

外面看,这茶馆不是很大,到得里面再来,却真不算小。是一间约五、六丈方圆的开间,摆了十几张大小不一的黑漆八仙桌。有几张大且新,配着四川常见的高背低腿竹椅;几张小桌的桌面漆皮大片脱落不说,桌腿也差不多都腐朽了,配着低矮的长条凳子,自然也不甚光鲜。

一帮人嘴上和王金山调侃,落座时都守着规矩,主动到小桌子边就坐。王金山则大咧咧到了屋里最显眼的大桌子边,特意试了几把竹椅,这才落座,显得颇有派头。

“啪”的一声,王金山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众人知道他有话要说,就都把目光集中过来。

王金山抚摩着自己肥厚的肚皮,大声说:“总算是没得错过好日子撒,也不枉老子这一夜赶路,待儿你们若不弄出大动静来,老子可拿你们出气喽。”

众人就七嘴八舌得说:“晓得,今天非让他知道重庆‘麻乡约’的厉害!”

这时,就听屋外“咯吱咯吱”几声响,两乘滑竿抬到茶馆面前。

滑竿是川东山区主要交通工具,当地有身份人出门,只要路途近,都乘坐这种竹制轿子。

在重庆,滑竿生意为重庆“麻乡约”控制,在綦江,这生意自然为綦江“麻乡约”控制,王金山见了两乘滑竿,只道綦江“麻乡约”的大人物到了,立刻警觉,“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众人也都紧张起来,不约而同向外望去。

门外两乘滑竿平稳落地,一乘装有一只桑木大箱,另一乘则坐着一位穿长衫的青年人。

那青年侧身下来,不理会另一乘滑竿上的箱子,独自走进茶馆。抬滑竿的挑夫等他下了滑竿,就把两乘滑竿在路边放好,然后围坐在箱子四周。

那青年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头皮刮得锃亮,一条乌黑的大辫拖在身后,打理得极为妥帖,一丝不乱;往脸上看,白面无须,眉目清秀,配以灰色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尤其过门槛时,右手微撩长衫前摆,左手持一柄折扇斜依在腹部,姿态幽雅,不卑不亢,俨然是一位家风、师承俱佳的少爷。

青年进门就见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盯着自己,再见王金山趾高气扬得站在眼前,知道他是众人的首领,抱拳作礼道:“打扰,在下拜访友人,来得早了,不好叨扰,先来这里讨杯茶水喝。”

王金山听他说一口北方官话,显然是外乡人。再看门外挑夫,虽然和自己打扮相近,肩膀上却没有刺青,料想是大户人家自备的滑竿,那几个挑夫是家里雇的长工。警惕之心也就淡了,哼了一声说;“莫对我讲,地方不是老子的,老子管不到你。”

那青年不嫌他话粗,微笑着一拱手,去角落里找僻静处坐了。

茶老板从后屋出来,见来了一个斯文人,拉下肩头搭的毛巾,过去擦拭桌子,嘴里说:“一早起来都要喝茶,还有你这样穿长衫的,怪喽。”

青年含笑说:“掌柜的,还要麻烦你招呼门外的兄弟,弄几碗热汤面给他们吃最好。”

茶老板说:“面是有,今天太早喽,还没得做。”

青年就说:“那劳烦您送两壶茶给他们,几位老哥一早赶路,想必口渴了。”

茶老板应了一声,就到后面去准备茶水。

王金山没话找话,问那青年:“外乡来的,是麻义请你来的?”

青年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金山见他不搭理自己,心头火了,说:“老子又不是没得见过斯文人,摆得啥子架子!”

那青年仍是不作回应,把手中折扇打开轻轻摇动,神态很是悠闲。

王金山自忖,这儿虽不是重庆府,但和一个外乡人比,自己还是强势的,见青年对自己爱搭不理,加上今天的威风没有充分施展,两相激荡,火气格外大了些,一咬牙,想上去教训那青年。

刚起这个念头,外面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

綦江的街面用长条青石铺就,街道狭窄,房屋密集,马匹在这样环境中奔跑起来,蹄声格外清脆刺耳。

更令众人烦心的是,那马蹄声不但密集,而且凌乱,显然不是一匹马发出的,听在耳朵里,就觉得耳鼓遭受着无数小锤地击打似的,嗡嗡作响的同时,心脏也狂跳起来。

王金山闷声说:“哪个龟儿子在耍威风?”

话音未落,只听“希律律”马儿嘶鸣声起,这支马队已在茶馆前停住了。

众人放眼看去,见外面是五匹黑马,头小身长,毛色明亮,性情也是暴躁异常,飞奔之下为主人勒止,头晃尾摇,常人很难驾驭得了。

马的主人个个魁梧健壮,顾盼之间目光森然,一律黑衣短打扮,油亮的辫子盘在头上,正是江湖练家子的派头。

更让大家心惊的是,五人腰间各悬一柄大刀,鲨鱼皮刀鞘,刀柄系以红绸,“呼啦啦”抖动开,衬托得来人更加豪迈英武。

闻声而出的茶老板失声道:“来土匪撒?这下子可有热闹看喽!”

只听马上有人说:“时间还早,别惊动了麻爷,先到这茶馆里坐坐,喘口气再说!”

听了这话,茶老板的眼睛忽得大了一倍有余,失声说:“龟儿子要先和老子耍撒?”

正说着,五个人已跳下马来,一人去收拢马匹,另四人跨步走进茶馆。

“通”的一声,来人不知道四川屋子门槛较高,一不留神被绊了脚,张口骂道:“这啥玩意儿,房没多高儿,门弦子占一半儿!”,声音粗重,是浓重的关东口音。

进得门后,五人也不理会旁人,找一张大桌子坐下,一个看上去稍微年轻些的后生喊:“嘿,吃东西和谁说啊?”

茶老板赶忙过去,小心得擦了擦桌子,问道:“喝茶撒?”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说:“喝啥茶呀?这一晚上饿的,喝茶管事儿啊?来十斤牛肉,五十个馒头,十张大饼,大葱来个十根儿八根儿的,还有,这地方都喝啥酒啊?烧刀子有吗?”

老板苦着脸说:“烧……烧刀子?没得,牛肉更没得……这是茶馆。”

那汉子看看几个同伴说:“这不扯犊子吗?肉不要了,那酒总得整点!”

茶老板不敢得罪这几位,说:“家里倒有些自己喝的白干……”

“当”的一声,那汉子把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扔在桌上,“少不了你的钱,有啥吃的喝的麻溜儿端上来!”

茶老板说:“这太多喽。我也没得找撒?”

那汉子说:“咋回事呢老头儿?我敢给,你还不敢拿呀?洒了?银子又不是酒,能洒了吗?别扯没用的,有啥赶快招呼!”

茶老板怕因语言隔阂而产生矛盾,不再多说,收了银子,到后面去准备,不一会儿,端上一坛子酒出来,另有端来些花生、瓜子之类的干果。

关东大汉倒也不讲究,也不要杯碗,打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将起来。

不一时,天色大亮。

綦江县环山抱水,潮气难散,此时已近盛夏,日头一现,天气更是闷热,让人根本不想出门活动,但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本地居民对这样的气候早已习惯,天一放亮,奔波讨生活的人就忙碌起来,街面登时人声四起。

青年摇着折扇,自语似地说道:“何处水土不活人,哪里黄土不埋人?”

他眼中有一丝忧郁的神色掠过,一个原本儒雅的青年,忽然多了一份沉重与伤感,宛似历尽波折后,心头死水复起微澜,荡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情绪,若把这种情绪叫做“哀怨“,却显得浅薄,或许应该称之为“忧患”。

粗豪汉子们,却没有这样细腻而感伤的情怀,一坛老酒下肚,关东汉子血脉贲张,谈笑已不足言情,一语出口,必用手把桌子拍得山响,连屋顶上的灰尘也给震了下来。

一只昨天夜里就爬到梁上啃吃油渍的老鼠,从未见过这等客人,缩在房梁最末端,生怕被震得掉将下去,因此,心中极抱怨这几个粗豪的北方汉子,只盼他们赶快喝个烂醉,自己也好自由活动。

但眼看几人越喝越精神,恐怕今夜之前,这个愿望很难实现,整个白天它也就只好缩在一旁,由此体会到不能自由奔跑的人生是何等苦闷,“吱吱”的窃叫声,也就充满了压抑与愤怒。

这只老鼠倒也颇有血性,终于按捺不住,“嗖”的一声,从藏身之处窜出,直望对面跑去。

就在这时,关东汉子发出一阵哄笑,声震屋瓦。

老鼠骤受惊吓,登时后悔自己的冲动,想着收住四只爪子转身逃回,下意识想扣紧房梁,可经年下来,房梁上结了许多泥垢,湿滑无比,它于急切之下,浑然忘了这点,爪子一使力,身体立时就出现侧滑,再想控制已是不能,只觉眼前景物忽然旋转,爪下一空,身体已自梁上飞了出去。

由于惯性起作用,那老鼠并非直落下来,而是在半空划一道弧线,“啪”的一声,掉在青年的桌子上。

青年正沉浸在沉思之中,听得响动,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一只老鼠从自己眼前的桌面上“嗖“地划过,眼见它不甘心摔下,正努力翻身探爪,试图缓冲速度,想在桌子上立足后再行逃跑。

青年大感厌恶,扇子一挥,要把老鼠扫落在地。

那老鼠已是绝望至极,见青年用扇子打他,求生的本能喷涌而出,浑身肌肉于刹那间一齐发力,竟然在滑动中以“鲤鱼打挺”的姿势跳了起来。

青年大惊,“忽”得一下站起来,想着撤步闪避,可他却忘了,自己身后是把靠背竹椅,那椅子一绊,整个人立刻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白光一闪,一把飞刀凌空飞来,正刺中那只老鼠,老鼠就吱吱乱叫着,直向墙上撞去。

“笃”的一声,飞刀把老鼠钉在墙上。

原来,一位关东汉子出手了,这些人手底下真是绝不含糊,飞刀又快又准,王金山看在眼里,不由吸了口凉气。

重庆人见青年被一只老鼠吓得跌倒,登时哄笑起来,茶老板却不敢笑,忙把青年扶起,拍着他的衣服,连声道歉。

青年倒是没过多责备,笑着说:“读书人,终究还是胆小,还是江湖上的好汉身手迅捷,惭愧惭愧。”

关东汉子见青年夸奖自己,心里很是受用,大咧咧地说:“不就一只耗子吗?就算是一只老虎,我这飞刀也能给它收拾了!”

那青年笑着应声:“是。”想起刚才,他对那桌子有了憎恶之心,对老板说,“在下想换张桌子。”

老板当然没有什么意见,由他另选桌子,自己再去上壶新茶。青年执意多付了银子,继续正襟危坐,想着自己的事情。

“咳,看啥子!”

王金山忽又大声呵斥起人来。

原来,茶馆外又来了一行人,其中一个青年靠近猪笼,伸长脖子看。

那青年青衣小帽,身材瘦小,显然是个大家的仆人。

“看看有什么打紧,这样凶巴巴叫,吓死人的!”

那青年人不是本地人,说一口江浙口音。

“啊哼——”他的主人发出一声清咳。

大家看去,是一个身材同样瘦小的中年人,白面微须,戴一顶黑缎子面儿瓜皮小帽,穿一件灰布长衫,外罩绛色缎面苏绣暗底团花小褂,脚上是圆口黑缎面布鞋,手里拄一根锃亮的手杖,天气虽然炎热,他装束却这般严谨,也不见出汗,原来是身后一位穿白底蓝碎花衣服的侍女撑开油纸伞,专为他遮挡住酷热的日头,让他可以维持绅士派头,而那豆蔻年华的撑伞女子,烈日下不但皮肤未见黝黑,额上竟然没有一滴汗珠。

这绅士派头十足的中年人看了一眼王金山,转身看着仆人,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也难怪人家说,什么都好奇!竹子编的筐,肯定是装动物的啦!上海的码头,你又不是没有走动过,洋人用的木箱子,比不上乡下这笨东西吗?该骂!”

王金山被噎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舌头一粗堵住了嘴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关东汉子喝了酒,脾气随之升高,一个年轻点的汉子随口说:“我听这话咋就这么不是味儿?洋人那枪啊炮啊是厉害,可这装猪的玩意儿,他就是弄得再好,又能比咱好多少?”

关东汉子一插话,王金山的舌头才灵活起来,接口说:“洋人?老子也没得少见!蜀锦他们不也是大批地买?还是老子给他们押运到上海的,把咱们的面料拉回去,还不是他们的比不上我们的撒?”

关东汉子说:“哎,这矬子说得有理!咱大清也不比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差多少,要不然,他们来咱这儿干什么?”

王金山听他虽是为自己帮腔,却管自己叫“矬子”,心中大不高兴,就说:“哪一个是矬子?”

关东人说:“我说,你脑袋瓜儿没问题吧,我不是帮你说话吗?就你这小个头儿,不叫矬子,你说哥哥我叫你什么?”

王金山还没答话,他手下已经站起来一个,大声说:“龟儿子,你个脑壳才有问题!”

关东人“呼”得站了起来,指着说话的人说:“给谁当爹呀你?你个小干巴猴儿,我把你撅巴撅巴喂狗信不信?”

这边斗起嘴,那边上海来的绅士见青年气度不凡,施施然走过去,坐到了青年的面前。

两方嘴仗打得激烈,绅士就对着青年摇摇头,笑着说:“这就是大清的百姓,哦,不,国民!自己人干起来,威风得紧,遇到洋人,‘啪’,火药枪一打,全都死翘翘!”

青年并不关心双方争吵,一直欣赏自己扇面上的书法,听绅士这么说,慢声细语回答道:“先生这样的国民,遇到洋人,肯定不会死翘翘的。”

上海绅士压低声音说:“一开春,皇帝被洋人赶到承德去,啊呦,洋人凶得那不得了,圆明园侬晓得吧?一把火烧光光!结果呢?大清完了吗?天津条约一签,口岸一通商,他老人家怎么样?还不是在承德游哉游哉地避暑嘛!要我说,洋人,天生就是扒拉算盘珠子的,他们不是要亡我大清,大清亡了,对他们有什么好?人这个脑筋啊,那是要转的,不要读死书,书读多了,没有好处的,要见世面,见了世面,什么问题都想得开!不要象这些人,吵吵闹闹半天,问他为什么吵闹,肯定是不晓得的!既然不晓得为什么,又吵闹个什么!”

青年听他一口江浙话说来,真个是抑扬顿挫,听来很是有趣,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说:“先生是什么都晓得了?”

绅士掸掸衣服,低声说:“不敢,商人嘛,是该晓得要晓得,不该晓得的,就一定要装糊涂,就说这位请我到这边的麻大爷吧……看你不是本地人啊,也是他请来的客人吧?”

见青年点头,绅士接着说:“这位麻大爷为什么请我们?不,就说他为什么请我?他修他的族谱,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就晓得,綦江这个‘麻乡约’啊,单靠大清,是行不通的,靠大清能干什么?搞几乘竹子轿子,雇几个老表去抬人,赚钱赚得老辛苦,又赚不到多少,还要小心触了官府的霉头,累得要死!靠洋人,那就不一样啦!帮他们运运货啦,采购采购物资,赚钱很轻松,官府又不敢管,只要脑子不进水,这个帐谁都算得来,没必要非得靠一棵树,这就是学问!”

青年说:“看来,您可不单是来祝贺麻爷的。”

绅士诡异得笑笑,说:“不该你晓得,还是不要晓得的好。”

青年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那边越吵越激烈,眼见就要动手,不由分了神,扭头去看。

忽然,外面有人大声说:“来得都是麻爷的朋友,是麻爷的朋友,大家自然都是朋友,何必咧!”

来人嗓音洪亮,把嘈杂的声音压住,场面登时冷了下来。

众人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人,站在茶馆门槛之外,眉低压眼,黑黝黝一张脸上全无任何表情,显得阴森冷峻。

绅士低声对青年说:“綦江麻乡约的二把头毕耀武,我的熟人。”

那毕耀武见两人不再争吵,用官话说:“北京通州‘大圣镖局’五大镖头,上海‘万国联’欧阳通先生,诸位来得这么早,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一说完,关东大汉忙过来还礼,上海绅士也起身作个揖,算是回应。

王金山见毕耀武偏不和自己打招呼,怪声说:“毕把头,见了外人亲得很, 老乡站在眼皮子下,招呼都不打,说不过去喽!”

毕耀武冷笑一声,改用方言说:“说的好,既是同乡,那大家就是一家人撒?家人是亲人,外人是客人,亲人不招呼没得要紧,客人不招呼,请人家来做啥子嘛!”

王金山说:“你也说得好!我这个家里的自己人,大早赶来,你连大门都没得开!大家说嘛,麻爷要修麻乡族谱,重庆麻乡约带了大礼给他,却进不得门,都晓得麻爷讲理,这是啥子理嘛?”

此时,外面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王金山说话嗓门又大,大家都听得清楚,登时议论纷纷。

青年站起来,走到毕耀武面前作一个揖,说:“在下是麻家的客人,不多客气了,这就去拜过麻爷。”

说罢,他自顾自出去,走向街对面的麻家大院。

他这一说,毕耀武立刻意识到,在大众面前和王金山纠缠不清,只能是添乱,暗恼自己久经过历练,遇事仍然不知分寸,倒被一个局外人巧妙提醒,也就不再与王金山争执,向几路人作一个罗圈揖,说道:“大礼走到,不拘小节,都是江湖儿女,没得客套,大家都请吧!”

他这么一说,王金山也不好继续纠缠,他心里也清楚,在綦江百姓面前败麻义的兴,根本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转而吩咐手下抬起猪笼,跟着关东和上海的两路人进了麻家大院。

这些人一出去,外面看热闹的人就挤进来喝茶,茶老板忙上来招呼,他的老婆也已洗漱完毕,出来帮忙。

这对夫妻没有儿子,直到中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只盼她有个好出路,不肯让她在茶馆里帮忙,茶馆的所有活计,老两口一力承担,茶老板忙着给众人上水,老板娘就拿着扫把清理瓜果皮屑,忽然看到墙角有一块绿油油的东西,过去一看,是个玉佩。

老板娘心说,来这地方的,一般都是粗人,这种玉佩是读书人才戴的。想到这里,想和丈夫说一下,可见丈夫正和客人复述刚才的情景,说得眉飞色舞,这时说,恐怕要惹他骂,就把玉佩揣在怀里,想到消闲时再说。

大家的谈笑声中,綦江新的一天真正开始。

晨雾消散,天气炽热,一轮太阳高挂,对为大山环抱的綦江来说,这算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也给麻府即将开始的修族谱大宴增添出几分喜气。

和北方大户人家的院子相比,綦江麻乡约总堂院子的大门要小很多,看上去和高耸的院墙很不般配,但进了里面,空间非常开阔,自院门到正厅,足有七、八丈距离,那正厅也足有八丈多宽,进深两丈,虽然起的地基不高,但规模已足称宏大,两边配房虽略低于正厅,但也不象川东百姓的房子,屋脊低矮,屋檐延伸很长,感觉非常压抑,这几间配房,只比正厅低几级台阶,屋檐突出不多,和北方房子近似,檐下是约五尺宽的走廊,廊前种植着稀疏的翠竹,周边饰以各色盆栽,为整座院子平添了几分雅致而清幽的味道。

其时,方圆五十多丈的院子中心,以粗大的毛竹搭起三丈多高的凉棚,棚顶用苇席铺就,置身其下,暑气顿消;沿凉棚的左右两边,各摆下两排八仙桌,身份高的客人在外一排就座,身份低的客人,就和本帮的弟兄一起,在里面一排就坐,两排桌上摆的四盘鲜果,四盘干果都是一样;每桌配的八个座位,也都是高靠背硬木椅;桌后均肃立两位穿灰布斜襟衣服的女仆,客人只要一落座,就立刻奉上清茶。

在正厅门前,早已摆上了一张两丈长、五尺宽的长条香案,案子正中,放置着麻家先祖的牌位,牌位前是一卷蜀锦装裱的立轴,正是麻家新订的族谱,族谱是麻义请当地书法名家以王体楷书写就,上溯曾高祖,下迄先考,呈宝塔型自上而下逐一分列,直、嫡详列,亲、疏分明,写就后,家族各系亲属各拿据原件誊写的副本,以为宗族凭证;原件则扎以红绸,先供奉于牌位之前,修谱告成后,即封存于家庙。

族谱之前,摆放猪、牛、羊三牲,稻、稷、粱、麦、黍五谷,均作为子孙奉献给先祖的祭物。

祭物的前面则是一尊青铜香炉,贵客来到,先上前恭奉香火,上香后,他们不在外面落座,专有女仆引领,进入大厅,麻义本人在厅中恭候,与前来贵客在正厅中叙话、饮宴。

此时,其他客人还没到,茶馆中一干人作为贵客先到,上过香后,除王金山带来的手下,其余人等都被请入大厅。

众人走进大厅,只见除迎面悬挂的巨幅山水中堂不动,其他摆设均以撤去,于厅正中放了一张六尺大圆桌,取“圆满”之意,同时也与外面的方桌相呼应,寓意为“天圆地方,万物有序”。

这张圆桌配的是黄花梨太师椅,椅面上加了绛红底牡丹暗花坐垫,宴开时,此为上席,菜品先上,此时宴会未开,客人进门后,先到左边的厢房小坐。

麻义在厢房外迎候客人,这就算是“远迎”了,之所以不出大门迎接,是要显示,自己的地位也不低。

麻义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色长衫,外罩深红底如意团花小褂,衬得四十有八的他喜气洋洋,众人进门,他紧绷着的一张国字脸略微舒展,眉梢高挑,虎目眯起,原本郁闷的神色一扫而空,一条江湖汉子登时变得和蔼可亲。

几位来自关东的汉子,麻义早就认识,本是关东盛京人,在北京谋事,身份是京东通州“大圣镖局”的镖头,这五人是亲兄弟,本姓马,闯荡江湖多年,大名没人提起,江湖人只依排序称呼其为马大、马二至于马五,江湖有名的“东北五虎”,正是这五条大汉。

麻义边作礼,边笑着对满脸大胡子的马大说:“五位马爷真是急性子,来得算是头一批,给足麻某人的面子了!”

马大笑道:“我说老麻,别整虚的行不?知道我们哥们肯定早来,咋不早早把大门开了,害得兄弟就着风喝了一早晨酒!”

麻义说:“大马爷这么说,我就没得客套喽,我说老弟,这可是我麻家一百年来最大的事,我不得挑时辰开门迎客呀?要不然,那些老祖宗可不答应撒!”

马大说:“麻爷把老祖宗都抬出来了,我们哥儿五个别说埋怨,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麻义说:“言重喽。”

马大哈哈笑了几声说:“麻爷,自己人不用招呼,哥几个这就过去去给嫂夫人请安了!”

说罢,五人一起向麻义作个揖,自到厢房里去,向麻义的夫人行礼问安。

上海绅士欧阳通接着过来见礼,麻义说:“欧阳买办,一年没得见,气色还是好得很。”

欧阳通说:“谢麻爷的吉言,可我晓得,你说的是客套话,未见得真就晓得我的气色为什么好。”

麻义苦笑着说:“晓得,晓得,是洋人的养生法,咋个说咧,……哦,科学、科学。”

欧阳通说:“不错,是科学,这次来正要和你麻爷说说这个科学的好处!”

麻义说:“好,时间有,你可以留在綦江慢慢讲。”

欧阳通是个精明人,知道现在多说不是时候,当即作礼,自进厢房,去与麻夫人见礼。

麻义看那青年陌生得很,作个礼说:“先生是……”

那青年还了礼,微笑说:“在下姓张,名广,字德全,从北面来的。”

麻义哦了一声,问:“先生也接了我的帖子?”

张广说:“在下是代苏北赵庄的赵大少爷来赴宴的。”

苏北赵家原籍綦江,多年来在苏州发展纺织,眼下已成资产雄厚的实业家,近年来,赵老爷子年老思乡,加之不习惯当地生活,搬回老家赵家坪养老,家族事务就全部交给儿子打理,麻义遍请当地名流,赵老爷子是贵客之一,但老爷子声言,家族一切应酬,由儿子出面,自己不会参与,现在赵家大少爷又让别人替自己出席,麻义感到很是失望,面子上不好发作,就说:“哦,赵家少爷不方便撒?”

张广听出麻义言语里不大高兴,笑笑说:“在下曾与赵大少爷一起游学英吉利国,大少爷视在下为莫逆至交,此次麻爷盛情邀请,大少爷本是要亲自来,但他在苏北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在下代为赴宴,赵家老爷子也是知道的,在下到赵家坪拜会老人,老人家加了厚礼不说,还特地派家人将在下送到此处。”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麻义说:“这是大少爷给您的亲笔信。”

麻义接信来看,信上言辞非常恳切,心想,赵家少爷既然让这青年代自己出席,与此人的关系肯定极为密切,又听那青年说,赵家老爷子专门派人把他送到綦江城里,显然也很器重这青年,赵家还给自己备了厚礼,自己也就挑不出什么理来,于是客气地把张广让进厢房。

“大把头,王金山早就等你招呼喽!”张广一进厢房,王金山就扯着嗓子喊起来。

麻义自然认识他,心知要小心应付,微笑着拱手说:“王二把头,还是那么率性,好!麻乡人就要这样,无论成就了啥子功名,都不能忘本!”

王金山撇嘴说:“话说得动听!可老子知道你是在骂老子!啥子忘本?是没得混好,要不然老子也向你大把头一样,穿起长衫儿,做个斯文人撒?”

麻义强笑着说:“二把头的嘴巴要得,我斗不过,待会儿看看桂花酒能不能对付得了你!”

王金山说:“酒是要喝好的,来了不喝酒,你麻爷脸上不得好看,老子还带了大礼来,要让你麻爷在天下人面前赚足面子!”

就长江和嘉陵江的水运权,綦江和重庆两地麻乡约已争夺很久,重庆方面一心独霸由重庆到湖北宜昌、汉口的水运生意,但綦江麻乡约的经营中,水路收入也占着大头,麻义自然不甘把财路拱手让给别人,双方的船队已有多次摩擦,矛盾不断升级,尽管没有真正撕破脸,但两家的关系用“剑拔弩张”来形容,并不为过。

麻义并不想和重庆方面把关系搞得太僵,一直严令手下,不要和重庆方面发生大的冲突,甚至不许綦江人到重庆去,以防引起纠纷,导致双方彻底决裂。

为缓和紧张关系,这次修族谱,麻义特意邀请重庆的大把头孟超,无非是希望对方能够体会到自己渴望和解的苦心。

现在,孟超没来,二把头王金山来了,似乎说明,孟超也有改善关系的愿望,但王金山的话里,充满了“笑里藏刀”的味道,麻义隐约感到,重庆人此来,似乎另有企图,由此很是不安。

麻义打定主意把事情做圆满,不给王金山闹事的口实,王金山一说完,他笑着过去,老朋友似的一拍王金山肩膀说:“我的王二把头,外人都让进去喽,自家弟兄就没得那么多客套,你能来綦江,就是看得起你这个老哥,老哥的心呐,热得很!”

王金山见麻义这样和自己说话,凭心论,面子算是给足了,再看看周围,虽然布置好了,但客人大都没来,自己这时发难,也没什么效果,就努力笑着说:“大把头抬举我喽,本就是一个麻城的先人嘛,我的心里有数。”

麻义说:“那就好嘛,不多说,快去见过你大嫂,然后,老哥陪你喝个够!”

王金山说声“好嘛。”作个礼,自己进了厢房,去和麻夫人见礼。

麻义正要转身进厢房应酬,毕耀武快步走进大厅,见他脸色凝重,麻义知道有私话要说,就把毕耀武拉到一边。

毕耀武压着嗓子说:“大哥,王金山这次来,可不是专为祝贺的,他带的东西有问题。”

麻义眉毛一跳,沉着嗓子说:“啥子问题?”

毕耀武向厢房处看了一眼,然后低声说:“他们带进来的猪笼淌血,我们的弟兄怕弄脏院子,客人见了晦气,就要把猪笼抬到后厨,重庆来的几个龟儿子死活不让挪动。”

麻义说:“这么说,猪笼子里装的不是猪?”

毕耀武点点头说:“肯定不是。”

麻义脸色非常沉重,说:“人?”

毕耀武说:“可能。”

麻义说:“我们的?”

毕耀武说:“我刚查过,一个不少。”

麻义说:“那是啥人?”

毕耀武摇摇头说:“我说不好,但肯定和我们密切相关,他们搞得这么神秘,有大名堂。”

麻义脸色凝重,附在毕耀武的耳边说:“现在的情况你是晓得的,说是修族谱,还不是想联合各地关系,帮我们度过难关撒?重庆人来搞,别说是大事,胡闹起来,我们收拾不好,人家看了,就说我们连自个儿家事都摆不平,还有啥子资本和人家合作哩?要想办法把那猪笼夺过来,让他们没得闹。”

毕耀武说:“晓得。”

麻义拍拍毕耀武的肩膀,微笑着说:“莫搞得象是天要塌了撒,就算是天塌了,还有我麻某人顶着嘛!”

麻义故作轻松得那么一说,毕耀武只觉得鼻子一酸,咬着牙根说:“大哥,没啥子怕的,实在不行,我就和那帮龟儿子拼命,搭上一条命,也让他们闹不起事!”

麻义摇头道:“一说话就提拼命,他的命贱,我们的命可贵得很,千万莫冲动,记住,只要把那个猪笼夺过来,最好是不要出大事,我不是怕,是情况不允许。”

有今天的地位,麻义已苦苦打拼20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是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无数大风大浪闯过来,对人生的潮起潮落,他确已能安然处之,只是从前他一个愣头青,扛着两颗脑袋闯江湖,所有资本不外是两只拳头,之所以能啸傲生死,看淡成败,主要的原因就是“成有所得,失无可失”。现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麻乡约能否存在下去成了问题,那个“失”,就成为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事情,且不说再遭遇一次当年的坎坷,就是一个小小的波澜泛起,在他心中,也不啻于翻滚起惊涛骇浪。

毕耀武当然觉察出,在为人处事上,自己跟随了多年的大哥已经全无年轻时的锐气,只是多年来,他已习惯了“二把头”这个角色,一心所想就是不打折扣地把麻义的命令执行到底,根本不去考虑其他,甚至不关心麻乡约有什么样的未来,对他来说,只要大哥在,就已经足够了。因此,麻义话音一落,他就说:“大哥放心,我马上想办法去夺猪笼,你只管在这里招呼贵客。”

麻义说:“好,外面的事情交给你,我就放心得很。”

毕耀武说:“可外面事情多,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让拉弟来帮我一下。”

他刚说完,就听门槛一响,一个少年跌跌撞撞进了大厅。

毕耀武勉强笑着说:“呦呵,说曹操,曹操就到喽,只是这个曹操太冒失喽!”

那少年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长衫,辫子垂在身后,身材瘦弱,面皮白皙,眉毛浓重,眼睛偏小,一张脸似笑非笑,虽然不够英俊,但透出一股亲和力,正是麻义的养子,名叫樊长水。

麻义没有儿子,收养樊长水,为他取个小名叫“拉弟”,意思是希望收养他后,能给自己带来一个亲生儿子。

听毕耀武调笑自己,樊长水的脸一红,狼狈地整了整衣服,然后低头垂手站在一边。

樊长水亲生父母原在“麻乡约”中跑水路,一次在三峡翻了船,夫妇二人均告遇难,留下当时年仅五岁的樊长水,麻义就把他认为养子,到现在已十八年了。

虽然不是亲生,但麻义氏夫妻把樊长水视为己出,和亲生的没什么区别,对他很是宠爱。

麻义见樊长水冒失地进来,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嘴里却说:“二十多岁的哥儿了,还象个娃娃,家里办大事,你却四处疯跑,没得体统怎么行?”言语中,喜爱之情尽露无遗。

樊长水低着头,细声说:“今天一早起来,我是想着帮毕叔,但素贞从早起就缠我,要我给他讲书,刚刚找个机会才溜了出来。”

樊长水所说的素贞,就是麻义的独生女儿麻素贞,她今年十七岁,比樊长水小六岁,当地姑娘到了十七岁,早就应该出嫁了,可麻素贞却还待字闺中,这倒不是麻义夫妇不关心女儿的终生大事,麻素贞十三岁时,家里就忙着给她找婆家,谁想一找就找了四年,眼看成了一个“老姑娘”,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虽然麻乡约的女人论嫁,选择余地实在有限,但綦江城里,祖籍是麻城的人家也有不少,既适龄又门当户对的不能说大有人在,挑一个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麻素贞的家世,在綦江城也称得上显赫,找个合适婆家,应该不是什么棘手问题。

只是麻义夫妇但凡看中人家,只要托人去提亲,该家男子不是暴死就生出怪病,反复几次,谁也不敢帮着麻家提亲,就算是麻义本家的亲戚,也没人愿意和他家结亲。

麻义一度想把女儿嫁回祖籍,但夫人死活不让女儿远离自己,“老姑娘”麻素贞就留在了家里。

看着女儿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麻义心急得很,暗中核计,自己已年近五旬,夫人也四十开外了,再生一个儿子怕不容易,而他本人又不想纳妾,既如此,干脆让义子樊长水作倒个“插门女婿”, 自己的这分家当也就算有个托付。

麻义向夫人提过,夫人倒也没有意见,只是近来“麻乡约”经营困难,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两个孩子都蒙在鼓里,只是哥哥妹妹彼此看待着。

麻义私底,已把樊长水看做自己的女婿,现在听他说和女儿在一起,心里很欢喜,就说:“讲书不是不可以,但和女娃儿不要太长时间混在一起,那要耽误好多正事!”

樊长水低着头或:“是,孩儿记下了。”

麻义见他温驯,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问:“啥子故事那么好听,让那丫头着迷?”

樊长水说:“是穆桂英招亲。”

麻义心想,如果女儿是穆桂英,樊长水是杨宗保,那岂不是天下至好的姻缘?于困境中遥想下一代的美好未来,心中的喜悦感更是强烈,温言说:“那穆桂英是女娃儿中的豪杰,那杨宗保也不简单哦?做过兵马大元帅撒?男娃就要象他,做大事情出来。”

樊长水温顺地说:“是。”

麻义接着说:“想做好事情,就要跟着前辈学,你运气好,可以跟毕叔学,学好了,有的大事让你做。”

毕耀武忙说:“大哥莫抬举我,我尽力帮衬就是,这哥儿心灵得很,肯定有大出息。”

说完,毕耀武走近樊长水,低声说:“重庆麻乡客带的猪笼有古怪,你先去盯住他们,别让他们出花样,我想办法把猪笼夺过来,不让他们捣乱!”

樊长水点点头,忽然对麻义说:“义父,您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把王金山留在大厅?”

麻义一愣,说:“你要做啥子?”

樊长水羞涩得笑笑,然后说:“想让外面重庆人不乱走动,就不能让王金山和他们联系,能把他们隔开,我就有办法对付外面的重庆人。”

麻义说:“好大口气,好,应了你,我去把王把头稳住,让他脱不开身,可能把他拖多久,我没得保证,待会儿大批客人要来,人一多,他肯定要出来,我就没得办法喽。”

樊长水说:“我算计过撒,还有一个多时辰客人才会来,这点时间足够。”

麻义见他得自信满满,就说:“好,就一个时辰,我保证不让那个龟儿子出来。”

樊长水点点头,作个礼,转身出去安排。

麻义看着他的背影,问毕耀武:“他要去夺猪笼?”

毕耀武摇摇头说:“不晓得。”

麻义说:“由他去弄,说不好还真弄出点名堂咧!”他肯定担心,但现在用人之际,让年轻人去尝试一下,也是好事,因此,没多阻拦,只是吩咐毕耀武,让他多加注意。

毕耀武答应后,就出去张罗。

麻义回到厢房,继续和几位贵客人寒暄,遵照樊长水的要求,和王金山讲话格外多。

王金山心里记挂外面的手下,想出去看看,但又怕自己一出去,麻义乘机搞鬼,因此心里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勉强应付。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客人大批来到。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綦江县令作为最后一位贵客到来。

县令晚到也符合官家的原则,这样的盛会,既然是重要人物,那就既不能来得太早,也不能太晚,县太爷分寸地把握,的确相当见功力。

麻义听了禀报,不敢再摆架子,亲自到门口去接。

把县令大人安顿妥当,预定的吉时也就到了,眼见客人全部就位,毕耀武一声令下,麻乡约众弟兄就在门外燃起鞭炮。

虽然经济紧张,但麻家响几挂鞭炮的银子还是有的,随着鞭炮炸响,二踢脚、麻雷子也逐一亮相,都是湖南浏阳来的正宗货,个个响声脆亮,小县城到处弥漫硝烟的味道,看热闹的人纷至沓来。

一番热闹后,麻义率领自家全体人员叩拜先祖,然后,綦江县令将供奉在牌位前的族谱打开,随行的县衙师爷接过后,高声朗读。

那族谱将綦江麻家的渊源述说得非常详细,师爷读来也是声情并茂,麻义跪在祖先牌位之前,追溯半生艰辛,百感交集,流下两行热泪

朗读过族谱后,师爷把族谱高举过头顶,向四周做一圈展示,然后,綦江县令亲手将其卷起,重新扎了红稠,摆放于牌位之前。

充当司仪的毕耀武一声喊“礼成”,修族谱仪式就算告成。

鞭炮声再起,客人们开始献礼。

綦江县令的礼物第一个被呈上,是一块牌匾,黑底金字,写的是“忠义家风”,四个镏金大字依县太爷的手书描摹,其时朝廷推重柳、欧书法,官老爷们就纷纷模仿柳公权与欧阳父子的字体,书写上力求清瘦、秀丽,这位县令也不例外,进士出身的他,书法造诣也当真了得,四个字写得颇具神韵,行家看来,无不称赞。

上海欧阳通献上的西洋短枪一枝,是英国造的毛瑟枪,木质枪柄,一面刻着“安邦“,一面刻着“兴家”,兴家之下还有“欧阳弟敬上”的落款,显然是为麻义定制的,尤其夺目的是,该枪的装饰件均以黄金打造,价值不菲。

关东五位马爷献上的礼物更是了得, 是一枝东北长白山出产的千年人参。

东北人参在民间有“寸参寸金”的说法,这枝人参不但长成人形,足有四、五寸长,价值绝对不低,难怪献礼后,五位关东大汉满脸的矜持与自得之色。

张广代赵家献的是十匹“苏绣”,装在桑拓木箱子里,由赵老爷子家雇佣的挑夫抬出来,“苏绣”从明末起就是皇家供品,民间极难得见,赵家一送就是十匹,确实称得上是厚礼。

王金山看时候差不多了,大喊道:“重庆麻乡约上礼!”

他这一喊,麻义、毕耀武心中都是一沉。

喊声一落,有人大叫着回应“礼来喽”。

说着话,两条大汉自人丛中抬出猪笼。

王金山一双眼睛不看那猪笼,只是死盯着麻义,咬牙喊道:“厚礼出笼!”

两条汉子齐喊道:“出!”

猪笼一抬出来,毕耀武就立刻后悔,自己实在不该让樊长水这样的“小孩子”去盯重庆的人,一时悔恨交加。

麻义此时把眼睛一闭,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人家占了先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有硬接着了。

那猪笼先被两个大汉高高举起,两个人一起发力,将那猪笼立起。

“通、通、通”一阵乱响。

猪笼里滚出的,却是金黄色的柑橘。

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樊长水挤进来,大声说:“重庆麻乡约献上一猪笼柑橘!”

有人怪声说:“搞啥子么,送柑橘?綦江街上五大文买好多,重庆的柑橘就金贵撒?”

众人不由大笑起来。

麻义倏得睁开双眼,看到满地滚的是柑橘,长出一口气,笑着说:“王二把头,你的大礼是柑橘,我倒是喜欢吃。”

王金山一直盯着麻义,此时看猪笼里滚出柑橘,失声说道:“哪个龟儿子换了老子的东西?”

毕耀武眼见事情突变,想乘机把这一幕揭过,大声说:“谢礼!”

王金山叫道:“谢啥子谢,这根本不是老子的东西!”

毕耀武沉声说:“王把头,东西是你们抬来的,你的人一直看着,谁能换得了?”

王金山气急败坏,抬头准备骂抬猪笼的手下,这才发现,抬猪笼的两个人,竟然不是自己带来的。

王金山对着麻义吼:“老子的人哪?!”

樊长水答道:“王二把头,重庆来的弟兄这时都在客房休息,连夜赶脚,他们都累了。”

王金山听了,回头瞪着樊长水,恶狠狠地说:“是你个龟儿子耍老子!”

毕耀武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往腰后伸,急忙闷声说:“王二把头,你的弟兄们累了,你该去看看他们。”

毕耀武料定樊长水已制住重庆人,见王金山想动粗,就出言暗示他知道形势已经大变。

大睁着双眼中了人家的“调包计”,不但送的东西丢了,三十名手下也下落不明,任王金山久经大场面,一时间也乱了方寸,眼见自己光棍一人,真如毕耀武所言,一旦动起手,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由把手缩了回来。

王金山自诩了解綦江麻乡约的实力,知道綦江麻乡约中,能跻身打手一级的,不过是二十几个人,至于其他人等,大多是苦力、挑夫、船老大,这些人斗嘴可以,真肉搏起来,大都派不上用场,因此,这次来綦江,他精选了三十名能征惯战的汉子,以为这样一来,双方一旦动手,己方占有绝对优势,可转眼间,三十条壮汉全部消失,实在太出乎意料。

王金山一脸惨然,看着麻义说:“老子栽了,认了!!你要杀要剐,对着我一个人来,莫伤我弟兄。”

麻义占到上风,见王金山这样说,笑着回答:“王二把头,你说得是啥子话?綦江的县太爷在这里,我麻某人咋个敢做违背王法的事?再说,綦江麻乡约也好,重庆麻乡约也好,还不是一家人撒?我请你来,是喝酒的,咋个提杀呀剐呀的事情呢?”

重庆麻乡约和重庆官府一向打得火热,王金山原不把綦江的父母官放在眼里,但眼下自己是“孤家寡人”,一旦闹起事,这小县令一发话,麻义说不定真敢下黑手,重庆那边想报复,麻义可以说,自己是遵照官府命令执行,要报复地话,就去报复官家。

綦江县令虽然官小,但却是一级朝廷命官,由大清吏部任命,其官位升降,与重庆府并无关系,就是说,綦江县虽然是重庆府管辖的地区,县令却并不是重庆知府的“属员”,要报复县令,不啻于谋反,犯下这个罪名,即使后台是重庆知府,也担当不起。

如果,王金山人马俱在不说,手里又有真凭实据,闹起事来,綦江官府要参与,真要考虑考虑。可如今,王金山不但光杆一人,猪笼里的物证更是变成柑橘,这样闹起来,属于无理取闹,一旦被綦江官府拿下,事情真的很麻烦。

幸好,麻义话语中明显有息事宁人的意味,王金山就在心中核计,当下确实不能耍光棍,最聪明的方法,莫过于借坡下驴,让麻家的盛典顺利进行,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先求全身而退,然后再找回面子。

想到这里,王金山说:“好,既然麻大把头论到朋友,我就给朋友个面子,这酒可以喝,但我弟兄们也要喝个痛快撒?”

麻义见他服了软,笑着说:“你的弟兄我会招呼好,都是麻城的先人,我咋个能亏待他们,但‘天生万物,人分九等’,你的兄弟们喝酒,我的兄弟去陪嘛,你王二把头是我的贵客,是要上席的,来嘛,到厅里坐下,兄弟们的事,让兄弟们自己去处理!”

王金山听麻义的话,肯定不会在这时把弟兄们放出来,但要说麻义把这三十人全宰了,那他是万万不敢的,最有可能的是,宴会结束,麻义再把关押的弟兄逐一释放,这样既防止他们再次闹事,也不至于和重庆结下多深的仇隙。

但一个人喝这酒,王金山是决计喝不下去,既然麻义说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兄,他孤身一人回重庆,帮里的兄弟挖苦打击虽然是肯定的,但兄弟没有损失,罪过也大不大哪里去,因此,二把头硬挤出一抹笑容来,大声说:“礼物送到,盛情心领,兄弟我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

再不多说,扭头就走。

他一出门,只听“通”的一声,一个麻雷子在半空炸响。

纸屑纷飞中,毕耀武大声说道:“开宴!”。

随后,众宾朋各自落座,麻家大宴终于顺利开始。

临离去,王金山又狠狠盯了樊长水一眼,只见这个青年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模样中还透着几分天真,哪里象一个把一票江湖汉子玩耍于股掌的人物?

就是这幅笑脸上的一双眼睛,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了一丝诡异而凌厉的杀气,王金山于一刹那间捕捉到那缕目光,饶是他这样的老江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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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钱王 创建于 2016/5/19 10: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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