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两颗海胆难为麻把头 一腔热血题名成乞儿
早在道光年间,“重庆火锅”便已闻名西南,虽是突出一个“辣”字,却不见得比湖南等地“辣”上很多,重庆火锅更在意的是个“麻”字,别处烹调,花椒的用量有限,重庆火锅用起来,却是多多益善,而且只用四川当地产的“麻椒”,量虽用得大,却不会夺了主料的原味,是来口感虽麻,却别无异味,不象别处的“花椒”,用的多了,味道变得苦极,根本无法食用,也正以为这点,重庆火锅别具风味。
綦江人做火锅,虽然和重庆有所区,用料却相差无几,热腾腾的火锅端上桌来,一层红油在锅里翻滚,各色辣椒点缀其中,其中大块的鱼肉已被熬煮得发红,入席的众人刚自雨中淋了许久,此时见了这等美食,别的事情就都搁在一边,先来大快朵颐。
麻义这次倒也大方,在家里把水运行的人招待起来,又从箱底搜刮出十几吊铜钱,着人送到各个行里,就说是把头犒劳,让大家自行解决,这样一来,麻乡约上下欢喜非常,也算冲了冲晦气。
别人高兴,麻义肯定是高兴不起来,成鸿业出头,固然解决了债务问题,可他身本还损着一千五百多两银子,可谓“千日打柴一火烧”,心情哪里愉快得起来?
成鸿业把众人安顿好,一刻不敢停留,和麻义说了声要到重庆去,麻义知道他定是去取金条,要派人跟随,成鸿业说声不必,独自匆匆去了。
成鸿业一走,麻义心情更乱,敷衍着和众人喝了几杯子酒,就让帐房先生出来,替自己应付大家,他本人则独自回了后宅。
毕耀武跟进来,见麻义眉头紧锁,说:“你还成鸿业小子一去不回?”
麻义摇摇头,说:“我们这位没上任成三把头刚才既肯出头,就定会拿金条回来的,不然,见出了事,他抬屁股走人了,何必演那么一出?”
毕耀武点点头,道:“他若拿来金条,这个三把头就一定要给他做撒?”
麻义看着毕耀武,笑着说:“你还怕他取代了你的位置?你呀!江湖越混越是糊涂!”
毕耀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是怕他取代我,这家业既是你大哥的,那也就是我的撒?我是说,自从外乡人进来,麻乡约就没得好事,成乞儿再成了三把头,我怕……”
麻义说:“也不能那么说,欧阳通是耍奸猾,害得老子差点关张,但那还不是咱们自己没得见识?啥子外乡、内乡,刚才那一出,还不是老乡来闹?是人家外乡人给咱解的围!”
毕耀武说:“话是这样讲,那成鸿业人才是人才,可是胆子太大,啥子事情都扛起,就怕……将来我们管制不住。”
麻义点点头,说:“也不能一哈子把他捧得太高撒?重要的事情也不能交给一个人办。”
毕耀武自语似地说:“要是拉弟在就好喽!”
麻义“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和那个畜生向来要好,有机会,自然要为他说话!”
毕耀武忙说:“我只是说说,事情还是你做主!”
麻义说:“这个事情没得商量!”
可能觉得口气太过严厉,麻义顿得一顿,柔声说:“那个畜生比起成鸿业来,更是难缠,你看成鸿业,做事情还讲个仁义,那个畜生呢?只要达成目的,啥子手段都使的出!这样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毕耀武心说:“拉弟一直在你身边长大,冷血无情?还不是跟你学的?”
毕耀武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只道:“是,没得他,我们要少很多麻烦,可成鸿业拿十八根金条换把头做……”
麻义脸色冷峻起来,哼了一声,说:“麻乡约是我麻义一手撑起的!他替我扛旗,自然好,我也给他机会做,要是,他扛自己的旗,樊拉弟的下场还不够惨!”
毕耀武心下感伤,暗中庆幸,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总算是没出什么事情,不然下场只怕还抵不住外面喝酒说闹的弟兄,那种滋味真是难以说清。
两人再不多说,毕耀武觉得甚是尴尬,刚要告退,却见帐房先生匆匆进来。
麻义皱眉说道:“又是啥子事情?他们要添酒添菜,只要不是天上的龙肉玉皇大帝的白干儿,只管上就是喽!”
帐房先生道:“不是的,赵家坪的赵老爷来了,要见大把头你。”
麻义奇道:“他老汉儿架子大得很,上次请他都不来,派个啥子翰林来这里胡闹,现在倒主动上门来,怪事!”
赵老爷平日里不与綦江各界过往,但由于他儿子生意作得极大,綦江地面一直把他当作首富,麻义嘴巴上数落几句也就算了,向帐房摆摆手,道:“请老爷到这里来。”
帐房先生应了,不一会儿将赵老爷请进屋里,原来是个干瘦的老头,衣着也不甚华贵,走起路来颤颤微微,由两名家人搀扶着,不过是寻常的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没有綦江首富的样子,。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等麻义说出寒暄的话来,老人家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麻义面前。
麻义大吃一惊,忙上前搀扶,说道:“赵老爷,这要不得!”
麻义一边说,一边给老人带来的家人使眼色,家人忙过去搀扶老人,老人说:“休管我!你们也跪哈!”
家人听了忙松了手,双双跪倒。
麻义急道:“老人家你搞得啥子名堂?我何德何能,哪经得起你这样的大礼!”
毕耀武也忙上前说:“赵老爷,啥子事你只管说,何必这样?”
赵老爷子喘息着说:“我到这里来,是求你麻大爷办事的,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老人家说着,老泪纵横。
麻义说:“老人家起来说嘛!啥子事情你总是要说,看我帮不帮得上撒?”
赵老爷说:“那麻大爷是答应喽?”
麻义只怕老人家真不起来,忙不迭得点头,总算把赵老爷子拉扯起来,重新落了座。
毕耀武叫来茶水,亲手递给赵老爷,柔声说:“老人家莫急,喝着水慢慢说起。”
赵老爷点点头,却不喝茶,把茶碗往几上一放,叹口气说:“麻大爷,你是知道我那大儿子不成器撒?”
麻义点点头:“老人家和我开玩笑?苏州做纺织赵大少爷哪个不晓得?是我们綦江第一号人物撒?”
赵老爷子摆摆手,眼泪又流了下来,说:“啥子第一号人物,只怕命都没得喽!”
麻义惊道:“老人家咋个这样说?”
赵老爷用衣袖擦擦眼泪,接着说:“你是知道的,那不成器的东西在苏州开着几家纱厂,我一直和他讲,生意人不要和官府搞得太密切,他偏不听!就在前年,官府推他出来做啥子商会会长,他想也不想,就去做,你是外乡来的,在人家地头管好生意就是,做的啥子会长!半个月前,长毛攻下了苏州,当地的官儿们都没得跑,他呢,也被人家安了个‘顺妖’的罪名,抓到天京去下了大狱喽!”
麻义惊道:“那可糟糕!长毛对留辫子的恨得很!人家说,留辫子就是妖!”
赵老爷是捶胸顿足,嚎啕道:“哪个说不是呢?”
毕耀武忙上前,抚着赵老爷的背,说:“那总得想办法解救撒?”
赵老爷说:“那有什么办法,就是花钱买命嘛!”
麻义心想,老赵家决计不会和自己开口借钱,就说:“人命最大撒?花些银子也是值得?”
赵老爷子说:“我这银子也得花得出去呦!来报信的人说,天京的银号,只兑长毛发的纸钞!这里拿银票去,只能兑人家的纸钞,那纸钞太平天国的官儿一张不收!”
麻义说:“那就只有从这边拿现银过去喽?”
赵老爷点点头,说:“报信的拿来我儿子的亲笔信,信上说,长毛告诉我家娃娃,他虽没得入‘清妖’,但做了清妖主持的商会会长,是‘顺妖做孽’,也要砍脑壳!不砍可以,一个脑壳十万两现银来赎!”
麻义听了和毕耀武对视一眼,心道:“十万两白银?就是一千根金条,这老汉儿来此,就一定是托我送银子过去。”
心里这么想,麻义就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您老人家要好谁运这样一大批银子?”
赵老爷闻言,又流下泪来,看着麻义说:“我知道,十万两白银,要好多车才装得哈,换成金条,也要一大箱子,兵荒马乱的,一旦有个闪失……唉,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赵老爷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颤巍巍打开,里面原来装的是一对明珠,各有鸡蛋大小,颜色略发青,色彩圆润却并不光亮,只散出淡淡的海蓝色光芒,奇的是,那光并不四射出去,只围绕在珠子表面,宛如珠子外面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端得是对宝贝。
麻义和毕耀武看得出神,赵老爷说:“这对珠子是前朝崇祯皇帝赏我先人的,我的祖父做过前明的湖广总兵,率军入川围剿张献忠,立有大功,崇祯皇帝赏这对珠子给他,说是只有朝鲜的深海巨蚌才生得出,叫作‘海胆’,千年才结出一对来,中国绝没得有,当时就值黄金万两,现在恐怕也值这个数。”
麻义点点头,看着赵老爷子,说道:“老人家,你想拿这对珠子去救大少爷?”
赵老爷子把盒子合起,往麻义手里塞,说:“我求你麻大爷把它送到天京!”
麻义没料到赵老爷子如此直接就把价值万两黄金的宝贝托付给自己,饶是他惯于应付各种场面,一时也不禁呆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老爷子见了,正色说:“麻大爷,我不晓得你麻乡约的运费是咋个算,你若答应运这对珠子去天京,我出一万两银子做运费!”
要是平时,这么大一笔生意,即使所运贵重,麻义也会答应下来,可他刚在长江丢了货,知道江南现下是“龙潭虎穴”,此时运货过去,可谓“九死一生”,如果这对宝贝再失手,双倍赔人家二万两黄金不说,赵家大少爷还有一条人命悬着,到头来也得算在自己头上,他拿什么东西来赔?即使心动,也不好随便应承,叹口气说:“老人家 ,我日常运输的,都是些寻常货物,不得值钱,我也赔得起,这东西我哪敢接手?有了闪失,我赔不起!”
赵老爷道:“麻把头,麻大爷,我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找你,本来呢?我想让来报信的人带宝珠到天京去,可那个人面生得很,虽然拿的是我儿子的亲笔信,我哪里放得下心把这宝贝给他撒?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要交给本地的人来送,我也不瞒你,我找过重庆的麻乡约,他们实力大些撒?可他们死活不接手,我……我……只有求你喽!”
麻义看看毕耀武,毕耀武此时还没有吃准麻义的心思,假装不明白,直愣愣地看着麻义。
麻义心里骂:“龟儿子,你倒是出来给老子打个圆场!”心里想着,手里直把盒子往赵老爷子手中推,嘴里只说:“事情大,我们不要急,慢慢讲。”
赵老爷子只道麻义嫌钱少,为救儿子他连祖上传下的宝贝都拿出来,还怕再多花银子?当下尽力把盒子推向麻义,说:“麻把头,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运费的事情撒,我再加一万两!”
麻义怕那盒子掉下,只好手里使劲抓牢,却还是不肯栏住怀中,只是和赵老爷僵持着,说:“老人家,不是运费的事情,那倒简单撒?”
毕耀武此时见麻义既不接盒子,也不明确拒绝,心下这才有了计较,忙上来分开两人,对赵老爷子说道:“老人家,麻把头说得对,大事情急不得!要我说,我们可以派人先去探路,这样保险!”
赵老爷子自然是个聪明人,见毕耀武这么说,就知道麻乡约想赚这笔银子,自己再紧逼,恐怕适得其反,老头子毕竟是大家族出来的,场面见得不少,既能卑躬屈膝得求人,自然也有定力静待事态变化,这就是所谓的“素质”,赵老爷子纵然年老,这一点上终究还是异于常人,叹一口气,把盒子收到自己怀中,说道:“毕把头说的是,急不得。”
赵老爷子猜测得当然没错,麻义想揽这笔生意,但他不能卤莽答应,还要计较计较利害得失,毕耀武适时出来圆场,把局面缓和一下,赵老爷子一安定下来,他就有机会冷静一下,心说:“身边还真是缺不得这龟儿子!”
他心里算是夸奖,自然知道毕耀武说话都是向着自己,又见局面缓和下来,他自然要摆摆大把头架子,也让赵家老爷子看看,麻乡约的把头做事也是“气定神闲”,当下坐了下来,说:“毕把头,你来说撒。”
毕耀武看着赵老爷子说:“要我说,长毛那边要的是钱,不是命,时间自然会留得充裕,我们就不用着急,只要把钱拿去,就没得问题撒?现在主要说的是咋个把钱拿去,起了战乱,大家都晓得的,东西运出去,长毛要是抢了,我们也有得说,本来就是给他们的嘛,可官军抢了去,那就麻烦喽,要是啥子捻军,啥子白莲教,啥子土匪拿去喽,就更是倒霉……”
麻义打断话头,说:“这个大家晓得!你说关键撒?”
毕耀武说:“这就是关键!要把这对宝贝送到天京,水路是肯定要走的撒?我们就先派人去,沿长江打探,搞清这一路究竟那股队伍在活动,长毛要是占了长江全线,我敢说,这货送得!可要是官军呢?还是不送的好,东西一旦落在他们手里,你找哪个去要?綦江知县?重庆知府?官儿太小了撒?要是其他家势大,那更运不得,丢失了,更没有地方找!”
麻义点点头,看着赵老爷子说:“老人家,情况你明白喽?我现在可以派人去打探,要是太平军占了长江,那我们就替你送!要是局势乱,各家纠缠一起斗争,那我真是没得办法送!”
麻义这么说,事情总是有了一线可能,赵老爷子点点头,擦拭擦拭眼睛,说:“好嘛,好嘛,那只有麻烦你麻大爷派人去打探喽,我……就只有靠你们喽!”
麻义说:“你老放心,只要三天时间,我就能给你个答复。”
赵老爷子显然不满意,但想着还是安全第一,拖延几天也是必要的,就说:“要得,三天后我再来。”
麻义说:“哪能让你老人家来回跑?要是能送起,三天后,我亲自去你老人家府上取货!”
赵老爷子说声:“好嘛。”心理多少感到宽慰,站起身来告辞,麻义、毕耀武忙起来礼送,一直把赵老爷子送出大门。
看着赵老爷子坐滑竿远去,麻义悻悻说道:“好大一笔银子,只是不知老天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毕耀武说:“我们马上两个信得过的家人出去打探消息。”
麻义吃了消息闭塞的亏,毕耀武这么说,他自然同意,当即找来两个自己最为信任的家人,要他们乘船往宜昌打探消息,宜昌连通湖北和川东,到得那里,就大致可以了解当下局势,而且綦江到宜昌走水路一天可达,这样算来,三天之内麻义足可以掌握最新信息,就可以确定是否接受赵老爷的托付。
说到来闹事的弟兄们,热乎乎吃顿火锅后,麻义又特意从箱底搜刮出十几吊铜钱,给他们拿去分了,一人得了二、三十文,虽是不多,但毕竟是从大把头手里拿到,大家心中自然别有滋味,也不再闹,纷纷打着饱嗝离开总堂,又去继续生活。
闹哄哄的一天转眼过去,风雨飘摇中,麻乡约算是又从一次危机中解脱出来。
成鸿业一夜没有回来,麻义虽然断定他不会这样离开麻乡约,但心中究竟还是记挂那十八根金条,一夜没有睡好。
转过天来,天居然放晴,太阳就红彤彤得跳出来,连鸟儿都觉得意外,惊喜地从各自窝里出来,一通乱叫,把个小小綦江搞得生机勃勃,人们的心情也难得好起来。
成鸿业还真没见过如此一个温和、安逸又不乏活力的小城,他连夜从重庆赶回来,迎一轮红日下船,日头晒到身上还没干透的衣服,一股潮气伴着体温和辣椒的味道窜进鼻孔,心头一片温暖。
成鸿业到得重庆,直接去自己当时藏匿金条的破庙,拿了金条出来,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出城,在嘉陵江边找条渡船,特意看不是重庆麻乡约的船老大,才放心论价,付了双倍船资,连夜赶回綦江,倒是十分顺利。
常人看来,有了十八根金条,就是什么也不做,也足可以逍遥地活上一辈子,可成鸿雁不这么想,他太想做成一件事业,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的思想就和常人有了差别,才会想到用十八根金条做代价换一个小小的把头,这种交换是否值得?他认为是非常值得的,他觉得只要有了一个“把头”的身份,自己的生活才算重新开始,才可以以一个真正人的身份生活。
即使身为乞丐时,成鸿业也一直渴望把个“人”字写好,写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中间究竟蕴涵着什么内容,只是漂泊时期,看见山他就想站到顶峰,看到水他就想呼啸掠过,看见远方他就有无限豪情,至于怀中的黄金,在他心里,分量其实非常之轻。
成鸿业把十五根金条交到余福全手中时,心中没有丝毫后悔,他欣赏着余福全拿到金条的表情,由此看到人性中最可爱的一面,在黄金面前,一个那般世故、城府深沉的人表现出的,竟然是儿童般的单纯,满脸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发自内心的谦卑,成鸿业更加坚定这样的信念,那就是自己需要的不是黄金,他那样渴望拥有它,无非是想拥有更多人对自己的热爱与谦卑,这时他才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初次触摸黄金时感受到的“威权”的涵义,他愿意花更多的黄金去拥有那种感受,认为如此即拥有更多别人无法拥有的价值。
成鸿业可能没有意识到,是“贪婪”让他思想升华了,让他于诡诈又冷酷的世界中,找到一个似乎永远处于高点的站位。他只是感到,花掉金条的那一刻,“上天”在自己心目中更加鲜亮,他似已看到一个完整而清晰的“上天”形象,那就是他自己。
看着成鸿业在大堂上和余福全交接金条,麻义忽然有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成鸿业为自己挺身而出时生出的那种感觉,如果说那种感觉充满快慰,眼下的感觉却激发出他内心的恐惧;他觉得,自己一向看护着的“权力”那一刻似乎发生了转移,那个昂首接受余福全恭维的人应该是他呀!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毕耀武,因为毕耀武从不会如此昂首站在自己眼前,现在他才感到,毕耀武的温顺摸起来是那么柔软,而成鸿业的张扬却是充满棱角。
麻义忽然感到,毕耀武的担忧不无道理,成鸿业不是樊长水,樊长水是自己圈养大的,再凶恶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去撕咬,控制的链条始终攥在自己手里,而成鸿业站出来时,他觉得自己手里空无一物,这让他十分得不舒服。
从爬上第一个女人身体时,麻义就渴望自己掌控快乐,即便时有颓丧,也只是激发得自己更加渴望再次去冲刺,他不喜欢被人摆弄,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向一种“象征”意义转变时,他就觉得,自己应该重新雄起,用残存的力量再次冲击。
所以,麻义没有告诉成鸿业赵家老爷子的事情,他认为,该给这个野小子套上锁链了。
阳光满屋,甚至侧院的菊香也飘了进来,大堂中多日郁结的潮闷气息逐渐稀释在清香之中,麻义也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似乎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态,笑着对客座坐着的成鸿业说:“昨天你算是临危授命,匆匆忙忙就做了麻乡约的‘三把头’,仪式都来得及搞,兄弟们自然有闲话,那今天我就安排个正式仪式,就算你正式上位喽!”
成鸿业本人没有太多想法,既一心要入麻乡约,麻义这么说,自然觉得有些激动,站起来表态说:“不管咋个说,我的一条命是綦江麻乡约救下的,我虽不是麻城的先人,但总把头放心,我为麻乡约是肯拼命的,也再没得啥子要求!”
成鸿业说的不是假话,他吞了“重庆麻乡约“的金条,被抓后,起初也不是没想过交出金条,然后加入重庆,只是王金山对他实在太狠,痛打之下,激发出他倔强本性来,只道就是打死,自己也绝不交出金条,由此一条腿迈进了地狱,虽然说綦江方面也算不得已收了自己,但这条命终究是人家给的,是以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底无比坦荡,只道是应该的。
麻义不是张广那样的人,他是个“实在”人,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性”,只想着如何利用好成鸿业,成鸿业对他表真心,他听在耳朵里,只道这成乞儿不外是借这些假、大、空的屁话,把自己打扮得狗一样温顺、忠诚,不过是麻痹自己的,心中有了强烈的念头,支撑自己不要感动,心理上自然也就没什么变化。
麻义脸上笑得灿烂,大声说:“要得,我现在就是少你这样的帮手撒?上了位,你就把‘信行’管起!”
麻乡约的四个行里,“信行”最是闲差,只负责替当地麻城籍人士向外地传递书信,由于不能银票等“细货”归“水运”,所传达的书信不外是“嘘寒问暖”的家书,只需找些不算糊涂的人就可以完成,因此麻乡约的“信行”中,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既没有“挑夫行”、“脚力行”有“外快”,也不象“水运行”受倚重,长期以来也就是养活一帮“约”里的闲人罢了,麻义让成鸿业负责这一行,“明升暗贬”的意味非常明显。
麻义怕成鸿业不快,走过去拍拍成鸿业的肩膀,说:“按你贡献讲,做‘信行’的把头,是有些委屈,可你毕竟是个新人,要积累名声,这样将来升起,大家也拥戴你。”
成鸿业心中自然大是失望,但想想张广说过的话,这毕竟是一个“乡亲”组织,自己终究是个外人,骤然担任重职,也的确难以服众,因此勉强笑道:“我晓得,我晓得。”
麻义也不多说,当即吩咐毕耀武准备仪式,招成鸿业正式“入约”。
有了成鸿业的三根金条,麻义手底自然宽裕,又想平复成鸿业的不快,自然要把仪式搞得热闹些。
“入约”不是“公共活动”,热闹也得关起门进行,各行把头固然都要来,一些约里的长辈更是少不了,算起来参加人数也是不少。
次日一早,众人来到,因为知道是新人“入约”,所以都穿了正式服装,长辈可以穿不同的长衫,各把头则必须是白毛巾扭成的头箍戴在 ,上身是米黄色对襟褂子,下身是深黑色吊腿裤,脚上是三股拧成的草鞋,至于下一级的“阿大”,头上自然也扎白巾,只是换了全黑的衣着;一干人聚在一起,细数有二、三十位,声势也是不小。
说到仪式的布置,却也简单,只在院子里放了香案,立三个牌位,上九柱香,分被供奉“天神”、“地灵”、“人圣”,“天神”是楚人向所敬仰的“昊天大帝”,“地灵”为“巫山神猿”,“人圣”居然是“三闾大夫”屈原,想来这是麻乡约成立时,敬其“忠”,立为神位,用以警示帮众,只是不知道屈原本人是否愿意做着江湖的“守护神”。
上罢香,就是唱歌作戏,庆贺“麻乡约”人丁兴旺。
麻乡人唱的不是川剧,是麻城的“哦呵腔”。
麻城地处鄂东,在大别山南麓,居民勤劳朴实,若不是奉旨“填川”,他们最满足的,就是过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于这种生活中,也提炼出许多情趣来,平日里采茶伐木、翻地锄禾之余,即兴演唱,互相应和,声调高亢委婉,唱词通俗易懂。
几串鞭炮响过,大家落了座,歌手就在当院唱起“哦呵腔”来,成鸿业听得一个俏丽女子唱道:“太阳落土日落西,唱过山歌我回去,清凉水里洗个手,不知明天在那里。”心头殊无喜悦。
歌唱过后,“入约仪式”才算正式开始,长辈们在大堂正面坐定,把头、阿大诸人立于香案之前,麻义换上黄衣黑裤,带着成鸿业分别拜了三个牌位,然后,成鸿业站在一边,麻义向四周抱拳,说明今天引成某人入约,接着让成鸿业就自报姓名和将担任的职务,和大家见个礼。
大家回礼后,麻义再次抱拳做礼,然后朗声念道:“嗟兮!思吾先人,万里来徙,白骨盈畴,无食无衣,嗟兮!巴山蜀水,流播苗裔,白帕加首,哀思不离。嗟兮!聚吾乡亲,树以旌旗,约以血书,世为兄弟!嗟兮!天地神人,可证此义,背我盟约,人神共弃!”
这是“麻乡约”的“总章”,说明麻乡约来历,麻义以楚人声调读来,凄切悲壮,听者思得先人万里迁徙,一路艰辛,无依无靠,沿路撒骨,莫不感泣,即便成鸿业这样一个“外人”,联想自身,那流离之苦也感同身受,眼角不由沁出泪水。
这篇“总章”均以四言韵文写就,而后面的条令规章,则大多是半文半白的江湖话,除了所谓的“天戒”,和普通江湖帮派的规矩没什么区别,麻义一一读来,均问成鸿业是否能够坚持,成鸿业一一应答。
条令读罢,麻义一招手,有人拿上麻乡约的名录,麻义打开,成鸿业的名字已经在列,还需要“加之以血”,成鸿业按照指示,张开胸膛,麻义用刀在他心脏处轻划一刀,见刀锋上沾了血,麻义回刀在相同部位割了自己一刀,这叫“血肉交融”,然后再把刀锋上的血涂在成鸿业的名字上,这就叫做“约以血书”,成鸿业由此就正式成为“麻乡约”一员。
礼毕,鞭炮再响,成鸿业就去和众人一一见礼,他倒也懂事,见了穿长衫的长辈,都行跪拜大礼,引得一干老头子甚是高兴。
既入了约,成鸿业就不能再住在麻家总堂,仪式结束,大家吃了会儿酒,也就散了,有“信行”兄弟过来接成鸿业上任,成鸿业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心想去见见麻小姐,又觉得不太合适,想着事业为重,就辞别麻义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