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成乞儿雄心天生 麻素贞真情暗动
綦江县烈日当头,成鸿业才算完全清醒,麻素贞一声喊,他的精神更是大振,开口说:“我要和这儿的主事人说话。”
成鸿业这么一说,麻素贞立刻冲麻义喊:“他要和你这个大把头说话!”
却听毕耀武冷冷说:“他哪里有得这个资格!”
毕耀武中了张广的算计昏厥在地,但张广并非“练家子”,虽然点穴方法正确,力道却逊色许多,另外毕耀武是习武的人,身体强壮,不一会儿就恢复过来,站起来时,心中已经充斥怒火,恨不得上去把两个对手撕碎,哪里还想多听让他们说一句话?麻素贞一喊,他就立刻开口说话。
麻义也是一心结果两人性命,由此彻底消除隐患,但此时是青天白日之下,又面对自己宠爱的女儿,要他动手杀人,还真不很适应,毕耀武一说话,他一时无法表态。
成鸿业眼见这种局势,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念头一转,就用尽力气喊道:“要是老子没有资格说话,就等着重庆人和你们说吧!到时候可别后悔撒!”
麻义和毕耀武都是“心怀鬼胎”,对“重庆”两个字更是分外敏感,听成鸿业喊这一嗓子,只道他有克制重庆麻乡约的办法,不禁互相对视一眼,有了默契后,麻义大声说:“要得!老子就给你说话的机会……”
毕耀武接口说:“姓张的帐要另算!”
毕耀武吃了张广暗算,又见他打死一个家丁,对他最有恨意,生怕他借此逃脱关系,麻义话音一落,他就忙着接话。
成鸿业趴在张广肩头,低声说:“老哥,这趟浑水不好趟撒?”
张广打死麻家的人,知万难幸免,心下反而平静,低声说:“只是不知道,綦江人手段是不是比重庆厉害?”
成鸿业佩服他的镇定,“吃”的一笑,说:“要是说起‘暗里捅刀子’,龟儿子们倒比重庆人来得狠毒撒。”
麻素贞离两人最近,听他们言语间贬损自家,心里当然不服,但想想发生的桩桩事情,自家地作为和“暗中捅刀子”相比,实在没什么区别,不由又恼又羞,对众人大声说;“还算哪门子帐?人家都把你们当龟儿子看,还站在那边哈儿充大爷!”
毕耀武一向很少斥责麻素质,这时按捺不住,说道:“大小姐,莫再搞了,到家里去好不好?早说过喽,这些事你管不到撒!”
麻素贞嘴硬,说:“我管不到?那就让綦江的官儿来管!”
麻义厉声说:“给我闭嘴!”
麻义始终念着家里面有客人,这些客人又是自己急需依仗的,心想这样闹个不休,吵这些人出来看成何体统,是以喝止麻素贞的胡说后,沉声道:“好,把这场面先收拾了,一切事还有得说!”
麻义这么决定,毕耀武不好执拗,也不多说,让人去把尸体拖走处理,大家随之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麻义把张广和成鸿业安置在刚才的房间,特意安排了家人伺候,其实就是监视,而他自己则拉了毕耀武去和客人周旋。
麻素贞要留下,麻义坚决不许,大小姐看两人暂时没有危险,不好继续和自己老子对着干,也就顺从了麻义,自到后院闺房去了。
成鸿业和张广两人进得屋,张广把成鸿业放到床上,自己找座坐了,有家人居然端茶水进来,看来,成鸿业这一嗓子,把两个人的身份也给喊得变了,两人相视一笑,觉得人生变幻真是有趣得紧。
两人既不好闷声坐着,就互通名姓攀谈起来,成鸿业倒也坦率,把自己经历原原本本对张广说了。
张广暗道:“这少年虽说性格贪婪,但胆魄不凡,野心也大,真要得到机会,必定是个人物。”心里喜欢成鸿业的坦率,对他自然生出好感来。
成鸿业乞丐出身,放在平日,哪有机会和张广这样的人在一起攀谈?不由打心眼儿里感激“上天”青睐自己,送这样一个朋友给他,所受诸多苦难也当真值得,一时间忘却身上创伤,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说了一会儿话,成鸿业忽然问张广:“先生,你说这綦江麻乡约能不能作得大事?”
张广看成鸿业这样说时,眼神炽热,知道他怀抱着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就笑着说:“四川眼前只有两家麻乡约,重庆势头大些,綦江虽然不济,但其运通湖南、湖北,如果好生经营,当然做得出大事。”
成鸿业点点头,自语似的说道:“受了这场罪,老子算明白喽,就算有金条,没得一个组织,啥子事也没得做!”
张广听成鸿业这么说,知道他有心加入麻义门下,心说,这少年有抱负,有胆魄,孤身一人闯荡,的确不好成就事业,能入麻乡约,对他是有些帮助,但麻乡约毕竟是江湖帮派,自己应该给他提个醒,就说:“想要出人头地,加入个组织自然是好,发展起来也快嘛,只是,麻乡约这样的‘乡亲’组织,一个外人想在其中发展,怕是困难重重。”
成鸿业是个聪明人,张广这么说,知道他是给自己提醒,就说:“现在不是天意撒?狗日的麻家就是个龟壳子,老子也得钻!现下出去,老子怕是连乞丐都没得做撒?”
张广低声说:“可麻义真肯为几根金条罩着你吗?他难道就不怕重庆人再找上门来?”
成鸿业“吃”的一笑,低声说:“哪个不怕?老子心里哈儿,也是怕得要死!因为怕,老子才更要赌撒?反正这条烂命在别人手里捏着撒,老子就赌他一把!押得对,老子就是大亨,押得错,也怨不到别人,赔条命出来也就是撒!”
张广心说:“怪不得人说‘川人出川惊天下’,这小子果然是够光棍儿!有这股子‘赌’性,在这乱世之中做出什么大事都不稀奇。”
成鸿业见张广不说话,红着脸说:“老子话讲得太粗喽,你老哥可是斯文人撒。”
张广笑着说:“老子还真不愿做什么斯文人。”
话一出口,张广发现“老子”居然成了自己的口头语,不由愣了一愣,再看成鸿业看着自己,神色也很愕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成鸿业听张广自称“老子”,当真惊奇,见他大笑,也笑着说:“咋个样,说声老子,连肠道都通撒?”
张广这一次陷落草莽之中,又经历了生死考验,一番波折,固然对人性之恶更为深恶痛绝,但于那万恶之中,却也看到一种“精神”,回想自己从前经历的人事,哪里有这乞丐表现出的坚韧、坦荡、率真、无畏等诸多气质,心说;“倘若这天朝上国的人多些这等人物,纵出草根,又何至于屡遭欺凌,孱弱至此?”一念生起,真觉得一生虚度,所以成鸿业这样一说,他就点头称是,说道:“没错,我这肠道啊,确实该通通了。”
成鸿业说:“那你就莫要到别处撒,暂时留在这哈儿,一起做些大事出来!”
张广毕竟不是江湖中人,闻言微微摇了摇头。
成鸿业说:“你是看不起我这乞儿撒?”
张广说:“那倒不是,我这个人性格古怪,和江湖上人又是不甚投缘,如此寄人篱下,我是受不了的。”
成鸿业说:“有啥子受不了?自己个儿心里有根儿就是喽,他对你不好,就在心里骂他先人撒,那也解气得很!”
张广心说:“麻义哪里值得我骂,要骂我就骂那些朝堂上的龟儿子!”心里这样想,嘴上说:“你不明白的,我这一生呢?是绝不为私人服务的。”
成鸿业愕然道:“啥子意思?”
张广说:“我要为这个国家服务。”
成鸿业说:“一个人哪里管得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事情?再说喽,老子听人讲,这所有东西,都是皇帝自个儿家里的,那就由他去管,咱们就在四川作起撒。”
张广不愿多说,只是笑着说:“你定能耍得起来,原本就不需要我嘛,我们能做个朋友,岂不也是件好事?”
这话成鸿业大是爱听,大声说:“那是,那是,老子就和你做个朋友!”这样一说,成鸿业只觉得浑身鲜血都要烧起,情之所起,不可抑制,接着道:“要做就做至死不变的朋友!”
成鸿业随口说来,只觉得胸怀中的寂寞全部燃烧起来,心下舒畅无比,只是至于日后什么样,他却想也没想。
张广想泼漂凉水,好让这少年理性一些,可自己既怜悯这少年遭遇,又欣赏其性格中的某些特质,实不想让他失望,心中只道:“日后但凡可以帮他,我尽全力也就是了。”见成鸿业满脸热忱看着自己,眼角居然沁出泪花,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成鸿业见张广点头,心下更是欢喜,就说:“你老哥放宽心,杀他麻家一个人也没得要紧,麻义要是不放过你,老子就不把金条给他!”
张广见他重情意,自然很感动,只是实在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帮助,柔声说:“我毕竟是犯了王法,他们若要经官处理,我就随他们去见官,你不必非要把这事往自己头上揽。”
成鸿业说:“你说这个话,那就是还没得把老子当朋友!咋个分你我呢?你的事就是我的!我是管定了!”
这时,门一响,麻素贞端着一碗粥进来,只见她撇着嘴说:“自己事还搞不定,管人家别人的事,真当自己个儿是个人物撒?”
成鸿业脸一红,喃喃说:“你咋个专喜欢在外面听人家讲话嘛。”
麻素贞把粥往桌上一放,说:“我要是不偷听人家说话,你早就是个鬼喽,还有的粥喝!”
成鸿业此时已知道是麻素贞救的自己,麻素贞这么说,他也不好顶撞,说道:“老子肯定是要谢谢你的。”
麻素贞本没有真的生气,成鸿业这么说,斜他一眼,把粥端了过去,塞进成鸿业手里。
张广对麻素贞说:“在下也要多谢小姐,若不是您和那毕把头周旋,恐怕在下已是黄泉路上的人了。”
麻素贞说:“先生多礼喽,我那么做无非是想让你知道,麻乡约不是专做恶事的。”
张广微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位把头这么做,也谈不上什么善恶,我这所谓的善人,刚才还不是杀了人吗?”
麻素贞正要答话,门外有人咳嗽一声,麻义由毕耀武陪同来到这厢。
两相见礼后,麻义和颜悦色地叫女儿回避,麻素贞也不多说,退了出去。
麻义坐定,毕耀武站在麻义身边,张广也找位置坐了,麻义就对成鸿业说:“小哥,你知道喽,我就是这里主事的人撒,有什么话要和我讲?”
成鸿业说:“当然要说,不过怕你担不起。”
麻义哈哈笑道:“不存在撒?啥子事没得说出来,我还不知该不该担?”
成鸿业开门见山,说:“重庆人收拾老子,为的是十八根金条。”
麻义早知道成鸿业吞了重庆的货,但“十八根金条”入耳,他的眉毛还是跳了两跳。
麻乡约水运、挑夫、脚力所收入,都以铜钱计价,綦江麻乡约号称“三百劳力,日进斗金”,实际经营收入,基本是铜钱,纵然一天入帐上百吊铜钱,折算成白银也没有多少,若换成黄金,这綦江麻乡约一年收入,也不外是一、两根金条而已,成鸿业说出“十八根”来,麻义说不动心那就是假话了。
麻义毕竟是老江湖,心里打小九九,脸上却看不出来,淡淡说:“哦,果然是件大事,只是你小哥打着我的旗号吞重庆的货,不是英雄所为。”
成鸿业说:“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吞货是吞货,可没得说过老子是綦江的人,那帮龟儿见撬不开老子的嘴,才借老子身上的刺青搞事,打老子半死不活,说不得话,抬到綦江来,想从你麻大爷这里补回损失,这是他们的手段,和老子没得半点关系!”
麻义说:“那你让我咋个担起?”
成鸿业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狡猾的神色,笑着说:“你们费那么大劲杀老子,是怕重庆那边过来找麻烦,老子就把金条给你老汉儿,买一条命撒,也求个容身的地方,你老汉儿要是撑的起,就拿了老子的金条,要是撑不起,那把老子送回重庆去,那帮龟儿子的手段,老子都见识过了,大不了再来一次,老子死了,他重庆得不到金条,你綦江也得不到,就算老子孝敬长江里的王八喽!”
毕耀武见成鸿业求麻乡约收留,却说话狂妄,心里很是光火,大声说:“你来这哈儿耍光棍撒?瞎了你的眼!”
成鸿业哈哈大笑,说道:“二把头,老子从刀山油锅里爬出来,怕个锤子!你现在要老子的命,老子要是说出一句软话,就是你二把头养的!”
人在江湖中打拼,从赤贫到富贵,几个没耍过光棍?麻义见成鸿业这样表现,知道这混小子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是“孤注一掷”般的用性命下注,只求得到一线生机,他倒是心安了,柔声说:“到这一步,还说啥子打打杀杀,我,痛快人撒?你的事我撑起!剩下的事你来说!”
成鸿业说:“麻爷痛快,我也痛快,这十八根金条,我要换个麻乡约的把头作作!”
毕耀武说:“这没得商量!你做把头?那不是证明是我们派你吞人家的货?”
成鸿业看也不看毕耀武,只是盯着麻义说:“麻爷你咋个处置?”
麻义一拍桌子,说:“反正人现在不在他们手上,他们找来,老子就不认帐!好,把头给你做!”
成鸿业点点头,说:“还有一件事。”
麻义看了一眼张广,知道成鸿业要说什么,当即说:“所有事情,老子都不追究,这位张广先生随时可以离开!”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圆不圆满,这桩事就告了结。
张广本不想沾成鸿业这个光,可是既想速离此地,又怕此事情经官处置伤了赵家坪赵老爷的清誉,当下也就默认了。
张广原本带着赵家挑夫来,见事情解决,他就着人喊来自己的挑夫,挑夫们的酒早醒了,已然听说事情复杂,忙收拾好滑竿,盼着速离这是非之地。
张广见准备停当,更不多说,心不在焉地和麻义作别,毕耀武不理他,他也不去理会。到了成鸿业面前,才显出依依惜别之色,成鸿业虽然不理解张广的志向,但知道留不住这位朋友,颇有些伤感,说到“保重”时,险些掉了眼泪。
张广一走,麻义倒不急着向成鸿业讨要金条,他本是老江湖,知道成鸿业既答应把金条交给自己,又惦记着把头的位置,金条迟早是会拿出来的,但绝不是当下,果然,成鸿业声言,只等伤势痊愈,正式当上把头,自会交出金条,麻义对此心理已有准备,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此一来,乞丐成鸿业就成了綦江麻乡约的一名候补把头。
麻义嘴上说不怕重庆方面再来搞事,安置成鸿业时却是分外小心,加之想到成鸿业胆子太大,别是用“缓兵计”骗自己,干脆把他安置在樊长水原来住的房间,那房间深处院中心,自己也好密切监视。
成鸿业伤势真是不轻,方才表现出生龙活虎的劲头,完全是强烈的求生意志在支撑,一旦彻底脱险,很快就为创痛击倒,自此卧床不起。
麻义安顿的房间倒很适合养伤,虽说处在院子中心,但前有水榭,左依假山,是一座独体的竹楼,被一片翠竹掩映,当得起“清幽”两字,人在其中起居,真是惬意。
成鸿业卧床后,连吃了十几天汤药,身上也换了几次药膏,伤势才开始好转,又过了十几天,体温稳定,排泄正常,人也能够下地活动,一条命这才算保住,只待进一步恢复。
这些天里,成鸿业身边虽没有贴身陪侍的家人,但每到换药、打扫、开饭、饮水,总有家人来,虽然带来的药品、食物都很寻常,但既不间断,也不拖延,麻义做的还是象个样子,只是他本人忙和上海的欧阳通磋商合作事宜,筹措资金、联络商家都少不了亲力亲为,是以几乎不来探视,毕耀武倒偶尔来看,但来了却只是隐身在竹林里窥视,并不进屋,成鸿业每见他在鬼魅般出现,心中很是厌烦。
至于麻素贞,从她性格来说,应该是天天来的,可是一晃许多天过去,成鸿业却再没有见到这位大小姐,心中倒真是有点想念。
许多天来,来来去去都是些送饭或送药的家人,他们来了也不多说话,让成鸿业觉得寂寞异常,见屋子里有些藏书,就读来解闷,他虽不识字,但藏书中多见绣像小说,他专翻插图来看,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消磨了不少时间。
说话间已经入秋,这天傍晚,晚饭还不见送来,成鸿业独坐灯前,心中很是郁闷,随手翻看一本《绣像说岳全传》,那里面的插图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此时再看,徒增烦闷罢了,心里更是乱做一团。
这时,忽听得门响,成鸿业忙抬头看,见两个丫鬟各提一个食物盒进来,却不是平日熟悉的家人。
两个丫鬟也是不多说话,板着脸进来,默不作声把桌上收拾干净,然后打开食盒,把菜一样样摆到桌上,成鸿业见饭菜比平日丰盛得太多,正要询问缘故,两个丫鬟却扭头出去了。
成鸿业心说:“管你搞什么鬼,反正也不敢害老子。”就拿了筷子吃将起来。
刚吃了两口,外面有人说:“咋个没得酒呢?”
成鸿业听出是麻素贞的声音,心头一热,笑道:“那大小姐就拿一壶来撒?”
麻素贞果然执个酒壶进来,粉脸飞红,说道:“你倒是猜得准!哼,本来要等你吃完菜再拿进来,让你后悔自己贪吃,不等着人家,好酒就喝不到。”
成鸿业笑着说:“不存在撒?我又不喝酒。”
麻素贞坐到成鸿业面前,把酒壶往桌上一放,转手从袖中掏出一对酒杯来,看了看,又装回一个,只把一个留在桌上,斟满酒说:“你不喝,我自己喝。”
麻素贞说着,端起杯一饮而尽,挑着眉毛说:“立秋喝杯桂花酒,滋味好得很。”
成鸿业恍然道:“今天是立秋撒,时间过得真是快。”
麻素贞道:“是,一转眼你到家里快两个月喽,过得好得意撒?”
成鸿业说:“还得意?不存在!整天没得人,还不如我在重庆时逍遥快活咧。”
麻素贞又倒了杯酒,自己不喝,推到陈鸿业跟前,说:“这样的日子你才过了几天?我却过了十多年!”
麻素贞一旦哀怨起来,全没有初见时的刁蛮,成鸿业倒觉得有些不习惯,自己又从没在大家族中生活的经历,不知如何安慰这位小姐,很是尴尬。
麻素贞见成鸿业说不出话,觉得无趣,用筷子夹了片青椒,也不吃,只在自己面前晃,幽幽说道:“拉弟在就好喽,总能够说些开心的话儿。”
成鸿业心里隐约有些醋意,酸酸地说:“那他咋个不在?”
麻素贞抬头看着成鸿业,说:“你来了,他就不在喽。”
成鸿业被麻素贞凝视,觉得不好意思,勉强笑道:“我来了他就走,那他不成了耗儿?”
麻素贞“扑哧”笑起来,说:“还说人家是耗儿?算喽,过去的事不提,现在耗儿没得在,就和你这猫儿耍起撒。”
这段时间麻素贞不来探视成鸿业,倒不是她的本意,自成鸿业住进麻家,麻夫人就天天喊麻素贞过去说话,一聊就是一整天,麻素贞感到心烦时,夫人就让她帮自己做活计,麻素贞对母亲敬爱有加,从不违背母亲的意愿,如此天天奔走于母亲处,就没有时间来看成鸿业了,直到立秋时,夫人忙着张罗家族一些来往应酬,麻素贞对礼仪等事最不熟悉,插不上手不说还总添乱,夫人就不叫她来,这才得了闲。
往常每到立秋,麻素贞总和樊长水一起偷偷喝酒玩耍,今年一闲下来,体会到秋凉入窗时,才想到那个最为自己解闷的人已不在身边,想想旧时欢娱之所,现在住着的已非故人,大小姐心中颇感凄凉,转念又想,那成鸿业是个外人,对外面世界自然很是了解,找他去喝酒聊天,想来也有趣,于是就让丫鬟备了酒菜,这才来找成鸿业。
成鸿业浪迹江湖,每一天无时不为生计奔波,连书都读不到,又哪里有心思关心春花秋月?加上平日里看的都是老爷太太的脸色,根本不会花心思琢磨少女情怀,眼见麻素贞伤秋感怀,自己可以说是王八吃天——实不知从何下嘴,听麻素贞要和自己玩耍,自己哪里有什么适合少年少女玩耍的花样?想想耳闻目睹的那些男女情事,固然是心生春潮,却隐约感到,那些下作人的粗劣轻狂,用在此时大为不妥,偏又想不到自己如何做只讨小姐喜欢的“猫儿“,一时脸红耳赤,只是慌张端起杯子,一口干了一杯,脸色却更是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麻素贞喜欢听些顺耳的话是不假,但和樊长水长相厮守,听一个人说得多了,虽不腻味,但也生不出更多情趣,眼下于孤单时想起樊长水的好,但面对一个质朴、木讷的成鸿业,不会主动讨好她,反要她要主动引着说话,真可谓是感受全新,尤其看到成鸿业紧张、不安,更觉得有趣得紧,不禁“咯咯咯”得笑出声来。
烛影摇红,美人在前,成鸿业纵是个懵懂少年,也只觉得头脑充血,意乱情迷,生出一串遐想。
这时,却听竹林之中,有人冷哼了一声。
成鸿业听了这声音,宛如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心头一片冰凉。
竹林中藏着的自然是毕耀武,他似乎见不得成鸿业和麻素贞在一起,听得麻素贞娇笑不断,实在按捺不住,立时出了声。
既出了声,毕耀武想自己堂堂男人,不必躲在一边,就由竹林中走出,大咧咧推门进来。
进得门,毕耀武也不和麻素贞招呼,劈头对成鸿业喝道:“你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成鸿业本身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对毕耀武又没有好感,听他这么说,气往上撞,说道:“小姐陪我说说话,失了谁的身份?”
毕耀武怒笑,说:“你问我?哼,被人家收留的一条野狗,哪儿来的资格和我说话?”
成鸿业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麻素贞忙说:“毕叔,现在他也算是麻家人撒,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毕耀武说:“小姐,我这个身份不好说你,可是,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嘛!”
麻素贞最怕人管束,虽然对毕耀武很有感情,但毕耀武话里带着“训斥”的味道,她却听不惯,一撇嘴说:“啥子身份?哪里来的那些个规矩?真要是讲规矩,那就别把人家安排到家里!”
毕耀武知道这位大小姐“牙尖嘴利”,纠缠起来,什么道理也别想说清楚,就不和她说,只对着成鸿业说:“大把头应你一个把头的位没得错,可你现在没得上位,就算不得麻乡约的人,犯了规矩,可别怪麻乡约的家法重!”
成鸿业镇定下来,冷冷说:“我不晓得你哪里来的邪火,但我晓得,你做不得麻乡约的主,你说我是啥子没得关系,麻大爷那边清楚得很!”
毕耀武见成鸿业还敢顶嘴,心头狂怒,说:“今天的事,你……你不说清楚,就没得人明白!”
成鸿业说:“我咋个说不清楚?”
麻素贞听他们又纠缠到男女事情上来,不禁怒火中烧,说:“你们中间有啥子过节,别拿我来说事情!”
麻素贞本也没想和成鸿业生出感情,成鸿业自在麻家出现,便一直和她有所关联,所以她对成鸿业的感觉,自然不象陌生人那样,但要说到“情爱”,可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身边没了樊长水说话解闷,寂寞之下找到成鸿业,无非是说几句俏皮话,喝几杯酒而已,现在听毕耀武词锋锐利,打着面“礼教”的大旗,听来是惩戒成鸿业,翻过来说,还不是责备自己不守妇道?这可让姑娘接受不了。
麻素贞既动了小姐脾气,什么也不顾,“啪”的一拍桌子,指着毕耀武说:“你是二把头不假,可你管不到我头上来!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毕耀武听了,气往上撞,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说:“你……你和谁这样说话?!!”
麻素贞不管不顾,说道:“我和你说,出去!”
成鸿业见麻素贞和毕耀武翻脸,终觉不妥,柔声对麻素贞说:“小姐,话还是要慢慢说撒?”
这话说来本是安抚麻素贞的,但听在毕耀武的耳朵里,就是另外一种滋味,毕耀武只道这是成鸿业仗了麻素贞的势,故意气自己,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咬牙说:“老子先宰了你个龟儿子!”
麻素贞从未见过毕耀武被气成这样,只见他脸涨得如同猪肝,额头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就象要爆出眼眶一般,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心中害怕,不禁“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麻素贞一哭,毕耀武立时慌了手脚,上去安慰不是,不说话又不是,神态似怒,似喜,又似慌张,显得很是滑稽。
这时,门一开,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个中年女人进来。
麻素贞见那女人进来,喊声“娘“,一头扎进那女人怀抱,原来是麻夫人来了。
麻夫人体态丰腴,皮肤白净,脸上神色很是淡然,麻素贞扑入她怀中,她便伸手搂住,对毕耀武半嗔半怒地说:“啥子事情,要把孩儿吓成这个样子?”
毕耀武见了麻夫人,垂手肃立,头也不抬,闷声说:“孩子胡闹撒?”
麻夫人四下看看,又格外瞟了一眼成鸿业,说:“两个娃娃,说说话嘛!哪来的什么‘胡闹’,你也过分了撒?”
毕耀武嘟囔着说:“这样总是不好。”
麻夫人不答话,只对怀里的麻素贞说:“好喽,毕叔脾气是大些,可也是为你好!”
麻素贞哽咽着说:“为我好就乱讲话,给人家泼脏水?”
麻夫人又看了一眼成鸿业,低声对女儿说:“他和拉弟不同撒?终究是个外人。”
麻素贞点点头,嘟囔着说:“可那也不能说人家是野狗,难听得很撒。”
麻夫人看了一眼毕耀武,眼中闪过一片埋怨,毕耀武头刚抬起,看见夫人眼神,忙又低了下去。
麻夫人“咳”了一声,说:“毕叔是粗人,说不出啥子文雅话,嘴巴说得不中听,不见得心里也那么想。”
麻素贞“恩”了一声,她在母亲面前倒也乖巧,当下怯生生对毕耀武说:“毕叔,刚才我说话也没得规矩,你莫得见怪。”
毕耀武听了,脸色登时和缓,说:“我不和你小娃娃一般见识,事情都过去了,就莫提喽。”
麻夫人听了,脸色一松,对麻素贞柔声说:“这次毕叔不怪你,我也就不罚你,只是以后记住,不能随意顶撞长辈。”
麻素贞收起眼泪,自夫人怀中站起,点了点头。
麻夫人看着成鸿业,柔声说:“你的事情我晓得,知道你不是坏人,只是你刚进麻家,有些规矩呢,还要习惯一哈。”
成鸿业知道,这时辩解未免小家子气,加上麻夫人说话温柔,自己虽然心有怨怼,但心情已舒展好多,恭敬地说道:“我本来就没得什么规矩,是要好好学的。”
既如此说了,成鸿业觉得也得让毕耀武下台,就对着毕耀武施了个礼,说:“毕把头,我说话是不中听,给你赔罪喽。”
毕耀武脸色阴沉,根本就不愿接受,麻夫人见状,干咳一声,毕耀武这才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那腔调自然殊无暖意。
麻夫人见局面缓和,就说:“时候不早,大家就散了嘛。”
毕耀武出来搅局,真实目的不外是阻止麻素贞和成鸿业在一起,眼下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麻夫人这么一说,他也不说什么,向夫人作了个礼,也不理成鸿业,自顾自出去了。
麻素贞还想过去和成鸿业说几句,衣袖却被麻夫人扯住,知道母亲不允许,也不多说,幽幽看了一眼成鸿业,扭身出去,和夫人一起来的丫鬟,本是她身边的,她和成鸿业在屋里喝酒,丫鬟守在水榭里聊天,见毕耀武闯进屋,知道事情不好,忙去喊夫人来,此刻见小姐要回房,也忙跟着去了。
麻夫人见人都散了,也不多说,更不看成鸿业,独自转身出门,只是将跨出门时,她顿了一顿,见她眼神复杂,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忧虑,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只是叹息一声,飘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