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危墙既倒众手来推 侠骨尚存铁肩担当
秋雨绵绵,綦江地界又是十余日不见晴空,天色如墨,时发闷雷,人的心情也随之郁闷异常。
这天正午,听得蹄声急促,一匹快马冲破雨雾,闪电般冲到“麻乡约”门前,马上骑手全力勒止,那马便于沉闷的空气中发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扑通”一声把骑手甩到地上。
看门家人赶紧上前,见来人浑身是血,正是麻义请来押货的北京马大,一人忙进去报信,另几人忙把马大抬进院子。
麻义夏天张罗的“族谱大会”开得倒真有成果,欧阳通当时就给他介绍了一笔为洋人采办的买卖,说是利润极大,只要路途通顺,获利数倍,怂恿他垫资三千两银子去做。
麻义见利润巨大,暗想,自己已联合北京的马氏兄弟押运,即使江南局势不太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一旦获得重利,“麻乡约”就算转了运,于是咬牙应了来。
若在道光年间,三千两白银也不算多,但咸丰以来,银价飞涨,铜钱暴跌,三千两银子坐地升值,道光时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此时,一两银子可兑三千多铜钱,因此要筹集三千两白银,至少需要付出从前三倍的铜钱,三千两白银足抵得道光时的一万两,这对收入向来以铜钱为主的麻乡约来说,实属巨额,麻义把自己积蓄的全部铜钱拿出兑换白银,还欠一千多两,只好横下心和当地的“通和银号”又融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才筹齐了货款。
麻义此次将一生积蓄投进不说,又背负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贷款,是以货一上船,纵有马氏兄弟押送,他也是提心吊胆,十几天下来,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这天他和毕耀武在大堂上坐等回音,连午饭都没心思吃,心里正自忐忑,听看门的家人来说马大回来了,心头大喜,刚起身要到门外迎接,却见众人抬着马大进来,登时如坠冰窟,双腿一软,险些栽倒,直愣愣看着众人把马大扶到椅子上坐定,不知说些什么,走上去查看,后背已满是冷汗。
马大缓过口气,睁开眼见得眼前是麻义,不由放声痛哭。
麻义更感到大事不好,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强作欢颜,安慰马大说:“莫哭撒,慢慢讲。”
马大一把攥住麻义的胳膊,嘶声说道:“麻大爷,兄弟可是尽了全力啊,咱家四个弟弟……把命都扔在长江里了,可……可是……没保住你的货啊,那货全被长毛抢去了!”
麻义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眼儿一甜,一口热血喷了出来。
一口血吐出,麻义方寸已经大乱,失魂落魄似地摇着马大的肩膀,说道:“那欧阳先生那边呢?”
马大说:“咱的船队还没到武汉就被截住,哪来得及通知欧阳通呢?再说,他不过是洋人的买办,货是被长毛抢的,找他……他也不敢出头啊!”
毕耀武跺着脚说:“那可是……三千两银子!”
麻义后退几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怨不得别人,怨不得别人。”
麻义并非不关注时局,只是四川地区交通闭塞,讯息滞后,其时已是咸丰十年,他所掌握的,却还是咸丰五、六年时的局势,那时太平天国的北伐、西征均受重挫,内部又起内讧,可以说自顾不暇,对清廷的攻势就大大减少,江南局势颇为稳定,大胆一点的行商就乘此转运获利,麻义了解到这一点,欧阳通介绍业务时,他觉得,风险是有,但小心一点完全可以规避;可就是没细想,欧阳通让他垫资去办货,很可能是三、四年过去,江南局势有了变化,行商生意存在着极大风险,欧阳通既想获利,又不想赔自己的身本,才把业务介绍给他作,还让他垫资,欧阳通自己拿一笔中介费后走人,其他的事情就管不到了。
咸丰十年,江南时局起了极大变化,太平军相继在安徽浦口、三河大败湘军,清政府随即大举增兵,加大攻势,江南地区大小战斗此起彼伏,商路实已断绝,欧阳通要不是为了抓麻义这个冤大头,根本就不会冒着风险到四川来。
麻义接了生意,憧憬着巨大利润,一心只管采办,全然没有料到,价值三千两白银的货物装船时,太平军将领李秀成、陈玉成正率部由长江南、北两岸夹击武汉,他的船队过了宜昌,太平军大破清军的江南、江北大营,由于损耗巨大,物资奇缺,全力征集沿途物资;其时长江中下游的水路,已为太平军控制,船队还没到武汉,就被拦下,所有货物统统拉去充了军资。
负责押送的马家兄弟倒也仗义,见太平军抢货,哥几个舍命争夺,可他们虽然勇武,面对的毕竟是军队,一番恶斗下来,五兄弟四死一伤,马大总算保住性命,上得陆路,不问青红皂白,随手抢匹马赶回綦江报信。
麻义心下自责,嘴里只说“怨不得别人”,可他自己的心中,实在没有半点主意。
麻义办货资金不够时,本想催成鸿业兑现诺言,拿那十八根金条出来,可是又想,若连进货都要向“手下”要钱,这个没入门的“把头”定会看扁自己,日后不好管制,就去向银号融资。
“麻乡约”在当地信誉是有,但由来不和地方人士往来,和当地银号关系也是一般,要想融到资,借助“信誉”显然不够,不但给出的利息要有相当诱惑力,“保人”方面还得请出官方,麻义想着自己有成倍利润可赚,顾虑就少了很多,找到银号,不但用自己的院子做抵押,还开出比惯例高一倍的“三分”固定利息;又说服县令陈必谦出面做“保人”,这才从綦江的“通和银号”贷出一千五百两银子。
此时,货物打了水漂,麻义自己身家不但赔光,连本带利还欠银号一千九百五十两白银,就算是自己栖身的住所值个三、五百两,拿去给了银号,实欠仍达一千四百两白银,这个窟窿实在太大,真是难以补救。
麻义心头正自难受,却听众人忙着唤马大,更是心烦,强自从椅子上坐起,喝道:“你们狗日的叫魂撒?都给我闭嘴!”
毕耀武忙过来,说:“大哥,马大爷……去喽!”
那马大与太平军争夺货物,本已经受了重伤,只为报信,才硬撑着骑马回来,一路上片刻不曾停留,到得綦江,实已是耗尽精力,稍一歇息,一口气放松,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麻义知道货物被抢,实怨不得马家兄弟,人家舍命保货,对自己来说那是有恩,听得马大死了,就对毕耀武说:“马大爷是个忠义人撒,外面不太平,不能送他尸骨回去,在这边我们决不能亏待他,要好好安葬,我们差也差不了这几个银子,告诉‘德才木料’的老板儿,要最好的棺材,人嘛,葬在綦江麻城人的‘公坟’里,若我过得了这关,就当兄弟去祭奠他撒。”
毕耀武听麻义话说得凄凉,心中悲怆,也不好多说,招呼众人把马大尸体暂时抬到侧院,自己还不放心也跟着出去。
毕耀武一出大堂,只见门外一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进来,正是“通和银号”老板余福全。
毕耀武心头一沉,忙迎上去,强笑着说:“余老板儿啊,这么大的雨还出门?有事让下面人来说就是,何必亲自来撒?”
余福全是个五短身材的白净胖子,坐着滑竿过来,见麻家大门敞开没人把守,进来时也不叫门,急急走了几步,已有些气喘,见毕耀武和自己说话,却不搭理,上前推开毕耀武,直往大堂里闯。
毕耀武知道,余福全上门,必没有好事,心想麻义还是不见为好,忙大声说:“我说余老板儿啊,你也要讲点礼数撒?总得让家人通报一哈!”
毕耀武说话声音很大,自然是说给麻义听的,麻义在屋子里听了,心说:“这姓余的也真会挑时辰来。”他实不想此时见债主,想到后堂回避一下,可刚起身,余福全已气喘吁吁得进来,麻义的姿势拉开却没了行动,一时僵住,很是尴尬。
余福全见麻义在,也不急了,一收伞,抖抖洒在身上的稀疏雨点,揶揄似地说:“麻大爷不必出去迎接撒,只管安心坐起。”
麻义干笑了几声,说:“你是贵客撒?你来了我咋个好坐着不动,是要迎一迎的。”
余福全也不客气,大咧咧往客座上一坐,麻义喊家人上茶,他一摆手,说:“茶是顾不得喝喽,我拿了银子就走起!”
麻义心里“咯噔”一下子,强笑着说:“我说余老板儿啊,你要想赚那三分的利息,总得有耐心哈,我们的和约没得到期撒?”
余福全冷冷看着麻义,说:“麻爷,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我说话直,也不怕你不高兴,我就怕我有得耐心,你到了期也还不出银子来,那我何必非得到期算帐?现下就结了撒?”
麻义说:“余老板儿,你这就没得道理,我们要按和约办事情撒?”
余福全说:“对头,可和约条款你得看清楚,上面写得明白撒,我要违约,就赔掉利息,现在我是违约喽,四百五十两利息,我就不要喽,你只把一千五百两本金还我!”
麻义急道:“我的货刚发出去,哪里那么快就能结款?你这个时候要,哪有银子给你嘛!”
余福全冷笑几声,说:“麻爷江湖出身,说话倒绕的很!长江下水的仗,打得是昏天黑地,你的货运不运得到上海,哪个晓得?我的麻大爷,我是做银号生意撒?不想担风险,你生意既然是稳赚不赔,那就先把银子还我,你去和上海结货款,大家都没有损失撒?”
麻义咬牙说:“我房子都抵押给你,你还怕银子收不回来?你就容几天嘛!”
余福全说:“麻爷,你的房子好值钱撒?你拿它来抵押,本来是拿不到一千五百两银子的,是县老爷在中间做了‘人保’,我才给你,你拿房子抵帐撒?可以,二百两银子,不能再多!刚才我说喽,利息我不要,还有一千三百两本金,我呢,再给官老爷一个面子,再去一百两,还我一千二百两现银嘛,麻爷,我这样做够意思撒?你也不要为难我。”
麻义现在别说银子,铜板也拿不出几吊来,脸上不由忽黑忽白,额头上的青筋也跳了起来,只道“和约”既写有还款期限,目下情况,就是能拖则拖,当下说:“我们麻城人最看重和约!我和你的和约上写明还款日期撒?我只能按约定的办,你余老板儿也是画押同意的撒?”
余福全早早跑来催帐,倒不是知道“麻乡约”货物被劫,只是当天,“通和银号”设立在宜昌的“联号”发信过来,说长江中下游水运危险,一些巴东商户的货物在宜昌至武汉一线遭太平军劫夺,这些商户中有和“通和”融资经营的,这一次都是血本无归,放给他们的银子也成了死帐,余福全知道麻义给上海运货,巴东出状况,那麻义的货也有遭遇抢劫的危险,巴东放出去的银子,数额都不甚大,几十两收不回来,不至于影响经营,麻义这边可是上千两的白银,如果出了闪失,“通和银号”恐怕也要跟着倒闭,因此急急赶到麻家,宁愿不要利息,也要把贷出的银子收回来。
余福全既打定主意,见麻义只是咬着和约,不给自己一个明确期限,一咬牙说:“麻爷,我们也算是本乡本土的人撒?我认这个情分,再减一百两!除了你的房子,你再还我一千一百两现银,房子嘛,我不急着收,银子今天一定要还!”
麻义惨然说:“余老板儿,你既然说到本乡本土,我也来说几句撒?这多年来,我麻义在綦江没得亏欠过谁!哪个会单单赖你的银子?我是做经营撒,有些事情想不到嘛,出了事情,我自然要担着,没理由拖累你的银号撒?可你容我些时间,现在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有个上秤称的时间撒,你逼得这样紧,老子就是神仙,眨眼的时间也变不出一千两多银子给你!缓些日子撒?”
余福全叹口气,说:“麻爷,你说的我都懂,可这个世道,哪一个说不出这一套?又哪一个做得到?欠下银子的,还得了还不了,还不都是个拖?拖得久了,就没得帐撒?一样得还嘛!你和我讲人情?我也讲人情撒!连本带息减了你多少银子?你还要我咋个样嘛!我是个生意人,我只看生意,别的我管不到,你说你要砸锅卖铁,那是你的事情?我做得是仁至义尽!别说綦江,就是到外省,也说不出我有啥子错!”
毕耀武见余福全进屋,自然跟了进来,此时按捺不住,大声说:“余老板儿,人常说来来往往,既然来往,那互相都要有个担待撒?”
余福全看了毕耀武一眼,说:“说的是,来来往往,既然来往,就不能啥子事都让我一个人担撒?啥子叫来来往往?你把银子还给我就叫来来往往,不还银子,哪来的来往,那是来而不往!”
毕耀武冷冷说:“这样子说,你就不想着日后撒?”
余福全哈哈笑道:“我的二把头啊,你还真个天真?日后?日后哪个晓得?你先把这关过了才好说日后撒?”
毕耀武怒道:“我们可都是闯江湖的,怕的是留下后帐!”
余福全不看毕耀武,拍着自己的肚子说:“毕把头,我呢?也不说你这是吓我,你麻乡约既然自己能翻了身,何必找我借银子撒?拿银子的时候就要想到,人家拿银子出来给你,不是施舍的,是要你替人家赚钱回来的,赚不到钱,把老子的本钱都赔光光?我的二把头,你还好意思说算后帐?好撒,也莫等那么久远,现在就算后帐!你拿啥子来和老子算嘛?你就是杀人,那也得银子撒?没得银子,哪个替你拿刀子去砍人家脑壳?”
麻义听余福全这么说,无异于双方撕破脸皮,只想着闹到头去,自己也是没理,就强忍住气,沉声道:“那个不存在撒?既然要撕破脸,那当初还立啥子和约?老子直接去抢也就是喽,所以说,大家还是要讲道理撒?说到动粗,那就伤了感情,大家在一起做事,还是缘分撒?”
余福全笑了笑,说:“感情也好,缘分也罢,说的就是个银子!银子有,感情就有,老子也是好重感情的人撒?所以才借银子给你,没得银子,那自然就没得感情,老子无所谓你动粗动细的,更无所谓你麻爷是个啥子人。”
商人重利,若有利可图,一心做“儒商”,自然不会说狠话,一旦“利”受损,要拿性命出来,自然也是没有二话,余福全平日里说话委婉,左右逢迎,到得自己银子打了水漂,即便仅仅是个“可能”,也浑然忘却宽厚、仁义等诸多平日标榜的美德,说起话来,比起江湖中人,还要直白粗俗,麻义眼见遇到一块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真不知道如何打发是好,不由看看毕耀武,见他更是一脸茫然,一时间听得天空闷雷滚滚,两位把头是心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雷声响过,雨下得更疾,屋外却乱哄哄地,有一帮人闯了进来。
毕耀武忙出去看,原来是一干“水运行”的兄弟。
綦江“麻乡约”分有脚、水、信、挑四行,各行自有据点,由各行的把头居中与总堂联络,兄弟们平日里并不到总堂里来,四行中原以“脚夫行”人数最多,后来水运发展,“水运行”的人数超过脚夫行,有一百多人,声势最大,此时看院子里,黑压压一片,想来大半人都到总堂里来了。
毕耀武闷声道:“都喊叫啥子么?”
大家自然都认识毕耀武,当时静了下来,毕耀武往人群里看,不见负责水运的把头,骂道:“孙耗儿哪里去喽,水行的事他还管不管喽?”
这时,有人说:“孙耗儿把头都不得做了,还管个锤子呦。”
毕耀武怒道:“他说不做就不做,还有没得规矩?”
说话那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身材瘦小,颧骨高耸,脸上尽是雨水,身上绛黄色的粗布小褂儿也已淋的透湿,大声说:“他不来替老子说话,哪个还认他做把头?”
毕耀武却也认得此人,知道他诨名叫“唐蛤蟆”,是水行中有名的“刺头”,最好拨弄是非,冷笑着说:“又是你个唐蛤蟆!”
唐蛤蟆梗着脖子,一抹脸上的雨水,大声说:“正是老子。”
毕耀武上前一脚踢向唐蛤蟆,那唐蛤蟆怪叫一声,往后躲开,骂道:“老毕头,你莫在老子面前耍威风!”
毕耀武没想到唐蛤蟆居然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倒愣住了。
唐蛤蟆站好身形,说:“老子们来,不是找你毕把头的,你去喊麻义出来!”
毕耀武哼道:“好大口气,还麻义?麻义是你叫的撒?”
唐蛤蟆冷笑着说:“老子当然叫得!麻乡约都被他搞得要关张,还要老子叫他大爷撒?”
毕耀武道:“哪个说麻乡约要关张?”
唐蛤蟆说:“毕老头,你还在这边装傻儿?现在麻乡约哪一个不知道,船队在宜昌出了大事情,货都丢了撒!”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余福全“腾”地站了起来,看着麻义道:“这是你自己家里人说的撒?哼,你还和老子在这里拖?你拖到啥子时候?难道拖就能把一千五百两银子拖没得?”
麻义脸如死灰,喃喃道:“我哪个会拖?我……我……也是刚才听说撒。”
余福全说:“刚才为啥子不和老子讲?”
麻义盯着余福全说:“老弟,你真要把我往死里逼撒?”
余福全心里也是大乱,只道自己这次贪图高利放银子给麻义,真个是要拖累到破产,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恨恨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长出着气。
麻义跌跌撞撞到了门口,看着人头攒动,怒道:“货是失了手,麻乡约的天也要塌下来撒?”
麻义终还有股威权,他一出声,大家又平静下来。
麻义看着唐蛤蟆,说:“哪个和你说货失手喽?”
唐蛤蟆终究怵麻义,见他问自己,喃喃道:“反正老子是听人说喽。”
麻义说:“你入麻乡约好久?”
唐蛤蟆不敢看麻义的眼睛,说:“一小就在麻乡约长大,忘了有好久。”
麻义厉声说:“那你还认不认得这是麻乡约的总堂,认不认我这个大把头!”
唐蛤蟆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麻义说:“你不说话,好!那就是还认这个堂口撒?认这个堂口,现在,你把人带回去,有啥子事,改天再说!”
唐蛤蟆慑于麻义的威权,下意识“哦”了一声,人群中却有人沉声说:“哪天说还不是一样撒,改天?我怕是活不到改天喽!”
麻义说:“又是哪一个?”
那人说:“莫急撒,人老喽,得慢些走动。”
一个老人自人群最后,蹒跚着走了出来,麻义自然认识,这老人叫做胡三,岁数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算是“水运行”的元老。
麻义不好发脾气,柔声说:“三哥,咋个把你还惊动出来喽。”
胡三看着麻义说:“我不出来不行撒,儿子死在长江喽,我得问问,哪个来养我的老撒?”
胡三的儿子也在“水运行”,这次押船去武汉,显然回不来了,麻义见胡三一脸悲戚,也叹口气,说:“货是丢了,这没得假,人还不知道啥子情况。”
胡三点点头,看着麻义说:“我,大把头你是知道的,我不敢说,麻城第一批来四川的有我,但活到今天,比我早来的,怕也不多了撒?我呀,认麻城这条根的,也认你扛起的麻乡约大旗撒?”
麻义说:“那就好嘛,出了大事是不假,但大家一起来扛撒,麻乡约这面大旗倒不哈!”
胡三听了,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不是小伙子喽麻大爷,你这句话我年青时倒也喜欢听,当年,你麻大把头,比我年轻,喊叫得也响……多少年喽?我是记不得,我只记得,入了麻乡约,自个是一年又一年地盼,盼你这杆儿大旗举得高高的,我的日子就过得安逸,今天呢?我给麻乡约修了一辈子船,说有个家,老婆病死的,有个娃娃,死在长江里,我,实在没得力气和你一起扛喽,我只想着呀,你大把头可怜我,可怜我这一辈子都给了麻乡约,发发善心,让我能养个老撒?”
麻义当年纠合同乡,在綦江树起“麻乡约”大旗,一度确有“日进千贯”的日子,但分到下面人手里,往往是半袋粗粮、几两腊肉,再有就是些散碎银子、铜钱之类,改善生活还将就,但发家就谈不上了,所以说,大家多年来看着麻义生活富足,怨气还是有一些的,如今,重货失手的消息传来,麻乡约说不定就要倒闭,大家既对未来惶恐,更想起麻义往日的吝啬,有人在中间一联络,很快就纠集起来上门来闹,此时出来说话的胡三,年纪既老,妻子、儿子又都死了,晚景凄凉,显而易见,他的话就更有蛊惑力,所以他一说完,众人再次骚动起来。
唐蛤蟆怪声说:“胡老汉儿说的是,他麻大爷把我们拉进来,有事情自然要找他麻大爷撒?别说是干一辈子的,就是干了几天,没得资格拿养老钱,麻大爷也得摆桌散伙宴撒?”
毕耀武喝道:“哪个说要散伙?”
唐蛤蟆说:“毕把头,老子们不是傻儿撒?那么大一笔钱办得货,一哈子全丢了,赔都赔不起,还怕说散伙?不散伙?那大家一起赔!日后就连稀饭都没得吃撒?日他先人,赚钱时老子没得享福,赔钱时却拉着老子再去受罪,哪家有这个道理?”
麻义本指望胡三出来安抚一下大家,谁料他一番话,把大家又鼓动起来,眼见唐蛤蟆大声鼓噪,想着屋里还有个催债的余福全,自己这一生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尴尬场面,真是羞愧难当。
这时,侧院里有人大声说道:“谁说麻乡约要拉着人赔钱!”
一言既出,全场肃然,只有一声闷雷伴着成鸿业走了出来。
就在这漫漫雨季,成鸿业身体已经恢复,他既非囚徒,自然可以四处走动,只是他在意毕耀武对自己的态度,并不主动去找麻素贞,在屋里待得烦闷,就到侧院里去散心,这天,雨水不绝,他心里郁闷,独自撑了把伞到侧院里来走走,见家人们抬了马大的尸体进来,心知出了大事,过去询问,却没人搭理他,他就到得正院,远远看见毕耀武出来,他心下厌烦,没有出去,想着回自己屋子去,心中却实在记挂,就留在侧院窥探消息,到“水运行”众人闹将起来,他见麻义无法收拾,一时冲动开言说话。
唐蛤蟆常年不到总堂里来,自然不认识成鸿业,见他出来,又是个年轻人,撇撇嘴,说:“伴着个雷声出来,老子还以为是龙王咧!”
成鸿业走过唐蛤蟆身边,停下脚步,看了看他,说:“这么说,你是啥子事都猜不准撒?”
唐蛤蟆梗着脖子说:“老子猜不准,可看得准,看你也不是扛起事的人撒,大家伙说是哈?”
众人见成鸿业是个少年,当下就跟着起哄。
成鸿业看着唐蛤蟆,说:“看你也没得看准,老子还就是能扛得起事的哪一个!”
唐蛤蟆见成鸿业神态镇定,颇能压住场面,当时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麻义。
麻义此时抓在手里就是救命稻草,见成鸿业出来,知道他有金条,肯在这时帮助自己地话,真是及时,见唐蛤蟆看着自己,当下说:“他能够扛得起,他是麻乡约的三把头!”
成鸿业听麻义公开称自己为“三把头”,知道已把自己当成麻乡约的人了,当下也不客气,大声说:“大家都长着眼睛,莫听别人说啥子,自己看撒,麻乡约还有新把头出来,哪个说要散伙?”
唐蛤蟆却是不理会,耸着肩膀说:“船都要翻了,你好大的肩膀,能扛得住撒?”
成鸿业笑着说:“浪是大了些,翻船却不见得撒?如果大家伙儿觉得这条船真的要翻,那也不必闹,麻把头会发银子给大家!总不能让大家跟着辛苦那么多年,没得下场撒?”
成鸿业一说“发银子”,不但大家不吵闹了,屋里的余福全也忙撑着伞出来。
成鸿业见大家安静下来,就说:“但是啥子事情都要有了头绪,不能这么乱糟糟撒?我们有帐房,你们谁要拿银子退出麻乡约,就去帐房先来个登记,一个一个来事情才好办?”
来的人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一时间全都愣住了,唐蛤蟆自然不相信这是真的,迟疑半天,才说:“你真要发银子?”
成鸿业点点头,拍拍唐蛤蟆的肩膀,说:“不但要给喊着散伙的兄弟发银子,照你说的,还有散伙的宴席。”
毕耀武冷冷说:“你好大的权力!应下这么多,哪个来收场撒?”
成鸿业看着毕耀武,说:“我收不得,那你来撒?”
毕耀武若能摆平,何至于闹到现在?成鸿业这么一说,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毕耀武一句话插进来,大家见大把头们似乎还没达成共识,“发银子”这事就不那么靠谱,又有了一阵小骚动,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麻义心知成鸿业既站出来,那一定有办法,见众人有疑惑,就说:“成把头早有了准备,绝亏待不了大家。”
余福全忙走上来,说:“那个最好,那个最好,我说,这位成把头撒,发银子地话,那就先把小号的银子还上?”
成鸿业微笑着说:“欠你多少银子?”
余福全见成鸿业胸有成竹,不禁暗恨自己刚才充好汉,干咳一声,想说一千九百五十两,可总觉得身后麻义的眼睛在瞪着自己,尴尬地说:“那就……那就……免了利息,一千五百两现银。”
成鸿业摇头说:“那就没得。”
余福全脸色登时变了,哼了一声说:“你个小娃儿,啥子时候,还来这个开玩笑!”
成鸿业说:“我不开玩笑,银子没得,倒要你来算算哈,一千五百两银子换成黄金,要多少金条?”
余福全是干银号的,自然通晓金银之间的换算,银号多年执行着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的惯例,一千五百两白银换成十两一根的金条,那就是十五根,黄金作为官方的“平准金”,最为保值,余福全自然愿意麻乡约以金易银来偿还债务,当下说道:“换成十两一根的金条,我就收你十五根!”
成鸿业点头,说:“好,要得!”
余福全点头,道:“你痛快, 我也痛快,金条拿来,我立刻把地契还你!”
成鸿业说:“你别忙着喊叫痛快撒,帐是算明白喽,金条我现下给不得你!”
余福全脸色一变,道:“那你倒是说得热闹!”
大家听得兴奋,只道现下能看见黄澄澄的金条,谁知却只是句空话,不禁发出一片嘘声。
成鸿业“吃”的笑了一是声,道:“你老板儿也算是綦江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天天耍的就是黄金元宝,心眼儿咋个就这样小?连一夜的时间都宽限不得?你要是怕人跑了,今夜就住在麻家撒,明天一早我就把金条给你!”
刚才在屋里,麻义说什么也不说还债的具体日期,现在虽然没见到金条,成鸿业毕竟说个日期出来,余福全心里也明白,一千五百两银子就凑也得凑些时间,心说,既然说明天还我,再过分紧逼也太不仗义,又见成鸿业自信满满,一脸正色,就一咬牙道:“好,我不信别人,信你这个三把头!但只能宽限到明天!如果明天没得,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撒?”
说完,余福全也不和麻义说话,撑起伞来,扬长而去。
唐蛤蟆见余福全出门去了,怪声怪气地说:“这个龟儿子好哄,老子可不好哄撒?”
成鸿业看着唐蛤蟆道:“你莫忘喽,你现在还是麻乡约的人,外面来讨债的都能宽限,你就宽限不得?”
唐蛤蟆扶定胡三,看着成鸿业道:“老子正因为是麻乡约的人,才不肯宽限!你们这些把头说的好话,老子听得太多喽!到头来还不是啥子没得有?你拿话哄人,外人面前还行得通,哄老子,没得用撒?”
成鸿业不动声色,淡淡说:“你能做得了大伙儿的主撒?”
唐蛤蟆梗着脖子说:“能!”
成鸿业点点头,然后对着大家说:“没得错!我们的货是丢喽,钱自然是赔喽!麻乡约的日子真是不好过,这个时候,大家说散伙,说为麻乡约卖命这么多年,要点补偿,说得通!所以我让大伙到帐房去登记哈,麻把头绝不会亏待大家撒?我只是提醒哈大家,我们都是麻乡约这条船上的,船翻了,肯定是都要落水!散了伙,你们的日子马上就好过了?我看不见得,好比你落水,再去找别的船救你,即使有船救你上去,那你也做不得船老板儿,还不是给人家干活?我不能说,换了船就一定不如麻乡约,但换了船就一定比麻乡约好,我看哪一个也不敢保证!你姓唐的拉着大家散伙,那你就要为大家想撒?你找的船就一定让大家都过好喽?”
唐蛤蟆道:“你莫吓老子,有了银子,老子自然活得安逸撒?”
成鸿业哈哈笑了,拍着唐蛤蟆的肩膀说:“放心,早就说了撒?银子肯定给你!你说拿到银子自然过得安逸,哪个不信?谁拿了银子过不安逸?可我不是问你咋个花自己的银子,我只想问你哈,你要作大家的主,那这边散了伙,你带着大家哪哈儿讨生活?”
大家所以响应唐蛤蟆来闹事,是听说船队出事,一时六神无主,想着麻乡约一倒,自己生活没有着落,听成鸿业一说,冷静下来想,这些年生活得固然苦清,但多年以来身在麻乡约,无论世道如何、旱涝怎样,自己总是有口粥喝,比之外面艰辛讨生活,一年饱饭也吃不了几顿的人来说,还真是幸运的,至少常年有饭吃不说,时不时有几枚大钱发到手里,所以成鸿业一问唐蛤蟆,大家登时想到,就算拿了银子,自此离开麻乡约,这笔银子总有花完的时候,到时去哪里去寻生计?一时间都犹豫起来。
成鸿业见人群不再骚动,大声说:“大家伙儿也许不晓得,我,是个乞丐撒?巴东、奉节、巫山、重庆,哪个地方老子都要过饭,所以老子就知道,无论在那讨生活、过日子都不容易,吃鱼吃肉的,老子没得少见,可是象老子这样要饭的,老子见得更多!那是啥子滋味,你们晓得?那可是伸手向人家要撒?你光是不要脸皮,就能要来?还要看看人家开不开心给你撒!你说喽,世上好心人多多,那你去要饭试试?看看世上有几个好心人?!”
成鸿业说到这里,见全场鸦雀无声,长呼了口气,接着说:“没得错,麻乡约的日子向来清苦,象刚才老汉儿说得那样,盼来盼去,好日子偏是不来,可我要说,这是个啥子世道?几个人过着他们想过的好日子?你们在这里,饭菜不用伸手去讨,出去喽,说是麻乡约的,还有些脸面撒?你们活着,肚子里有点油水,人群里有点气派,在这个世道里就算得安逸撒?现在,我们是很困难,那也不至于带着大家伙一起讨饭撒?话说回来,我们讲情分,那我们毕竟供着的是一个麻城先人撒,要是这个时候只顾着自己,丢了这个根儿,就是拿上几两银子,你们又能活成了啥子模样?!”
听了成鸿业的话,众人心理起了变化,大都默不作声,唐蛤蟆却是不依不饶,大声说:“说上半天,你龟儿子还不是在哄老子们留下来继续受罪,再让麻义靠老子们血汗赚钱?”
成鸿业微笑着看着唐蛤蟆,说:“你说反喽,老子是怕大家伙到外面受罪。”
成鸿业说罢,一把揪开自己的衣襟,众人见他胸前鞭痕累累,有的深入肌体,痊愈后虬结起来,宛如一条条血红的蚯蚓爬满胸膛,看在眼里,心头莫不惊骇。
成鸿业看着唐蛤蟆,神色不变,道:“这就是老子讨来的生活,老子和你一样,也想着富贵荣华,老子受这些折磨时就想,只要挺过去,富贵荣华就拿得到,老子是挺过来撒?可老子挺的时候就想明白喽,你一个人本事再大,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风生水起,没有个好出身,没有好机会,就是把命赔上,也是得不到!”
唐蛤蟆说不出话来,想说成鸿业遭受这些折磨,是因为自己无能,可想想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出色本事,一些奚落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成鸿业见他不说话,就对大家说道:“老子是遭了这样的罪过才明白,只有大家一起搞,我们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做出大事,才有可能发家过好日子,要是大家伙儿觉得老子说得不对,那就拿银子走起,我已经说喽,明天一早,银子肯定到!那今天大家都不要走,到帐房登记了,就在麻家住下,明早银子一到,谁要散伙就拿着银子走起!”
唐蛤蟆还想说话,胡三上去拉住他,沉声说:“成三把头,我来说几句撒?”
成鸿业忙整起衣襟,上前一步搀住胡三,说道:“你老人家是麻乡约的元老撒,有话尽管说。”
胡说三咳嗽几声,对大家说:“我刚才说喽,我来就是要麻把头给个交代撒?让他知道,这些年,兄弟们日子都不得好过!这是你麻把头的责任,这个责你得负起撒?但我也说了,麻城这条根不得断,麻乡约这面旗还得扛下去撒?散伙的话,我是没得说,大家谁说要散伙,那就散,莫拉着我老汉儿!我只要麻爷的一个交代,伙是不散的,死也要进麻乡约的公坟!”
众人之中,有和唐蛤蟆一样,憋着来这里闹分家散伙的,但也有和胡三一样,只希望借此让麻义了解麻乡约底层的艰辛生活,改善一下自己的生存状态,胡三人既德高望重,这时一说话,那些和他持一样想法的当时就应和起来,有人喊道:“散伙先站开,麻义先给我们要留下的一个交代撒?”
成鸿业知道这些人本有分歧,心中更是有底,大声说:“麻爷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这是家里自己的事情撒?没必要这样喊叫,大爷午饭都没得吃撒?都到大堂里去,要散伙的兄弟也去,我们喝起酒,支上个火锅,慢慢说撒?”
成鸿业说完,柔声对胡三说:“胡伯伯,你说这样要得撒?”
胡三点点头,说:“我本来就是这样想。”说完,转身对大家说:“成三把头说喽,都是家里的事,那就坐下来讲撒?”
大家淋了半天雨,体质差的早已经冻得哆嗦,听得有火锅吃,早动了心,有人叫道:“喝起酒来讲!要得!”
另一些想散伙的人还想着再坚持坚持,成鸿业看得有一些人观察唐蛤蟆的反应,就对唐蛤蟆说:“兄弟,就是散伙也要吃饭撒?”
唐蛤蟆见闹起来,自己的声势也不想预想的那样大,气焰就收敛了几分,低声说:“事是大家挑起来的撒?你也别只问老子,到头来,都说是老子的错!”
成鸿业大声说:“哪个说你的错?亲兄弟都有动拳脚的时候,你老哥说的又不是没有道理,一点点家事,就闹得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那不存在撒?”
麻义见场面缓和下来,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当下大声说:“胡老汉儿说得好,我麻义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大家就进屋里来,喝起酒,慢慢说撒?”
胡三见大家还不动,就说:“麻大把头都说了话,就进去喝酒撒。”说着颤巍巍偶上前去,麻义也要做个样子,忙上去扶住,嘴里说着“小心脚下”,一步步把老人扶进屋子,众人见此,也都随之进去。
成鸿业见大家进了屋,不由长出了口气,回头却见毕耀武冷冷站在身后,黑漆漆一张脸,全无表情,他不禁问:“毕把头,你当真从来没有笑过撒?”
毕耀武嘴唇蠕动良久,才说:“老子笑起来更难看。”
话是这样说,说话间他却露出笑容,倒也甚是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