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色下的困惑


当一切素材都齐全后,她却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危险,这不仅在于这篇即将刊登的新闻稿会在都市的上空掠起一阵阴风,更主要的是她将永远失去一个多年来一直在企图缓和父女矛盾的父亲。

 

 

在报社上过班的人均知道,夜里加班赶稿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任何一个编辑哪怕是负责排版的编辑都在报社的大楼里熬过无数个漫长的夜晚。有些人固执地认为晚上创作会有更多的灵感,但这种说法只针对那些不为生活所迫的作家。对于很多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来说,通宵熬夜是非常痛苦的事,不过,这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谁叫你从事这类枯燥的工作?谁叫你兜里没钱呢?

报社就像一台庞大的吐字机,无论是记者、编辑还是印刷工,都是这台机器身上的零件,只是分工不同罢了。大家这么忙碌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天一早市民们能准时阅读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他们虽然知道编排报纸的人很辛苦,却不知道这份辛劳是以牺牲脑力劳动者的视力和发型为代价的。

今夜,报社大楼依旧像往常一样灯火通明,大家在一排排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编辑们的办公室就像工厂里的大车间,空旷、有序,唯一与车间不同的是这里非常安静,也没有在车间特有的那种难闻的气味。

在靠近电梯口的一个暗淡的办公室内,顾雪卿正在全神贯注地写着稿子。18寸的液晶显示器映照出一张靓丽的脸庞,初看这张脸庞毫无表情,但在其平静的神色下潜藏着一种可怕的坚毅或执著。她似乎正在为稿子中的一些措辞困惑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有一阵子,她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就起身来到窗边,凝视着都市夜景,希望在夜风的吹拂下适当改善一下大脑的混乱状况。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只所以这篇报道很难成形,关键在于她将如何掂量这些文字所带来的杀伤力。为了这个专题,她秘密调查了近半个月。当一切素材都齐全后,她却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危险,这不仅在于这篇即将刊登的新闻稿会在都市的上空掠起一阵阴风,更主要的是她将永远失去一个多年来一直在企图缓和父女矛盾的父亲。

顾雪卿从电脑旁的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熟练地叼在嘴中,但没有点燃。她正在努力戒烟,很少有同事知道她会抽烟。她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抽烟,以前抽烟只是为了缓解内心的郁闷和孤寂,渐渐地,她离不开烟味了。每当一闻到烟味,她就会像只灵敏的猎犬将鼻子竖起来。直到半年前,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才发现肺部有个小窟窿。从那以后,她不敢抽烟了,却又不能容忍让香烟从自己的眼前完全消失。为了缓和这个矛盾,她养成了叼烟的习惯。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无边的思绪中惊醒。她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她的直接上司胡主编。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干瘦的男子,脸盘非常瘦小,就像一颗干裂的桃核,这经常会让与他交谈的人忽略他脸部的表情。他戴着一副宽大的眼镜,犀利的眼睛深处闪着文字工作者的智慧与品性。他平时爱穿一件遮住臀部的深色的夹克和蓝灰色牛仔裤。他还没有结婚,不过,他已有一个女友,虽然两人已同居五六年了,但他从未考虑过结婚。

“有事吗,胡主编?”顾雪卿打了个哈欠,问道。

“你说呢?”胡主编笑了笑,坐到了办公桌旁的那张旧沙发上,“那篇稿子弄得怎么样了?”

“还行。”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遇到了困难。”顾雪卿疲倦不堪地坐回电脑旁,“准确说我不知道怎么措辞?”

“一个新闻系的研究生会不知道怎么措辞?”

“是的,我不知道,因为……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可怕的父女矛盾。”

顾雪卿吓了一跳,她端盯着坐在跟前的这个萎靡不振的男人,像在审视一件刚从海外追回来的流失多年的文物。虽然她和这个人已经共事了两年,依然无法准确剖解这个人友善的笑容包裹下的那颗不可琢磨的心脏。

“我不完全是为这个。”顾雪卿在键盘上随便敲了几个字。当这几个字出现在对话框内后,她感到有些后悔,因为这几个字是:夜色下的困惑。

“你在和谁聊天?”胡主编侧过脑袋,有些不悦地瞥了一眼显示器,“别忘了明天一早将摆在报摊上的商报的社会新闻专栏还等着你填补空缺。”他从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继续说:“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五分了,而你还在这里磨蹭,你让我怎么说好呢?再过半个小时,负责排版的编辑就要来上班了,你至少得把上半版的新闻稿弄出来,否则……别忘了,我们都是领导。”

顾雪卿没有理会他,大概是被没有面对面接触的网聊吸引住了。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全然不顾身边坐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胡主编无奈地笑了笑,拿起顾雪卿扔在键盘旁的那支香烟,放在嘴边,点燃了。他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红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渴望的光芒。他曾无数次站在办公室的阳台边眺望都市的夜空,每次都感到孤寂难耐,而这次他感到有些异样,大概是因为坐在一个美女的身旁吧。这种异样让他的脸色充满了阳光,可惜如此微妙的变化很快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击碎了。

“喂,你找哪位?”顾雪卿猛地抓起话筒,“哦,是楚凌……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瞅了一眼她的上司,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姐姐的事不用你管……我说过啦,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犯不着插手。”

顾雪卿关掉电脑上的对话框,将话筒放在膝头,转过身去,完全背对胡主编。胡主编知趣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却没有开门离去。他认为自己前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就在门边徘徊着,小心地捕捉着从身后的那个女人嘴中吐出的只言片语。

“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废话,我早就听够了,”顾雪卿的口吻慢慢尖锐起来,嘴中不时嘘唏着,这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就像笼罩在紫色的雾霭中,“我猜是他叫你打的电话,他为什么只是叫你打电话,而不让你多去看看妈妈……她那么孤单,那么痛苦,她才是最需要你们父子俩关心的人……这算不上什么报复,我只是在替我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既然她现在已经无法办到了,那作为她的女儿,我就必须完成她的这个心愿——是的,我的心愿,这是我个人的打算,完全与妈妈无关。不要再浪费口舌了,我知道我搬不倒他,但请你告诉他我不会放弃的。就这样吧,我很忙。”

顾雪卿放下话筒后,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用纸巾擦了擦眼圈,头也不抬地说:“你放心,半个小时后,我会把新闻稿传给你的。”

“你保证能发出去吗?”胡主编拧灭烟头,补充道,“对这篇文章关注的人肯定很多,我担心总编会最终放弃你的稿子,而刊登由某个业务员刚拉回的广告软文。”

“总编会支持我的。”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

“他是个充满正义并讲究原则的人。”

“但你别忘了他是整个报社的总编,他手下还有那么多人指望着他发薪水。”

“不试,怎么知道?”

顾雪卿猛敲了几下键盘,显然,她有些火了。胡主编摇了摇头,推门离去。

就在胡主编开门离去的时候,报社大门的一个大个子保安正在询问一个穿着非常朴实的中年男子。保安趾高气扬地问了一通,也没搞清楚来访者前来的目的。他感到有些不悦,这份不悦说明他在这里的地位得不到陌生人的尊重,但又不好露骨地显示自己狭小的权威。其实,这已经足够了,在这道大门前,他有权采用不同的语气询问一切来客。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上班的唯一乐趣。

“你为什么不带身份证?”保安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路灯下的中年男子。来人虽然穿着朴素,全身上下却透着一种贵气。通常情况下,很多来客都会对保安莫名的盘问表示反感,今晚的这个人却不同。他始终面带微笑,温和的眼睛里含着友善和理解,平静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出中年人特有的魅力。

“我很少带身份证。”中年人朝亮着一排排灯光的报社大楼瞥了一眼,像在寻找他的目标。

“你难道不知道出入报社是需要登记的吗?”

“我今晚是因为特殊原因才来这里的,平常我很少一个人出来……我每天都会阅读你们的报纸。”

“这说明不了什么。”

中年人耸了耸肩,表示无奈。

“记得你的身份证号码吗?”

“当然……”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记不得,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很少带身份证。”

“你以为你是谁。”保安看见一辆黑色奥迪车从街道对面驶了过来,“你还是出去吧,我不能让你进去,尤其是在晚上。”

“我不是小偷,只想找一个人。”

“每个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找人……站一边去,我们的领导来了。”保安朝停在门边的奥迪车行了个礼,从门房的窗台上取出一张停车卡,恭敬地递到驾车人的手中。

开车的人好奇地瞅了一眼台阶上的中年男子,这一瞅让他浑身猛地战抖起来。他慌忙打开车门,走下车,瑟瑟缩缩地来到中年男子的身旁。“顾副市长?”他说着,不知道是该伸手还是不该伸手。

顾弘丞愣了一下,随后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叫马永恒,是报社的总编。”

“我见过你,上次在全市媒体工作会议上,我记得你作了一次非常生动的报告。之后,我们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你的酒量真不赖。”

马永恒兴奋地笑了笑,就像一个平时不爱出风头的学生忽然有一天知道班主任一向很重视他。“没想到顾副市长还记得我,真是,真是不可思议……”他的喉头有些哽咽,脸色通红,“我感到受宠若惊,我会更加用心地工作,我会……请市领导放心。”

顾弘丞宽厚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马永恒瞥了一眼一脸惊愕的保安,又望了顾副市长,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刚才没有难为顾副市长吧?”他盯着已将脑袋垂得很低的保安,目光中充满了斥责。

“没有,没有。”顾弘丞抢先说道,“这个小伙子非常负责,我们刚才聊的很愉快。”

“那我就放心了。”马永恒松了一口气,“顾副市长,这么晚了,你来报社有事吗?”

“我……”顾弘丞迟疑了一下,“我来找我女儿。”

“你女儿!”马永恒惊异地说道,“你的女儿在报社工作?”

“是的,她在这里做编辑。”顾弘丞平静地说道,朝街道上看了一眼,侧身向门边的花台处挪了几步,好像生怕再有人认出他来。

“我怎么不知道?”马永恒为自己的疏忽感到万分沮丧,这大概是今晚他和情人约会归来的第二大收获,“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

“我在这儿。”一个略显沙哑的女音从院子角落的一片阴影中传了来。

大家寻声望去,看见一个苗条的女孩走了过来。一看见这个女孩,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马永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温柔娴静的女孩竟是顾副市长的千金。“顾雪卿!”他叫道,嗓音几乎变了调,“原来是你,你怎么是……”

“我也不想是啊,但没办法,我一出生就没有选择的余地。”顾雪卿瞥了一眼她的父亲,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会影响我的工作。”

“可是这里几乎没人知道。”马永恒朝四周扫了一眼,将目光落在保安身上,后者慌忙闪到了门外,“我差点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不?”

“什么错?”顾雪卿说道,“难道你想追求我?”

“我哪敢。”马永恒说道,“看来我以后得重新认识我的员工了,否则,万一哪天我被立案调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弘丞有些厌恶地说:“你多虑了。”

“希望如此。”马永恒感到呼吸不畅,忙解开了外套的拉链。

顾弘丞慢慢走到女儿跟前。他显得拘谨不安,就像一个即将进行检讨的干部身不由己地走到上级面前。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他好像是在等待机会。

老练世故的马永恒很快就看出父女俩希望能单独交谈,他赶忙说了些“不打扰“之类的客套话,以最快的速度将奥迪车驶入院后的车库。

一坐到那张舒适的大椅子上,他立马给胡主编打电话,叫他立马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之后,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从报社员工的档案库里调出顾雪卿的个人材料,并打印了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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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创建于 2016/5/19 1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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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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