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膜
这时,一个模糊的黑影从不知何时打开的防盗门走了进来。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闪到一旁。牧芸穿着睡衣面无表情地从我身旁走过,一直走到床边,上床睡下了。
生活大多是平淡如水的,但越是平淡的生活益发来之不易。很少有人去挖掘掩映于生活下面的隧道,因为那条隧道太黑了,大家都不愿去探索。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学着欺骗自己的感情,有时,我们会躲在树荫下回避阳光的临幸;有时,我们干脆关闭心灵的窗户,拒绝光明的到来,但是,我们的选择总是错误的。
坦白地说,自从走出那个深巷子后,我对牧芸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我试图全面地剖析这个睡在枕边的女人,却总不能如愿,因为,我不能从她流出眼眶的一颗泪珠去探索她泪腺深处的秘密,更不能从她一不小心被菜刀割破的伤口里寻觅她血管里的隐私。
牧芸变得郁郁寡欢,不爱说笑,就是在看完一部爆笑的喜剧片后,也仅多虚开嘴唇干笑几声。她的笑声让室内的空气更加凝固,更加冰凉。我突然有一种负罪感,好像她的所有不快都是我招惹的……难道她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受了她的欺骗,她却自个儿先愁苦起来。她虽然不敢直面我的双目,却甘愿将美丽的眼波施舍给窗外的那一大片废墟,将寂寞、悲凉、无奈的心绪洒在这不到40平方米的出租房的每一个可以引发感伤的角落。
她似乎在逃避我的追问,逃避对往事的回忆,我对此并不关心,我唯一关心的是她比我还变化得快,就像一辆没有打蜡的新车已经开始发黄和脱漆,更主要的是她的心灵也在开始被氧化。这不是我的过,我是无辜的,如果说她是这个房子的囚徒,那么,我只能算是她身上的一个小虱子。我们属于这个空间,属于这方每三个月要支付一次租赁费的狭小的领地,但是,我们已经都不属于自己了。
如果我在工作的话,我就不会终日面对牧芸凄苦的眼色,我没有工作,至少目前没有。我自认不是一个平庸之人,也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很多时候,我都把自己当作上帝手中一件杰出的工艺品,上帝把雏形给了我,让我自己来修饰。
从我身上所散发的艺术味已足以说明我对生活的热爱,我的爱充斥在体表的每一个细胞,一旦发现了一件美好的事情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我都会以满腔的热情去赏析去挖掘,甚至不畏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去复制。我讨厌那种单调空乏的工作,讨厌那种为了工作而工作的工作,我不喜欢太过洁净的办公室,不喜欢整天价坐在电脑前写广告语,也不喜欢和那些俗气的客户讨论毫无作用但被修饰得富丽堂皇的策划报告,我只喜欢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这个念头本身也是抽象的,且沾满了个人主义的尘埃。
很遗憾,目前我还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我只是暂时不去上班,我本来想调整四个月的,现在看来这已经不现实了,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否则,我就无法将下个季度的房租准时交到女房东那白白肥肥的手掌心。到那个时候,即使我饱含真情地夸奖她皮肤的娇嫩、身材的丰满,也是没用的,因为,像这种依靠房租来生活的市井中年妇女对一个年轻人的恭维不感兴趣。
其实,即使我在一周之内顺利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也不能保证我能筹够下个季度的房钱,因为,我无法保证我所找到的工作的薪水有多高。就我目前的境况,还是先找个工作比较稳妥,或许工作的压力能让我暂时忘却生活的苦恼,尤其是情感的烦恼。我们这些在感情的漩涡里挣扎的人们应该感谢那些经常催促员工加班的老板,正是由于不断的加班,才让我们抽不出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复杂而微妙的男女之情。
我从没有想过让牧芸去工作,因为她不属于这个城市,我何尝又属于这个城市?对于这个城市的很多街道,我都清楚,甚至能准确地知道某某商店在某街某段的多少号,但是,我对这个一睁眼就看到的城市还是感到很陌生。我经常带牧芸出去溜达的地方,也就是我以前一个人常去转悠的地方,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被厚重的尘嚣所掩埋,在错综复杂的立交桥上迷失心灵的方向,在堆满垃圾桶的街道的尽头中断人生的足迹。
牧芸刚来这里的那一阵子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她试图在探索城市的奥秘的同时,忘却过去的苦恼,让自己能快速融入大都市的怀抱。她学着城里人说话,学着在网络世界里找寻能刺激大脑的新鲜事物,学着穿比较性感的衣裙,学着在超市里使用信用卡,她的适应能力让人感到后怕,不到一个月,她已经与那些在城市环境长大的女人没多大差别了。很难相信她已经30岁了,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和漂亮,通身洋溢着叫人窒息的女人味。无论走到哪里,她无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将身边的其他风景全部压在了斑马线的底部。
那段时间,我在她身上花了将近1万元,这几乎花光了我的所有积蓄。我本来就是个穷鬼,自从牧芸走下火车的第三天夜晚主动钻进我的被窝开始,我的口袋就从来没饱和过。两个半月后,我已经开始负债了,虽然我借得不多,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快3个月没有上班的“城市侠客”来说,我逐渐不堪重负。一个星期前,牧芸突然失踪了,我疑心是被她蒙骗了,三天前,我才知道她被人绑架了。绑匪索要5万元,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我无法凑够这笔钱,我想,这或许是一个阴谋,但是,我对牧芸的爱战胜了我微弱的狡黠的心智,最终,我还是揣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1000元加上我自己仅有的2000元去了……
现在,我仍然没搞明白这是游戏还是阴谋,我好生检查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失去,倒是牧芸好像失去了很多。她性感的嘴唇上失去了微笑,秀美的体态间失去了活力,迷人的眼睛里失去了闪光的波澜——这一切都明显感染着我,吞噬着我的耐心和毅力。
晚饭后,我们还是照常出去散步。直到我们从目的地返回麓林小区四楼的家,我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但我看得出她的嘴角在不住地颤抖。我想,她的心里也在颤抖,甚至在挣扎。她本来是个很爱看电视的人,如今却对电视节目没了一点兴趣,只是坐在黑黢黢的卧室窗边的椅子上发呆,这一发呆就是两个小时,甚至更长。当我走进卧室打开电灯时,她的身子就像猛一下被电流击中了,尽身一颤,并一脸惊恐地望着我。我赶忙关掉电灯,我怕伤害了她脆弱的眼帘。
“你到底是怎么啦?”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道,“我得罪你了么?”
她赶忙摇头,却没有作答。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到床边。“你这个样子叫人很难受。”我说着,撇过头去。
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也许不是在看我,是在看我身后的那一团庞大的黑影。
“你干脆回老家休息一阵子。”我说着,仰面倒在床上。
她惊惶地叫了一声,弹了起身。“你,你赶我走?!”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里现出忧郁,声带的震颤间暴露出忐忑不安的心境。
“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一下,或许,你们家乡新鲜的空气能让你的大脑得到休息。”我说出了连我自己也不能信服的一种解释。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她凝视着我,目光里闪烁出恐慌与无奈,就像一只瘸腿的大灰狼行走在月光下孤寂的松林间时持有的那种眼神。
我直起了身子,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在撒谎。”
“我没有,如果非要说撒谎的话,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到底是谁在编织这残酷的谎言。”
“我懂了,你已经开始嫌弃我了,”她在暗中凄苦地笑了笑,“不,或许从一开始,你就在嫌弃我,只是,你没有说出口。”
她将身子倚在窗边,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在柔和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丽。
我知道她在低声抽泣,但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断无安慰她的念头。我觉得我与她之间所隔着的那层可怕的膜在加剧,几乎把我们困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感到窒息,感到难受,感到心酸。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这更不是我希望的那种生活方式,这似乎过于真实了,难道真实就意味着残酷吗?我希望虚浮一点,这样,我的眼睛才不至于产生痛楚,我的心脏才不至于被那些明明白白的事情所折磨,我的思维才不会为这段残酷的恋情所戕害。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喜欢她,我是否真的不在乎她的过去,我是否真的不关心她的两次短暂而痛苦的婚姻。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平庸的男人,虽然我自认才华横溢、前程远大,但是,在爱情——这片私有的情感领地,我不甘心受到如此刻薄的待遇。
我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半天,摸出一支微微蜷曲的香烟。点燃后,我狠命吸了几口。火焰燃起的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了,但我装作没看见,极力抑制住内心情感的外泄,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我咳嗽起来,我想我已是满脸通红,却依然故作深沉。在这种情况下,牧芸一定很难受,这正是我所想要的效果。实在地说,这种香烟的劲道确实很大,我有些受不了,不过,我得抽完这支烟,这是个原则问题,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习以自命不凡的廉价的尊严。
她好像平静了下来,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沉思起来,也许在作什么打算。她的背影很迷人,脖子上飘浮着月光的气息,秀发上闪烁着月光的影子。当她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尊美丽的塑像在静静地承受月光的洗礼,接纳星辰的祝福。她显得那么神圣,那么庄严,那么高贵。我开始后悔了,我不该惹她生气,我不该用模拟两可的语言去刺激她本来就不好受的心扉,更不该挖苦她的世俗与卑微。我准备说些好话来挽救这一切。
我扔掉烟头,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她纹丝不动。我已能感觉出她芬芳的呼吸以及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醉人的体香,依然是那么沁人心脾,叫人痴迷。我拉她的手,她反抗,将双臂交叉着死死抱在了胸前。我听见她抽噎了一声,双肩抽搐了几下,但很快就回复了平静。她显得很坚强,这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
我走到她的侧面,瞧见她的眼眶里闪着滢亮的泪花。这让她的目光显出一种水汪汪的质感,就像林幽下的一泓清泉。她的脸色成银灰色,给人一种冰凉的美感。秀挺的鼻梁如同一颗刚拨开皮的嫩葱,鼻尖晃动着一抹亮光,那也是月影的一部分。我注视了她片刻,便顺着她的目光与她一起抬头遥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那是个孱弱孤寂的月芽儿,从我们这个星球上有人类居住伊始,大伙就在猜测她那么执着地挂在夜空中的真实企图,但很遗憾,始终没人能破解,或许,那是她至死不渝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已经执行了好多万年,我相信,她仍要执行下去,直到自己圣洁的躯体被银河系吞没。在月芽的周边笼着一层薄薄的嫩黄色的月晕,使月亮显得妩媚、神秘和高贵。其实,这不是月亮的全部,这是月亮给人最粗浅的印象。她高高挂在天庭,以倨傲的姿态审视着世间的一切,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迁,她依旧是那么冷漠,那么不可一世,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月亮,喜欢在这凄冷的夜晚与她对望,互吐丝音。
此时此景,从远处的大街上依稀传来的聒噪之音亦是那么充满人情味,那么富有节律,甚至夹着一撮诗意。窗外的那一大片废墟,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幽邃,给人无穷幻想,尤其是那些矗立在四处的破垣断壁的模糊的形体,就像一个个被风霜雨雪侵蚀过的断损的墓碑,让人倍感肃穆,而断无恐惧感。
一声巨响蓦地破坏了夜的宁静。夜气中的每一个分子好似都颤抖起来,夜幕庇护下的每一个生灵也在争先向同类述说此时的惶然与不安。
牧芸低声叫了一下,扑进了我的怀抱,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感觉她的身子战抖得很厉害,全身出奇地冰凉。我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就像冻了一层薄霜,湿润而僵硬。
楼下的某个住房里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女人在低低地呜咽,一个婴儿的哭泣声拉扯着所有住户的心弦。整个住宿楼里孳生着一种恐慌,好似这幢楼房很快就要塌垮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慌乱,甚至感到有那么一丝嘲弄。那不过是点火器老化的热水器发出的响声,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与火灾、死亡、坟墓毫无联系,但在城市里,如此冷不丁的一声巨响却足以引发人们的一阵小小的骚乱。过了一会儿,整个楼层又回复了平静,偶尔能听到断续的窃窃私语声。这毕竟是在深夜,倘不是天大的事情,没有多少人愿意到户外去遭受寒风的摧残。
月色依然很美,我怀中的女人更美。牧芸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眼睫毛黑得发亮,上面泛着泪光。“你会不会抛弃我?”她说道,眼睛里布满了抑郁和胆怯。
我轻然地笑了笑,“怎么会?”
她笑了,但笑得有些不自然。“你刚才是在对我发脾气吗?”她说,“或许,你在对我抱怨,认为我是一个很不诚实的女人。其实,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不愿意回忆那可怕的恶梦一般的往事,一想到我曾遭受过的情感上的创伤,我就感到很害怕,很孤独,很无助。世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是在自己情感的长河几乎枯竭的时候遇上你的,我很珍惜这份感情。所以,我不敢回忆过去,我怕让你了解我的全部。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就会嫌弃我,是的,你一定会嫌弃我的,我就是一个只会给男人带来灾难和痛苦的女人。”
“请不要这么说,你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灾难,是他们给你带来了灾难。”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不会再追问你的过去,过去的那些伤心事不值得我们去定论,我只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给你带来快乐。”
牧芸感动得哭了,不过,她哭得很小声。哭泣是女人传递情感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一个善于利用哭泣来释放情绪的女人,也一定是个心眼很狭窄的女人,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小女人。
“我会好好爱你的,我会以超过爱我自己生命的两倍激情来爱护你。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辜负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除非你再也不要我了。”牧芸凝视着我,目光真诚而温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静下心来认真梳理过去的一切,再心平气和地告诉你,等着你来评判,来选择。我对你没有什么渴求,我对你唯一的希望是你不要背叛我,你千万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会沉重地跌入没有谎言没有痛苦没有爱欲的地狱,但是,我还是不会责难你,因为,我爱你,你是我的恩人,是我心灵复苏的那一缕春风。”她放开嗓门哭了起来,泪水沾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我无法预知自己未来会怎么样,却能预知我不会背叛你,绝对不会,就像这夜空中的明月不会背叛那些千百年来一直在敬慕她的星辰一样。这是一个诺言,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宣言。”
“我信,就让明月和我一道来考验虞世楠说过的话吧。”
她的声调变得异常柔和与动听,我也受她感染了。她突然踮起脚来亲了我一下,她的嘴唇就像冰凉的奶酪,稣润、滑腻、香气逼人。这一吻太让我痴醉了,我全身一颤,在她的目光的许可下,我将她轻轻抱了起来,向床边走去。
我将这个美丽的女人放在了床上。
她已经很满足地闭上了双眼,等待我去爱抚她曼妙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用一只战抖的手慢慢解开了她的衣服和裤子,然后,我把嘴探向了她的双唇——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也从来没有对她的身体这么好奇过,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很急促,心跳也很超常。但是,我们都感到很美妙,时间仿佛停止了,寒冷也仿佛远去了,只有月亮在偷偷眨眼,生命的愉悦在两个相爱之人的互相爱抚中得以淋漓尽致的释放。
我们都睡得很沉,当我半夜醒来时,我竟发现身旁空荡荡的。我吓了一跳,忙从床上弹了起来。我赤身裸体地走出卧室。这时,一个模糊的黑影从不知何时打开的防盗门走了进来。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闪到一旁。牧芸穿着睡衣面无表情地从我身旁走过,一直走到床边,上床睡下了。
一个可怕的词语出现在我的脑海:梦游。
原来她有梦游症,我怎么不知道?或许这是第一次,或许她以前就有,看来,她这几天受到的打击真的很严重,她试图忘却的可怕的阴影再次死灰复燃,无所顾忌地纠缠她的脆弱的灵魂。唉,我该怎么办呢?
我这才感到全身冷得发抖,从房门灌进来的刺骨的寒风让我不断打着战栗。我匆忙关上房门,小心地走回卧室。她睡得很香,就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我却清醒地知道这一切。
我在她的身旁躺下了,她无意识地侧身过来紧紧抱住我。她的身子像沾着一层露水,有些湿润,但是,我的眼睛更加湿润。
黎明之前,我几乎没合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