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怪人


他的笑容很特别,尤其是从侧面看,那半张笑脸给人以奇特的感觉,就像罩上的一张面具。所以,他的笑容是凝固的,冰凉的,不仅不生动,且叫人心里不舒坦。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妖艳的女人扭着臀部走了进来。她在门口愣了好一阵后,径直走到我的跟前,将身子紧贴着我的办公桌,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得我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这是个非常性感的女人,年纪在28岁左右,面部曲线很美,尤其是那张青翠欲滴的嘴唇长得特别好看,就像两颗红辣椒被嵌在了宣纸上。任何一个撞见这张嘴唇的男人都想将自己的嘴凑过去,我也不例外。她的妆化得很浓,通身香气逼人,几乎呛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穿着低胸的套装,胸部非常丰满,几乎快崩出来。这个女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俗气或许还有些放荡,却是男人们最好的性幻想对象。

我感到呼吸有些紧促,我正要说些什么,她竟抢先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有如一道飞瀑横空而下,冲刷着办公室内顽固沉闷的空气屏障,让另外两位同事也打起了寒颤。从这个女人的眼神中,我读到一种挑逗,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怪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会这么对我?就好像我们是曾经有过几段一夜情的露水夫妻。说实话,我根本不讨厌这个一大清早就闯进这个小得可怜的办公室的女人,我甚至开始对她想入非非。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她毫不顾忌地坐到了我的办公桌上。

“你好像认识我?”我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当然,”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一个巧合吧?”

“什么巧合?”我迷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没什么。”

“喂,我说,你能不能小声点,至少你得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这是廖裕之在发牢骚,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响声同他的声音一样刺耳。

“是啊,孟娇,我们都在忙碌,而你——”女同事小艾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韵味,“却在这里做些与工作无关的事……”

孟娇分辩道:“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小艾冷笑道:“那,刚才是谁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大笑,难道这么粗劣的笑声也值得你否认?如果让你表哥听到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你。”

孟娇白了小艾一眼,“我表哥从来不说我。”

小艾也瞪了孟娇一眼。“这就难怪了,我怎么有两次听到从郭副总的办公室内传来训斥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哭声,那个女人的哭声很像你,”她笑了笑,话中带刺,“也许不是你,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外人听到你的哭声呢?”

“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说话怎么这样?”孟娇从桌上跳了下来,她白嫩的手臂迅速滑过我的脸颊,一股香味钻入我的鼻骨。

廖裕之也站了起身,阴沉着脸在两个女人之间踱来踱去。孟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脆响,每一声都足以激起一个男人下身的潜能,我偷偷瞅了一眼她的背影,哇,她的臀部实在太丰满了,比牧芸的结实得多,我真想冲上去摸一下……我怎么会有如此低俗的念头?真是罪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谁叫她穿得那么性感呢?同办公室里这个胸脯平平、身材纤细的女人比起来,她的确很讨人喜欢。

房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掩上了,我也赶忙低下了头。廖裕之似乎察觉出了我的窘态,笑了笑,走到我面前。我欲站起来,他忙用左臂阻止了我,我突然有一个惊异的发现,这个发现让我背部发麻、心里一阵抽搐。他的左臂长得很畸形,不单明显比右臂瘦弱,而且五根手指几乎蜷缩成一团,就像蜈蚣的触须。我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廖裕之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和不苟谨慎,赶忙缩回搭在我肩头的左手,苍白的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我现在从根本上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开始就那么排斥我的原因,其实,这也很正常,像他这么一个有缺陷的人能混到这个地步,确实很不容易啊。就像在一个狼群里,突然多了一只凶悍的公狼,这不能不威胁到已经步入暮年的狼王的地位,所以,狼王必须一开始就采取防备的架势,从各个方面观察对手的能力,以直到找到对方的弱点,进而挫败它,使其屈服于自己的爪下。惧怕比自己厉害的同类,是很自然的事,在人类社会也如此,只是表现得比较含蓄罢了。也许,他已经找到了我的不足,才如此主动接近我。这又何必呢?我根本没想过要在这里大干一场,我的梦想不会仅仅局限于这个狭窄的空间,而且,可笑的是这里原本是一间厨房。

“她是郭副总的……表妹,一个让公司里的所有男人都着迷的女人。”廖裕之说着,嘘了一声,像是表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位。

廖裕之的女友侧过头来不悦地瞅了他一眼,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笑意很快就从他的嘴角消失了。他其实长得蛮不错,面部尽管老像笼着一团阴霾,五官却十分英俊,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让人着实羡慕,就是他的女友也没有他的头发那么健康漂亮,这大概就是造物主给与他的补偿吧。

“难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她穿着这么暴露也没人敢说。”

“这就叫暴露了吗?兄弟,你的见识也太浅薄了吧。”廖裕之将那只有残疾的手藏在身后,坐在了我旁边的一张沾满灰尘的凳子上,“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一个男人不对她动心,那就不叫男人了。”

那个坐在门边的女人使劲敲了几下键盘,以示她的醋意,可我们的这位策划部主管根本没有理会,反而大讲起孟娇的艳史,瞧这情形,没有半天功夫是讲不完的。没想到廖主管的口才这么好,还很幽默。他的幽默富有技巧性,这从根本上让他与那些在茶楼里讲荤笑话的大款区别开来。

我总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彻底忘记了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忘记了今天是上班的第二天,忘记了这个讲笑话的是一个不敢将双手完全呈现在阳光下的人。每当他在说话的过程中使用到一些下流的词藻时,我都会忽略不计,反而会产生同感,因为,我有时也要这么说,否则,我们的本性就会被阉割,变成不伦不类的家伙。

坐在我们背后的那个女听众似乎已意识到她的男友没有什么诡计,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罢了,这么一想,她也放开了,不时会笑几声,却笑得很隐晦。她倾听着门外的动静,还不断提醒我们将音量压低。

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已经想不起廖主管到底讲了多少关于孟姣的趣事,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让我轻松地度过了一个上午。幸好,老板没有来视察工作,我也没有接受任何任务,一切都是那么安闲,只差没有沏一壶好茶了。

午饭是廖主管请的。小艾因为肚子不舒服,在公司里吃盒饭。我们是在师范大学后校门附近的一个环境很不错的餐馆吃的饭,他表现得很大方,买单时我偷偷瞅了一眼账单,将近200元。饭后,我们到学校里散步,随便欣赏一下校园里的风景。这所谓的风景也包括这里的女生,她们组成了风景的一部份,并且是最抢眼的一部份。当你看惯了社会上那些习以挑战路人眼神的搔首弄姿的女人,再来看看这些清纯的女孩子,你会总结出校门隔着的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意识差距啊。如果这些女孩都不走出校门,那该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已经开始面对生存的压力,这一压力有节制地改变了她们在校园里最初始的生活态度。

每当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们都会从头到脚将她评论一下,直到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校门的拐角处。而当我们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时,我们再次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天啦,这还有没有公理啊?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但不可否认这才是绝配,没有牛粪丰沛的养料,哪有鲜花的娇艳?爱情就是这样的,心有灵犀的沟通已经不乎存在的,如今,流行物欲的沟通,只有定期地各取所需,才能维持一段活期的恋情。固定的婚姻关系已经没落了,国家颁发的那个红本子根本约束不了两颗躁动的心。

我们来到了一个荷塘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长椅。我们刚落座,牧芸就打来了电话,不知为什么,此时此景,我不是很乐意接听她的电话。在电话里,牧芸兴奋地告诉我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医院做行政工作,说白了,就是打杂和跑腿的。不过,我还是感到很高兴,这是这个从未在大都市中谋过生的女人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为她庆祝一下。我们说好了晚上到肯德基去,她非常喜欢西式快餐文化,尽管看了不少关于西式快餐的负面报道,她仍然忍不住隔三差五去品尝炸鸡腿的美味。大概聊了十分钟,我们才挂断电话,她要去做一下面部护理,尽管她的皮肤已经好得不得了,但女人就是这样的,总是生活在怀疑中。

廖裕之递了一支香烟给我,我欣然接下了。他主动为我点燃,我没有拒绝,可以说是根本没想过要去拒绝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意。我狠命吸了一口,突然感到喉咙里很难受,我猛咳了几下,几乎被呛得喘不过气来,这才注意到我手中捏的香烟是红河,难怪这么大的劲道。

“你不会抽烟?”廖裕之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少有不抽烟的,尤其是男人。”

“会,怎么不会?”我好不留情地还击道,“只不过这烟有些……有些……”

廖裕之意识到了什么,瞅了一眼夹在手指尖的香烟。他的手指非常细嫩,就像少女的玉指,这让他指头的那一小撮烟斑格外显眼。我又抬头望了望他的脸色,也是非常的白嫩,只是略显苍白。

“你在观察我?”廖裕之有些不悦地说道,“就像在观察一件刚出土的文物,难道我很特殊,还是你根本没有见过一个身上有残疾的人?”

我吃了一惊。“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错,你的确很特殊。”

“你终于说实话了,难道你就不特殊了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特殊,只是有的人在外表上表现出特殊,而有的人是在内心里表现出特殊罢了。从你的求职表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自以为是甚至有些清高的人,但不可否认你很有才华,也许我们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所以,我选中了你。”

我再次吃了一惊,许久才回过神来。烟头已然从我的指尖滑落,我赶忙捡了起来,继续放进嘴中。这次,我将烟雾全部吸入了喉管,还好,我没有咳嗽。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我嫉妒你的才干,对你的到来很排斥。”

“是的,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

“当时?”廖裕之不介意地笑了笑,“我看,你在一分钟之前还是这么认为的吧。”

“老实说,我感到很惭愧。”

“你不必感到惭愧,本来就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廖裕之冷漠一笑,将目光移向了塘中的残荷。

“那小艾呢?难道她也不理解你吗?”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发现一朵粉白的小荷花孤立地盛开在荷塘的边沿。

我和她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廖裕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从牙缝里吐出一口凉气,“我指的是我和她之间有时候很难达到默契的程度,这对两个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人来说是很危险的——我怎么给你说起这些来了?”

“是呀,毕竟我们还不熟。”

“我不是这个意思,同事之间不应该有过多的心眼,否则,会对大家今后的工作不利。”

“这个观点倒很新鲜,能在你的领导下工作,真是一种福气。”

“这句话说得为时过早了,不过,我这个人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止于让大家感到厌恶。”

“看得出来。”

我笑了起来,他被我真诚的笑容打动了,也笑了笑。他的笑容很特别,尤其是从侧面看,那半张笑脸给人以奇特的感觉,就像罩上的一张面具。所以,他的笑容是凝固的,冰凉的,不仅不生动,且叫人心里不舒坦。多看几眼,你就会厌恶这张笑脸,但我想,他一定不知道他的微笑给人一种可憎的感觉(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所以,他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微笑。不敢猜想他和情人单独在一起时是不是也常露出这样的笑脸,倘如此,那小艾的心里承受能力一定非同一般。

不一会儿,我们谈到别的话题上了。当我知道他俩都喜欢文学,尤其是悬疑和奇幻文学后,对他俩的组合,我也就心中有数了。谁说他俩没有共同语言?男人常常说很难找到一个知心女人,其实,我们都在欺骗自己的灵魂,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内心世界都无从主宰,又何尝知晓供给心脏的营养应该从哪里提取。男人们大多是自命不凡的,在进入社会的初期,他们不会屈于世俗的压力,然而,当命运的锁链越箍越紧时,我们就无法再去选择了。这个时候,男人便希望有条捷径可以通往自己的目的地,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心灵的沉荒和情感的麻木是很多在奋斗中的男人所面临的最平常的问题,不过,有的男人选择回避,而有的男人则选择以更加繁琐的生活节奏来麻痹这些时不时就会溜出心房的困惑。

时间过得真快,中午休息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匆忙起身赶回公司。一路上,我们继续交谈着,就像结交多年的朋友,但坐到各自的办公桌旁后,大家又变得陌生起来。

趴在办公桌上小睡的小艾抬起惺忪睡眼望了我一眼,告诉我刚才廖总来过了,在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些资料,叫我尽快熟悉一下,一旦项目谈下来,就要开始运作,并由我来担任项目负责人。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准确说是紧张不安。我瞥了一眼正盯着电脑屏幕修改策划书的廖裕之,他显得出奇地平静。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用颤抖的手拿起了桌上的材料。这些材料是关于某个玩具文化节的,活动的总体策划方案已经有了雏形,只是缺少具体的执行细案。整个方案的创意都非常新颖,看得出来,写方案的这个家伙是个脑子很好使的人,唯一的缺陷是方案的执行难度很大,而且最关键的是预算太高,单靠一两个小广告公司是很难运作的,莫非廖总想从中分一冷羹或找寻一丝商机?

由于中午没有睡觉,我感到头脑昏沉,哈欠连天。再看看我的两位同事,他们在短促地讨论某个地产方面的报纸文案,从他们的语气中,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对已经完稿的这个文案非常满意。不一会儿,廖裕之拿起打印稿,走出了办公室,大概是去向他的堂哥炫耀他的成果。看来,即使是再高傲和固执的人,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别人承认,这是人的共性。

我想得没错,正当我准备对手中的策划书写一些看法时,他已经满怀喜悦地返回来了。他嘴里哼着欢快的歌子,脸上红扑扑的,饱满的额头非常明亮,看得出来,刚才他的堂哥一定好好赞扬了他一番。他坐下来后,愉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向他点了点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这让大家都吃了一惊。这种铃声就像从许久没用的锈迹斑斑的铁器里发出来的,金属感特强,生硬、刺耳、烦人。

铃声连续响个不停,但始终没人接听。我正感到纳闷,这时,小艾扭过头来,有些不悦地盯着我。“你怎么不接电话?”她说着,皱了一下眉头,两条细纹迅速爬上了她狭窄的额头。

“我怎么接电话?”

我很快就意识到电话铃声是从我附近的某个角落发出来的,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愚钝,但这不能全怪我,我毕竟刚到这里不久,再说他俩也没有告诉我。我认真听了听,铃声来自办公桌靠近墙角的一个杂乱的地方。这么长时间没接电话,我生怕在我触摸话筒的那一瞬间,铃声会嘎然而止。万一是客户打来的业务电话,这个损失该不会计在我的头上吧?我慌忙刨开那一大堆乱糟糟的东西,抓起了沾满灰尘的话筒。

“喂,您好,请问您……你凶什么凶,我不是就迟了一会儿接电话,你犯不着用这种语气教训我……呃,是廖总啊!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好吧,我马上就过来。”

我放下电话后,心里琢磨道:这下可完了,我怎么没听出是廖总的声音,但这同样不能怨我,我才到这个公司不过两天,只与廖总见过两次面,谈过一次话,而且不过十分钟,我怎么能够辨得出那是他的声音?话筒里的男音粗暴、沙哑、无礼,这与他留在我脑海里的现实中的嗓音完全是两码事,唉,想那么多有屁用,如果被开了,也就那么一回事,像我这么才华横溢的人难得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吗?再说,我当初到这里来面试,也就看到廖总给我接连打了三次电话,说不定在公司之外还有更好的工作机会等着我哩。工作嘛,随地都是,就像街边的垃圾桶,但凡稍微有点涵养,就会乐意将果皮扔进去。

我刚走到门边,廖裕之就以一种出乎寻常的关切的眼神看着我。“我堂哥是个火气很大的人,你可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我说道,“其实,我的火气也不小。”

我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办公室。那种架势,有如荆轲在易水告别燕丹,后来想起,当时可真是好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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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创建于 2016/5/19 1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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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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