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堂兄弟


我猜得出他很不喜欢“残疾”这个词语,尽管这样,他还是将自己未来的奋斗目标锁定在这个特殊的领域。我以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他那只半隐在袖口的残疾的手掌,心里一颤,一种由衷的敬意油然而生。

 

 

清晨,我走出小区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份报纸。我找遍所有版块,也没有发现引起我注意的文章。我失落地摇了摇头。昨晚真不值得,亏我胡乱思考那么久,结果却这么平淡。

我和牧芸分别坐上驶向这座城市不同方向的公交车,开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放眼望去,像我们这样的匆忙身影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就连剧作家也不愿意过多创作出反映打工者心声的作品,大概是我们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飘过写字楼的灰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为获得属于自己的空间而奋斗,我不知道我们的心灵空间到底能容纳多少思潮,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尽早地拥有容纳身体的空间。

一走进办公室,我就看到一副奇特的画面,廖裕之和小艾坐在窗台边的一个大纸箱上遥望着晨曦映照的城市发呆。他们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抑或根本不在乎我闯入了他们的私人空间,说真话,我真的很想退出去,但在这个公司里,我除了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早。”我打了个招呼,坐到我的座位上,正好在他们的身后,“今天天气不错。”

“是的,很不错。”廖裕之没有回头,他的嗓音略显沙哑。

小艾回头望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注意到了她湿润的眼角,显然他们一定吵架了。大清早的一来公司就吵架,这不难说明他们正发生着激烈的争执,要不是我的到来,或许他们还在辩驳。

我用毛巾擦了擦桌面和键盘,打开了电脑。电脑启动速度很慢。当我刚进入我的工作文件夹时,廖裕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兄弟,你那个方案做得怎么样了?”他说着,轻轻咳了咳。我转身看到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尽管他的发型一丝不乱,我依然能断定他内心一定很紊乱。

“你不知道吗那个方案已经泡汤了?”

“泡汤?”他皱了皱眉,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什么意思?”

“就是不做了呗。”

廖裕之失望地叹了口气,朝他的女友挤了挤漂亮的眉梢,好像在说,瞧,我说的没错,他已经开始行动了,我呆在这里能有什么意思?小艾低下了头,但不一会儿,她忽然起身朝门口走去,廖裕之慌忙用那只健全的手拽住了她。“别去,这是我离开的最好时候。”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充满魅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敲打键盘的手不由得哆嗦起来。

“让你见笑了。”廖裕之将女友扶到她的座位上坐好后,侧身看着我,“其实,这件事根本不值得我们去为它伤感甚至不该放在心头,在浩瀚的生活海洋中,这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小浪花。”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双手依在熟练地敲打键盘,心灵却在接受一场纯朴的洗礼。

廖裕之点燃了一支烟,将身子靠在了灶台上。我知道他正在思考。我无法猜出他在思考未来的事业还是未来的爱情,却看得出他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去处绞尽脑汁。他不时会自言自语说上几句,也许只有他的心上人知道他在咕哝什么。两人都习惯了这种气氛,故而显得很平静。美丽的阳光透过窗口,钻了进来,让这个小办公室充满了暖意和诗意。

“世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廖裕之冲我笑了笑,他的嗓音已不再沙哑。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惊了一跳,因为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他的。“我的打算……”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如果我们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朋友,我会与他促膝而谈,但我和他之间似乎还没到那种地步,倘用沾满泡沫的语言去敷衍他,那又不是我的个性。

“我先说说我的打算吧。”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毫不介意地说道,“我们之间还不算了解,所以,你对我有些……”

他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但这不影响他畅快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这很正常,毕竟我们接触不长。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防备着别人,尤其是有着厉害冲突的对方,这就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充满妒忌和挑战,当然,更多是排斥。”他将掐断的烟头扔进水槽,洗了洗手,“从你走进这扇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你记得我们那次在大学校园的塘边聊天的情景吗?那天我们聊得很投机,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也许你对那次谈话不重视,我却记忆犹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当然还包括小艾的,不过,我在心里却开始佩服你了。你很有才华,对人真诚,对工作颇有责任感,没有过多的心计,这些优点是你的财富,也可能是你成功道路上的障碍。不要以为这是互相矛盾的,那只是一根绳子的两个结头罢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这个观点。正在做一份预算表的小艾转头望了望我们,脸上露出了微笑,大概是为他的恋人找到可以倾诉心扉的知己感到高兴。

“你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满意吗?”廖裕之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有点燃。他注意到女友的那双纯洁的眼睛里闪烁着关切,这种关切往往能让那些正在为前途奔命的男人所感动。

“你在问我吗?”我说道,关掉了刚打开的一个对话框。

廖裕之有些扫兴地耸了耸肩。他的双肩很单薄,我认为女人依靠这样的肩膀并不能得到多少安全感,但在心里上会得到补偿。

“坦白地说,我对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这离我的理想差距太大了。”我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由于生活的压力,我是不会……”我朝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说:“这里的工作并不适合我,我很难找到工作的快感。我来这里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的文字功底还不错,也有些广告策划方面的经验,但这无法表明我就能把手上的工作做好。换句话说,我是在为工作而工作,只要每天不加班,我就感到很庆幸了。不过,我清楚在广告公司上班是很难不加班的。如果加班有补助,那自然还好,如果没有补助……这种情况太多了,我也只能表示遗憾。”

“你运气还算不错,我堂哥对员工一般很照顾。”廖裕之顿了一下,好像在措辞,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他……也是从打工仔做起的,所以非常了解这个情况。”

小艾怜惜地瞥了一眼她的恋人。“可惜他对自己的亲人却没那么好。”这个女人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可怕的怨气。

“不要乱说,其实,我很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廖裕之感慨地说道,“我清楚自己的能力,这是我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的原因。在外人看来,我似乎有些孤芳自赏,却少有人知道我本质上是个非常虚弱的男人。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小艾,没人真正进入过我的内心世界。”

他深情地望了望他的恋人,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想到沿海去闯一闯,那里有我的一个老同学。他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副总,我去了后,会接替他的位置——他要到下面的一个分公司做总经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最真挚的征询之义,“世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可行。”我不擅长阐述自己的观点,“就怕你不喜欢那份工作。”

“你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向我投来赏识的目光,“实话给你说,那份工作对我没有多大的吸引力,我去广州主要想为我的新项目作一下市场调查,最好还能拉一些赞助,那份工作不过是一个跳板。”

“你的新项目?”我表示好奇。

廖裕之同小艾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算是征得了对方同意。“我开发了一种新型的智力玩具,”他朝我神秘地笑了笑,“这种玩具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在开发智力的同时,还能为使用者提供一些日常生活的帮助,换句话说,这种玩具不仅适合正常人,也适合……适合有残疾的人。”

他说到这里,红润的鼻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我猜得出他很不喜欢“残疾”这个词语,尽管这样,他还是将自己未来的奋斗目标锁定在这个特殊的领域。我以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他那只半隐在袖口的残疾的手掌,心里一颤,一种由衷的敬意油然而生。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快就主宰了我此时的内心世界。“廖总当初积极参与玩具系列活动的招商计划是不是你鼓动的?”我为自己这个高明的推断感到高兴。

廖裕之“噗嗤”笑了起来。“可惜,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不过,他并没有让公司损失什么,反而会很快得到一个更加大的生意单子。”

我砸了一下嘴角,表示怀疑。廖裕之走到我桌旁,小声地说:“他已经抓住了一棵摇钱树,这棵摇钱树会让公司的生意更加兴旺。”

“什么摇钱树?”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是的,一个女人。”

廖裕之在我的键盘上麻利地敲了几下,我很快就看到三个字出现在电脑显示器上。这三个字让我几乎愣住了。

“顾雪卿?”我低声说道,在显示器和廖裕之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妄图找寻其中的关联,但我很快就放弃了。

我准备再次发问,廖总忽然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他的出现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望了一眼廖裕之,希望能看到他窘迫的神态,他确实显得有些窘迫,不过这种窘迫不能表明他内心的惶恐,而是那种真实的内心世界不被亲人理解的哀苦。

就连廖秉忠也似乎有些迥迥不安。他走到他堂弟刚才靠过的那个角落,扫了一眼我的电脑,我赶忙关掉了一个新闻网站。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今天是几号?”他问道,但谁也不知道他在问谁。

19号,堂哥。”廖秉忠的堂弟清脆地回答道,坐回自己的位子。

廖秉忠感到非常诧异,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时间过得真快。”他走到堂弟的办公桌旁,用一种拖长的声音说道,“你真的决定要走?”

“是的。”廖裕之温和地看着他的堂哥,他的眼神里还多了一种亲人间不容分割的涟漪,“我记得我说的是20号之前离开公司,今天是我在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这么多年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有时候,我回头想想真的不知道自己为公司——为你做了什么贡献。”

“不要再说了,裕之。”廖秉忠缓缓伸过左臂,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后,这只手臂终于落在了亲人的肩头,“其实,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你看看我该有的都有了,而你……这样吧,我把公司的20%股份送给你,你看怎么样?”

廖裕之也用那只健康的手放在堂兄的肩头。也许在这个时候,这对堂兄弟才真正感受到了亲情的来之不易。

“不用了,哥。”廖裕之朝堂兄感激地笑了笑。

这份笑容让他的兄长感到非常惭愧,“那我总的为你做点什么吧?”

“替我好好照顾小艾,她这个人虽然能力不突出,不过对工作非常负责,是难得的好员工。”廖裕之没有注意到他的恋人正在呜咽。她虽然没有转过身来,但从她有节律地抽搐的后背,我能想象出这个女孩丰富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受一场考验。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廖秉忠转动着深邃的眼珠子,显然,他还在思考什么问题,“你需要多少钱?”

“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发给我就行了。”

“你的要求太简单了吧。”廖秉忠松了一口气,“我想在你的银行帐户上存一笔钱。”

“不用了,哥,我还够用。”

那个上午,两兄弟就这么交谈着。他们完全没有顾及我的存在,大概都没把我当外人吧。下班后,他们叫我一起去吃火锅,我没有去。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的出现是多余的。当我和牧芸吃过晚饭在公园散步时,廖秉忠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我说当然看了,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得意地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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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创建于 2016/5/19 1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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