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萍

我为拥有这样的女人感到骄傲,但不免有一丝紧张,因为,我怕失去她。生活中比她优秀的女人太少了,而比我优秀的男人实在太多了。

 

 

五天后,我如愿找到了一份工资还算合意的工作,这依旧是一家广告公司,全名叫奥扬吉塞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名字很有奶油味,也很拗口,最重要的是没人知道啥意思,这正是做广告的最高境界。后来,我听老总说,他当初为公司取名时,费了很大的周折,虽然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好,既然好,没啥犹豫的,就这么定了。

这个公司规模不大,办公室内的陈设却让人倍感惊叹。老总的办公室不比一般员工的办公室好哪里去,甚至还要差,在公司的每一寸充满艺术味的版图上,都可看到广告的痕迹,就是在厕所里,也能看到马桶的一边粘贴着一幅某世界著名广告大师宣传如何预防艾滋病的公益广告,那可真是传神啊。人人见到都会蹲下身子表示敬仰,且对治疗习惯性便秘的人颇有好处。

我从此就不可能在凌晨2点才上床,更不可能任由太阳温暖的光芒来照亮我的被窝,从我宽阔的额头一直移至牧芸亮丽的额头。

从老板那残留着青春痘的刚强而憔悴的面孔,我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就像是掉进了一个黢黑的矿井,只能默默地投身于无穷尽的黑暗,却不知道前面的出路在哪里,仿似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喜欢窥探世人隐私的阳光了。不过,工作就是这样的,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除非你甘愿忍饥挨饿。

自从我正式宣布找工作以来,我在不同的公司之间穿梭与徘徊,尽管这些公司的规模差别很大,而我实际上所准备的应付面试的词藻基本没多少差别。我像是从一个菜市场走向另一个菜市场,只是察觉出彼此讨价还价的语气有所微妙的差异,但,这并不影响对方在虚伪的面孔下为自己的公司涂抹一层又一层的金粉。当然,作为求职者,我也在随时为自己的才能和形象涂抹金粉。

从那些面试你的老板或他们手下的一名中层管理人员,你能学到很多东西,这大大超越你在过去任何时间段内对人世的所有感悟。只有当你遭受打击或是收到意外的吹捧时,你才会感知你是在为别人的需求而活着的。

第一天上班,我起得很早,还吃了牧芸为我煮的三个鸡蛋。我和牧芸一块儿走出了小区大门,她已经决定要找份工作,她说,姑且不论工资多少,至少可以减轻我的负担。我感到很满足,在满足之余,我第一次感到了幸福,那种可以让体内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能欢畅地流淌的幸福。

她穿得很漂亮,谁见到她都会心动。昨天晚上,我们没有打开电视,尽管有一部古装悬疑剧非常精彩(我俩从未间断过收看),但是,为了让她对面试有所认识,我向她传授了自己的很多宝贵经验,无论是失败的还是成功的。我看得出她听得入神,不,应该是深受感染。对一个在偏远古镇上当了近十年小学教师的女人来说,要她在短期内适应城市里的市场竞争,这是不现实的。不过,这是必然的过渡,而且是心灵的过渡。当一个人离开自己的故土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他都会感到陌生和不自在,而当他下定决心要在这片城市森林中生存下来时,就必须学会改变,学会抛弃自己身上的乡土气息,学会有选择地呼吸都市上空很不流畅的空气。牧芸就是在经受着这样的转变。

我目送着她上了拥挤的公共汽车。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始终微笑着,显得很轻松,但我知道她心里很紧张,不过,她会在那些陌生的人群中尽量掩饰自己的虚弱与胆怯。当她一个人第一次去面对挑战时,她不能不感到孤独,感到人生的渺小,感到这个城市的可怕,而只有呆在我的身边,她才会感到温馨,感到有所依赖。

她要去面试的是城西二环路上的一家装饰公司,距我上班的地方很远。我们只有分开走。我等待的8路车终于来了。车门刚打开,我就抢在一帮老年人跟前上了车,等我上车后,我感到后悔,因为,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我苦笑或发呆,在闷得透不过气的人堆里,为了转移对自己的批评和谴责,我也学着别人嘟哝甚至抱怨起来。

车子开得很慢,一路上不断遇到红灯。当这辆不堪重负的车子停靠在那个在我脑海中涌现过很多遍的站台上时,只差八分到九点了。我奔下车,冲向附近的一幢非常豪华的写字大楼。电梯内拥挤得塞不下任何一个有形的活物,但我还是要设法钻进去。当我的一只脚刚跨进去时,一阵刺耳的警告声就响彻起来,大伙不瞒地瞪着我,有的人发出叹息声。我只好退了出去,瞅着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消失在视线之外。另一部电梯还没下来,等待的人已经有了五六个。我向楼梯间跑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九楼A区的公司门口时,留着一头长发的老板正从电梯内出来。他率先向我打了招呼,然后,我们并肩走进了公司。

在老板的办公室里待了片刻后,我被他领到了靠近洗手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当我跟着他走进去后,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间厨房。在这个有限的空间内摆放了一些诸如办公桌、电脑、文件柜等办公设施,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这使得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岁数都比较轻,他们以一种特殊的眼神欢迎着我,特别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子,他看我的眼神有一种很深沉的含义。

老板向他俩简单介绍了一下我,并叮嘱廖裕之(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子)多关照新同事,就转身出去了。不用多说,廖裕之就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我被他安排在靠近灶台的一张小的可怜的办公桌前,其实也不必安排,因为那是这个空间内所剩下的唯一可供人坐的地方。虽然有些委屈,我却并不感到失落。这个地方靠近窗台,而且都在他俩的身后,所以,我感觉良好,至少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一处能让眼睛彻底放松的风景。

随后,我们三人分别介绍了一下自己,算是成为了真正的同事。我们没有以同龄人的角度去感悟繁忙的人世,去剖解市场竞争的冷酷,去赞扬爱情的诗意或评判爱情的虚浮,只是随便聊了聊,也许是我们还比较陌生的缘故。在这样的狭小空间内,似乎有一种难以明状的排斥或抵触情绪在蔓延,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全公司人员开会之前我曾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感到害臊。

开会结束后,我走出公司到外面的走廊上透透气。没走几步,我就意外撞见廖裕之和他的女下属小艾(后来,我才知道他俩是情侣)正在楼梯间旁激动地聊着什么,这时,我确信了我的猜测并没有完全错。我像逃命似地跑回办公室,差点与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前台文员张小姐撞在一起。我抱歉地笑了笑,溜回自己的座位。这时,他俩也正巧回来了。

他们一进门,就闭上嘴,开始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他们不时会讨论几句,却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我听到似的。我感到很奇怪,不过,仅此而已。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推测出他们在合作草拟一个大型演出活动的执行方案。我吸了口气,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公司网站。随后,我开始翻看公司以前所操作的几个成功案例,快到11点时,我开始按老板的吩咐写一份工作计划。

廖裕之偶尔会走过来同我聊两句,问些莫明其妙的问题,我也回答得莫明其妙。不久,有人在外面喊吃饭了,没想到上午过得这么快,这时,我才发觉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他俩招呼我去吃饭,我随着他俩走出门,来到会议室。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大家吃着饭,彼此开着玩笑,不时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新员工,尤其那些年纪偏大一些的男同事,妄图从我身上找寻可以取悦女同事的地方。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吃着盒饭,这饭不难吃,就是少了一点。

吃完饭后,我下楼到一个小超市买了一个面包。待面包下肚后,我才感到心里踏实了。我打着饱嗝在街边溜达着,权作熟悉公司周边的情况。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我额头的阴云也正在被这妩媚多情的阳光吻去。我察觉这街上行走的人大多是懒洋洋的,大概是好久没有享受过阳光的温存了,所以,大家一时半会还不愿意离开大街,走回阴冷的大楼去面对一脸阴沉的老板。

我给牧芸打了电话,她遗憾地告诉我没有搞定那份工作,已经回到家,正蜷缩在沙发上对着花瓶里盛开的菊花愁肠。我告诉她没关系,慢慢来,失败是难免的,如果第一次面试就成功了,反而让人不放心。她笑了,在电话里,她的笑声很动听,我一闭眼就能想象出她是怎样从那美玉般的牙齿间发出这般优美的笑声。她说下午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希望她为我准备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和泡一杯清幽的茉莉花茶。她又笑了,这次,在她的笑声中飘浮着一种清早我送她上车时所产生的牵挂。另外,她的笑声非常有质感,几乎穿透我的耳膜,温暖了我的心脏。

挂了电话后,我回到公司,没有急着继续写工作计划,而是随意翻看桌上的一些资料。有时,我会趴在桌上打个盹;有时,我会在网上找一些带点腥味的笑话……这能让我的神经不至于绷得过紧。这天上班,我很轻松,还有些无聊。我基本上没做什么事,却不敢乱动,我必须随时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或键盘旁的大堆材料。

小艾在工作的间隙,走过来和我攀谈了一小会儿。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容貌,她长得很秀气,眉宇间透出智慧和哲理,但微微显出病态。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极有分量。简单的交谈中,我就知道她是个很有主见且非常要强的女孩子。整个下午,廖裕之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其实,他也几乎没和他的女下属搭过腔,很难想象在工作之外,他俩是如何经营爱情的,也许在他俩之间不需要温情的对白,不需要夺目的戒指和绚丽的鲜花,只需要如何尽快挣得购房的首付款。话得说回来,爱情这玩艺一旦经营过头,就有落俗的危险,但生活就是这样的,在现实面前,浪漫的爱情从来是短暂而虚浮的。

偶有三两个其它部门的同事前来串门,不过,我很快就搞清楚了他们的本意是来这里发牢骚或抽烟。期间,老板也进来过一次。他叫我尽快熟悉即将上手的工作及企业文化,之后,他用粗壮的手拎着汽车钥匙、腋下夹着公文包出门谈业务去了。

恕我愚钝,我始终不知道“文化”这个词语在公司里是如何体现的。在某些近于罐头般桎梏着人性的企业氛围下,一个正常人实在很难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才干,大多是在人生旅途的这一必不可少的行程上每天涂鸦够八小时,不,大多是九个小时,如果一天工作超过了十个小时,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加班。我喜欢“企业文化”这个充满书卷味的词语,然而在这里每一个员工都忌讳谈论它,就像很多人不敢在大街上随时将“政治”这个词语挂在嘴边。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关掉电脑,匆匆告别两位同事,出了门。他们还在忙,整个下午,他俩一直在忙。你只须瞅一眼这两人冷漠呆滞的表情,就知道他们长期深受着电脑屏幕辐射的毒害。其实,你很难搞清楚他们是否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也许,他们已经麻木了,已经习以为常了。在他们看来,都市生活就是这样的,除了黑夜里才能看到的鲜艳的霓虹灯,就是枯燥的黑白屏幕,没有别的可供他们赏心悦目的中间色彩。

我走出了公司大门,与我一同出门的还有一个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同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向我介绍过他,他姓王,是公司业务部的经理。我们一起挤进了电梯,足足三分钟,电梯才落到结实的地平面上。

我们边走边聊。他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从他的嘴里,我才知道(应该说是他在特别提醒我)我的顶头上司廖裕之是老板廖秉仲的堂弟,他俩历来有些不合。老王担心我夹在他俩之间很难处,这让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上午廖裕之迎奉我的眼神是那么奇特,看来,他是怕我受到老板的器重抢了他的饭碗。在老王面前,我并没有显露出多么的惊奇,这使得他有些失望。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得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因为,在这个风浪不定的港湾里,一个水性很差且没有多少漂泊经历的人是很难找到一片没有鱼腥的船坞的,这是我工作三年的总结。我和老王在彩虹桥上分手了。他要去接他的小孩,而我想沿着幽静的河岸走回去。

尽管我一整天没做过一件正事,依旧感到很疲倦,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倦怠感。我喜欢一个人在河边散步,只有当我面对幽绿的河水时,脑海里才能回复短暂的宁静,才能忘却自身的烦恼。我认为,这片河床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面洁净的镜子,尽管人类在小心谨慎地呵护着这面镜子,她还是显出了老态,已经不能完整地映衬出明朗的天庭了。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路灯在树荫后闪着幽光,为河岸上行走的人们探索着前面的道路。浅薄的河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异样的美感。

我静静地走着,嘴中胡乱哼唱着。

我尽量沿着河岸行走,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穿梭在塞满汽车的街道上。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里,有一对情侣好像在争吵。当我路过亭子时,他们停止了争辩,背靠着背倚在水泥柱子上,望着幽幽的河水发呆。我没走多远,又听见了他俩的争吵声。我回头一瞧,那个女的猛煽了对方一耳光,匆促离去了,而那个男的则慢悠悠地从地上拾起被女的打落的香烟,叼在了嘴角。随后,他若无其事地坐在石凳上,孤自赏析着都市之上那片不可捉摸的天空。

我走回家时,已经七点一刻了。牧芸正准备给我打电话,见我回来,她马上扑进我的怀里,在我干涸的唇边印上一个深深的吻。我有些受宠若惊。她告诉我,她又接到两个面试通知,这是她高兴的直接原因。如果换着我,我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不过,对于这个初次尝试靠自己的实力在大城市找工作的女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我一放下公文包,就疲倦地躺在了沙发上。她一直搂着我不放手,而且主动为我捶背。我满足地闭上了眼。她没有责怪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只是喋喋不休地问我第一天上班怎么样。我只能告诉她很不错,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她的好奇心得以满足,我只好编造了一些所谓的职场趣事来逗她开心。如果不是从我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她可能会忘记将已经准备好的美食端出来。

天啦,这顿晚餐真够丰富,虽然在几个花绿的碟盘中央只摆着一盘荤菜,但菜的品类足以迷乱我这个对油盐酱醋没有多少苛求的男人。我要做的就是洗手和动筷子。我还没坐稳,牧芸就给我斟满了一杯啤酒。

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张大嘴巴近于粗暴地品尝着由她那精巧的双手炒出来的菜。她很少动筷子,几乎是在看着我吃。她开始讲述这些菜的名字及做法,土是土了一点,不过,在入口的那一瞬间,我真能感受到一股难于描叙的淳朴的乡土气息。瞧,在红萝卜的纤维里确乎藏着泥土的碎末,在土豆丝里确乎流淌着溪水的波纹——我吃得很多,她吃得很少。女人都这样,怕自己长胖,怕自己不讨人喜欢,怕自己嫁不出去,其实,她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一个好女人永远是男人心坎上的神龛。

晚饭后,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也懒得动了。牧芸洗完碗后,又为我沏了一杯花茶。我感到很惬意,很温暖。我为拥有这样的女人感到骄傲,但不免有一丝紧张,因为,我怕失去她。生活中比她优秀的女人太少了,而比我优秀的男人实在太多了。自卑是我不可逾越的一道天险,由于自卑,我的脾气总是变化无常;由于自卑,我在瞧不起自己的时候,也对身边的人和物产生敌对情绪,甚至我不愿意融入到社会的大汪洋中去,我就是一只在淤浊的池塘里避难的蚯蚓。

在牧芸的提议下,我们到小区的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又到超市里买了几样小物品,就回家睡觉了。那晚,我睡得很沉,不过,在睡之前,我还在盘算我包里究竟剩了多少钱,还能撑多久。下个季度的房租是我本月考虑的头等大事,不断地考虑下一季度的房租早已成为了我们在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唉,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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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创建于 2016/5/19 11:5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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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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