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刺11

欧文他们回到县城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家在街上的小饭馆里随便点了两个菜，喝了两瓶啤酒，然后各自回了家。

欧文走到门口，还未举起敲门的手，门“吱”的一声开了，白青已等他多时了。尽管门是双层的，冬天的窗户也紧闭着，她还是能感觉到欧文上楼的脚步声。不要说出差，就是平常，有时欧文遇事回来晚了，她也是这样的。

后边的门还未关上，白青就满脸笑容地扑上来，“欧文”，随之而来的是，满口娇气的叫声。“哎，哎”，欧文直着身子叫出了声。白青赶快松开抱着欧文脖子的胳膊，这才看清欧文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这都是什么呀？”她有些惊讶，惊讶中流露着喜气。“你打开看看？”到了自己房子里，欧文更是止不住喜形于色。

他们一件件地打开，一件件地品评着、比划着、试穿着。白青对欧文给她买的那件大衣，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不想离身了，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三番五次地问欧文好看不好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欧文：

“多少钱？”

“二百三十八块。”

“这么贵呀，你哪来的钱？”白青拖着长长的腔，没有惊诧，没有怀疑，而更像是带着舒情意味的呼吸。

白青把大衣有点爱恋不舍地脱下，回头看着欧文，眼睛里夹杂着疑惑和喜悦。她哪儿想到过，会这么快地就享受到如此的待遇啊！

欧文说：“就是给你买的，等会儿再跟你说原因。别担心，这些东西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白青问：“那你吃饭了吗？我包好了饺子，专等你回来下锅呢！”

欧文责怪道：“不是跟你在电话里说了，晚饭不用等我了！快下饺子，吃饭，我也吃几个。”

白青晃动着轻盈的身子忙碌起来。

欧文回到他们的卧室，从衣服里掏出所有的大张钞票，数了数。带去的钱，除了路费、住宿、吃饭，还剩四百元，这些都是从学校拿的，明天回去一报销、一对账，就行了。他私下里带去的一百多元钱，一分没动；李想给的5000元钱，花了530元。李想给他的衣服等东西，就算七百吧，反正白青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还剩3700元，同学聚会带1500元，剩下的都交给白青，也让她紧张的心快活快活。

“饺子好了，欧文来吃吧。”白青在餐厅娇声喊道。欧文坐下吃了一口。“好吃吗？”白青殷切地看着欧文。“好吃，太好吃了。啊，又吃到老婆的饺子了！”欧文摸仿着电影《南征北战》中一个在大沙河边喝水战士的口气说。因为相互之间工作的繁忙，饺子已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奢侈品。

饭后，不等白青问，欧文就打开了话题：

“这次到市里开会，见到一个熟人，是咱们县搞建筑的小老板，他的儿子今年中考分数比较低，托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上成高中。听说我在市里开会，就托我能不能和市里的有关领导说说，上市里的中学，只要能上，说出多少钱都行。正好市重点中学的校长都在，我就跟一个关系比较可以的说了说，他不仅同意了，而且是按规定收的费。这个熟人就拿了一万块钱的感谢费，我推辞不了，这才勉强要了五千块。”

白青看着欧文半喜半疑：“真的，这不是受贿吧？”

“这哪能算受贿？按说他给一万块也不多。不是我，他就是有钱孩子不也上不了学？”白青说：“这是权钱交易。这次就算了。欧文，该咱要的钱咱要，不该咱要的钱咱如果要了，会一辈子不踏实的。”

 “我懂得。”

“欧文，怎么又多了个包？谁的？”

“会上发的纪念礼品，看，比你买的还好。”

“早知道不买了”。

“算了，正好你一个，我一个，省得到时候不够用。”说罢，伸过嘴在白青的脸上亲了一口，就去洗刷了。

欧文上了床，白青已经在被窝里了。见欧文进来，便把放在被窝里暖了一会儿的内衣掏出来，又伸手去扒欧文身上的内衣。欧文脱了内衣，换上白青拿出来的，白青就伏在了他的胸前：“这几天想我了吗？”

“不是才两天吗，怎么变成了几天？不过我还是想了，真的。”

“我看是假的。想，晚上也不来个电话。我给你打，你老关机。”白青娇嗔里带着委曲。

“你还不知道，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哪能不喝酒的。一喝酒就多，多了就想瞌睡，瞌睡还有不关机的，这你是知道的。就是家里，我不也是10点钟就关机的吗？好了，别多想了。”

“我晚上睡不着，老想你，想让你抱。”

尽管如此，欧文还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一种深深的歉疚攫住了他的心。他侧过身，紧紧地抱住白青，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青是南方人，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水灵与神情。要是她不生孩子，她的乳头会和李想一样美；要是没有生活的重压，她的肌肤也会像李想一样年轻。欧文抚摸着白青的乳房，嘴咬着白青的耳朵：“等假期有了时间，去医院美美容吧，咱们这儿的价钱低。”

这几天，欧文常接到李想发的短信，这令他很是欣喜。但是，有时他也会因此而烦恼，因为李想有时在晚上也会给他发短信，弄得欧文晚上要么不敢呆在家里，要么一回到家就赶快关机。欧文有些烦，他不想让白青知道，他不想因此使这个安稳的家庭受到丝毫的影响。他想，李想都是市长了，怎么还这么不知道克制。一天，他索性来了个一字不回，结果第二天打开手机一看，李想的口气已变得有些焦急：“你是否有事了？不是病了吧？”这让欧文又感动又自羞：“没有，让你担心了。”没想到李想很生气地说了他一句：“你想做个老混蛋啊。”欧文哪里懂得，一个真正堕入爱河的女人的心！

转眼到了十二月二十九号，明天就要出发去和同学们聚会了，欧文盘算着要不要和李想通个电话，问问怎么去。人家毕竟对自己有“恩”，再说李想如果不爱他，也不会那么生气的。俗话说，爱极生恨吗。欧文正犹豫着，李想来了电话：“喂，欧文吗，明天我还有几个重要的事情，所以，后天才能赶到，你自己坐车先走吧。”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既然这样，好吧。”欧文答到。

“那就这样。”那边还是不容这边回应，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欧文苦笑一下，觉得李想做得很对，就是李想没有其他的事，他也不会和她同车而去的。大学时，他们的恋情班上哪个人不知道？一块去，那不是没事找事——自做“生活片”广告，何况现在她还是个地方上的重量级人物——市长。

欧文坐在通往城市的长途汽车上，看看自己的打扮，觉得很有点不适宜和滑稽。穿着一两千块钱的西服、打着领带、穿着锃亮的皮鞋，却享受着城乡之间这些破旧公共汽车的凌乱、颠簸和噪音，这与穿着西服、在田间地头劳作有什么两样。可是，白青非要他穿着不可，说是同学聚会应该穿整齐、穿好点，这样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多年不见的同学的尊重，更显得对这次聚会的重视；说这样可以树立自己的信心、让同学们放心等等。欧文没有法不穿，因为白青高兴，因为白青需要他这样，因为白青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虽然，他实在不想在李想的面前穿着这身衣服见人。

不过，好衣服就是好衣服，很快就在现实中产生了反应。欧文一出门，就有熟人开玩笑，“去哪儿？欧校长，不是出国吧，穿这么帅。”以至上了车，都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些和他同车进城的农民、那些和他同车进城去贩运贷物的小贩、那些和他同车进城公干的低级别的公务员，都一起看他。他们和他，在穿戴上差别实在太大了。欧文一来身体健壮，天生的衣服架子；二来长相有棱有角，三来走有走态、坐有坐相，加上那个象征身份的皮包，就更人模人样了。

看来，俗语“人是衣服马是鞍”，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然，它也不会流传千年了，事实还真是这样的，欧文就有点自得。人自我的心理感觉一好，做什么事也就显示出自信甚至威风来。

这不，车到半路的时候，上来两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两个青年一上车，在门口站了两分钟，便向后边走去。不一会儿，后边便骚动起来，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的欧文就回头看，只见那两个青年，一个拿着刀逼着旅客，一个在收钱。他明白了，遇上抢劫的了。可是车后边那些被抢的旅客，多数宁愿被抢，也不敢吭一声，极个别的也只是能提高点儿嗓门，抗争两下。怎么办？马上他也会遭殃的。不就一个人拿刀吗？只要不让他伤着，他一声呼唤，相信会有人响应的。歹徒是一个一个实施抢劫行为的，那些不敢反抗的，应该多是势单力薄的，加上没有人挑头，所以，两个歹徒才能得逞。车厢里空间狭小，这么多人是很容易制服歹徒的。

欧文就把想法跟紧挨着他的青年男子说了，那人说“你动手我就上，谁不心疼自己的钱。”果然，等那两个歹徒到了欧文旁边的时候，欧文一声呼喊，旁边的人便动起了手，其他的人一看这样，就呼啦一下挤了上来，那两个实施抢劫的人，仅仅几秒钟就被摁在了地上，大家你一拳我一脚，两个劫匪一会儿便被打得失去了反抗力。若不是欧文拦着，说不定还有可能出人命呢。那些被抢过的一句话不敢说的旅客们，完全变了样子，打人的狠劲不亚于电视剧中凶残的打手。群众中蕴涵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使欧文想起了不知哪个伟人的话。

通过这件事，多数旅客的怯懦与服从与欧文的勇敢智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欧文就更让旅客们刮目相看了。欧文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成了一车人的领袖，一车人也的的确确把他看成了领袖。这使他获得了很大的心理满足。

下了公共汽车，又乘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傍晚五点钟，欧文跨进了母校的大门，几个同学已经在校宾馆等着了。

母校永远是母校，无论你在外面如何的得意，无论你在外面的表现是如何的强大，在母校面前你永远会有渺小的心理，这就像孩子在母亲的面前，永远有孩子的感觉。更何况来自于县城的欧文，来自于弥漫着浓浓乡村气息中学的欧文，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他觉得自己矮了很多，而且矮得有些情怯。在这儿上大学时，这种感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二十年的同学相见，并没有像欧文在家里或在车上，望着白雪皑皑的原野想象的那样激动、热烈，也没有像文艺作品中描绘的那样，相互间紧紧地拥抱，或泪水相流，或紧紧凝视，又忽然哈哈大笑，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掌，大呼小叫着彼此的名字。迎接他的同学只是微含笑容地说了一句，“来了，欧文”，把他让到接待的房间里，便没了话。

二十年，在人生的长河中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了！在家里，在来相会的路上，他回忆着一个个同学大学时的音容、动作，回想着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件好笑、好气的故事，想象着他们现在的模样，想象着他们会有哪些刻在脸上的变化。好多次，他们曾经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眼，一如昨天的影像，在他的脑海里回放着。

现在全变了，留在母校的五个同学，在母校所在城市工作的七个同学，他总共见到了四个，其他的干什么去了，他没有问。他认为他们作为东道主，绝大部分是应该在这儿等的。因为，约定今晚见面的时间是他们通知的，而且他们就工作、生活在这个城市。他见到的四个同学，也仅限于和他握了握手，很有点像例行公事。等到欧文按规定交了聚会费，被同学的学生安排到了住宿的房间，同学之间二十年聚会的亲切感，几乎荡然无存了。他咽下的唾液里，已有了“开会”的滋味。

其实，这次聚会的亲切感的下降，从他踏上这个城市的土地，就已经开始了。

自毕业之后，欧文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火车站陌生的广场、陌生的大楼、陌生的建筑布置，有点像他所在的城市。去母校的原来那条弥散着古老气息的街道，街道两旁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子、小楼，已被宽广的公路、钢筋和水泥铸就的栏杆以及耀眼的玻璃墙幕所代替。这不仅像他见过的有限的中国城市的样子，而且有点和他居住的县城相仿了。他有些迷茫，迷茫中有些陌生的不安，他甚至找不到去母校的路了，还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把他引导到了他所要去的地方。

现在，经过礼节性的握手，实实在在地交钱，被陌生学生安排到房间等一系列的过程，那种踏入这座城市之前，头脑中所涌现出的种种美丽幻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同学情还存在，等待聚会的不安还存在，只是在这情和不安里，多了异样的成份，那就是冬天里让人缩手缩脚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