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刺2

李想退场了,来去一如北方冬日午间的阳光,接下来主席台上短训班的具体负责人讲了什么,欧文一句也没有听进。他在那儿坐着,很有些泥塑木雕的味道。而内心则波浪一样涌来层层的羞愤,令他感到很难受。这种难受又化作浑身的燥热,变成他头上的细小汗粒。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不要说曾经是恋人,曾经倾心地相爱过,就是平常的同学关系,二十年未见,也不至于这样用手轻轻一触完事吧,起码应该有简单的寒暄吧。即便没有二十年老同学相逢的惊喜,即便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该有同学见面的一点礼节吧。如今,这些都变成了云里雾里的东西,甚至连个“你好”的问话都没有。然而,他还梦想着,梦想着她会给他亲切的笑脸呢!“真是呆子!”他对自己狠狠地说。

欧文想不通,欧文羞惭,欧文气愤,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它常常把人的一切幻想撕得粉碎,又无情地抛撒在你的面前。

“时过境迁,一切都过去了。欧文听到了失望的心的哀叹。

周围的目光再次向欧文扫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许多目光已不仅仅是探寻,更多的是有了羡慕的成份。这不难理解,市区包括乡村,九百六十余万人口,有几个敢在这样的公众场合直呼市长名字的?他们哪里知道欧文此刻的心情,他们不想知道,他们只要知道他与市长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就够了。这不,开幕式结束后,旁边几个陌生人已经像熟人一样主动和他打招呼了。

欧文来得晚,出去得也晚,都在倒数的行列。所不同的是,他来得晚是不愿意享受开会前会场上烦心的吵嚷和无聊的等待,而出去的晚,则是因为心情的沉重。

局长和副县长并没有像来开会时那样丢下欧文不管,而是如朋友般在会场的门旁翘首以待他的出来。

局长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认识李市长?”

“同学。”

“大学的?”

“嗯,大学的。”

“你这家伙真够保密的,和李市长是同学也不敢吭一声。”

“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这么说,今天中午李市长要请你吃饭喽!”

“可能吗﹍﹍”欧文笑笑,心里有些青柿子的苦涩。

“你呀,真是科长水平,李市长在这种场合怎么邀请欧文?就是心里有也是不能说的。”副县长嘲弄地看一眼局长。

“是的,是的,嘿嘿嘿……”局长连声喏喏。

是啊,李想在这种场合是不能有过多亲热表示的,他们的关系,现在是上上级与下下级的关系。如果李想那样,最起码有这样的嫌疑,这是我的老同学,关系不一般,你们做他领导的要照顾照顾他,如果真是这样,欧文倒不快了。他是个相信自己有本领、并且坚信自己能够靠本领吃饭的人。他还是个人家给他一枝烟、他会还给人家三枝烟的人,不然,他会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副县长一席话不仅使他清醒了许多,也使他有了点阿Q的精神,沉重的心情不禁轻松了几分。

“走,今天咱们不去短训班的食堂吃饭,到外边喝两口,一来培训一开始就没有时间了,二来庆贺欧文和李市长同学相会。”副县长热情地说道。

他们找到一家档次高些的餐馆,便热闹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局长说:“欧文,能不能抽时间约李市长出来坐坐或者我们去看看她?”

欧文是个老实人,又仗着酒劲,满口应承:“好的。”

欧文一出口,把局长、副县长激动地连饮了三杯。

然而,直到培训班结束,欧文也没有能够兑现自己夸下的诺言。约倒是约了一次,李想没理会他那茬儿。

“喂,哪位?”

“喂,我是欧文。”

“哦,是老同学,你在哪儿?”

“我在市里呀,还在接受培训。”

“喂,有事吗?”

“我想约你出来聚一聚或者去看看你,有时间吗?”

“要是没有事,老同学不用那么客气。就咱们两个?”

“还有我们县的教育局局长和副县长以及几个同事。”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啊。刚来到这里,一切都还不熟悉,所以很忙,有好多事儿等着处理呢,这事儿改日再说吧。”不等欧文反应,就“啪嗒”挂了电话。

其实,那天酒后欧文就后悔了,他已经预感到这次是吹了牛皮,因为李想连电话号码都没有给他。而在这之前,他确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李想会念在二十年不见的同学份上,会积极主动地召唤他。他是忍着自尊流下的委屈泪水、以李想同学加上冒充在外省政府部门工作人员的身份才和她通上电话的。因为,他必须向局长有个交代,因为他要维护作为男人那一点可怜的虚荣心。其实,他错了。

 后来,欧文又鼓起勇气,联系了一次没联系上,怀里便又多揣了一层羞惭,断了念想。

培训快要结束的时候,局长问欧文他给李市长打过电话了吗,欧文就把打电话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局长听了没有说什么,副县长却说:“欧文你太老实了,这样打电话,李市长能出来也是不会出来的。”欧文问为什么,副县长让人琢磨不透地笑笑,“这你都不明白?你呀!”便不再说话。

培训结束那天,他们又聚了一次餐,气氛虽然依然热闹,欧文还是感觉出来了,局长、副县长和开幕式后那次喝酒的情绪是很有些不一样了,对他的笑僵硬了许多。

 

 

开幕式那天之后,欧文始终忘不了李想向他伸过来的手,始终忘不了那应付式的探身和冷漠的手掌一触。如果说那冷漠的一触让欧文有些心寒的话;如果说在短训期间李想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并且欧文打过去电话,李想却给了他公事公办的口气,这些让他心凉的程度又进了一步的话;那么,短训结束半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则更是让欧文已经冷了的心结了冰。

200212月初,李想来欧文他们县考察,在县宾馆住了3天。

这事本来与欧文没有任何关系,欧文事先也是不知道的,可是,就因为他和李想是同学关系,县长在给市长的接风宴上,特意把欧文叫来了。

欧文和市长是同学的消息,那次干部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县委县政府的一些人已经知道了,单位也是。他刚回来没几天,县长专门约他谈了话,要他好好珍惜和李市长的同学关系,为本县多做出些贡献,并说这也是县委领导的意思。尽管欧文不想听这样的话,还是顺从地点了许多次头。

欧文是在课堂上接到去县宾馆陪李想吃饭的通知的,通知他的是校长。他说再有14分钟这节课就上完了,校长说不行,县政府的车在下边等着呢。欧文不得不停课而去,人家毕竟是他的领导啊。

领导的话就是命令,执行也得执行,不想执行也得执行。

或许这次李想能让他尝到一些友情的温馨。在去宾馆的路上欧文想,“即便忘却了三年的相爱,老同学相见也应该有欢喜的心情,无论李想这次来是出于什么样的公干、现在是什么样的职位,毕竟人家来到了我们的家门口,作为一个男人,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心肠是不是有点太狭窄了?”不过,有了前面的教训,他还是有点担心:“再见面该是什么样的情景?开场的话怎么说,是直呼名字,还是叫李市长?还是叫李市长妥帖。现在地方上,同学、亲戚是上下级的关系并不少见,都这样。生活中凡是有个一官半职的,熟人碰面一般情况下,也都是官场上的称呼。何况今天是隆重的接待,县领导们都在,还是叫李市长吧。可是叫过之后又说些什么?我主动还是她主动?”欧文的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欧文到达县宾馆时,县四大班子的大员们已在那儿等候了。虽然他对当官不怎么感兴趣,还是在进来的霎那间有了“位卑”的意识。等到他站在一个个大员的身后,这种意识已变成无可奈何和压抑的顺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怕见人的小孩。

 

李想在县委书记、县长的陪同下,从一座楼上下来,和几个主要领导握过手后,越过人群径直朝他走来,暖流倾刻涌遍欧文的全身。

“毕竟有四年的同窗之谊”,他心里叹道。

“还是直呼名字合适”,他又突然想到。没等他开口,李想已经说话了:“老同学,你好啊。”

“很好,你好,李想。”

“家里都好?”

“是的,还可以,谢谢。”

“你还是那么年轻,哈哈哈,看我都成老太婆了。”

“嘿嘿嘿,”欧文本来想说“哪里哪里,你越来越有丰韵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有傻笑。这倒好像他们不是同学,而是大人和小孩、公务员和农民、老上级和老下级的那种关系。

“欧文,他可是我们上大学时的才子。”李想对围上来的书记、县长等一干领导正正经经介绍道。就是欧文觉得李想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味,弄不清是称赞或是讥讽,随之全身正在运行的暖流也很快降了温。

李想好像只是在意了一下他的存在,话音没落到地上,便丢下他,和书记、县长向二楼的餐厅走去。

接风宴设在二楼一间称之为牡丹园的房子里。李想、书记、县长以及各大员鱼贯而入,欧文是最后一个。此时的欧文,又有了羞惭的心理,觉得自己像一个蹭饭的,便有了悔意,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地方上的许多人,把能和领导在一起吃饭看成是一件很光荣的事。而能被上级邀请、特别是和更大的官员坐在一起共同进餐,那更是无上的荣耀。今天就是这样,所以,县里的一干官员,个个脸上洋溢着迎喜接福的光鲜。恰恰与这些人不同,欧文对此类事情则从来是不太在意的,他总觉得和上级领导们一起吃饭是一种压抑、一种失去自我的压抑。领导叫你喝酒,你得喝;叫你喝几杯,你得喝几杯,你不喝就是不尊重领导。对于不尊重领导的人,那么,他的前途、工作境况甚至生活状况,便会可想而知。

他们县城就流传着这样的官谣:

叫你喝,你就喝,领导对你笑呵呵,又‘进步’来又发财。

叫你喝,你不喝,领导满心不痛快;工作忙,关系紧,处处没有好脸色,出力流汗挨批多。

喝酒就是领导的话,不喝就是不听话。

你不听话他听话,他上岗来你回家。

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人员不可靠;

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人员得调走。

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可培养。

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人员最放心。

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他们这里是这样的气象。

因此,每逢这样的场合,欧文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就老老实实地喝,感到不能喝时就装醉。这样,确是帮了欧文不少的忙,他也因此赢得了没有酒量却很诚实、很讲情义的好名声,而不是能喝不喝、偷奸耍滑;否则,就是他业务再好,就这一项,也足以让他得罪不少人,望“官”兴叹。不能说和人喝酒是联络人际感情的唯一手段,但在地方上,它的确是获取人际关系支撑的重要途径。正因为如此,局里在考察干部的时候,单位才把他这个诚实、业务和人际关系都好的人推了上去。当时他还推了两次,没有推掉,这才当上了副校长的。

不要说远的,就是他们单位,业务比他好、能力比他强的虽说不多,却还是有那么几个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不仅在他的领导之下,有两个职称问题还没有解决,而他三年前已经比他们高一个档次了。当然,他并不是个把做官看重的人,但是,如果没有他的“官”,他能得到比那些人更多的好处吗?

 

招待李想的房间布置的很阔气,四壁是金黄色的缎子,靠着三面墙摆着姜黄色的皮沙发,有些像欧文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大城市里宾馆饭店的宴会厅。正中央一张黑色的花岗岩桌子,明光明光,大的足以坐下二十几个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他们这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城里,还有如此豪华的地方。这也难怪,多年来,他一直是教师的身份,谁能请一个中学教师来这么高档的地方?他是在县宾馆吃过两次饭,那都是在一楼的大厅里,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学生请他的。

 

虽说是圆桌,座次上人的尊卑贵贱,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李想坐在了靠里位置的正中央,然后,市里随员、县委书记、县长等等,左右自然分开,排到欧文已是服务员送菜的位置。这个时候,再没有人提议,因为他是李想的同学,可以坐在李想的旁边,或者应该坐在离李想不远的地方了,哪怕表示一下意思也行。当然表示一下意思,他也不会去那儿就坐的。可是,他们不仅没有些许的意思,连给他一个示意的脸色都没有。李想没有,其他的人都像朝圣者一样看着李想,好像他欧文是个多余的人。只有服务员把他的椅子动了一下,他才稍微有了一点受到尊重的温暖。

宾主们一番谦让,就落了座。没有人理会欧文,事已至此,他只有自顾自坐下来。

 

宴席间,欧文机械地举起杯,又机械地放下,没有人给他举杯相邀的笑脸。那些主动给他“敬酒”的官员,与其说是敬酒,倒不如说是下命令。因为,他们对他几乎都有从上往下俯视的习惯。而这习惯使他极不舒服,好在他的忍让水平已近炉火纯青。然而,他仍然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所以,不喝酒的时候,他的眼睛不是看看桌面、再看看酒杯,就是动动桌布,或者点上一枝烟、看烟灰弹到烟缸里的动作;偶尔抬眼望望李想,见李想不看他,就又低头看眼前的酒杯、筷子、碗碟,看碟子里嚼碎的骨头、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或者出于礼节迅速扫描一下全场,大脑里说不清是空白还是麻木,总之塞满了乱糟糟的东西,这些东西好像把里面的氧气都给挤了出去。要么就是对着前面的脸,来一个不知所以然的傻笑。他感到自己像是在太阳底下被悬在了广场上的旗杆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可有可无,又可怜可笑。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与不存在。他越发后悔了,他甚至想还不如不认识李想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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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刺 创建于 2012/3/2 10: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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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情人刺
作者:
王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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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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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一个端庄美丽、气质高雅的女市长,一个年逾不惑、老成持重的中学教师,阔别20年后在一次短训班上相遇,他们疯狂地相爱了,演绎了一段让人感受到神圣的爱情,可是他们却逃脱不了世俗的眼光,面对发现地下恋情的敲诈者他们怎样用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做赌注?又是如何回归到正常的感情轨道上?请听惠天听书制作的有声小说《情人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