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刺5
后来欧文知道,在他向李想吐露爱字之前,已经有几个条件远远优于他的男子,向李想送出爱的“秋波”了。然而,就因为勇敢和激情出现时间的一点点差异,从而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情爱史,把一朵本应属于自己的美丽鲜花拱手让给了出身农村、家庭贫困、相貌平常的欧文。
诚然,欧文是个好人,李想的喜欢、李想的单纯、李想的没有任何经验也是成就他们一段爱情的基石与条件。但是,假如暗中追求李想的那几个男子,有一个先于欧文向李想明明白白地示爱,很可能就没有了李想给欧文的信,当然,也就没有了他们二十年后的故事。这不是妄言,后来欧文还知道,当时的李想还同时喜欢上了别系的另一个男生,只是欧文的突然爱情表白,使李想“喜欢”的天平倾刻之间倒向了一边。当时的李想,尽管喜欢欧文,却没有像她给欧文的信中所言——早就爱上了欧文。那封信,有相当的虚荣因素。这是他们走了一段爱的历程之后,李想说的。而欧文当时的表白,则更多的是激情的结果。
呵呵!世上有多少心灵相爱的男女,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留下了诗情画意一般的憾事,终生“享用”不尽!
如果说,那天晚上欧文对李想的爱情表白是一时的生理反应;那么,李想的信则让他从一个朦昧的个体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懂得爱的意义的人。如果说,那天晚上欧文对李想的爱情表白仅仅是一时的情绪冲动;那么,李想的信则让他从一个不谙情事的少年一下子有了成人的感觉。
欧文真的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是呀,一个看地道战、地雷战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个十二岁就开始在田间地头为生计劳作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爱情啊?他十三岁离开家乡,到建在戈壁上的农场种田,十四岁母亲去世,十六岁回到家乡,做农活,干搬运工,跟马车。若不是在农场时,得到那些被社会打成“右派”的老师们的点拨;若不是这些老师们宽厚仁慈的关怀教导,若不是他们平反后叫他重新上学;若不是高考制度的恢复,他欧文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他被姑娘爱过吗?他有条件被姑娘爱吗?他有资格爱别人吗?他没有想过,因为做人生存的第一条件是填饱肚子,然后才能谈得上其他的精神追求。古人说:“饱暖思淫欲”。没有人在饥肠辘辘、衣不遮体的情况下,还想着去唱歌、去跳舞、去写诗、去找一个可以放飞情思的人。
欧文上大学时,头半年只从家里拿了二十五块钱。
所以,如果说,那天晚上欧文对李想的爱情表白,不过是他对李想当时形象、行为的一时激动;那么,李想的信则让他有了被人疼爱的深深感动。
欧文没有这方面的丝毫经验,没有心理准备,不明白自己何以有那样的勇气。那天晚上,他也基本上没有睡,他在解脱的激动之后,还担心李想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拒绝他,还担心李想会因此骂他。说心里话,那夜之前,他还没有思考过爱李想的问题,尽管他喜欢她甜美无声的笑、喜欢她纯洁的美。因此,第二天发现李想没有来上课,他又加了一层担心,担心李想会把这事汇报给他们的辅导员。正当他为那夜的事情坐卧不安时,李想找到了他,羞怯地丢下一封信,走了。
欧文决意晚上就约李想出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北方许多大学的校园远没有现在开放。现在的校园里,时常可以见到手拉手、脸贴脸、嘴挨嘴、一对对在路边椅子或草丛中紧紧拥抱着的青年男女。那个时候相恋的大学生就是和现在一些都市里的高中生、初中生相比,也是自叹不如的。那时候,能大白天在校园里,肩并肩,手拉手,已是很有些浪漫得出格了。所以,当欧文急急地看了信,急急地赶到李想的宿舍,叫她出来时,不仅李想羞红了脸,她宿舍的同学都惊得瞪大了眼。要知道,这对于自小失去母爱、四处流浪、坦诚敢为、年少无忌的欧文,不过仅仅一笑而已。
但是,他们还是大一的同学啊。
欧文和李想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径直出了南门,惹得一路行人的目光探寻。不同的是欧文挺着胸,李想微低着头,有些扭捏羞涩。
校南门百米之外洒落着像明珠一样的荷塘,有四、五个之多,荷塘与荷塘之间是一片连着一片自然而成的草地。草地上的草,多是北方常见的根扒皮。这种草贴着地皮生长,很柔很软又很有弹性,走在上边,有点破旧优质羊毛地毯的感觉。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从而打开了他们一生之中最难忘最美好记忆的扉页。
他们开始手握手,身挨身,看着塘水,看着塘水里在荷叶间跳跃的月光,说些平常的话。后来又比起手的大小,后来欧文歪过身去,头枕在了李想的腿上,和李想说话,看她月下亮闪闪的目光,看她那和月光相互辉映的脸,慢慢脸就挨紧了李想的腹部,贴近了李想的乳房。李想先是边说话,边用柔嫩的小手指,轻轻摸他的脸,轻轻梳理他的头发,眼偶尔低下来,看看欧文,后来就看着不动了,话也没有了,身子俯下去吻住了欧文的嘴,而后舌头也伸进了他的嘴里。一股芳香,说不出来的淡淡的芳香,就沁入了欧文的心脾,并在他的血液里迅速漫开,让他有了心醉的迷蒙。他迎上去,双手抱着李想的双肩,狂吻起来,像是一个使尽了全身的气力吃奶的乳儿,更像是一个很久没有饱食过、突然拥有了美食的饿汉。
他们吻着,旁若无人地吻着,仿佛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含情脉脉的月色,在他们的周围,制造着暧昧的氛围,他们都奋力地挤向对方,感觉到要融为一体了。不知过了多久,李想说:“我累了。”
欧文坐起来,李想顺从地躺在了他的腿上,抓住欧文的手,放在了她饱满丰润的胸脯上,盯着欧文,目光哀怜而迷离。
欧文慢慢地把手伸进李想的上衣,撩开她的小背心。他触到了她皮肤细腻的爱意,和那欲望涌动的乳房。他感觉出了李想抖动的身体,感觉出了李想气喘吁吁的心跳,感觉出了她的体内像是有一种被压抑的东西,在狂奔豕突,在等待爆发。一刹那间,那已经遥远了的母亲神圣的爱溢满了他的脑海,他像个孩子似的想哭,想一辈子这样长眠不起,他想叫一声李想“妈妈”。
“你有纸吗”?李想说话了。
“怎么了?”欧文像是在梦呓。
“我想上厕所。裤湿了。”
“啊。我也想去。几点了?”
这时欧文才觉察出自己的下边湿湿的、粘粘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12点20分。”李想看看表。
“咱们回去吧!这儿没有厕所。”
“真不想回去——”
“我也是。”
“那咱们别回去了。”
“还是回去吧,明天还上课呢。” 欧文轻轻说。
“好吧。” 李想像个贪玩而又不得不回去的孩子,脸上流露着无奈。
他们那时,哪会想到会有后来的分离和重逢。如果那时的欧文有了今日的预感和经验,那个晚上,他是决计会想出办法不回去的,他是个凡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是老百姓说的生瓜蛋。当欧文明白了李想浑身抖动的含义,懂得了李想跟他要纸上厕所的意思,明白了李想不想回去的心理,李想已经是青山市的市长了。然而,生活就是这样,人们走过的道路,生活从不会让他们回过头再来,而不理会你在那道路上走过的脚步,是沉重的,或是轻快的;是滑稽可笑的,或是风流洒脱的;是方方正正的,或是歪歪扭扭的。也许正因为是生活的无情,才使欧文与李想度过的那个初次相拥的月夜,在欧文的灵魂深处,像伟大的诗篇,像不灭的星辰,像辉映在圣母头顶的光环,让他魂牵梦绕了二十年。
县城比不得城市,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步碰到熟人。何况,欧文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地面,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何况,他这个官和全县有理想有抱负、想上大学的学生命运,和全县成千上万个盼子成龙、光宗耀祖的家庭,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别看他权不大、钱不多,认的人却不少,一届又一届,光学生就有多少呀。这不,正当他春风拂面、喜悦溢满衣衫的时候,“吱”的一声,一辆轿车挡在了面前。
“欧老师,放学了。”是他的一个老学生,女的,现在和他一样是科级干部,在县林业局做局长。不过,人家不仅早就有了两层的洋楼,而且,有了专车了。
“嗯,干什么去?”欧文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笑意,他还没有从甜蜜的往事追忆中醒来。
“欧老师,今天有喜呀?这么高兴。”学生开着玩笑。
“没什么,没什么。”欧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走,欧老师,到家去喝两杯。”
“你搬新家了?”
“是啊,就在路边的林业局大院里。”
“不了,家里还有事,改日吧。”欧文边说边要离开她。
“那好,欧老师再见,改天有空来家里坐。”学生向他挥挥手,驱车走了。
欧文清醒了,人也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寒冬的季节里。他犯起愁来,愁什么?愁那500元同学聚会活动费呀。
500元对于有些人,可能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一桌子的菜价、一瓶的酒钱、一条烟的花费。不要说城市,就是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县城,这样的事儿也不少见。然而,欧文就是欧文,自参加工作以来,从没有收过别人一分钱的“贿”。偶尔收到一条烟、一瓶价值一百多块钱的酒,也是同学或亲戚过年过节时的礼尚往来。
他一个月工资虽然已近千,虽然他已步入到这个县教师工资中最高的阶层行列;虽然,500块钱仅是他约半个月的工资;但是,他们去年秋天才买的房。尽管房子只有六万元,可对于他这样的收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这样的工资,也是近四、五年才提高上来的。为了有个属于自己的窝,两口子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勉强抠出四万元;剩下的便是东一家、西一家借来的。好在他平时的人缘好,还能借来。这样,他才成了全校一百五十名职工中,头二十户搬进楼房的人。其他的人不是不想住新楼房,是没有钱啊。所以,单位只能先盖一座集资楼。
别小看这两万元,最少也得两、三年还。自去年秋天到今年冬天,他们节省再节省也只还了八千块。孩子正在读高中,虽说作为教职工子弟在本校读高中可以免去学杂费,但书本费、资料费、补课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还得拿,还得吃饭、穿衣,每月平均下来少说也得三百元。两年以后考上大学便罢了,考不上大学,那不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全家都算一块,每月一个人的基本工资就进去了。他不敢想,也不愿意想,他就是这样的人,走一步算一步,人只要有两只手,肯下力气,“天”就无绝人之路,总得叫人活着。
他有个好特点,就是一看见课本、一看见学生、一走进教室就什么都忘了。可是,下了课呢?进了门呢?
现在摆在欧文面前的现实是他们同学们要聚会,得拿聚会活动的费用。而通知他参加这个聚会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市长、他的旧日恋人。聚会费用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再加上来回的车费,别的零星花销,怕是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人不缺钱的时候什么都好说,缺钱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二十年聚会一次不容易,不去吧,不近人情,也对不起组织者良好的用心与辛苦;去吧,钱让他忧愁,让他心痛。通知他的为什么是李想呢?换了别的同学,不去也许还能找点理由,可是如果真是别的同学通知了,不去结果还不是一样?再说自己现在已经答应去了,再不去,哪还有一点信用、一点脸面?以后同学还见面不见面了,说不定以后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偶然的场合会突然碰到,李想不是碰到了吗?不是在他毫无思想准备、根本无意识的状态下出现在他面前的吗?如果真到了那样的时候,怎么说话?连二十年一次的同学聚会都不参加……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千年修得同船渡。他们能同窗四年,那前世该是一种怎样的修为呀?
不想它了,想它也白想,还是晚上和妻子商量商量、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再说。若是她反对,就找个借口不去就行了。他总不能为了同学聚会举债。若是这样,那也违背了聚会的本意。因为参加这样的活动举债,再把稳定的家庭局面搞得别别扭扭、气氛糟糕,那就太不划算了,他欧文不是和同学生活,他欧文得和老婆、孩子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可是,同学们有谁知道他的处境、他的艰难!总不能不掏钱去白吃白喝或者向同学们张口借钱吧,这不是他的性格,也太有损于脸面。
想到这儿,他很有些不舒服,自己大学毕业二十年了,还是这等生活光景——为五百块钱的聚会费发愁,要是同学们知道了,会怎样看他?有些人恐怕要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