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12月31日早晨7点20分,欧文和乙三起来,到昨天晚上去过的职工食堂吃早点,那是他们这次聚会的筹备者们事先订好的。乙三看看欧文的眼:“夜里没有睡好吧,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小妞儿,动了真情?哎,千万可别那样,想去今晚上再去就得了。”欧文装出一副哀求的面孔:“饶了我吧。”他是没有睡好,不过不是想那小姐,而是为那一百块钱,他觉得不值,就是做了那事也不值。一百块钱,放在白青手里,能做好多事呢。
职工食堂大厅的圆桌上,已经坐满了人。方达来了,王勇来了,候红旗、王明瑞、张庆国、刘好好都来了,欧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冒出来的,因为昨天晚上宾馆还是冷冷清清的。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同学,欧文很有些自惭,为他昨天的小心眼。
欧文他们一进来,大厅一瞬间便淹没在了招呼声和笑脸的海洋中。
欧文和乙三在方达让出的位置上坐下。乙三关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方达咪咪着眼:“夜里。你们呢?”
乙三答道:“昨天傍晚。”
“一切都好?”方达反问。
乙三:“总算还活着。”大家脸上就都绽开了笑纹。
昨晚本来他们是可以碰到的,可是,乙三、玉春他们去唱歌了,好在筹备组接待的房间里有小可安排好的学生值班,这才没有让半夜来到的同学感到冷清。
方达原是他们班的一名普通同学,而现在则是他们系这一届最大的官了——母校所在省份省政府的秘书长。虽然官做大了,但在同学之间的关系处理上,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欧文毕业之后,再没有见过方达,听李想说,方达在同学中口碑不错,同学找他办事,收个千儿八百的物品的事还是有的,但现金却是一分没要过,而且给同学办事很尽心。若没有同学这层关系,你不要说礼品,就是把银行搬来,也不一定会有人理会的。所以,事情成与不成,关键在于关系二字,你没有关系,就啥也别说。
早饭后,大家都聚在了宾馆的会议室。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喝了两杯水,玉春进来了:“同学们,兄弟们,姐妹们,咱们今天的‘开幕式’在校小礼堂举行。”方达接过话:“咱们是同学聚会,去学校小礼堂不合适吧。”玉春说:“我也这么想的。原计划就是在这儿的,可校长说不行。走吧,到这儿听我们的。”方达便不再说话,他到这儿只能是同学,只能是母校的学生,可学校让出小礼堂让他们搞同学聚会,不能说没有他的面子。
欧文随同学们进了小礼堂,小礼堂已经摆成了长圆形圆桌会议的形式。
校长、副校长也来了,他们和玉春坐在了圆桌的一头。圆桌的一头放着几张椅子,不用说那是让领导们坐的。方达、王勇、乙三、红旗、明瑞、庆国、威汉走过去和校领导、老师们一一握手。欧文站着没有动身,他觉得自己不够格,他们之中职位最小的,也是手中握有实权的处级干部。
校长热情地让方达前排就坐,方达不肯,坐在了右边靠前的第一排椅子上,欧文想坐在离方达远一点的后排椅子上,被方达叫住,一把拽过来,坐在了他的身旁。要知道,欧文过去不仅和方达是一个寝室的,俩人还在一起不分你我地吃了两年半的饭。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欧文也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还是有点距离的好。紧挨欧文的是系里德高望重的文教授和欧文特别喜欢的老师陈教授。陈教授一见欧文,不仅首先递过去了香烟,还强行打着了火机,感动得欧文不仅差点把眉毛对上了火,还呛了好几口。
已经9点10分了,玉春还未宣布聚会仪式开始,好像在等什么人。欧文看看四周,没有发现李想,他就想不会是等李想吧。不会的,李想不过是外省一个中等城市的市长,而且他们不一定知道她的职务。纵然级别只比方达低半格,但方达在省府,而且是母校所在省的省府,岂可同日而语?可方达来了,还能等谁呢?这时玉春说话了:“请大家再等等,刘闲、乔耀日马上就到。”“噢!怪不得左边前排留下两个最显眼的位置,欧文就有些不平,都是同学,干吗他们特殊?时间是大家的,不是他们两个的。”他看看其他的同学,他们都向玉春坐的地方望着,欧文觉得这很像行政、事业单位的会议,而不是什么同学间的圆桌聚会。这时李想进来了,悄悄地坐在了欧文右侧靠后的位置上,眼睛也投向了玉春的方向。这让欧文更有那种听领导讲话的感觉了。
欧文回过头,问了声:“来了。”李想点点头,欧文就扭过脸去了。
刘闲是国家某部委主管人事的副司长。他一进来,小可就把他引导到了右边首要的位置上。他坐下来,又站起身,走到前面和校领导一一握了手,回到位置上,斜仰着身,眼睛逡巡一周,慢条斯理地抱抱拳:“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来晚了,请大家原谅!”又侧过头对玉春说,“耀日一会过来,我们相差了10分钟的路程,耀日说不要等他了”,开始吧。俨然他是这儿的领导。
欧文这时更有上下级开会听报告的感觉了,心里不禁念叨,“他们同在北京,怎么没有一起来?害得我们分开等。真不像话。”
玉春开始讲话,简要地说了此次聚会的心情、目的,接着请校长讲话。这时,耀日进来了。他像是没有看见小可的导行,径直上前和校领导、玉春、刘闲握了手,然后也是双手一抱拳:“让大家久等了,对不起。昨晚办公厅有个会,一直忙到两点才脱开身。”说罢,便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刘闲的身边。所不同的,他抱拳的力度姿势很有些君威临下的味道,就如影视片中那些傲视群雄的人物。欧文就有些不舒服,“你不就在中央吗,不就是某办公厅的一个处长吗,有必要在老师、同学们面前显摆吗?”他看看方达,方达正在向耀日微笑、点头,耀日也微笑着回敬,而对别人,则好像连斜视都嫌费气力似的。
校长讲过话,继而是老师们的代表文教授表达了对这次同学们聚会的心声。同学代表选了方达、刘闲、耀日、明瑞、凤珍,他们既代表全体同学,也代表现在所从事的各种职业。刘闲是政府,耀日是党,明瑞是公检法,因为他是一个市的副检察长兼反贪局局长。凤珍则是教师职业的代表。其实他们班八十个同学,从事教师职业的还不到四分之一,而教中学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欧文,一个是程心,可惜程心没有来。欧文分配好了单位,给许多同学去了信,包括方达、李想、刘闲、明瑞,可是,只有明瑞等四位给他回了信,以后相互间便再无音讯。那时,明瑞也是一个中学的老师,不同的是明瑞在城市,不像他在县城。
所有讲话者,只有方达和凤珍走到了圆桌一头正中央的扩音器前。凤珍说了这几年的工作情况、取得的成就,博得了热烈的掌声。而同学们对之前的讲话,包括校长,包括教授,多是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凤珍讲完了,该下一个话题,由玉春介绍每位同学现在的工作单位了,玉春却突然笑容满面地说:“我们这儿还有一位代表,那就是来自国家级贫困县的欧文,大家看就是坐在方达旁边,那个衣冠堂皇、一身名牌、风度翩翩的家伙。他在他们的县一中工作。由他的打扮,大家可以想想那个县为什么是国家级的贫困县了。”小会议室里并没有爆出“轰”的笑声,而是头都侧向了欧文坐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瞪着眼睛。玉春顿了顿:“这是玩笑话,来,大家欢迎我们今天来的同学中唯一的中学教师讲话。”
欧文没有想到玉春会在这样的场合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是嘲讽,还是鄙视,或是可怜?好像都有。欧文一下子感到浑身火辣辣的,而脸色却沉了下来。欧文生气的时候,就好沉脸,他决定用静坐的方式来对待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方达推推他:“上去吧,大家等着呢。”他扭过头,看到了文教授和陈老师,他们对他颔首地笑着,再往后就看到了李想目光里的心疼、怜悯和担心。本来欧文想抵抗下去的,我不就是在县城教书吗,靠自己的脑子吃饭,没靠你们发工资,不比你们低什么,正是两位老师的信任可亲和李想目光中的心疼、怜悯与担心,使他陡然增加了讲话的力量。他稳稳地站起来,想发怒,想哭,但是,他控制住了。他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了话筒前。
他看得出所有盯着他的目光里,有同情,有可怜,有麻木,有无所谓,还有嘲弄,等等。欧文感觉到了会场的寂静,他听到了别人磕瓜子的声音,他顿了顿对准了麦克风:“分配时坦诚地说,我不想到农村去,可是我第一个报志愿去了农村。因为那儿贫困,需要我,我想在那儿有一番作为。我不想当教师,却不得不做了教师,而且在那个贫困的地方一做就是二十年,因为那里缺老师。等做了教师,我才懂得想让人叫你一声老师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一上讲台甚至不上讲台都行,但是,要想让一个人从灵魂的深处,真正认为你就是他的老师,那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为此,每当夜空布满星辰,我都会站在窗前,想我是否是这漠漠黑暗中的一缕星光,一缕足可以使我的学生能够辨清前进方向、不致于误入歧途的星光。我想做这样的一缕星光,尽管它可能很微弱。我还想做一支蜡烛,一支在漠漠星夜里,哪怕是能够点亮一座小屋的蜡烛,使我的学生在迷途的路上,能够感觉到温暖,看到希望。谢谢,谢谢老师们,还有同学们对我的关心!”
沉静,沉静,死一样的沉静,直到玉春的掌声响起,才顺便带出几片漫不经心的巴掌拍打声。这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夏日里砸向厚厚路尘的零落雨点。但是,欧文还是有了孤芳自赏的温暖,他像完成了一件早就想完成的使命那样从台上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愧于人生。紧接着,不知为什么一种委曲也油然而至,或许是因为他听到了同学们那稀落掌声里的意思,或许是二十年的清淡生活一下子涌上心来,他暗暗咬了咬牙,才把泪水憋了回去。
欧文再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却深深感受到了李想激动的神情,他想把脸迎上去,文教授热情漾溢的脸已经凑过来了:“还写诗吗?”欧文有点不好意思:“偶尔写写。”文教授说:“记得你们那一届,能写诗的就你和程心了,可惜这次程心没有来。”
介绍同学们现在所从事职业的仍是玉春。欧文不用注意就猜到了,这次来聚会的同学中,就他一个人在县城了。
大家合影之后,到职工食堂聚餐。
乙三、方达、欧文、庆国和几个老师随便坐在了一起。乙三笑着对方达说:“老方,今天的欢迎宴,可是最惠国待遇啊。还是官越大越有面子。啊,是吧,几位老师。”几位老师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说话,他们这笑也许是认同,也许还有别的意思,总之是暧昧,但欧文觉得他们的笑中多的是赞赏。
欧文很理解他们的赞赏。换了他不也一样吗?哪个做老师的,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在社会上面子越大越好呢!
他欧文不也常以某个地方官是他的学生为荣吗?他的同事、朋友、亲戚,在私下里闲谈时,不也以和某某官员认识为显耀的资本吗?他小学、初中的同学、伙伴,不也因为和他这个县一中的副校长有点关系,常把他挂嘴边?
听了乙三的话,方达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盯着乙三看,看得乙三有些紧张:“我说的不对吗?”方达仍然笑着:“对,太对了,精辟。所以,你只能从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下来,去做管人吃喝拉撒的副秘书长,像电视剧《忠诚》里的田立业。”有人就唧唧地笑起来,乙三的脸“唰”地不自然起来。
乙三原来确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而且很有些为民请命、平等社会的勇气。听说他做县委书记时,每月坚持和群众同吃几次饭,同做几天工。坚决废除了科级干部就有车接车送不成文的“行政制度”,坚持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坚决贯彻党中央政策,解决“三农”问题。因为教育乱收费问题,撤了教育局局长的职;因为大吃大喝、公费旅游,让一个副县长掉了乌纱帽。就是有一点,喜欢在上级领导面前说几句带刺的话,结果县委书记干了一年零两个月,当初支持他做县委书记的那位领导一调走,他便被“冷冻”到了市政府,做了副秘书长的闲职。
像这样一个人决定另一个人命运的事情,社会上多了。这也就是社会上,为什么那么多做官的和没有做官的,把自己的命运系于一人荣辱的原因。